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慧
(吉林師范大學 文學院,吉林 四平 136000)
作為中國現代女性作家,蕭紅一直以其獨特、深沉的筆觸勾畫著她曾經一直生存其中的一方土地——呼蘭河。不同于一般的鄉土文學作品,我們在蕭紅的筆下看不到滿是幸福地追憶故鄉的風貌,蕭紅筆下的呼蘭河,人們的生命體現著一種蒙昧,扭曲,一種悲涼和麻木。“荒涼是蕭紅生命的底色。”[1]呼蘭河的土地是蒼涼的,呼蘭河的人是蒼涼的,呼蘭河的一切都是蒼涼的。“生命之河流水潺潺,凄婉悠長,在這里,生亦悲,死亦悲,死不知其慘然,生不知其樂然。”[2]如果說生命是河,那么呼蘭河這條生命的河流早已成為了一潭死水,散發著惡臭。就像呼蘭河城邊的那個大泥坑,人來人陷,馬來馬陷,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泥坑子,卻依然以其不可動搖的地位存在于呼蘭河人的生命之中。甚至所有的人都將其看成是一種神圣的不可侵犯的圣物。“一輩子不走幾回險路算不得英雄”,于是“說拆墻的人有,說種樹的人有,若說用土把泥坑來填平的,一個都沒有。”[3]10這個大泥坑正象征著呼蘭河上人民的一個原始精神文化的遺留。而這種遺留一直在指導著他們的生活,并且維系著這種人與人之間的蒙昧關系。
愛德華·泰勒認為,文化的遺留表現為“當一種風俗習慣、技藝或者觀點充分地傳播開來的時候,一些不利的因素正在增長,它可能長期地影響到這些習俗或者技藝如涓涓細流,綿延不絕,從這一代繼續到下一代,這就是文化的穩定性”[4]。在泰勒看來,文化之所以具有穩定性,其中起作用的并非那些先進的科學的部分,而往往是那些看起來并不那么科學的,而是愚昧的、迷信的部分。其實迷信和信仰在最初的時候是同一的,我們將迷信和信仰的初期都稱作原始的思維,在古代先民的生活狀態下,原始思維方式支配著他對世界的感知,支配著他對世界的行為方式,而行為方式和觀念最終積淀下來形成文化。所以,曾經為文化的形成起引導作用的原始文化則表現出了較文化和理念更強的頑固性,它先在于人們的頭腦中,并無意識地傳給一代又一代的人。
正是因為存在著這樣的穩定性能將雖然低級但是頑固的原始思維的一部分保留在人們的頭腦中,所以我們說,原始思維的片段的非體系的記憶會對人們的行動方式或者選擇產生超出一般意義上的更加全面的影響。呼蘭河作為一個邊陲小城,長久以來一直獨立地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生活中,有的只是長年積攢下來的“涓涓細流”。呼蘭河人從不改變現狀,也不愿看到呼蘭河細微的波浪,就像那個進駐到了呼蘭河的西式牙院,在呼蘭河人看來,廣告、牙的照片帶給他們的不是新鮮感和好奇心,而是厭煩,甚至恐懼,對于他們來說,也許二兩黃連就是治療牙痛最好的藥,再不會有也不接受有更好的藥治療這難以忍受的牙痛。所以我們說,在呼蘭河人的頭腦中不僅保留著更原始的人類記憶,更原始的文化遺留,而更因為呼蘭河人的頑固和無知,使得這種記憶幾乎保留著全部風貌,并以它的存在,控制著呼蘭河人的行動,支配著呼蘭河人的情感,甚至是掌管著呼蘭河人的生死。就在這樣一種生命狀態之下,小團圓媳婦嫁過來了。
“老胡家的團圓媳婦來了。”
“就是那個跳大神的老胡家。”
想要弄清團圓媳婦的真正意義,首先,我們要了解兩個概念。第一個概念:跳大神。跳大神是東北的一種民間習俗,起源于薩滿舞。二人轉的著名學者楊樸教授在其著作中說:“薩滿來源于原始人要以一種動態的形象,直接展示生命的沖動的結構模式……薩滿在跳神的過程中自身就成為了神的原型和神的象征……精確地模仿神的行動,他們也就能在現實中獲得模仿的結果。”從《呼蘭河傳》的描寫中我們得知,老胡家常常跳神,一有大事小事都會找薩滿巫師來跳神。這正好印證了以上所說的,對于呼蘭河的人來說,頑固地存在于頭腦中的從上古時代就流傳下來的文化傳統和思維方式是可信的,甚至可以說是可膜拜的。在如此崇敬神的胡家,神的地位當然是極其重要而且崇高的。我們再來看第二個概念:團圓媳婦。團圓媳婦,也就是舊時的童養媳,從很小的時候就被抱進婆家,養到可以成婚的年齡之后,就被要求和自己的丈夫圓房。因為很多人沒錢娶媳婦,只能抱養一個小女孩從小養著。童養媳的一個很重要的作用值得我們關注,那就是:沖喜!很多時候,童養媳可以用來沖喜,也就是驅邪祛病。在中國的上古時代,早就有用純潔的童女作為祭牲的習俗,而祭牲是連接人神的媒介,所以對于中國的先民來說,童女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童女是一種接近于神的存在。