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 《京華煙云》中的道家思想

楊夢吟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5）

林語堂的 《京華煙云》反映了姚、曾、牛三個家族從八國聯軍入侵北京到日軍侵華半個世紀中的變遷沉浮，表達了他對抗日軍民的贊揚以及中華民族必將戰勝日本獲得重生的堅定信心。融貫其中的宏大悲壯的命運主題：個人、家族、國家的命運在特定歷史條件下交織互見，亦莊亦諧，亦喜亦悲，于絕望處逢生，于無常中守恒，于不可逃離的命運枷鎖里求索自由。作者以道家哲學籠絡全書，在人物塑造、情節安排等方面均體現了作者的道家思想。道家思想不僅是全文的統領，還決定了整部書的架構，上卷統領全文，指出人生和命運的主宰 “道”，具體表現為一種天命觀，中卷和下卷分別表現得道的途徑和道之為用。作者在行文里借助人物和情節，體現了道家思想的三個層次，即道家順時安命、逍遙超脫的人生觀以及獲得人生解脫、心靈自由的方法。正如金鐘鳴在 《〈京華煙云〉序》中所說：“作為莊子的私淑弟子，林語堂明確宣布以莊子哲學來認識歷史、觀察社會、體驗人生。”所以，讀 《京華煙云》不可不讀 《莊子》，把握 《京華煙云》里道家思想的脈絡，不能不追索 “道家高士”姚思安和 “道家女兒”姚木蘭的人生歷程。

一 道家的天命觀

全書三卷，分別引一段莊子的語錄為題旨。上卷 《道家女兒》引 《大宗師》一段： “夫道……在太極之上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此語點出了道家的核心觀念——“道”。《老子》第四十二章講，“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家認為“道”是天地萬物的起源，是天地萬物的根本，也是天地萬物發展變化的根據和主宰。道在人生里就表現為一種不可抗拒的天命，《大宗師》篇不僅闡釋了道的觀點，還提出了人對自己生命的把握問題[1]。文章的末尾，陷于極度困窮中的子桑發了一通沉重的慨嘆：“吾思夫使我至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賤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由此可見，道家認為天命是不可逆的。《京華煙云》深刻刻畫了內憂外患，兵荒馬亂，人心惶惶的近代中國從 “義和團”到抗日戰爭開始四十多年的歷史，通過對曾、姚、牛三個富貴家族的興衰沉浮，以及三代人不同的人生際遇和選擇來表達道家的天命觀。這里的命不是普通人算八字的那個命，而是自然的規律，宇宙的大命。

全書首引 《大宗師》，一開始就點明命運主題，為全書定下基調，接下來的起承轉合、沉浮升降正是在 “命”里變化。木蘭的婚嫁最直接地表現了這一觀點。木蘭與蓀亞訂婚前，一片芳心暗屬立夫，但她自始至終只是把對立夫的愛深深隱藏在內心的角落里， “木蘭相信個人的婚姻大事，是命里注定的”。所以，當父母和她說起這件事時，她的心里五味雜陳，只是微笑，父母便以為她答應了。木蘭對婚事的順從乍看之下是因為封建禮教的毒害、包辦婚姻制度的罪惡，但這既不是作者想要表達的重點，也不是木蘭接受婚事的真正原因。首先，她的父親是個天馬行空思想自由的道家，絕不會拘泥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木蘭是父親最珍愛的女兒，立夫是父親賞識有加的青年，木蘭如果暗示自己更心儀立夫，是很有可能和立夫在一起的，作者也說道：“莫愁若嫁給蓀亞，誰也會相信仍然是一對佳偶；木蘭若嫁給立夫，也是一對佳偶無疑。”并且，木蘭從小就在這樣一個自由開明的家庭長大，是一個受了新式教育，心胸豁達開朗、豪放不羈的 “妙想家”，從她吹口哨和唱京劇這兩項大家閨秀絕不會有的才藝來看，她是不拘于社會禮法的，絕不會聽任父母包辦自己的婚姻大事。其次，木蘭與蓀亞并非毫無感情基礎，“對蓀亞的喜愛，她也向來沒有懷疑過”，他們一塊上私塾、登泰山，在曾家度過了一段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她在 “天朗氣清陽光普照的日子很正常地想起蓀亞”。因此，木蘭并不是被逼無奈嫁給蓀亞。作品呈現給我們的并不是對包辦制度的鄙視、痛恨，而是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在支配，是 “好多不由人作主的事情發生、演變，終于使人無法逃避這命定的婚姻”。作者甚至用了陰陽五行的觀點來闡發對木蘭婚姻的認識，正是基于天命的觀點：“木蘭是金命，蓀亞是水命，金入于水則金光閃爍”，“人有五種命型，就用金、木、水、火、土來代表。男女婚配，就是這種命型配合得好的學問。命型若配得好，可以彼此相輔，彼此相成”。初看之下，這似乎有太多迷信、不科學的地方，但是道家精神的真諦本來就是不科學、非邏輯的，只能靠領悟，靠體驗。

