馮芬
(綿陽師范學院文學與對外漢語學院,四川綿陽,621000)
自然詩性的張揚
——生態批評視閾下的李白研究
馮芬
(綿陽師范學院文學與對外漢語學院,四川綿陽,621000)
李白詩歌內容豐富,幾乎每篇都關涉到自然,他以自然為宗,或直接描摹自然,或寄情于自然,或以自然進行比興。他們是一種無限純潔的朋友關系,詩人不僅自身、而且其思維都服從于自然的法則,不能離開自然一步。從生態批評的視角去品讀李白及其詩歌,就是對人類生命、對自然的關懷。李白對于自然之崇高的領悟,以及他懷著敬畏和謙卑向自然求索智慧的精神,他通過詩歌與自然發生和諧的共鳴,都值得現代人去探索和學習。
自然詩性;李白;生態批評
關于“自然”,是任何文學作品都無法回避的一個重要元素。中國人講究崇尚自然、行于自然,遵循不違天命、順其自然的處世哲學,追求人類文化與天命的自然統一,這些思想一直深深影響著世代文學家的人生觀和創作觀,也滲透在古人的一切文學創作和文學現象中。李白,我國偉大的詩人之一,更是與自然有不解之緣。據統計,《李白集校注》(瞿蛻園 、朱金城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一書,收錄李白詩文共1124篇,其中詩歌近千篇,內容豐富,幾乎每篇文本都關涉到自然,置身于自然當中,他找到了人類靈魂的棲息地和精神家園。
自20世紀后半期以來,隨著生態批評的崛起和蓬勃發展,以新的觀念和視角來評價“自然主題”的作品也越來越多。生態批評立足于生態學立場,用人與自然不可分的觀點來探討生態和文學的問題,這是一種切實研究生態問題和文學文本的新的批評模式。李白的詩歌以自然為宗,肆意地張揚自然詩性,在自然中吸取生存智慧,正是建立新的自然觀——生態批評的極其重要的精神資源。他“一生好為名山游”,詩中大量自然景物的描寫和運用,體現出他那種走進自然、敬畏自然、善待自然、融入自然的情懷,不僅是“天人合一”思想的繼承,也反映了人與自然和諧統一的整體生態觀。
在胡蘭成看來,自然的法則也是文學的法則,一個民族的文化程度、文學的精神高度,全看其對待自然的態度。真正的文學,都應該能夠與自然“素面相見”。[1]李白的詩歌,即是如此。他好像有一把神奇的鑰匙,可以任意地打開大自然的寶庫,汲取種種材料塑造優美動人的藝術形象。小到草木鳥獸,泠風浮云,溪澗鳴泉,大到江湖山野、四季長空,乃至宇宙。詩人在那齷齪的社會里并沒有真正得到自由,只有在與大自然的接觸中才領略到自由生活的真正樂趣。他以自然為宗,或直接描摹自然,或寄情于自然,或以自然之物進行比興,其筆下的自然形象跳動著鮮活的生命力。
在李白的少作中,他濃情厚意地描繪了雄奇壯麗的蜀中山水。“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蜀道難》)的劍門關;“樵夫與耕者,出入畫屏中”(《竇團山題句》)中的竇團山;“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野竹分青靄,飛泉掛碧峰”(《訪戴天山道士不遇》)中的戴天山;“曉峰如畫參差碧,藤野搖風拂檻垂”(《冬日歸舊山》)中的大匡山;“群峭碧摩天,逍遙不記年。撥云尋古道,倚樹聽流泉”(《尋雍尊師隱居》)中的乾元山;“蜀國多仙山,峨眉邈難匹”,“青冥倚天開,彩錯疑畫出”(《登峨眉山》);“巴山急如箭,巴泉去若飛”(《巴女詞》)的長江三峽等,在李白的筆下被描繪得栩栩如生。李白筆下的自然美景在今天已經難得一見了:“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露濃。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野竹分青靄,飛泉掛碧峰。無人知所去,愁倚兩三松”(《戴天山訪道士不遇》);“群峭碧摩天,逍遙不記年。撥云尋古道,倚樹聽流泉。花暖青牛臥,松高白鶴眠。語來江色暮,獨自下寒煙”(《尋雍尊師隱居》),描繪的自然之境充滿了盈盈仙氣,恍若神仙之所居,是何等的令人企羨。“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山中問答》),“對酒不覺暝,落花盈我衣。醉起步溪月,鳥還人亦稀”(《自遣》),詩人的心境恬淡靜穆,筆致秀雅,出語自然,將人生與大自然融合在一起,我們仿佛看到詩人在深山之中或靜思冥想,或閑庭信步,欣賞著落花流水,清香入鼻,溪澗鳴音,確實不是人間所在。
