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斌
(山西旅游職業學院 基礎部,山西 太原 030031)
《紅樓夢》中的賈府,“功名奕世、富貴傳流”,[1]“赫赫揚揚,已歷百載”,堪稱國人心目中的典范之家、理想之家。但這個家卻在自己人相殘相毀的耗損中“樹倒猢猻散”、“食盡鳥投林”,落了個“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的結局。這一結局令無數讀者感慨系之、不勝唏噓,也引起了筆者對中國文化和人性弱點的冷峻思索。
按儒家“家國天下”的文化架構,“家”是簡化了的“天下”或縮小了的“國”,因而“天下”或“國”中奉行的“貴賤有等、長幼有差”原則亦是“家”中鐵的法則,而賈府以這套法則為依據實行的一夫多妻制、等級制、嫡庶制等制度,剝奪了人的獨立性和主體性,極易誘發各種盤根錯節的矛盾糾葛:這些糾葛平時如“地火”在地下潛行,一旦時機成熟,就會噴射出灼人的烈焰。
如第三十三回的寶玉挨打,導火索是寶玉在外“流蕩優伶”,實質卻是嫡庶之間的斗爭。因為對前者,賈政的反應僅是命令寶玉:“不許動!回來有話問你。”而當賈環跑來誣告寶玉“強奸不遂”,致使“金釧兒投井死了”后,賈政就氣得“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滿面淚痕”并一疊聲叫嚷:“拿寶玉!拿大棍!拿繩子捆上!”可見是賈環的誣告,堅定了賈政下死手修理寶玉的決心,從而使事情發生了“質”的改變。而寶玉一旦亡故,賈府的繼承人非賈環莫屬。若按“母憑子貴”的邏輯推理開來,趙姨娘當然也會風光無限。再如第七十四回的抄檢大觀園。它的起因是傻大姐撿到繡春囊,長房邢夫人拿到,故意交給二房王夫人以看其笑話;接著又鼓動自己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極力蠱惑王夫人發起“整風運動”。這場運動后,寶玉生病、寶釵出園、晴雯夭亡、司棋被逐、惜春杜絕寧國府,賈府也由此走向了“夢之秋”,走向了衰亡。很明顯,抄檢悲劇的始作俑者為邢夫人,因為作為長房長妻,她對家政權柄落入賈政夫婦之手早就耿耿于懷,這次終于找到了報復的機會。
傳統的家族制度和家族文化重人情輕法度,重強者蔑弱者,重群體利益輕個體欲求——它對家族成員的責、權、利沒有明確的界定和公平的對待,對人之為人的主體性和獨立性沒有充分的尊重,這就導致了家族中人普遍的心理失衡,于是“窩里斗”鬧劇也就不可避免并一再上演了。如“襲人和晴雯的奴位之爭”。《紅樓夢》中主要角色寶玉,其日常生活中的吃、穿、用、住、行,全是在襲人監督之下、或是自己親自操辦,可以說是在照顧“主子”的生活上做到了事無巨細親自親為;而晴雯在照顧“主子”生活方面就相對稍弱了些。晴雯十歲的時候被賴大買去做丫頭,賴大為了討得賈母的歡心,把晴雯做為禮物一般孝敬給了她。晴雯的爽直莽撞、肆無忌憚的性格在旁人看來,實在不是一位好丫頭的所作所為,她似乎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應該擺正自己身為下人的位置。即便是在要求寶玉愛自己上,她也是站在“人”這一個同樣對等的高度上,絕不是奴顏卑膝、低聲下氣。晴雯越是這樣的性格,越是對襲人“下人地位”的挑戰。因從地位上看,同樣是下人,晴雯是被賴大送給賈母的,賴大也是下人,嚴格來說晴雯是下人的下人,這在地位上說,遠遠不如襲人,看到晴雯在賈府中所在所為,襲人的心總會糾結,爭在主子心中的位置難以避免。襲人在賈母、王夫人等高層管理者中有較好的口碑,王夫人甚至暗暗多給了襲人工錢,這樣的“下人”可以說是下人中的“高級白領”,所以二人在故事發展中,對立的矛盾越來越強,直到晴雯無故擔了“狐貍精”的虛名,遭到王夫人的鎮壓、抵制,最后慘死家中。這種對立是“窩里斗”的典型事例,主子尊貴,下人爭寵。同時也正是這種鬧劇極大地弱化了家族的向心力和凝聚力,最終導致了“賈家”(假家)的分崩離析和家人的風流云散。賈家“人去梁空巢也傾”、“家亡人散各奔騰”的結局,昭示著以血緣為基石的中國家族制度的必然沒落和中國文化的新的走向。
賈府的“窩里斗”反映了相親相殘的人性弱點,是“幾乎無事的悲劇”。[2]
以“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著稱的賈府實際是兼封閉性與寄生性為一體的城堡,城堡中人不稼不穡、心安理得地享受著祖先的恩賜——所謂“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榮,運籌謀畫竟無一人”。這些被束縛在高墻大院中的“有閑者”、“肉食者”,不知道外面世界的精彩,亦不知做改造客觀世界的努力。他們如籠中鳥、池中魚,思想空虛、百無聊賴,往往會“靜極思動”、“等閑平地起波瀾”。于是傳小話、播是非、鬧別扭、生悶氣成了生活的常態,手足間、情侶間、妯娌間、婆媳間、父子母子間、妻妾間、夫妻間、主奴間、奴仆間,經常“變生不測”、波翻浪涌。他們“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往往以對別人的傷害來發泄心中壓抑的郁悶,為過剩的精力尋找耗散的出口。他們為“求全之毀、不虞之隙”所糾纏,卻又缺乏從“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環境中突圍而出的勇氣。他們既不會“相濡以沫”,又無法“相忘于江湖”,只能在“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爭斗中毀人亦自毀,直至被集體埋葬在傾頹的大廈里。