作者表達身不由己、聽天由命的命運觀，并不是要傳達消極、厭世、悲觀的情緒，而是一種莊子式的安命順時、超脫達觀的人生態度。《莊子·人間世》篇講：“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莊子教人知命，“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在命運面前不違抗、不怨憤，而是以一種達觀、恬然的態度來對待自己所遭遇的一切。莊子于知命之外，還教人安命，學會 “安時而處順”。木蘭本就是作者認為的 “道家女兒”的理想化身，林語堂說過：“若為女兒身，必做木蘭也！”[2]作者正是借由木蘭來表現道家的風骨，尤其是道家對于命運的看法。

木蘭從小受潛心老莊的父親的影響，篤信順應自然、安命順時，凡事比較隨緣，這才是木蘭不做任何反抗，嫁給蓀亞的真正原因。她深知自己和蓀亞定下的那層關系無法改變，他倆的結合是命定的。作者在訂婚前給足了暗示，做足了鋪墊，營造出一種順理成章、命中注定的氛圍。曾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上至老祖母，下至丫鬟仆人都對木蘭極其喜愛，直接或間接地表達了要等木蘭適齡后接過來做少奶奶的心愿。老祖母見木蘭第一眼就說：“這么個漂亮孩子，真是眉清目秀，給我們曾家做個兒媳婦就好了！”曼娘逗弄木蘭：“你也叫！有一天我真會做你嫂子的。”曾太太看著蓀亞和木蘭天真無邪地一塊兒玩耍，“于是想到一件事，對木蘭不知不覺越發疼愛，越發關心”。“曼娘已經兩只腳邁進了曾家，木蘭是算邁進了一只腳。她只要想逃走，曾家總會揪住她的后腿的”。這一切，看起來都是那么自然而然，順風順水，眾望所歸，正是道家所說的 “時勢適然”，冥冥之中人無法解釋，無法擺脫，只有安之順之，求得心靈的達觀、超脫并順時而為，因勢利導，使事情朝好的方面發展。木蘭和蓀亞幸福和諧，親密無間的婚后生活就是她順勢而為帶來的好結果，用作者的話說，“這一對小夫妻很幸福快樂，遠非木蘭的始料所及”。

二 得道的途徑——齊物論

中卷 《庭院悲劇》引的是 《齊物論》的一段:“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是其言也，其名為吊詭。萬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這一段文字，抒發了浮生如夢之感。《庭院悲劇》開始后，本來美滿的家庭里，悲劇卻接二連三地發生，牛家被治罪抄家、體仁意外身亡、紅玉溺水、姚太太歸天、三大家族開始走向衰敗。正是在從有到無，從貴到賤，從生到死等等最沉痛的打擊中人們產生了幻滅虛無、恍然如夢之感。人生充滿了生老病死、得而復失，歷史的風云際會、人事的離合悲歡似乎也如夢境般難以把握，但是莊子在 《齊物論》篇的開頭其實已經給出了答案。《齊物論》中的子綦說道：“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表達的是一種 “天地與我而并生，而萬物以我為一”的齊物觀，即忘我后與天地萬物為一。面對人生的各種苦難，大夢方覺的醒者，下一步該怎么辦，莊子的答案是萬事萬物本質上是同一的，夢與現實分不清，是非美丑無區別，善惡、禍福、窮達、順逆、曲直、得失、悲喜、生死其實都是一樣的，認識到這一點，就能超脫于世俗的標準、偏見從而獲得心靈的解脫，達到逍遙自在、舒放淡泊的精神境界。 《京華煙云》中，作者毫不掩飾地表達了對道家精神的景仰和推崇，浮生若夢的感觸使人悵惘不安，坐忘心齋、齊物觀世便是人生的解脫方法。道家高士姚思安和道家女兒姚木蘭，是作者理想人格與精神的化身，他們的思想、行為、經歷正是對齊物論的領悟。