那么,為什么童女在中國先民心中有這么重要的地位呢?“童”對于成年人來說就意味著“新”,“新”則連接著年輕的生命,充沛的精力。古代人將新看成是一種生命的重生,他們崇敬新的事物,新生的嬰兒,新月,甚至是冬眠之后重新蘇醒的動物,每年春天都會煥發生命的植物,都是重生和永生的圣物,對于他們來說,都是神圣的、具有神性的存在。另一方面,童養媳由于是經過挑選而被選中的人,這種隨機性本身就帶有神秘感和神圣感,童養媳實際上就是具有神圣性的人神,她實際上是被選中的人神溝通的媒介,即神在人世間的化身。所以,在老胡家信神崇神的精神意識中,小團圓媳婦絕不僅僅是作為一個小兒子的媳婦而出現的,她實際上是老胡家人用來與神溝通的,即人和神的互滲的合體。小團圓媳婦作為人神被胡家選中,胡家就已經認定了其純潔性和神圣性、靈性的存在。從小說對小團圓媳婦的描述我們也可以看到,她是一個善良、能干、落落大方而且又愛笑的人;呼蘭河人也說她“見人一點也不知道羞”“大模大樣的”[3]82。其實“見人不知道羞”正是小團圓媳婦純潔性的靈性的表現,在神性狀態下,人才會放棄羞恥心,在上古的神話中,是沒有羞恥這類詞匯的。羞恥只是在社會后期的道德規定中才產生的理論界定。
小團圓媳婦用其無限的生命力包裹著胡家這樣的家庭,小團圓媳婦對于胡家來說就像是催醒萬物的自然之神送給所有人以生命。在古代歐洲,被譽為森林之王的人神祭司要時時刻刻保持絕對的清醒,因為從做上森林之王的那一刻起,就必須接受所有人的挑戰,因為殺死人神的人就會繼承森林之王的位置。在古代歐洲人看來,人神具有的生命力并不是永恒不變的,當其身體開始衰退的時候,神的能力就會不斷地喪失,所以,挑戰者時刻評估著人神的神性能力,“如果他有能力保住他的王位,就說明他的精力還很旺盛;相反,如果別人殺了他或者是打敗了他,那么這就是他精力衰退的標志,預示著他神靈生命應該寄居在另一個年輕有活力的軀體之上了,通過這樣的規定,不但可以確保他神性的靈魂的精力充沛,而且也能保證在他的精力剛剛表現出衰退的時候,就將神性傳承給他的繼任者”[5]326。對于老胡家來說,作為人神的小團圓媳婦的生命力也不是能夠永恒存在的,也需要一個挑戰者,或者是一種能夠評測其神性的模式。這種模式就是打。
于是,小團圓媳婦來了不久“那家就打起團圓媳婦來了,打得特別厲害,那叫聲無論多遠都可以聽得見”[3]83。實際上老胡家通過這種方式來評測團圓媳婦的神性,大娘婆婆打了團圓媳婦的時候也說過“我是為她著想,不打得狠一點,她是不能夠中用的”[3]90。在婆婆眼里,打團圓媳婦就是一個必須要進行的儀式,“哪家的團圓媳婦不受氣”?“受氣”實際上是一種測試,測試她是否能夠繼續下去,以其神性的生命體征繼續溝通人神,帶給人以神性。團圓媳婦承受著這種挑戰和痛苦,一直到生命結束。
另一方面,胡家的這種殺神行為(雖然沒有真殺,但是其方式和方法及程度已經接近于殺,我們可以說這是主觀意義上的殺),實際上也是源于一種原始的儀式思維即圣餐儀式。原始時期,人們把神當作圣餐吃,不管是神的人肉身還是動物身體,這種現象在原始階段極為普遍。“原始人之所以將神吃掉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在他們看來吃動物或者人的肉,除了可以獲得該動物或人的特性外,還可以將其道德和智力的特性據為己有,所以一旦質樸的原始人認定某種生物的靈性,必然會希望把它的體質特性和靈性的一部分吸收過來。”[5]541那么,如果按照弗雷澤的這種解釋來看的話,老胡家對小團圓媳婦的這種類圣餐儀式便可成立了。上文所提到的小團圓媳婦的青春、純潔、活力,正是呼蘭河人或者說是胡家的人們所一直渴求卻不具備的,所以當胡家人采取這種打罵的類圣餐儀式的時候,其實他們是想將小團圓媳婦身上的這種靈氣吸收到自己的身上,所以,胡家打媳婦具有著這種更原始的儀式意義。
在胡家的生活中,這種圣餐儀式一直進行到了小團圓媳婦生病才戛然而止。當人神已經被病魔糾纏的時候,儀式是否就此收手,小團圓媳婦的神性是不是就此消失了呢?然而,實際上并沒有消失,胡家在看到小團圓媳婦生病之后,又采取了第二種儀式,神人的功用又發生了一次轉變——跳大神。此時的跳大神和之前的跳神具有了不同的意義,這個跳神定義了小團圓媳婦的第三個身份——替罪羊。
