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文解字》與《爾雅》釋義方法比較研究

張風嶺

（菏澤學院中文系，山東菏澤，274015）

《說文解字》（以下簡稱《說文》），是我國歷史上第一部系統完備的說解字義、字形、字音的字典，在收字立目、創立部首等方面均有開創之功，可稱得上是辭書史上的奠基之作，對后世辭書編纂產生了巨大影響，同時也是訓詁學上極有價值的寶貴資料。這與其釋義的獨特、準確和釋義的豐富多變密切相關。布龍菲爾德在《語言論》中曾說：“在語言研究中，對意義的說明是一個薄弱的環節，這種情況一直要持續到人類的知識遠遠超過目前的狀況為止?！币虼耍芯俊墩f文》釋義及方法在某種程度上可以加強和推進這種研究工作。

實際上，《爾雅》作為我國第一部漢語詞匯學專著和訓詁專書，其釋義方法對《說文》產生了很大影響。《說文》很多釋義方法繼承了《爾雅》，在此基礎上又有所創新。通過比較兩書可以發現，根據《說文》釋義方法繼承和創新程度的不同，可以分為以下三類：

其一，《說文》釋義方法完全繼承了《爾雅》。如：

（1）《爾雅·釋言》賄，財也。

《說文·貝部》賄，財也。

（2）《爾雅·釋言》弄，玩也。

《說文·廾部》弄，玩也。

（3）《爾雅·釋言》畯，農夫也。

《說文·田部》畯，農夫也。

（4）《爾雅·釋獸》羆，如熊，黃白文。

《說文·熊部》羆，如熊，黃白文。

（5）《爾雅·釋言》顛，頂也。

《說文·頁部》顛，頂也。

（6）《爾雅·釋草》荍，蚍衃。

《說文·草部》荍，蚍版也。

（7）《爾雅·釋蟲》有足謂之蟲，無足謂之豸。

《說文·蟲部》蟲，有足謂之蟲，無足謂之豸。

（8）《爾雅·釋親》謂我舅者，吾謂之甥也。

《說文·男部》甥，謂我舅者吾謂之甥也。

這八例，《說文》釋義方法完全繼承了《爾雅》。（1）（2）兩例運用同義相訓的釋義方法，其中“賄”與“財”有共同義位“財物”，“弄”與“玩”有共同義位“玩弄”；（3）例運用設立界說的釋義方法，義值差“農”表示“畯”所掌管負責的范圍，主訓詞“夫”表示“畯”所屬的類別；（4）例運用比擬、描寫事物的釋義方法，將“羆”這種不熟悉的動物比作熟悉的“熊”，并簡潔描寫其形貌；（5）例運用推因的釋義方法，“顛”、“頂”上古端母雙聲，真耕通轉，音近義通；（6）例運用因異體字造成的換名的釋義方法，《毛傳》曰：“荍，芘芣也?！庇纱酥?，“蚍衃”“芘芣”與《說文》“蚍版”皆字異音同，是對同一事物“荍”的不同形體的記錄；（7）例運用系統制約釋義的方法，將“蟲”放入“蟲”“豸”的詞義系統中來解釋，即通過形體特征上的差異辨析“蟲”“豸”；（8）例運用說明關系的釋義方法，指出“舅”“甥”之間的親屬關系。

