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靜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首都師范大學 國際文化學院,北京 100089)
D.H.勞倫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1885-1930)是20世紀英國的一位天才作家,同時也是一位飽受非議的作家,其作品甚至一度成為禁書。眾所周知,勞倫斯所處的英國社會很注重人的出身、教養,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英國社會還充斥著清教徒風氣。人們推崇刻板的、循規蹈矩的生活模式,同時壓抑自身的一些正常欲望,無論男女普遍缺乏一種生命的激情。但是,生長在這個時代里的勞倫斯卻是與眾不同的。他出生于一個普通的礦工之家,是礦工的兒子,并且終身為頑疾所累,但卻憑借頑強的生命意志和出眾的藝術才華在世界文壇為自己贏得了輝煌不朽的地位。在其短暫的一生中,他為我們留下了大量不同形式的藝術作品,包括小說、詩歌、文學評論、繪畫作品等等。他的作品,雖表現形式不盡相同,但都具有一個明顯的特點,即對自然生命的熱愛和對于生命力的頌揚始終貫穿其間,同時他常常通過作品對非人類世界中的自然生命,比如動物、植物,進行細致入微的展示,通過多角度、多層次地生動刻畫來反映生命的深刻意義。
從史學角度看,任何事物的形成和發展都有其內在的原因,都是在特定的歷史時期、特定的歷史條件下產生的,只有深入分析特定的歷史背景才能解釋現象本身。比如說,勞倫斯有關自然的生態哲思就和他所生活的時代的歷史背景及成長環境有著緊密的聯系。
勞倫斯1885年出生在英國諾丁漢郡的伊斯特伍德。也許是上天偏愛勞倫斯吧,距他家鄉這個小鎮不遠就是美麗的舍伍德森林,在中世紀時期羅賓漢等一班綠林好漢們曾在這里出沒。更加浪漫的是,這片森林還曾經是大詩人拜倫和他的初戀情人談情說愛的地方。童年時代的勞倫斯經常和小伙伴們到舍伍德森林中嬉戲游樂,采摘野果。最讓勞倫斯感到自豪的是,他每每能從森林中為他的媽媽采回很多做蛋糕用的黑莓。也許童年時代這種與自然的親密接觸使勞倫斯幼小的心靈里就萌生了感恩自然、敬畏自然的種子。
勞倫斯一生曾經游歷并短暫居住過世界各地的很多地方,如意大利的托斯卡納地區,德國的黑森林,澳大利亞,墨西哥,美國的新墨西哥州,亞洲的錫蘭等等,但是在他生命行將結束之前,他又一次回到他的故鄉——諾丁漢郡的伊斯特伍德并做短暫的停留。盡管家鄉已是物是人非,但從他的《諾丁漢礦鄉雜記》中,我們仍能感覺到他對于家鄉一草一木的摯愛和眷戀之情。“大約四十四年前我出生在伊斯特伍德,那是一座礦鄉,住著三千來口人。它距諾丁漢有八英里光景,一英里外的埃利沃斯小溪是諾丁漢郡和達比郡的分界線。……在我眼中,它過去是,現在依然是美麗至極的山鄉:一邊是遍地紅砂巖和橡樹的諾丁漢,另一邊是以冷峻的石灰石、桉樹和石墻著稱的達比郡。兒時和青年時代的故鄉,仍然是森林密布、良田萬頃的舊英格蘭……羅賓漢和他樂觀的伙伴們離我們并不遙遠?!保?]311
勞倫斯對于自己父親的感情與態度是非常復雜的,也可以說是極不正常的。由于父母親之間的關系十分緊張,勞倫斯等一班孩子從不主動和父親說話,而是盡量躲著他。這主要是由于勞倫斯的母親十分鄙視做礦工的丈夫,因此也要求子女們刻意疏遠他,不要步他的后塵也去做社會地位卑微的礦工?,F在看來,勞倫斯的母親做得實在有些過分,因為這種至親間的深刻矛盾給勞倫斯的心靈帶來了極大的創傷。為了討好母親,不讓母親傷心,勞倫斯一直對父親帶有敵對情緒。以至于成年以后的勞倫斯回憶起父親時感覺很對不起他,認為自己對于父親的態度和評價是有失公正的。甚至于他曾經希望有機會重寫《兒子與情人》以改變他對父親的誤解。盡管這一愿望并沒有實現,但是勞倫斯最終理解了父親。在他工作、寫作賺錢后,尤其是在他的母親去世以后,他經常給自己的父親寄錢,希望借此來彌補父子之間感情的缺憾。