在小團圓媳婦生病之后,薩滿法師來跳神時說“胡家讓他去出馬”。此時的胡家發現了小團圓媳婦已經不能再作為家里的人神了,她已經著了魔,而這次的身份轉變驚動了所有的呼蘭河的人,呼蘭河全體人都參與到了這次的儀式中來,他們都是加速小團圓媳婦“犧牲”的幫兇。在這里用“犧牲”這個詞具有兩種含義,第一個含義就是蕭紅小說《呼蘭河傳》中的本身所具有的原始含義,即小團圓媳婦最后的結局是死亡。第二個含義,犧牲實際上是指神的獻祭品,小團圓媳婦在跳大神之后所獲得的身份實際上是呼蘭河所有人的罪孽的承載者,實際上充當了全呼蘭河人的替罪羊。弗雷澤在《金枝》中說:“把妖魔轉移到神人身上,然后通過殺掉神的方式來驅逐邪惡的習俗,似乎更具有普遍性。”[5]629在呼蘭河這座小城中,小團圓媳婦作為曾經圣潔的人神角色,所以她順理成章地承當了公眾的替罪羊,特別是當小團圓媳婦生病之后。“用人神做替罪羊,結合了曾經彼此獨立而且有差異的兩種風俗,一種是防止神靈因年紀大而法力衰弱,所以將其殺掉,另一種風俗是清除邪惡的風俗。合并的結果是用臨死的神做替罪羊。”[5]629所以,當團圓媳婦生病了之后,所有的人都來給胡家出主意,提出各種儀式方法,實際上,他們是用一種集體殺神行動將小團圓媳婦推向了替罪神即死神的位置。呼蘭河人將自身的全部“罪孽和不幸轉移給死的神,那些罪孽將隨著神的死亡而消逝”[5]590。所以,對生病的小團圓媳婦,呼蘭河的人才顯得那樣的不遺余力,那樣的樂此不疲,甚至可以說在對小團圓媳婦的幫助上,他們獲得了事實上的快感和愉悅,而每次的儀式過程,呼蘭河的所有人都會駐足觀看,以一種似乎很虔誠、很凈化的心,“人們帶著神獸走街串巷巡禮,將神靈的福祉傳播到每家每戶保佑每一個人不受禍害,這是一種任何神靈的溝通模式”[5]586。小團圓媳婦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為呼蘭河的人們充當著溝通神的媒介,他們在對小團圓媳婦治病的過程中,實際上全城的人都在重復著這種洗禮,因為關乎自身,所以才格外真誠。一次又一次的跳神,一次又一次的儀式過后,“那黑忽忽、笑呵呵的小團圓媳婦就死了”[3]108。人死代表著一切的終止,儀式的終止,罪孽的終止,于是“消除罪孽的人們一身清白生活快樂”[5]590,正如蕭紅在《呼蘭河傳》中所說:“埋了之后,那活著的人仍就得回家照舊的過著日子,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
防止神靈衰退而殺掉神靈和作為替罪羊兩者之間,“應該說前一種風俗早于后者,也就是過去之所以殺掉人神不是為了驅除邪惡,而是為了防止神靈衰老,人們自然會想到,既然要殺掉他,那為何不趁著這個機會,讓他負擔人世的罪惡,然后再到那個不可知的世界呢?”[5]629原始的文化思維在不斷地演變,最初的時候原始人會用偶像來祛除罪惡,之后又選擇了動物,之后又選擇了特定的某人,但無論文化如何地演變,保存在頭腦中的文化遺留則像化石一樣封存進每個人的遺傳基因中,隨時會被調取。
原始人以一種互滲的思維模式生活,他們和自然對話,認為人和自然具有合一性,在他們看來人神互滲,所以他們以敬重的態度對待神和自然。然而在長期的演化中,文化為適應文化而發生了改變,常常最惡劣的部分被保留了下來。正是這種頑固的不合理的遺留方式體現出了一種文化的冷漠性,而這種冷漠性更是被呼蘭河人很好地繼承了下來,它保留到了每個人的精神深處,根深蒂固。有人將其解釋成為民族劣根性,我們更愿意用一種中庸的態度對待這種生存狀態,這種狀態就是文化的遺留,是原始文化在現代生活中的一種異變。
呼蘭河的人們如死水一般地生活,他們以一種更接近原始的生活狀態生存著,在他們的頭腦中,原始思維控制著他們的行動,支配著他們的情感,甚至掌握著他們的生死。在呼蘭河生活著的人們,每日都在進行著他們認為應該的關乎生存的各種儀式,有二伯的謾罵,馮歪嘴子的磨坊……他們都在冷漠地生存、死亡……
[1]蔣書麗.不動聲色的文字下面:也說蕭紅的《呼蘭河傳》[J].名作欣賞,2008(13).
[2]張芙鳴.《呼蘭河傳》的生命悲劇意識[J].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1992(6).
[3]蕭紅.呼蘭河傳[M]∥蕭紅全集:3.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1.
[4]愛德華·泰勒.原始文化:第三章[M].連樹聲,譯.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56.
[5]詹姆斯·弗雷澤.金枝[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