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照詩的心態

宋雪玲

（浙江大學人文學院，浙江杭州，310012）

一、思想進入文學的真正方式

“在文學研究中，通常人們把文學看作一種哲學的形式，一種包裹在形式中的‘思想’，通過對文學的分析，目的是要獲得‘中心思想’”。［1］122而韋勒克、沃倫主張，研究文學作品的“思想”，需要有一個條件，即“只有當這些思想與文學作品的肌理真正交織在一起，成為其組織的‘基本要素’，質言之，只有當這些思想不再是通常意義和概念上的思想而成為象征甚至神話時，才會出現文學作品中的思想問題”。［1］136也就是說，文學作品是一種極其復雜的組合體，而“文學是內容與形式的統一”這一說法，是不足以說明文學中交織的多層意義和關系的，而且容易“忽略對作品的整體性加以考察的必要”。［1］12因此在研究文學時，我們不宜將作品的內容與形式進行精細的界說，從而過于簡單地將藝術一分為二，雖然在一般情況下，這種方法可能是必要的；但作為對作家個案的研究來說，往往又是不夠的。因為，在同一時代的作家作品中表現出來的主題，可能具有許多共性，由此探討作品的思想內容是什么可能就變得沒有意義，因為它說明不了個性問題。而同樣的主題各個作家的表現形式，作家的心理狀態是各不相同的，這樣探討“思想進入文學的真正方式”就變得很有必要了。本文試圖將鮑照詩歌作為一個整體，從各個不同方面進行透視和考察，從而把握其心態的各個方面。

二、“紅顏零落歲將暮”——從詩歌意象看鮑詩心態

意象是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2］是客觀物象經過詩人的感情活動而創造出來的獨特形象，詩人的意象是他的“自我”揭示。

“紅顏零落歲將暮，寒光宛轉時欲沉”。（《擬行路難》）①本文所引鮑照詩皆出自于錢仲聯增補集說校《鮑參軍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鮑照出身寒門庶族，虞炎《鮑照集序》言，鮑照“家世貧賤”。鮑詩中的草木山川、蟲魚鳥獸、山河歲月、人物事物、生活景象都變得有了情意，這些意象成了他酸苦心靈的揭示。

自從屈原《離騷》開了“香草美人”的寄托傳統后，屈原作品在中國古代文人的心里就有了一種“原型”意義，傳統文化中的男性意識中有一種“柔性心理”，表現在文學創作上，就是男子在政治上、仕途上不得意之時，常常是以怨婦、棄婦、思婦的心態寫詩的，這類人事意象，在鮑照的詩里并不少見，例如：

“秋蟲扶戶吟，寒婦成夜織。”（《擬古八首·其七》）

“明鏡塵匣中，瑤琴生網羅。”（《擬古八首·其七》）

“容華不待年，何為客游梁？”（《古辭》）

“孀婦當戶嘆，繅絲復鳴機。”（《夢還鄉》）

“歲暮美人還，寒壺為誰酌？”（《歲暮悲》）

“絲管感暮情，哀音繞梁作，芳盛不可恒，及歲共為樂。”（《夜聽妓》）

“秋夜寒婦織”，是女子給遠行的人趕制寒衣，多于秋夜進行，往往表現的是征人離婦、遠別故鄉的惆悵情緒。而《古辭》中“容華不待年”的盛年未嫁女子形象，則是作者懷才不遇的寫照：鮑照本一介寒士，不甘沉淪下僚。他以富艷文采來取悅士族、博得仕途的做法，屢屢失敗。因此，在對理想的追求與現實受挫的矛盾之間，會產生“芳盛不可恒，及歲共為樂”的消極情緒。

在鮑照的詩里，還有自然界的意象。植物中，他最喜歡描寫的是松。松在我國古典詩歌里，基本上傳達的是高潔、堅貞之志，而“松”意象出現在鮑照的詩里，更多傳達了一種孤寂的情懷，例如：

