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動量詞+兒”用法考

曾令香

（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山東濟南，250100）

一

根據王力先生的說法，“兒”從魏晉時開始虛化，到唐朝時開始形成后綴。唐宋時期作為兒綴的初始階段，“動量詞+兒”的用法不多。我們對唐宋時期的《全唐詩》、《唐人小說》、《王梵志詩校輯》、《寒山拾得詩校評》、《敦煌變文集》、《祖堂集》、《入唐求法巡禮行記》、《新五代史》、《全宋詞》、宋人話本、禪宗典籍以及《夢粱錄》、《武林舊事》、《東京夢華錄》等語料中的后綴“兒”進行了考察，發現唐五代時期用于量詞性成分的兒綴很少，僅發現了“些/分+兒”的用法，未出現“動量詞+兒”的用法，兩宋時期用于兒綴的量詞性成分增加。但在考察的語料中也主要是名量詞，如些、點、口、對、片、句、汪、間、垛、團、霎、滴、撮、面、蓬等。動量詞卻很少，僅見：

至次日，交人擇選吉日，將父母骨殖包裹了，收拾衣服、盤費，并合同文字，做一擔兒挑了。（《清平山堂話本·合同文字記》）

例中“擔+兒”其組成的結構做狀語，修飾動詞，表示動作的次數。

二

金元時期，兒綴呈現出了新的發展。能出現在兒綴前的量詞數大大增加，而且分工更加明確。據我們考察，這種量詞達到了百余個之多，其中動量詞有二十多個。這個時期我們選取的語料是《全元戲曲》。

動量詞又分為專用動量詞和借自名詞、動詞的動量詞。

（一）專用動量詞+兒

在我們考察的語料中發現了“遭”、“面”、“覺”、“番”、“陣”、“遍”、“塊”、“會”等動量詞，其與“兒”組合成“動量詞+兒”的結構，在句中一般都表示動作的數量。

（1）……兩門親便走一遭兒成。（關漢卿《作妮子調風月》）

（2）你叫小姐見我一面兒去也好。（鄭德輝《芻梅香騙翰林風月》）

（3）……我心中只想一覺兒睡。（無名氏《孟德耀舉案齊眉》）

（4）誰想兩番兒被你破了我的法，可不有了你，就不顯了我。（王日華《桃花女破法嫁周公》）

（5）哎!天也!怎的他一陣兒昏迷穩放我走?（無名氏《朱砂擔滴水浮漚記》）

（6）姐姐，可是那幾句兒，說一遍兒我聽咱。（關漢卿《錢大尹智寵謝天香》）

“動量詞+兒”的結構形式在句中可以放在動詞的前面，也可以放在動詞的后面，用于動詞前面是作狀語，用于動詞后作補語，但在功能上都表示動作行為的數量。

（二）借自名詞的動量詞+兒

主要有：窯兒、槍兒、棍兒、鞭兒、字兒、時兒、步兒、世兒等等。例如：

（l）呸，正是一窯兒燒出來的。（無名氏《立功勛慶賞端陽》）

（2）早是俺二將走的快，略遲些也著他一槍兒了。（無名氏《兩軍師隔江斗志》）

（3）我怎敢實丕丕蕩著他一棍兒?（無名氏《金水橋陳琳抱妝盒》）

（4）只待一鞭兒把番兵殺盡，扶宇宙定乾砷。（無名氏《小尉遲將斗將認父歸朝》）

（5）叔叔，再送我幾步兒咱。（王仲文《救孝子賢母不認尸》）

（6）說也不和他說一聲兒，必然有些怪我。（關漢卿《杜蕊娘智賞金線池》）

（7）周公家這門好親事，我可著你受用一世兒哩。（王日華《桃花女破法嫁周公》）

（三）借自動詞的動量詞+兒

借自動詞的動量詞是指重復動詞的量詞，如（看一）看、（想一）想、（歇一）歇、（摸一）摸等。唐五代時期未出現這種情況，兩宋時期，在禪宗典籍《五燈會元》中出現了很多“V一V”的形式，可沒有帶兒綴的。元朝則出現了“V一V”“V幾V”后帶兒綴的形式，如“勸一勸兒”、“住一住兒”、“避一避兒”、“拜幾拜兒”、“告一告兒”、“見一見兒”、“盹一盹兒”等，但數量也不是很多。例如：