勞倫斯的父親是一名礦工,雖然沒有受過多少教育,但為人樸實、單純,天性樂觀。1955年,當地的一位老礦工在接受采訪時仍能清楚地回憶起勞倫斯的父親,但是對于勞倫斯反而沒有任何印象。這位老礦工回憶起勞倫斯的父親是一個充滿生命活力、非常友善的人。年輕時的老勞倫斯很擅長跳舞。其實,在勞倫斯眼中,他父親那輩人屬于仍然保留有可貴“野性”的英格蘭男人。這里勞倫斯所指的“野性”就是一種原始本真的生命狀態,一種未受到文明束縛與改造的生存狀態。老勞倫斯10歲便下井做礦工,日復一日在黑暗的礦井下辛苦勞作,這使得礦工們都十分渴望陽光、渴望空氣、渴望自然。因此,勞倫斯的父親和他的同伴們幾乎把所有的閑暇時光都花在戶外度過,抓野兔、采蘑菇。老勞倫斯能說出當地所有鳥類和動物的名稱。勞倫斯小時候,他的父親經常帶著他和他的小妹妹艾達到森林中游逛,教他們識別不同的植物、動物。
與勞倫斯的父親不同,勞倫斯的母親是一個城里人,受過比較好的教育。她能夠講一口標準的英語,閑暇時喜愛閱讀和寫作。勞倫斯父母的結合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年輕人盲目沖動的結果,這從勞倫斯母親婚后的狀態就可見一斑。她沒有想到自己的丈夫只是一個普通的礦工,這使她感到上當受騙,自此夫妻間就再沒有真正的思想和情感交流。勞倫斯的母親不但自己,同時還迫使她的孩子們對父親采取一種鄙夷、敵對的態度,不給他任何親情與溫暖,而這種至親間的殘酷對立直接造成了勞倫斯一生的心理陰影和不健全的性格。同樣是那位在1955年接受采訪的老礦工,他對于勞倫斯的母親的評價是:“她的心里只有她自己?!边@與對勞倫斯父親的評價大相徑庭。家庭關系的不和諧所造成的苦悶與彷徨,在勞倫斯早期創作的短篇小說《菊香》及長篇自傳體小說《兒子與情人》中都有具體體現。他認為是工業文明的過度快速發展以及人類對自然的瘋狂掠奪使人類失去了原始的激情和天真本性。同時,人類與自然之間原本緊密的關系也被切斷了,變得非常物質與功力,從而造成了人與人之間精神上的疏離。
雖然父母親之間存在著相當深的芥蒂與隔膜,但他們都鼓勵小勞倫斯到伊斯特伍德周邊的鄉間盡情嬉戲,仔細觀察大自然中的一切。勞倫斯小小年紀就具有極其敏銳的觀察力,與同伴們相比他似乎總能夠看到更多,體會到更多。比如,他知道早春的第一枝花何時綻放,知道小動物們藏身何處過冬。但不幸的是,勞倫斯也目睹了他的靜謐家鄉在英國工業化急速發展的過程中美好的自然遭到破壞,人們的道德觀、價值觀也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例如在散文《還鄉》中,勞倫斯寫道:“在我小時候,人們的生活與鄉村聯系更多?,F如今,人們在路上狂奔,乘車兜風、郊游,可是他們似乎從未接觸到鄉村的真實。人比以前多了許多,又新添了這許多機械發明。”[1]
可以說,勞倫斯成長的環境以及他的家庭都對他日后思想體系的形成,尤其是有關自然觀念的形成有著深刻的影響。
勞倫斯自然觀的一個主要內容是他把大自然當作傾訴和表達其自然思想的對象,他認為大自然是有生命和靈性的,正如人類具有生命和性格一樣。勞倫斯所生活的時代,19世紀末20世紀初,正是英國工業經濟發展取得輝煌成就,資本主義得到充分發展的時期。人們滿足于工業現代化為社會創造的巨大利益之中,并狂妄地認為自然不過是供人類享用不盡的資源,人類憑借其發明的機器等所謂的“文明產物”就可以隨意掌控自然、為所欲為并凌駕于自然之上。而勞倫斯則認為,人類對自然的瘋狂掠奪和摧殘到頭來只不過是為人類自己自掘墳墓而已。因此,他在其作品中為讀者塑造了一系列仍然具有自然天性的自然之子的形象,同時通過這些人物形象生動地表現了人類本應該在自然界中存在的真實狀態。這一切既反映出作家內心認為作為自然中一員的人類應該與自然和諧共存的意愿,同時也表達了他對現代工業社會給人類帶來種種問題所引發的痛苦的思考。在美國作家、勞倫斯研究專家哈里·穆爾為勞倫斯所撰寫的《血肉之軀——勞倫斯傳》中,穆爾寫道:“勞倫斯無限熱愛大自然,幾乎為所有的動物寫過詩或故事,從鯨和大象到豪豬和蝙蝠,全都成為他描寫的對象?!