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威
(吉林大學哲學社會學院, 吉林長春,130012)
20世紀80年代開啟的經濟體制轉型和社會體制轉軌,推動國企勞動關系邁向了市場化的征途。在這一進程中,工人利益在“國家需要”和“企業發展”的改革邏輯中被逐步遮蔽和侵蝕,從1997年國有企業的下崗分流、減員增效,到2002年大型國企的主輔分離、輔業改制,近三千萬職工“實現”了身份剝離和轉換,以資本為核心、以勞動為從屬的雇傭關系漸趨成形。具體言之,國企勞動關系發生了如下幾點演變[1]:在勞動關系的運行機制上,企業主導的市場調節逐步取代政府主導的行政控制,市場化成為勞動關系的主軸;在勞動關系的運作性質上,企業和勞動者兩個獨立利益主體所構成的勞雇關系逐漸顯現,以國家作為全社會代表的利益一體化的勞動關系漸趨退場,勞資化成為勞動關系的內核;在勞動關系的利益分配上,工人與企業經營管理者之間的分化不斷擴大和增強,層級化成為勞動關系的樣態。
隨著國企勞動關系的運作市場化、互動勞資化、利益層級化,經營管理者在勞動關系中的地位持續提升、權力不斷增長。諸如雇傭或辭退工人、擬定工資待遇標準、確定勞動生產條件等方面,經營管理者都擁有無可替代的權力。權力、資源、話語的“一邊倒”,促使經營者和工人之間的利益急劇分化、情緒普遍對立、關系趨于緊張。工人現在都不得不屈從于不受制約而且經常專橫跋扈的企業管理者。市場改革讓國家職工在單位體制下擁有的種種權利喪失殆盡,失去國家權力庇護的“單位人”裸露在資本的蠻橫無理之下,它使國企工人與國家、企業的關系變得緊張起來。
工人權利普遍受到侵犯已成為我們社會的嚴重事實。勞動安全和衛生保護是企業職工的基本權利之一,也是企業社會責任的重要內容之一,主要是保護勞動者在生產勞動過程中的安全衛生與健康。然而,在市場轉型的過程中,伴隨著國企改制的深入,侵犯工人勞動安全與衛生權利的事件仍然屢見不鮮,對職工勞動安全和衛生保護的忽視踐踏了職工的人身乃至生命權利,引起了經常性的工人抗爭活動和群體性事件。
對此,我們必須追問,頻繁侵權事件背后的體制性、結構性因素何在?筆者以為,在發展主義和效益至上的改革邏輯主導下,國有企業的經濟利益被賦予了至高無上的地位,所有追逐企業利潤和提升生產效率的手段都獲得了無可撼動的正當性,職工個體的合理權利卻遭到了無端輕視和有意排斥。在這種情境下,國企管理者可以打著“國家需要”的旗號,將職工勞動安全衛生的權利轉變為“無私奉獻、敢闖敢干”的工作熱情,可以借著“改善民生”的名義,將職工的勞動安全衛生權利“折現”,以“經濟補償”代替“權利維護”,可以站在“維護安定團結”的立場,將損害職工勞動權利的事件“隱瞞不報”,達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不了了之”的效果。
勞動安全衛生保護,是保護勞動者的生命安全和身體健康,是對享受勞動權利的主體切身利益最直接的保護。它包括防止工傷事故和職業病。從企業的角度來說,保護工人的勞動安全和衛生是企業的直接社會責任。《勞動合同法》明文規定,用人單位必須建立、健全勞動安全衛生制度,嚴格執行國家安全衛生規程和標準,為勞動者提供符合國家規定的勞動安全衛生條件和必要的勞動防護用品,對從事特種作業的人員進行專門培訓,防止勞動過程中的事故,減少職業危害。
在生產過程中,企業工會的勞動安全和衛生保護工作主要圍繞“宣傳”、“教育”展開。按照《工會法》、《勞動合同法》的規定,工會在保護工人勞動安全和衛生方面的職責主要包括:參與立法和制定規章、協助管理、監督檢查、依法維護工人的安全和健康、勞動保護宣傳教育、勞動保護專業培訓,但是,這僅僅停留在制度文本層面,無法在實際生產過程中踐行。工會在履行上述職責上更多地停留在“參與”、“配合”、“協助”等“有名無實”的層面,幾乎毫無作用可言。
并且,由于勞動安全和衛生是一項專業性、技術性很強的工作,憑借工會的一己之力是很難完成的。在實際運行中,諸如“制定安全生產規章、開展安全衛生檢查、參與安全生產管理、進行勞動保護培訓”等職能,都由國有企業的行政管理部門來執行,例如安全生產科。企業工會在此方面并沒有明確的分工,主要是協調、配合,履行職責也是聽從企業管理者的安排和指示,事實上處于一種“無所事事”、“敲敲邊鼓”的邊緣地位。