李白詩歌中描寫名山名川等自然景物也是相當多的。在他現存的詩篇中,詠及黃河及黃河流域山水田園的有上百首之多。天寶三載,李白辭京之后,在洛陽與杜甫相會二人泛游黃河,登廣武山,臨鴻溝,眺黃河,談古論今。“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哮萬里觸龍門”(《公無渡河》);“我浮黃河辭京闕,掛席欲進波連山”(《梁園吟》);“黃河走東溟,白日落西海”(《古風其十一》);“黃河落天走東海,萬里寫入胸懷間”(《贈裴十四》);“西岳崢嶸何壯哉,黃河如絲天際來。黃河萬里觸山動,盤渦轂轉秦地雷”(《西岳云臺歌送丹丘子》)。詩歌描寫的黃河的浩蕩之態,聲威氣勢,是何等壯闊。此外詩人游泰山、訪廬山、登太白峰、望天門山,盡攬祖國山川之美。“山明月露白,夜靜松風歇。仙人游碧峰,處處笙歌發”(《游泰山》其一);“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望廬山瀑布》);“愿乘泠風去,直出浮云間。舉手可近月,前行若無山”(《登太白峰》);“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望天門山》)。詩人即名即景造句,文筆空靈、意興飄逸,充分發揮想象之能,寫景極妙,令人嘆服且神往之。
詩人常常通過描寫各種自然之景,寄寓自己強烈的感情。他善于將抒情與寫景結為一體,人物的歡愉喜樂、愁心憂思、孤獨悵恨等情感濃烈可見,這類的詩歌數不勝數。譬如以自然襯托人民災難和戰士艱苦的生活和英勇頑強的戰斗精神:“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塞下曲》);“白馬繞旌旗,悲鳴相追攀。白楊秋月苦,早落豫章山”(《豫章行》)。秋色蕭森,天色黯淡,通過一幕幕自然景物的描寫,反襯出一幅幅令人怵目驚心的戰爭畫面,凝結了詩人熱愛人民、對戰爭不滿和控訴的精神。
李白所創作的詩篇中,寫月的詩占了較大數量。蘅墉退士編,章燮注疏的《唐詩三百首》共收錄李白詩作33首,其中16首與月亮有關;在陶今雁所著《唐詩三百首詳注》中,李白詩作入選29首,寫月之詩有15首。李白是月亮里長大的孩子,他用月夜的心說出極富有智慧、十分冷靜的話。“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關山月》);“孤月滄浪河漢清,北斗錯落長庚明”(《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玉階怨》);“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青云端”(《古朗月行》);“峨眉山月半輪秋,影人平羌江水流”(《峨眉山月歌》)。李白的寫月詩,無論是邀月入詩,借月抒情,還是望月生意,以月明志,都給人一種空靈剔透,寄意幽深,設喻精當,蘊藉深邃之感,與那些流連于風月場中,把玩于花前月下的浮糜艷麗之作,恰成鮮明對照。尤其是他的《月下獨酌》:“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以及《把酒問月》:“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兩首詩借問月抒發人生感受,所產生的人生短暫、不如醉飲取樂的感觸,實是寓無奈于達觀之中,情與景的完美契合,令讀者拍案叫好。
李白的古風詩以興為主,又能御景御人。如其以詠史方式指斥唐玄宗,奸臣當道,賢臣被害等現象,也都以自然之物進行比興。“梧桐巢燕雀,枳棘棲鴛鸞”(《古風》其三十九);“群山穢明珠,眾草凌孤芳”(《古風》其三十七);“蒼榛蔽層丘,瓊草隱深谷”(《古風》其五十四)。政治有才能的人沒有出路,奸邪阿諛的權佞之臣卻當道橫行,驕縱得意,反映了他對于反動的當權派的強烈的憤慨和腐朽的政治現實的萬分沉痛之情。
有些詩句,用自然事物表達詩人對社會的昏暗,表明自己的高潔。“太華生長松,亭亭凌霜雪……桃李賣陽艷,路人行且迷”(《贈韋侍御黃裳》其一)。“松柏本孤直,難為桃李顏!”(《古風》其十二)用蒼松的勁挺象征君子的孤高傲岸,把桃李比作趨炎附勢之徒。在鴻雁身上,他寫出自己遭難的惶懼之情(《鳴雁行》)。在鸚鵡身上,他寫出自己屢遭挫敗的悲慘下場(《初出金門尋王侍御不遇題壁上鸚鵡》)。在雉雞身上,他寫出了自己不向當權者妥協就范的孤直性格。他把現實中的痛苦、矛盾和反抗用生動的比喻通過各種事物表現出來,明白易懂,喚起讀者的深深共鳴。
在盛唐農業社會的大背景下,人雖然已經獨立于自然之外,但對自然的依賴仍然十分顯著,人民“耕而食,織而衣”,自給自足,自得其樂;不但人與人之間如此和諧,而且大地上“禽獸成群,草木遂長”,人與動物、植物、自然萬物的關系也是那么和諧。“土地依然是人類立足的根基,河流依然是人類發育的血脈,天空依然是人類敬畏的神靈,草木鳥獸依然是人類生命親和的對象,人與自然在感性上依然處于一種相對、相關、相依、相存的期待之中,此時的人類對包括天地在內的自然,既保持有疑懼、敬畏的膜拜之心,又懷著親近、依賴的體貼之情”。[2]因此反映在李白的詩歌中,自然界的山山水水、花草樹木,也不再是無生命、無意識的客觀存在,它們的舉止動靜、運行變化都具有靈性、知覺、意欲和情感。自然與人處于同等的地位,所以詩人才能毫無阻攔地與它們進行心靈的交流。李白與詩中的自然景物,與動物、樹木、花草、河流,與天空、月亮和繁星之間是一種無限純潔的朋友關系,這種關系,為我們每個人,不僅是詩人,也為讀者創造了永恒,這就是一種典型的生態意識。正如劉義慶所說:“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世說新語·言語》);“鳥啼花落,皆與神通。人不能悟,付之飄風。唯我詩人,玄妙扶智”(袁枚《續詩品·神悟》)。李白之所以愛夫山水自然者,因他對待山水自然有一種審美的沖動和詩人天生的領悟力。而這種審美態度產生的基礎則是詩人審美主體與山水審美客體的契合,更具體地說,是李白尚自然的性情在山水中找到了對應,山水的自然之態因此而與李白的熱愛自由的性情實現了同構與融合。