“松生隴阪上，百尺下無枝。”（《贈故人馬子喬六首》）

“松色隨野深，月露依草白。”（《遇銅山掘黃精》）

“薄暮塞云起，飛沙被遠松。”（《代陳思王白馬篇》）

“松柏受命獨，歷代長不衰。”（《松柏篇》）

“百尺下無枝”，描繪了松生長的環境，是孤獨的、遠離塵世的狀態。王船山《古詩評選》評此詩云：“惟此殊有逸致，然一往澹遠，正不肯俊語。”［3］正道出了此詩“澹遠”的格調，而后三例中“深”、“遠”、“獨”三字，更是表明了作者不被世人理解的孤寂心態。

另外，他詩作中出現的動物意象，比如飛鳥、輕鴻、孤雁等等，是詩人激昂奮發、坎壈不平的心靈象征，例如：

“邕邕鳴雁鳴始旦，齊行命旅入云漢，中夜相失群離亂，流連徘徊不忍散。”（《代鳴雁行》）

“惟見獨飛鳥，千里一揚音。”（《日落望江贈荀丞》）

“輕鴻戲江潭，孤雁集洲芷。”（《贈傅都曹別》）

“朔風傷我肌，號鳥驚思心。”（《擬古八首》）

鴻、雁、鳥的意象在鮑照的詩里，不僅傳達一種離愁，而且是一種憤激的、狂放的心靈載體。鮑照詩中表達的這種激昂奮發之情，反映了個體生命力要在現實中得到張揚的迫切愿望，上述“鳴雁”、“飛鳥”、“號鳥”、“孤雁”等飛動的意象，是與他內心激蕩的情緒合拍的。透過這類意象，我們可以感受到詩人難以平息的痛苦與憤激。

另外，詩人的這種心緒也反映在他的行旅、酬贈詩里，其中涉及許多山水景物的描寫，鐘嶸《詩品》云：“貴尚巧似，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故言險俗者，多以附照。”［4］這里，一個“險”字，很大程度上應該指的是描寫景物的“險急”、“驚挺”，例如：

“赤阪橫西阻，火山赫南威。”（《代苦熱行》）

“風烈無勁草，寒甚有凋松。”（《從拜陵登京峴》）

“荒途趣山楹，云崖隱靈室。”（《從庾中郎游園山石室》）

“淖坂既馬領，磧路又羊腸。”（《登翻車峴》）

這類例子在鮑照的五言詩里不勝枚舉，其中的山水景物大都不是自然狀態的山水，而是被蒙上了一種陰郁蕭殺的色調。這些詩中多有羈旅之苦、鄉關之思、身世悲慨及年華遷逝的感嘆，也可以感受到詩人那種銳意進取卻飽經憂患的孤危感和風骨氣，這也許是劉宋后期險惡的政治形勢在詩人心中投下的陰影，因此壯志難酬的激憤成了他山水詩的主要基調，我們可以從中深刻體會到詩人對人的命運的關注和對自我理想的執著與堅持。

三、“君平獨寂寞，身世兩相棄”——從詩歌用典看鮑詩心態

從詩歌用典來看，司馬相如、嚴君平、王褒、揚雄都是鮑照曾用來自比的古人，這四人都是漢代的賢者，他們均才華橫溢而命運多舛。鮑照在詩中屢屢提及他們，反映了他在不同時期的復雜心態。如：“寒暑在一時，繁華及春媚。君平獨寂寞，身世兩相棄。”（《詠史》）可見，嚴君平是一個棄世的明哲保身的形象，鮑照以君平自況，也反映了他在特定時期一種出世的心態。雖然鮑照一生銳意進取，但出身寒門的他，在干謁士族卻蹀躞不舉的情況下，偶爾產生消極的情緒是正常的。其《蜀四賢詠》歌詠的是司馬相如等四人，他在詩中說：“首路或參差，投駕均遠托。身表既非我，生內任豐薄。”意即四位古代的賢者雖才華出眾，但他們殊途同歸，多不得善終。這無疑是一種類似莊子的消極的“齊物”思想，身內或豐或薄，一個“任”字，即表明了詩人失意沉淪的心態。