姚思安追求的是一種逍遙游的精神境界。要達到這一境界，他必須有坐忘的修養和齊物的觀點。作者在很多地方表現了他的齊物觀。舉家南遷避難前，姚思安將大量的古玩、玉器埋在了院子里，但他卻并不對這些東西執著。姚思安和木蘭有一段意味深長的對話，木蘭問父親：“若有人找到那些東西，都掘出來怎么辦？”父親說：“聽著，孩子。要知道，物各有主。在過去三千年里，那些周朝的銅器有過幾百個主人了呢。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永遠占有一件物品。拿現在說，我是主人。一百年后，又輪到誰是主人呢？”后來父親又說：“若不是命定的主人掘起那些寶物，他只能得到幾缸水而已。”“那些玉雕的小動物也放在箱子里了嗎？”“那些東西會像小鳥一般飛走的。”“可是如果我們掘起來呢？”“那玉器還是玉器。銅器還是銅器。”主人會不斷變化，得失不斷流轉，寶物可以是一缸水，玉器會變成活的小鳥，銅器玉器還是本身，萬事萬物處于永恒的變與不變之間，初看這些話語，使人迷茫不解、似非而是，若是用道家的齊物論來看，一切就都釋然了。作者正是借姚思安之口來表達自己對莊子的理解，齊物而觀，方能超脫得失榮辱的羈絆，才有后來姚思安效仿莊子的 “逍遙游”，逍遙游是境界，齊物論是手段。中卷最后一章正是以 “職責已盡四海云游”作結，作者這樣的安排是有用意的，情節的發展、人物思想的演變，是符合老莊哲學的內部邏輯的。

木蘭在泰山上經歷的一次精神洗禮，也是對道家齊物論的領悟。婚后的一次泰山游，在秦始皇封泰山時建立的無字碑前，大家都沉寂了。最后立夫說道： “這個沒字的碑，已經說出了無限的話。”在這個默默無言的黑暗的巖石上，立夫 “讀到了暴君的顯赫榮耀，帝國的瞬間瓦解，歷史的進展演變，十幾個王朝的消逝”，木蘭 “想生、想死、想人的熱情的生命，想毫無熱情的巖石的生命”，“她知道這只是無窮的時間的一剎那，縱然如此，卻是值得記憶的一剎——十全十美的至理，過去、現在、將來融匯為一體的完整的幻想，既有我，又無我”。這個時候，木蘭和立夫似乎已經忘記一切，忘記自我，跨越時空，不辨古今，和整個宇宙和時間融為一體，共同生息在宇宙間的和平秩序中。在回去的路上，立夫和木蘭在杉木洞有幾分鐘的談話，木蘭體會到了很怪的人生，“你知道，我三度在山上遇到你，第一次那時咱們還都是孩子，現在我們姐妹都做了母親，你成了父親，我母親成了啞巴。”木蘭體會到了時間流逝帶來的恍然如夢之感，過去天真的小女孩，如今成為兩個孩子的母親，過去自己情有獨鐘的青年，如今成了別人孩子的父親，過去能干健康的母親，如今成了神經過敏的啞巴，過去和現在交融了，使人再也分不清楚，再也不能說明到底誰是誰，我是誰。“木蘭不太了解那深義為何，也不能以言詞表達出來，但是她知道由于那些得之不易的剎那，又那么天造地設的機會，她把人生看得更透徹，更清楚了”。其實，這一切神秘、無解的感慨都是對道家齊物論的領悟，都是作者在闡發自己對道的感受、理解。