保?]可以說,勞倫斯比其他作家更善于將動物、植物放入他的作品之中,并賦予它們強有力的生命。在他的筆下,自然界的一草一木一鳥一獸都是有靈性的、獨一無二的生命。更為重要的是,勞倫斯認為動物、植物、人類及宇宙間的任何生命形式都是完全平等的,他們都是宇宙整體的一個不可或缺的有機組成部分,各個個體之間不存在高等、低等的區別。這些都充分體現了他對自然的崇尚、對生命的敬畏、對血性意識的頌揚,同時也是他批判現代西方工業文明、追求生命的真正意義與價值,進而為人類探求重生之路的一種強烈反映。
其次,勞倫斯的自然觀主張把宇宙看作是一個有機的整體,而不僅僅只是一個機械的概念。同時,在他的很多作品中他都表達了宇宙是由植物和動物組成的,人類也只是從屬于其中的一部分而已的思想。例如在勞倫斯的詩集《鳥·獸·花》中,他為我們描繪了一棵不同尋常的玫瑰樹。樹上生長著各種各樣的生命形式,樹冠上開滿了玫瑰花。這種繁花似錦意喻著作者對于生命的頌揚。正如勞倫斯在他的一篇題為《民主》的散文中所寫“如果我們尋求上帝,讓我們到他歌唱的灌木叢中去找。那就是,在活的生物里”[3]。同樣在《鳥·獸·花》中,勞倫斯把一些植物,如葡萄、杏花與原始時期和地球中心相聯系;與此同時勞倫斯還斷言遠古的一些神秘宇宙理論展示了物質宇宙與人類靈魂之間的某種真實的聯系,但隨著人類日益在機械文明中丟掉了自己的原始純真的本性,他哀嘆在現代社會中人類已經失去了與太陽、大地、星辰的密切聯系;就像一棵大樹被拔地而起,樹根漂浮在空中,無所歸依。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自然界的所有物種中,勞倫斯與樹木的關系尤為親密。他的大多數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都是他坐在世界各地的某棵樹下完成的,他對于樹木的迷戀終其一生。通過下面的例子可以看到,勞倫斯的每一部作品的創作幾乎都與一種特定的樹木有關。例如,《狐貍》中英格蘭的蘋果樹;《迷途的少女》中意大利的檸檬樹;《羽蛇》中墨西哥的柳樹;《夜鶯》及《查特萊夫人的情人》中意大利的日本金松;《出走的女人》及《潘神在美國》中新墨西哥州的松樹;《看破紅塵的男人》中瑞士的梨樹[4]等等。在勞倫斯的故鄉,英國諾丁漢郡的伊斯特伍德礦區,他童年時所住的沃克大街的住所外就生長著一棵白蠟樹。小時候,他經常和妹妹艾達圍著這棵樹嬉戲,之后這棵樹在勞倫斯的回憶性質的文章中屢屢出現。在勞倫斯看來,樹木具有使人感到寧靜平和的作用。只要有樹木的陪伴,他就會感到無比的舒暢,他甚至覺得樹木就像是伴侶一樣。在勞倫斯眼中,樹木還是人類的恩物。早在新石器時代,樹木所提供的果實、種子就是人類最基本的食物來源。同時,在世界各地的很多不同文化中,樹木都是人類與天上的神交流的中介,即樹木是地上的人與天上的神溝通交流的紐帶。以希臘文明為例,古希臘最初的祭祀禮儀就是在樹林中舉行。但隨著人類對森林的砍伐、破壞,樹木漸漸被石柱所替代,但是人們還是在石柱上雕刻上樹葉及樹木的枝條[5]。
除了樹木以外,在勞倫斯眼中,一朵花也是對人生最好的詮釋——人性孕育于花蕾之中,隨著鮮花綻放,人性也得以充分展現??墒窃诂F代工業社會,出于貪婪的目的,人類砍伐掉森林,向河流中傾倒有毒的廢水,滅絕了諸多的物種。但勞倫斯認為這些其實并不是人的內在本性所在,而正是工業文明的無節制的迅猛發展使人類原本美好的本性異化了。
另外,主張人類要回歸自然,回歸本性,希冀通過建立新型而且和諧的兩性關系來挽救人類自身,這也是勞倫斯自然思想的一個方面。他認為,男女雙方的關系應該是在不斷的沖突過程中達到靈魂與肉體的完全融合,但在此過程中男人、女人各自還應該保持自由、獨立的人格。勞倫斯的著名長篇小說《虹》就是他的這一思想的具體例證。在小說中,作者從探索兩性關系變化的視角,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對人性的壓抑與摧殘,即人類的正常欲望無法得到宣泄,男人和女人受到各種所謂“社會道德”的束縛。原本正常的兩性關系被壓抑,人類因此變得虛偽、自私、陰郁而缺乏生命的激情。