除了以古人自況，出現在鮑照詩里的歷史典故和文學典故，同樣也是與詩人自身遭際緊密聯系的。例如：

“申黜褒女進，班去趙姬升，周王日淪惑，漢帝亦嗟稱。”（《代白頭吟》）

“棄席思君幄，疲馬戀君軒。愿垂晉主惠，不愧田子魂。”（《代東武吟》）

“洛陽名工鑄為金博山，千斫復萬鏤，上刻秦女攜手仙。”（《擬行路難·其二》）

“中有一鳥名杜鵑，言是古日蜀帝魂。”（《擬行路難·其六》）

“狐兔懷窟志，犬馬戀主情。”（《從臨海王上荊初發新渚》）

“空謗齊景非，徒稱夷叔賢。”（《擬古八首·其四》）

由以上所舉數例，我們可見一個復雜的鮑照：《代白頭吟》用班去趙升的典故，抒發了自己被排擠的苦悶；《代東武吟》中，又以田子方的典故，抒發戀主之情，而有望垂惠，抒發了自己愿為統治階級效勞，抵御外敵的雄心壯志；《擬行路難·其二》以蕭史、弄玉隨鳳雙飛之典，體現了作者在理想與現實的夾縫中對自由的無限向往；杜鵑在古典詩歌里，多是凄婉情思的象征，這里抒發了寒族士人懷才不遇的憤懣和對黑暗現實的不滿；而《擬古第四》中一個“空”字，一個“徒”字，更體現了作者“賢愚同盡”的消極人生態度，使用“齊景公”和“叔齊”、“伯夷”的典故，能夠翻新出奇，這是鮑照詩歌“奇”的一個方面，他對古人古事的觀照，也是他獨特心靈的一個揭示。

四、“小人自齷齪，安知曠士懷？”——從詩歌詞語運用看鮑詩心態

關于文學語言問題，劉勰《文心雕龍·章句》云：

至于“夫”、“蓋”、“故”者，發端之首唱；“之”、“而”、“以”者，乃答句之舊體；“乎”、“哉”、“矣”、“也”者，亦送末之常科。據事似閑，在用實切。巧者回運，彌縫文體，將令數句之外，得一字助矣。［5］

這里劉勰強調的是虛字使用對表情達意的重要作用，可見一篇好的詩文“一句不茍，一字不妄”的重要性。就鮑照的詩歌來看，雖然意象的創造和典故的運用在整體上居于重要地位，但詩中的一些感情，離開了個別重要的詞語或虛字，又是無法傳達的。就實詞的使用來說，鮑照的詩里出現了一些感情強烈的動詞和形容詞，表現了詩人內心深處的抗爭，表現了詩人難以遏制的憤激，例如：

“倦見物興衰，驟睹俗屯平。”（《代升天行》）

“傷禽惡弦驚，倦客惡離聲。“（《代東門行》）

“去鄉三十載，復得還舊丘。”（《代結客少年場行》）

“長嘆至天曉，愁苦窮日夕。”（《代貧賤苦愁行》）

“人生不得恒稱意，惆悵徒倚至夜半。”（《擬行路難第七》）

“還君金釵玳瑁簪，不忍見之益愁思。”（《擬行路難第八》）

第一例中，“倦”字表現了詩人的厭世之思；“驟”字則體現了世事無常給人的不安全感；第二例中“惡”字，被王壬秋評為“此可謂驚心動魄，一字千金”；《代結客少年場行》中值得注意的是“三十”這個數詞，“三十”當是虛指，“去鄉三十載”也就成了此詩的關鍵之處。人生百年，有幾個三十年?這個看似平淡的量詞，卻蘊含了年華易逝，壯志難酬的無盡悲慨；四、五例中“長嘆”、“惆悵”、“倚”等動詞的運用，更使一個憂患憤激，以國家民族前途為念的知識分子的形象愈加豐滿；而最后一句當是化用了漢樂府中的句子，是以棄婦的口吻傳達了對君主刻薄寡恩的強烈不滿，其中的感情激烈程度，不亞于那個燒掉心愛禮物并“當風揚其灰”的女子，他的選擇是相當痛苦的，以“不忍”二字見之；但卻是義無反顧。