賈府中人耽于享樂,困于自斗,如鐘擺般“逡巡于痛苦和無聊之間”,互相為對方制造著悲劇。但我們無法把這種“窩里斗”形態簡單地歸罪于某個人物品性的低劣,因為他們都不是“蛇蝎之人物”。按當時的倫理道德判斷,他們不過是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以符合自己身份的方式為別人設計著“角色”,對別人做著自認為“對”的事情。但就是這種瑣碎庸常的“往來”卻釀就了家破人亡的悲劇。按魯迅先生的說法,這是一種“幾乎無事的悲劇”。這種悲劇“不是當作一種例外指給我們看,而是當作一種輕易而自發的、從人的行為和性格中產生的東西,幾乎可以當作人本質上要產生的東西”,[3]它使人“躬丁其酷而無不平之鳴”,是“徹頭徹尾之悲劇”,[4]是“大無可如何”的人生困境,是人無從選擇亦無可解脫的命定。
另外,作者在書中虛構了一個與污濁現實有所疏遠又有所關聯的大觀園,生活于此的女兒們雖然出身地位各有不同,性格品德和思想意識也五花八門,但她們都洋溢著生命之美、青春之光。但是美好的生命往往如同曇花一現、流星一閃,這些原本充滿活力的生命在歷經紛繁復雜的人世之后被摧殘、扭曲、蹂躪、吞噬的悲劇命運,最后殊途同歸于“薄命司”,無可挽回地一起走向“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的終極宿命。
所以說《紅樓夢》是減少自毀和他毀的頻度、減弱其烈度,不惟是賈府中人,亦是全人類面臨的重要課題。
賈府為“翰墨詩書之族”,表現于外的是賀吊往來、憐貧恤老、吃齋念佛、富而好禮,深藏于內的卻是“無數說不出來的煩難”,和“一家子親骨肉,一個個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殘酷。這里有王熙鳳對賈瑞的“毒設相思局”、有賈赦對賈母“偏心”的笑話譏刺、有趙姨娘和探春的“母女互掐”、有舅舅王仁對外甥巧姐的出賣、有賈赦嫁閨女給“中山狼”以抵債、有“自殺自滅”的大抄檢,還有頑童鬧學堂、小姐鬧廚房,真個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賈府中很多人滿口仁義道德,滿腹卻男盜女娼;表面上文質彬彬“止乎禮儀”,內里卻未必“發乎情”;理論上“尚德重名”,行為上卻是“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賈府表面“金玉其外”,實則已“敗絮其中”;賈府“內囊早已盡上來了”,卻要努力維持“外面的架子不倒”以欺世;賈府的真相是“風月寶鑒”的“背面”,卻只將“風月寶鑒”的“正面”示人;賈府早已是“悲涼之霧,遍被華林”,卻撐持著“假禮假體面”遮羞布,直至“以假為真”,“反認他鄉是故鄉”。這種說一套、行一套,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對人一套、對己一套,“外頭體面里頭苦”的伎倆,與歷代封建統治者“明倡儒經,暗行法術”的權術一脈相承,成為中國文化中的“潛規則”。
《紅樓夢》揭出了華蓋下掩藏的丑陋,一定程度上觸及了中國文化弊病的深層,具有振聾發聵的警世意義。
二知道人說:“曹雪芹紀一世家,能包括萬千世家。”[5]誠哉斯言!賈府不僅是中國大家族的范本,亦是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的一個縮影;賈府中“剪不斷、理還亂”的人事紛爭也可視為中國封建社會中人人關系的翻版。而賈府的最終敗亡,既折射著當時“醒也無聊、醉也無聊”的時代,又是傳統宗法社會即將瓦解的信號,是新希望的開啟,所謂“了便是好”是也。
[1]曹雪芹.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2]魯迅.魯迅雜文選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
[3]〔德〕尼采.尼采全集[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出版社,1988.
[4]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中華文學評論百年精華[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
[5]李震.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匯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