當出現生產安全事故后,企業工會將會“參與事故處理、介入事故調查、協助事故善后、維護工人權益”。在這一過程中,工會不但缺乏自主性,反而成為監控工人行動的工具之一。為了防止受害工人的集體行動,工會往往充當政治性的監控單位,“維護社會穩定而不是代表工人發聲”成為工會工作的中心。事故責任的認定、善后政策的制訂、傷亡事故的賠償標準、傷亡工人的醫療救治,等等,雖然都有工會的參與,但經常流于形式、缺乏實際效力。有學者以沒有作用的男性生殖器比喻此種工會,“……這些工會像閹雞一樣的‘中看不中用’;閹雞雖然‘不中用’,卻是啼得滿嘹亮,而這些猶如閹雞的工會,面臨有關勞工權益重大事故時,則連啼一聲也不啼……”[2]
在勞動安全和衛生因素引發的勞動爭議漸趨增多的背景之下,國家需要工會在解決勞動爭議方面發揮更多的作用,因此,在制度上它已為工會發揮代表功能提供了一定的空間。但是,在現行政治體制之下,工會仍然是國家機器的一部分,它的作用不可能與國家政策相抵觸。與此同時,在企業中,工會是隸屬于企業的職能部門之一,與企業處于一個利益共同體之中,必須維護企業的利益,“只有促進企業發展,才能更好地維護工人利益”,成為工會維權的習慣性語境。工會多重身份間的沖突也迫使它們在處理勞動爭議事件時,小心翼翼地在國家、企業和工人之間進行“擺平理順”,以保持平衡。
產業結構調整和管理者濫用權力損害了工人的權益,對這類損失給予合理的經濟補償,是工人利益表達的主要內容。對于工人的訴求,工會要根據自己身份沖突的程度,分別采取代表工人,在工人與國家間進行調解和制止工人行為三種方法應對[3]。對于勞動安全和衛生損害事故引發的工人經濟賠償要求,國企工會的反應并非僅僅取決于這種要求的內容,而是主要取決于工人提出這種要求的方式。只要工人的這類要求是通過官方規定的渠道提出來的,工會還是有可能提供支持和幫助的。但是,如果工人的這類要求是通過集體抗爭這種國家、企業不喜歡、不鼓勵的方式提出來的,工會就不會為工人出頭說話。
盡管工會經常想在工人和企業、國家之間保持平衡,但是,當它們的多重身份明顯沖突時,在企業行為并不嚴重違法的前提下,它們會堅定地站在企業、國家一邊。在工會看來,國有企業屬于國家政權的一部分,國有企業的利益是國家利益的一部分,維護企業利益就是維護國家的整體利益。確實,工會在國家法團主義制度結構中的位置已經事先決定了它在工人和企業、國家間的尷尬處境。因此,當工人斗爭的激烈程度增加了工會多重身份間沖突的強度時,工會在工人和企業、國家間運作的空間就縮小了。它們或者以國家工具的面目出現,或者以企業管理層的代表者出現,把預防和制止工人斗爭行為作為主要的目標,或者就干脆簡單地消失了,完全回避工人的斗爭。這兩種做法都會在工人中引起負作用。
無論是“古典二元論”,還是“多元主義”,我們可以看出,有關于工會的研究成果存在著三個共同點。其一,最為流行的分析框架是國家(黨)—工會的二元框架。正如Chen Feng所指出的,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盡管工人的主要訴求對象是資本和管理者,但是,由于國家是勞資關系游戲規則的制定者,因而工會代表工人利益的程度、方式和策略取決于國家而非資方[3]。其二,研究者習慣于把工會系統當成一個利益共同體,他們無視中國工會系統內部的利益分歧。他們將各級工會置于國家(黨)—工會的分析框架之中,并認為,企業工會作為全總的基層組織,與上級工會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其三,研究者傾向于賦予工會一種游走其間的雙重身份。他們認為,處于國家與工人之間的工會組織,兼具代表國家利益的政府屬性和維護勞工利益的社團屬性[4]。
總結上述研究經驗,筆者以為,對于工會的改革不能簡單地從單純的國家的視角或單純的社會的視角來考察,而是要放在國家與社會的互動過程中考察問題。“國家—社會”關系應成為思考中國工會角色問題的基本范式。置于中國特殊的時空境遇之下,在分析中國工會之時,研究者應意識到:
第一,在市場轉型的背景之下,中國工會系統并不是鐵板一塊、毫無分化的利益共同體,在系統內部,企業工會與上級工會是利益分殊、目標各異的“行動者”,根據不同的互動情勢會采取不同的行動策略。
第二,在分析國企工會的角色和功能時,不能先入為主地將工會與企業綁定在一起,應充分考慮到工會作為一方“行動者”的立場。正是工會與企業之間尚存的裂隙造就了工會行動的有限空間。
第三,在工會的行動角色中,工會既不能完全代表黨—國家的力量,也不能完全代表工人的利益,工會角色是一種處于國家(黨)、企業、工人之間的博弈生存,因而我們要在多元行動者的互動過程中窺視工會的有限自主性。