詩歌中的實詞能夠直接傳達或歡快或憂傷的感情，而詩歌中的虛詞卻往往能更微妙地體現感情的層次。因此，詩作中虛詞的運用在某種情況下往往至關重要。例如：

“君其且調弦，桂酒妾行酌。”（《采桑》）

“小人自齷齪，安知曠士懷？”（《代放歌行》）

“前悲尚未彌，后感方復起。”（《代門有車馬客行》）

“密途互萬里，寧歲猶七奔。”（《代東武吟》）

“毒涇尚多死，渡瀘寧具腓？”（《代苦熱行》）

“回風滅且起，卷蓬息復征。”（《秋日示休上人》）

從以上例中，拈出幾個虛字：“且”、“自”、“尚”、“猶”。這幾個虛字的運用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在句法表現上都呈現出一種讓步的狀態，從感情的處理和安排上，都因為這種“讓步”的“無濟于事”，而表現了詩人在感情上的進一步承受。虛詞的使用與感情傳達之間形成了很強的藝術張力。比如，《代放歌行》中云：“小人自齷齪，安知曠士懷”，“自”、“安”二字都在語氣上增加了詩的強度，同時詩人那種不被世人理解的坎壈不平而又通脫朗健的心態也被強化得淋漓盡致。從以上的語句中，可以體會到詩人對那個時代殘酷現實的揭露，對自己前途命運的深刻擔憂、對自己理想的執著和承受人生挫折與不幸的巨大勇氣。

五、“荒墟半晚色，幽庭憐夕寒”——從詩中時間看鮑詩心態

鮑照熱衷描寫的時間，從季節上說，多秋冬；就一天來說，多黃昏和深夜；這種情形的出現當不是一種偶然的現象。在以自然經濟占主導地位的中國古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一種傳統的生活方式，因此，“黃昏”時段成了歸家的時刻。所以，黃昏給人的心靈感蕩相當豐富。舉鮑照一些詩句來看：

“獨處重冥下，憶昔登高臺。”（《代挽歌》）

“居人掩閨臥，行子夜中飯。”（《代東門行》）

“但懼秋塵起，盛愛逐衰蓬。”（《代陳思王京洛篇》）

“旅人乏愉樂，薄暮憂思深。”（《日落望江贈荀丞》）

“夜分霜下凄，悲端出遙陸。”（《還都道中三首·其二》）“荒墟半晚色，幽庭憐夕寒。”（《園中秋散》）

《代挽歌》是公元464年前后所作，［6］是年作者五十歲，此時他的妻子已去世，鮑照作詩自挽，雖然一方面反映了晉宋人生前以詩挽其死的時代習尚，而更多原因卻是他晚年對自身來日無多之人生而抒發感慨，一個“昔”字道出了對往昔的無限眷戀，反映了對當下狀況的極度不滿。第二例中“夜中方飯”的場景，傳達的是一種極度孤寂的心境；第三、四例中“秋塵”、“薄暮”暗示的時間表明的也是一種凄苦無依的窘迫、失落的生活情狀，此種狀況下詩人的酸苦寒心是不難體會的。而且《日落望江贈荀丞》是詩人客居江北所作，身在異鄉而孤苦更甚；《還都道中三首》作于鮑照二十五歲時，此時時令由詩中“鳥還暮林喧，潮上冰結洑”來看，當是仲冬時節，在如此惡劣的自然環境下長途跋涉的旅人，當是十分痛苦難捱的。

作為南朝宋的著名詩人，鮑照不同于同時代一般貴族文人的華麗藻飾，亦不同于與其年代相近的陶淵明的自然平淡。他的詩雖曾被譏為“險俗”，卻在后世大放異彩，這與詩人那顆激蕩著的心靈是分不開的。一方面，他的詩作反映了廣闊的社會現實，詩中有憂國憂民的儒家之風；另一方面，他在抒寫個人情感方面，能夠大膽而不為時所拘。他在詩中表現對現實的不滿，對自己懷才不遇的憤懣，對自由理想的執著和對自我的忠實……他一生奮斗而一生坎坷，他的人生充滿痛苦與絕望也飽含熱情與幻想。因此，他的筆下呈現的多是一種狂放的、驚險的、激烈的、崇高的美。

［1］ 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2］ 袁行霈.中國詩歌藝術研究［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43.

［3］ 古詩評選［M］.張國星，校點.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7：225.

［4］ 鐘嶸.詩品譯注［M］.周振甫，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98：71.

［5］ 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M］.濟南：齊魯書社，1995：432.

［6］ 丁福林.鮑照年譜［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