（1）你怎生過去勸一勸兒可也好。（李直夫《便宜行事虎頭牌》）

（2）好大雪也，天那，也住一住兒波。（李行道《包待制智勘灰闌記》）

（3）那一個頂著房子走哩，你們且進來，避一避兒。（鄭廷玉《看錢奴買冤家債主》）

（4）如今要殺壞了我哩，怎的老夫人來與我告一告兒!（李直夫《便宜行事虎頭牌》）

（5）姐姐，若與我見一見兒，消災滅罪，可也好麼?（無名氏《包待制陳州糶米》）

（6）張千，你休慌，等我略盹一盹兒，我推這麥子。（無名氏《觀音菩薩魚籃記》）

（7）婆婆，看老夫面皮，你拜幾拜兒。（武漢臣《散家財天賜老生兒》）

此時，還出現了“V+（代詞）+一V”后加“兒”的形式，在我們考察的語料中加在中間的都是第一人稱代詞“我”。例如：

（1）不好了，那個救我一救兒!（無名氏《壓關樓疊掛午時牌》）

（2）你也等我一等兒波。（張國賓《薛仁貴榮歸故里》）

（3）行錢，是必提我一提兒。（劉君錫《龐居士誤放來生債》）

三

明清時期“兒”的研究我們主要從小說中進行分析。筆者選取的語料是明清四大名著以及《金瓶梅》《兒女英雄傳》，通過語料的整理我們發現兒綴在《三國演義》、《西游記》以及《水滸傳》中出現的次數不是很多，且用法和前代沒有太多的不同。因此我們的研究以明朝的《金瓶梅》，清朝的《紅樓夢》《兒女英雄傳》中的語料為主，對“動量詞+兒”的用法進行分析。

明清時期的“專用動量詞+兒”的用法和前代沒有什么變化，與動詞同形的特殊量詞即借自動詞的量詞，也就是重復動詞的量詞，明清時期有了一些新的變化。元朝時出現了“V一V”、“V幾V”后帶“兒”的形式，數量不多，且“V一V”、“V幾V”中的“V”是單語素動詞，而且此時出現的“V+（代詞）+一V”后加“兒”的形式中中間的代詞都是第一人稱“我”。到明清時期，“V一V”兒形式在前代發展的基礎上有了新的變化。

（一）“V一V”兒中的“V”除了單語素動詞外，還出現了雙語素動詞

明清時期“V一V”兒中的“V”以單語素居多，象“跌、聞、擦、磕、挽、躲、侯、等、歇、躺、坐、笑、病、瞧、看、管、動、奪”等等，例如：

（1）況且能多大年紀的人，略病一病兒就這么想那么想的。（《紅樓夢》十一回）

（2）你給我梳了頭，回來到下屋里靜靜兒的躺一躺兒去罷。（《兒女英雄傳》三十五回）

（3）玉樓道：“花園內有人，咱們不好去的，瞧了瞧兒就來了。”（《金瓶梅》五十八回）

（4）我的兒，誰養的你恁嬌?輕輕蕩得一蕩兒就待哭。（《金瓶梅》五十四回）

例（3）中的“瞧了瞧兒”中的“了”表示完成態，是獨立成分，其組成仍是動量關系。例（4）中的“蕩得一蕩兒”中的“得”也是表示動補結構的助詞，其補語即量詞性成分“一蕩兒”，其結構仍是動量關系。在“V一V”兒中出現助詞“了”、“得”，在以前的語料中未曾發現。

除了這些單語素動詞外，明清時期還出現了雙語素動詞。例如：

（1）你央及我央及兒。（《金瓶梅》五十二回）

（2）你還有什親家，也不看顧你看顧兒。（《金瓶梅》九十三回）

（3）請過人來，知謝人一知謝兒。（《金瓶梅》十四回）

（4）那個與心知慰他一知慰兒也怎的?（《金瓶梅》十八回）

但這種雙語素動詞不是很多，在我們考察的語料中只有在《金瓶梅》中出現了這幾例，在其它著作中未曾發現。

（二）“V+（代詞）+一v”中的代詞有了變化

金元時期，“V+（代詞）+一V”中的代詞都是第一人稱“我”，且出現的數量很少。明清時期，“V+（代詞）+一V”中的代詞除了第一人稱“我”，還出現了第二、第三人稱代詞“你”、“他”。例如：