應該說,隨著19世紀工業革命在英國的完成,英國社會的方方面面也在迅速發展,于是暴露出了許多問題。比如,由于工業經濟的發展使人類的自然天性受到壓抑,造成人性的扭曲以及對大自然的破壞。這些主題在勞倫斯最后的、也是最具爭議及影響力的一部長篇小說《查特萊夫人的情人》,以及他早期創作的反映礦區礦工生活的短篇小說《菊香》中都有細致、具體的描寫和體現。由此可見,勞倫斯對于工業文明的批判以及他的自然情結是從始至終貫穿于其創作過程之中的?!毒障恪纷鳛閯趥愃乖缙诘淖髌?,反映出他對于工業化過度發展從而導致人與人之間缺乏精神交流的否定態度。在勞倫斯眼中,人類諸多關系中最偉大的關系就是男女之間的關系。在他眼中,男女之間只有保持肉體與靈魂的激情,人類才有恢復自然本真的希望,才有可能得救。但是,對于小說中的主人公來說,他們生活的全部意義似乎就是賺錢,而這極大地破壞了原本和諧的夫妻關系。同樣是生長在一個礦工之家,作為一個礦工的兒子,這些殘酷的生活現實迫使勞倫斯關注人類的內心世界,痛苦求索如何找到人類與自然,人與人之間以及人與社會之間和諧的道路??梢哉f,勞倫斯的所有作品中都有他自己及父母家庭生活的影子。同時作為一名批判現實主義作家,勞倫斯洞察了英國工業文明過度發展所帶來的負面影響。他蔑視西方上流社會和文化圈虛偽的文明傳統,提倡人類回歸自然。在他看來,自然的狀態意味著純樸、健康,而與之相對的則是窮奢極欲、病態。只有遵循自然規律,尊重一切生命,人類才有可能如鳳凰涅槃一般得到重生。
通過上文對勞倫斯作品中有關自然的描述的簡要概述,不難看出,勞倫斯痛恨并抨擊工業文明的過度發展摧殘了人類賴以生存的自然,他的自然觀的主要內容可以概括為:第一,人類是整個自然體系中平凡的一個組成部分,與樹木、昆蟲一樣并沒有任何不同,同時人類也并不比其他生物或物質形式高貴。第二,人類必須認可這一點,即人類從屬于自然;形成人類與自然的互認,進而與整個自然界和諧地融為一體。第三,敬畏自然,對自然的一切懷有純真樸實的熱愛,只有這樣,人類自身才可能安享天年。勞倫斯的自然觀實際上代表了浪漫主義的基本觀點——自然被看作一個各種必然關系之間相互依存的體系。自然界中的每個單獨的有機體都不能像齒輪和螺絲一樣可以被拆卸下來,而依然保持它的同一性。浪漫主義自然觀的核心是一種對整體性或相互關聯的探求,一種對自然中相互依存和關聯的強調[6]。因此,那種認為人類至上,人類可以通過技術手段征服、掌控自然的思想,是為勞倫斯所深惡痛絕的。
[1]D·H·勞倫斯.勞倫斯作品精粹[M].黑馬,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07.
[2]哈里·T·穆爾.血肉之軀:勞倫斯傳[M].張健,舍之,耕白,等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3:23.
[3]D·H·勞倫斯.勞倫斯哲理散文選[M].姚暨榮,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5:66.
[4]LaChapelle Dolores.D.H.Lawrence:future primitive[M].Denton:University of North Texas Press,1996,179.
[5]Zang Tianying.D.H.Lawrence′s Philosophy of Nature:an Eastern View[M].Bloomington:Trafford Publishing,2011:43.
[6]唐納德·沃斯特.自然的生態體系:生態思想史[M].侯文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