三 道之為用——物化

下卷 《秋季歌聲》引 《知北游》之一段:“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神奇和腐臭象征物之兩極，正如生與死、長壽與短命、光明與幽暗……都具有相對性，既是相對的，又是相生、相互轉換的，人們只要看透了這一點，便能心胸豁達，實現人生的超越與解脫，這便是道之為用。然而，作者不僅將道之用表現在個人思想境界的升華上，還在歷史環境的波云詭譎里，預測了整個國家、民族的命運，并將道之深沉、宏大與中國人民不屈不撓的抗爭聯系起來，給予人們無限的信心和鼓舞。作者很好地把玄妙的理論融入了具體的人物、情節和環境中，不留痕跡，卻實實在在讓人感到一種 “道”的偉力。

進入下卷后，戰亂不休，政治風云千變萬化，三家人開始流離、分散，各有前途命運，全文進入了高潮，也進入了尾聲。反對軍閥專制的學生運動風起云涌，木蘭的女兒阿滿在游行中不幸夭亡；立夫發表正義言論，橫遭拘囚，命懸一線；木蘭深入虎穴，冒著犧牲自己的決心救出立夫；姚老人云游十年歸來，木蘭南遷；抗日戰爭爆發，阿瑄、阿通奔赴戰場；日寇大肆屠殺，曼娘自縊；木蘭一家入蜀，全民抗戰匯洪流。風云激蕩里，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從陰陽盛衰之理來看，形勢無時無刻不在變化，作者試圖以一種超脫、宏偉的道的角度來敘述這一切。這一精神的傳遞者是姚木蘭。

女兒的死亡帶給木蘭沉重的打擊，她想起了泰山頂上的無字碑，“地球旋轉，人也旋轉，和地球一同旋轉，又見太陽出來，可是他們仍然站在石碑前面”，她想起了四千年前的甲骨，玉刻的玩物，“她似乎覺得剎那和永恒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東西，這些無生命的東西代表不朽的生命”，“雖然有好多是神諭的圣骨，木蘭則不感覺到有什么宗教和歷史的意義，而是哲學的神秘的意義”。曼娘死亡的消息傳來，“她極力想從父親的道家哲學里尋求一種安慰”，“她覺得自己的人生到了秋天，兒子的人生則正在春天”，“在升降的循環的交替中，道的盛衰盈虧兩個力量也是如此”，“人生也是按照此理循環而有青春、成長、衰老。陳媽已經過去，但是兒子陳三則正在壯年，曼娘過去了，但是阿瑄則在繼續”。這些想法使得木蘭對人生真正看透了、看清了。她的人生經歷了又一次的超越和解脫。此后的木蘭更加豁達、寬懷、從容，“雖然來日歲月漸少，她卻勇氣再現，她已經不再對死亡恐懼，也不再擔心自己的遭遇，不再擔心自己的利害”。

文章的末尾，當抗戰的洪流滾滾而來，木蘭加入一個 “巨大的、頑強的、跋涉的人群，整個拋棄故國家園的人群，憑著不屈不撓的勇氣，向前走，向前走，到中國的內地，重建自己的家”，木蘭與那些 “真正中國的老百姓”一起贏得了人類精神的勝利， “失去了自己的個體感”，毅然走進這個洪流,扎根到 “他們深愛的中國土壤里”。當她聽到士兵們唱著 “山河不重光，誓不回家鄉”時，她覺得 “有一個突然的解脫，深深在內，非語言可以表達”。她一路上收養了四個孩子，嬰兒吮著她的奶頭兒睡著了，“木蘭覺得有種奇妙的快樂，覺得哺育這個嬰兒，她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中國的將來，是綿延中華民族的生命，這個嬰兒是中華民族延續的象征”。作者借木蘭的經歷、感受，表達出了對中國人民是不能毀滅的堅定信心，表達了道的生生不息，道的化腐朽為神奇之用，全文就在一片振奮激昂、慷慨悲壯中走向了尾聲，道的精神到此也闡發的淋漓盡致。

林語堂摯友賽珍珠高度評價 《京華煙云》，并將之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京華煙云》的成功之處不僅在于人物刻畫的生動形象、景物形容的身臨其境、心理描寫的細致深刻，還在于對中國傳統道家思想的表現，復雜的人生況味和厚重又超逸的命運之感從中彌漫開來使人手不釋卷，它是中華民族傳統思想和文學藝術完美結合的典范之作。

[1]南懷瑾.莊子諵譁（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2]林語堂.京華煙云[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

[3]林語堂.老子的智慧[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