其二，《說文》的釋義方法在繼承《爾雅》釋義方法的基礎上又有所創新。如：

（9）《爾雅·釋詁》懷、惟、慮、愿、念、惄，思也。

《說文·心部》懷，念思也。惟，凡思也。慮，謀思也。愿，謹也。念，常思也。愵，憂貌，讀與惄同。

（10）《爾雅·釋器》肉倍好謂之璧，好倍肉謂之瑗，肉好若一謂之環。

《說文·玉部》璧，瑞玉圓也。瑗，大孔璧，人君上除陛以相引?！稜栄拧吩唬骸昂帽度庵^之瑗，肉倍好謂之璧?！杯h，璧也。肉好若一謂之環。

（11）《爾雅·釋水》“河水清且瀾漪”，大波為瀾，小波為淪。

《說文·水部》瀾，大波為瀾。淪，小波為淪?！对姟吩唬骸昂铀迩覝S漪?！?/p>

（12）《爾雅·釋樂》大笙謂之巢，小者謂之和。

《說文·竹部》笙，十三簧，象鳳之身也。笙，正月之音，物生故謂之笙。大者謂之巢，小者謂之和。古者隨作笙。

（13）《爾雅·釋草》荷，芙蕖。其莖茄，其葉蕸，其本蔤，其華菡萏，其實蓮，其根藕……

《說文·草部》荷，芙蕖葉。茄，芙蕖莖。蔤，芙蕖本。菡，菡萏也。萏，菡萏，芙蓉花。未發為菡萏，已發為芙蓉。蓮，芙蕖之實也。藕，芙蕖根。

（14）《爾雅·釋言》逆，迎也。

《說文·辵部》逆，迎也。關東曰逆，關西曰迎。

（15）《爾雅·釋訓》畟畟，進也。

《說文·夊部》畟，治稼畟畟進也?！对姟吩唬骸爱偖偭捡??！?/p>

（16）《爾雅·釋言》諈諉，累也。

《說文·言部》諈，諈諉，累也。諉，累也。

（17）《爾雅·釋親》子之子為孫。

《說文·子部》孫，子之子為孫。從子從系。系，續也。

這九例，《說文》釋義方法在繼承《爾雅》基礎上有所創新。（9）例《爾雅》的釋義方法是同義相訓，以一詞釋多詞，全書也多數采用了此種釋義方法。這種釋義方法能夠大量匯聚同義詞語，但它們之間的差別卻不易看出，這是由《爾雅》故訓匯編的性質決定的。而《說文》要分析字的形音義，所以對這種釋義方法加以改革，以一詞釋一詞。除“愿”與“惄”的訓釋語中沒有出現“思”字外，其余四個詞都解釋為“×思”。據《方言》卷一“愿，欲思也?！薄墩f文》釋“愿”為“謹”，是釋其引申義。“惄”為“憂思”之義。因此二者的解釋仍可與前四者歸入一個系列，它們之間的差異顯而易見?？梢?，《說文》以一詞釋一詞能夠指出詞語之間的差異，比《爾雅》以一詞釋多詞的釋義方法要合理科學。（10）例《爾雅》運用系統制約釋義的釋義方法，從形狀的角度辨析了“璧”、“瑗”、“環”三個詞語。而《說文》在訓釋“璧”時運用描寫的釋義方法，描寫了璧的形狀；在訓釋“瑗”時運用描寫和舉例的釋義方法，舉例時引用了《爾雅》，這是對其繼承，但還描寫了“瑗”的形狀和功能；在訓釋“環”時繼承了《爾雅》的釋義，但卻首先用“環”的同義詞“璧”來訓釋。（11）例《爾雅》運用舉例、系統制約釋義的釋義方法。而《說文》對兩個詞分條訓釋，都運用“為”字作標志的設立界說的釋義方法，“淪”字下也運用舉例的釋義方法，但所引《詩經》中的句子有“瀾”、“淪”兩字的不同，這是因為他們在訓釋語中的位置不同。《爾雅》把所引詩句放在被訓釋詞的前面，《說文》則把所引詩句放在被訓釋詞的后面，而且注明了出處。（12）例《爾雅》運用系統制約釋義的釋義方法，從大小的角度辨析“巢”、“和”，《說文》除繼承這一釋義方法外，還依次綜合運用描寫形象、比擬事物、推因、舉例的釋義方法。（13）例《爾雅》運用描寫的釋義方法，描寫了“芙蕖”整體與部分之間的關系?！墩f文》中的“荷”、“茄”、“蔤”、“蓮”、“藕”的釋義是對《爾雅》的繼承，對各詞分條訓釋后運用設立界說的釋義方法，且訓釋“菡萏”時還區分了“菡萏”與“芙蓉”。（14）例《爾雅》的釋義方法是同義相訓的釋義方法，“逆”“迎”有共同義位“迎接”，而《說文》還通過指出不同地區的方言的運用辨析這兩個詞語。（15）例《爾雅》的釋義方法是簡潔、直接地用“進”描寫訓釋了“畟畟”這一重言，但《說文》訓釋語中直接出現了這一重言，且補充了“治稼”這一語義成分來更為詳盡、準確地描述形態，同時還引用《詩經》來舉例釋義。（16）例《爾雅》簡單用“累”訓釋“諈諉”這一聯綿詞，按郭璞注“以事物相屬累為諈諉”，可知“諈諉”即“囑托”義，而《說文》在分別訓釋兩字時都繼承了這一釋義，上字“諈”下還出現了這個聯綿詞，這種分開訓釋聯綿詞的釋義方法則是由《說文》字書的性質決定的。（17）例《爾雅》運用說明關系的釋義方法，指出“子”“孫”之間的親屬血緣關系，《說文》除繼承外，還運用形位“系”旁見解說的釋義方法，更能讓人深刻體會漢字以形表義的特點。