李白將大自然看成自己的友人,因為日益與自然相處,因此大自然給他的感悟比城市中的沙龍要有意義得多。詩人如同畫家觀察自然一樣,都采取了有情化的態度,把宇宙萬物看做有了生命的活物或有意識的人,因此能深深地了解自然的情趣和意蘊,仿佛和自然談晤甚歡乃至結為知己。他們描畫自然中的一草一木,必求表現其神韻。自然之光直射到了詩人的心靈,豐富滋養著他的精神。詩人不僅自身、而且其思維都服從自然的法則,不能離開自然一步。人與自然之間應該建立情感相連、精神相通、心靈相映、生命相依的整體合一的生存境界,李白的詩句正印證了這一關系。
海德格爾曾評價荷爾德林的詩說:“自然在一切現實之物中在場著。自然在場于人類勞作和民族命運中,在日月星辰和諸神中,但也在巖石、植物和動物中,也在河流和氣候中。自然之無所不在‘令人驚嘆’。”[3]這樣的評價同樣適用于李白這位偉大的詩人。自然擁抱著詩人們,詩人們被吸攝入自然之擁抱中。現代人為何喪失了詩意,是因為日益與自然隔絕,舍棄了自然給予的靈感,不與自然溝通,而只是把自然當成掠奪的對象和敵人,人類如斯,又怎么可能再次創造古代輝煌的文化成就!
李白的詩歌見證了人與大地,與自然親密的歸屬關系,是自然哺育了李白,哺育了李白的詩歌,哺育了人類一切燦爛的文化成果。作為一個偉大的科學家,愛因斯坦曾發出如此深沉的一聲嘆息:那無可忍受的生態災難熄滅了藝術的純真聲音。[4]“前人睹一桃花色,聽一流水聲,詩意自然生于其心……今人目盡天下色,耳盡天下聲,而所謂詩意則渺不得其存在……亦可謂科學日進,詩情日退,詩情乃自然人生只所有,科學則反抗自然戰勝自然,固宜有此趨勢”。[5]如何重新整合現代社會的價值體系,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人類如何調整、端正自己的價值取向,如何開掘地球生態系統中的精神資源,這不僅是人類與自然真正和解的出路,也是人類自身逐步走向完善的前提。[6]或許向古代人尋求生態智慧,向老莊、陶淵明、王維、李白、杜甫等古代杰出的哲人、詩人學習,他們作為精神生態資源的一部分,是尋求出路,解決問題的答案之一。
生態時代的精神的核心價值要求我們認識到,人不是宇宙的唯一生命形式,人與萬物都有相等的生命意志,尊重天地之間的動植物等一切生命形式,承認每一種生命都有其內在的規定性。其中從生態批評的視角去品讀李白及其詩歌,就是對人類生命、對自然的關懷。李白對于自然之崇高的領悟,以及他懷著敬畏和謙卑向自然求索智慧的精神,他通過詩歌與自然發生和諧的共鳴,都值得現代人去探索和學習。
[1] 胡蘭成.中國文學史話[M].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20.
[2] 魯樞元.“自然”主題的現代衰變[J].文藝理論研究,2000(5):3.
[3] 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釋[M].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60.
[4] 愛因斯坦.愛因斯坦文集(第三卷)[M].許良英,等,編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320.
[5] 錢穆.晚學盲言·靜與減篇[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599.
[6] 魯樞元.開發精神生態資源——生態文藝學論稿[J].南方文壇,2001(1):37.
I2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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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省李白文化研究中心課題“自然人性與詩性的張揚——生態批評視閾下的李白研究”(LB10-06)
馮芬(1977-),女,碩士研究生,講師,研究方向為生態文藝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