（1）我如今拉個雞兒央及你央及兒……（《金瓶梅》五十九回）

（2）望著金蓮道：“你也管他管兒……”（《金瓶梅》七十五回）

（3）這一回來，你就造化了，他還謝你謝兒。（《金瓶梅》三十三回））

（4）你還不下去央及他央及兒哩。（《金瓶梅》二十八回）

（三）“V一V”兒中的“V”是形容詞

金元時期出現“V一V”兒形式，“V“都是動詞，此時出現了形容詞。例如：

（1）賈母道：“上回有和尚說了……等再大一大兒再定罷……”（《紅樓夢》二十九回）

（2）轉了一會，想了想：“這等不是道理，等我靜一靜兒罷。”（《兒女英雄傳》三十八回）

（3）我只消一言，替你每巧一巧兒，就在里頭了。（《金瓶梅》四十五回）

在我們考察的語料中只發現了這三例。其中的“大”“靜”“巧”都是形容詞，但在句中“大一大兒”、“靜一靜兒”“、巧一巧兒”都是作動詞性成分，而且形容詞本身也可以作謂詞性成分，其與“V一V”兒結構類型，意義類型、語法功能都相同。因此，我們說“大一大兒”“靜一靜兒”“巧一巧兒”是借自形容詞的動量關系。

四

“動量詞+兒”在不同時期的分布上呈現出一定的特點：唐宋時期開始出現這種形式，但用例很少。金元時期，能用于兒綴的動量詞增加，除了專用動量詞，還有借自名詞和動詞的動量詞，并且出現了“v一v兒”的形式。明清時期，除了前代的用法外，“V一V”兒形式同金元時期相比有了新特點。元明清時期，兒綴大量地用于動量詞后，對于這種現象，日本學者太田辰夫在《中國語歷史文法》一書中認為：“量詞帶接尾詞很罕見，但偶爾有帶‘兒’的，這是大概有量詞名詞化的傾向，它的后面通常不帶名詞……”這種看法值得商榷。請看下面例子：

（1）那兩個人拿過一張兒紙來，不知寫甚么。（白仁甫《裴少俊墻頭馬上》）

（2）我住著半間兒草舍，再誰承望三顧茅廬。（馬致遠《半夜雷車薦福碑》）

（3）愿陛下海量寬納，聽臣妾說一套兒傷心話。（馬致遠《江州司馬青衫淚》）

（4）這馬百般兒不肯走。（王實甫《草橋店夢鶯鶯雜劇》第四本第四折）

（5）呸，正是一窯兒燒出來的。（無名氏《立功勛慶賞端陽》）

（6）你叫小姐見我一面兒去也好。（鄭德輝《芻梅香騙翰林風月》）

（7）姐姐，可是那幾句兒，說一遍兒我聽咱。（關漢卿《錢大尹智寵謝天香》）

（8）我這可是頭一遭兒看見你這個樣兒!（《兒女英雄傳》二十回）

以上前三例中，“量詞十兒”結構與數詞組合后在句中都是作定語，修飾中心語，在這里很難講它們具有量詞名詞化的傾向。第（4）、（5）、（8）四五八三例中的結構形式作狀語，第（6）、（7）兩例中的作補語，都表示動作的數量，很顯然是量詞。那么原因是什么呢?張赪認為是當時北方口語的真實反映。其原因首先是在元曲中除了量詞后用兒綴外，還有大量的名詞兒綴，而且我們對同時期元曲中的南戲進行了篩查，“量詞+兒”的形式出現的很少，沒有形成特色和規律。南戲也是當時南方口語的反映，卻沒有這個特點，可知元代的量詞兒綴存在地域特征，是北方作品所特有。明清時期的這幾部著作，也是北方作品，是北方口語的真實反映。其次元曲中這種形式可能與外來因素的影響有關，量詞后面加上“兒”字構成的不是名詞，這跟兒綴的構詞規則相矛盾，不太可能是完全由漢語自身發展而成的。而這時統治廣大中原地區的蒙古人的語言中恰好在各類詞中都存在著卷舌韻尾，在《蒙古秘史》一書有很多這樣的例子。因此正如李立成（1994）所設想“蒙古語的這種卷舌韻尾和漢語固有的獨立成音節的‘兒尾’構詞法由于語音上的相近而產生了聯系，進而由于聯系的密切，使‘兒尾’變成了‘兒化’，并且擴展到了各類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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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太田辰夫.中國語歷史文法［M］.蔣紹愚，徐昌華，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

［3］ 李思敬.漢語“兒”音史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

［4］ 袁賓.近代漢語概論［M］.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

［5］ 蔣紹愚，江藍生.近代漢語研究（二）［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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