其三，《說文》釋義方法沒有繼承《爾雅》，完全進行了創新。如：

（18）《爾雅·釋言》泳，游也。

《說文·水部》泳，潛行水中也。

（19）《爾雅·釋言》眕，重也。

《說文·目部》眕，目有所恨而止也。

（20）《爾雅·釋言》幕，暮也。

《說文·巾部》幕，帷在上曰幕。覆食案亦曰幕。

（21）《爾雅·釋言》隍，壑也。

《說文·阜部》隍，城池也。有水曰池，無水曰隍?！兑住吩唬骸俺菑陀谮?。”

這四例中，（18）（19）例《爾雅》用“游”、“重”訓釋“泳”、“眕”，釋義方法為一詞釋一詞的同義相訓，《說文》則對“泳”、“眕”這兩個動作方式、原因加以詳細描寫，這種對動作詞語描寫的釋義方法在《說文》中是一創新。（20）例《爾雅》用推因釋義，“幕”、“暮”兩字同諧聲“莫”，同為上古明母鐸部字，《說文》則為設立界說的釋義方法，訓釋語中有標志性的詞語“曰”出現，還解釋了兩種不同的意義。（21）例《爾雅》用同義相訓的釋義方法，《說文》則綜合運用系統制約釋義和舉例的釋義方法。

可見，《說文》的釋義和釋義方法很大程度上借鑒了《爾雅》，如同義相訓、設立界說、比擬事物、推因、換名、說明關系等，在此基礎上《說文》又有所改革，訓釋比《爾雅》更豐富、全面、完整。如《說文》描寫的對象包括一些表動作、情態等的詞語，而且描寫的力度加大，描寫的內容比《爾雅》要全面、詳盡。舉例時《爾雅》引用的多為《詩經》中的例句，放在被訓釋詞之前，訓釋語中也沒有指明出處?！墩f文》的舉例征引范圍很廣，如《易》、《書》、《禮》、《周官》、《春秋左氏》、《論語》、《孝經》、《山海經》、《國語》、《孟子》、《老子》、《墨子》、《司馬法》、《師曠》、《伊尹》、《淮南子》、《楚辭》、《揚雄賦》等，多考察文字在古代文獻或現實語言中實際運用的情況，舉例放在被訓釋詞之后，而且全注明出處。《說文》還根據自身的特點在釋義方法上進行了創新，如旁見說解、綜合運用釋義方法等，形成了自己的釋義系統。

通過梳理《說文》釋義方法，能夠對《說文》把握更深入，理解更透徹，對釋義方法有更明確的認識?！墩f文》釋義方法在繼承《爾雅》的基礎上又有所創新，并極大影響了后世辭書的編纂，所以總結《說文》釋義方法的釋義特點、釋義用語、釋義原則等，可使釋義方法科學化、系統化、明確化，更能給辭書工作者帶來許多重要啟示，為以后辭書釋義做好理論準備工作，促進辭典編纂事業的發展。

［1］ 許慎.說文解字（大徐本）［M］.北京:中華書局，1963.

［2］ 王寧.訓詁學原理［M］.北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1997.

［3］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4］ 吳慶峰.音韻訓詁研究［M］.濟南：齊魯書社，2002.

［5］ 王力.王力文集［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2.

［6］ 李開.《爾雅》釋義方法淺析［J］.揚州師院學報，198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