謝國雄在分析臺灣勞動體制如何規約職業傷害時,提出了“人肉市場”的概念[5]。在職業傷害發生時,“盡快買斷、立即了斷”是基調,從“人肉價格”的形成來看,官方訂的價碼、在勞動力市場上的賺錢能力以及人觀(個人與家庭狀況),都影響著賠償價碼。一旦價碼出現,緊接著而來的討價還價,則緊緊扣在抽象的價格上。無論是“身體”或“人肉”都被抽離成數字。“立即了斷”、“討價還價”、“視身體如人肉”以及“視國家規約如無物”,呈現出了“人肉市場”的霸權形態。
在隔海相望的大陸社會,工人權利不僅要忍受“專制市場體制”,還要有“維護和諧秩序”的大局觀,這一點充分體現在工會維權方式上。工會維權的主要目標是“維護執政黨的執政地位和政治穩定,發揮工會作為黨的群眾工作部門的作用,做好黨與職工隊伍之間的橋梁和紐帶”[1]。工會與國企的親密表現在,確認勞資根本利益的一致和通過“促進企業發展”來“維護職工權益”。從此,職工權利便“隱晦”在國家主義和市場霸權的意識形態迷霧之中。
根據何明修的研究,在臺灣民主化轉型之后,自主性工會的經濟主義訴求十分明顯,為工人爭取具體福利是獲得會員認同的主要手段[6]。在大陸,國企上層為了緩和勞資沖突,采取政策傾斜和提高福利待遇,收買底層“民心”的手段。這實際上是當前社會急劇轉型時期為追求“穩定效益最大化”,而在政府—民眾、政策—民心之間泛化著的“政治市場化”現象,“花錢買穩定”成為一種慣用的政治策略。恰在此種背景下,中國工人權利被“物質化”、“價格化”對待,也為工會自主性的尋求贏得了空間,盡管工會不能直接對抗企業,但至少能通過與資方協商,適當地為職工爭取經濟待遇的改善。權利的“折現”,亦即權利物質主義或經濟主義,為工會自主性行動提供了契機。
在工會系統內部,并非鐵板一塊,基層工會組織和各級總工會組織之間的利益并不總是一致的,特別是企業工會和總工會系統之間。因而企業工會不僅僅是被動的治理工具,也不僅僅是簡單的福利組織,它還有獨立于國家和企業之外的自身利益,正是有這種自主利益的存在,才導致了目前企業工會在工人群體性事件中的“見機行事”、“聽從指示”和“擺平理順”等行動策略。
所以,在工會、工人、企業和國家各方關系的研究中,我們不能忽視工會組織存在的自主利益。以往的研究對于我們認識中國當前的工會提供了有益的啟發,但這些學者在討論工會的性質時,囿于一種二元對立的分析思維,慣于將工會置于工人與黨—國家之間,認為工會要么是依附于黨和國家政權,充當黨和國家的治理工具,要么是代表工人,維護工人的利益。在這些學者的視野中,工會僅僅是一個工具,工會的自主性以及工會系統內部的差異性,尤其是企業工會的自主訴求,沒有獲得足夠的重視。
隨著經濟體制、勞動關系市場化進程的推進,國家權力在企業經營領域的逐步退出,企業及其管理經營者的自主權利都得到了極大膨脹,國有企業和工人之間的矛盾日益凸顯出來。因此,在國有企業履行社會責任的過程中,我們應該重新理解和定位工會的角色、職能。在過去,工會被看成是既具有代表國家利益的國家屬性,又具有代表工人利益的社團屬性。在體制轉軌、經濟轉型的背景之下,這種理解工會的慣常思維應該徹底改變,突破工人與黨—國家的二元框架,正視而且重視工會存在的自主利益,將工會的考察置于工人、工會、企業和國家的四方關系之中。對于工會的改革亦不能簡單地從單純的國家的視角或單純的社會的視角來考察,而是要放在國家與社會的互動過程中思考問題的解決之道。
[1] 喬健.在國家、企業和勞工之間:工會在市場經濟轉型中的多重角色—對1811名企業工會主席的問卷調查[J].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08(2).
[2] 張晉芬.勞動社會學[M].臺北:政大出版社,2011:328.
[3] Chen Feng.Between the State and Labor:The Conflict of Chi?nese Trade Unions'Dual Institutional Identity[J].China Quar?terly,2003(176).
[4] 吳清軍.“守法”與“維權”的邊界:外企工會組建與運行模式的分析[J].學海,2008(5).
[5] 謝國雄.純勞動:臺灣勞動體制諸論[M].臺北: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1997:217.
[6] 何明修.沒有階級認同的勞工運動:臺灣的自主工會與兄弟義氣的極限[J].臺灣社會研究季刊,2008(72):4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