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凱
(湖北省人民檢察院,湖北 武漢430079)
刑訊逼供是一種古老而又野蠻的刑事訴訟手段。隨著人類社會由野蠻向文明的發展,作為一種重要的社會沖突或糾紛解決機制,刑事訴訟制度也在不斷地自我完善、不斷進化,以適應人類社會文明的發展。在人類社會文明發展的曲折進程中,刑事訴訟制度的價值取向就經歷了從重在懲罰、控制犯罪到保障和維護人權、注重程序公平以實現社會正義的轉換,刑事訴訟制度的設計也從簡單、粗糙日益向文明、民主、科學、理性發展。
然而,就在訴訟日益文明化的今天,刑訊逼供仍時有發生,其不僅造成冤假錯案的發生,有的甚至出現當事人死亡的嚴重后果,有的更是直接導致危及社會穩定的群體事件發生。檢察機關作為國家的法律監督機關,對刑訊逼供應當負有檢察的職責,然而,在檢察機關的自偵案件中卻也出現了某些刑訊逼供的情形。因此,堅決摒棄刑訊逼供,探討、完善在檢察機關辦理案件中消滅刑訊逼供的管控措施是刑事法學理論與實務研究中的重要課題。
刑事訴訟的過程就是一種法文化現象。從文化的視角來研究刑訊逼供這一現象,應從務虛的刑事訴訟理念到實然的刑事訴訟制度兩個層面來揭示刑訊逼供出現的內在規律、動機原因、生存要素,進而提出遏制、消滅刑訊逼供的管控措施。
1.傳統刑事訴訟觀念的消極影響是刑訊逼供得以存在的重要因素。
(1)口供中心主義。口供是“證據之王”,這一觀念在整個世界范圍內的刑事訴訟中有著厚重的歷史沉淀,在東方、在歐陸國家都曾有過長期的存在。在“罪從供定”原則的支配下,一旦被告人不供認有罪,審訊官員便對其進行刑訊逼供,以獲取定案的口供。進入現代社會,“罪從供定”原則雖被廢除,但“口供中心主義”觀念卻對司法實踐發揮著持續的影響。
(2)急功近利審訊思想的影響。在刑事偵查中,通過口供查明案情是一條當然的捷徑,這也是刑訊逼供產生的直接動因。在封建司法官吏那里,刑訊是獲取證據的重要手段,甚至是主要手段,也被視為破案的最有效手段,并由此而制定出法定的刑具和手段逼取口供,進而破案。據報載,即便在當代某些所謂高度法制化的資本主義國家警察也搞刑訊逼供。[1]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審訊人員認為,口供作為嫌疑人親歷事件的再現,是最完整最可靠的破案線索和直接證據,審訊的目的就是要取得口供,而人都有趨利避害的特性,在審訊人員掌握有國家賦予的強制力的前提下,只要讓犯罪嫌疑人開口招供,就不必再勞神費力費時地在外圍查找線索。因此有學者認為,刑訊逼供是糾問式訴訟的必然結果,是國家強制權力的產物。[2]
(3)表象化的打擊腐敗和實質的“有罪推定”思想。就打擊腐敗而言,中國百姓大致是歡迎的,甚至認為力度還不夠大(許多人可能都聽說過關于“全部槍斃有冤案”與“單雙號槍斃有漏網”的民間黑色幽默,幽默往往是會夸大的)。從文化符號學的角度來講,檢察人員是一種職業化的社會角色,具有一定的模式化,在人們的眼中,檢察官就是正義的化身,有著威武的形象,在其與職務犯罪分子較量時,就應當采用一定的暴力手段,而這些暴力行為是當然的正義之舉,是必須的。[3]而對于被訊問者而言,一旦成為犯罪嫌疑人,即使在法律上還不能被稱為罪犯,但社會卻會過早地給他們貼上罪犯的“標簽”,他們如果不老老實實地“交代罪行”,此時,對被訊問者的懲罰就被賦予了某種正當性。另外,人們對腐敗分子的痛恨也助長了對刑訊逼供的“容忍”。
2.從制度層面看,現行訴訟制度的不健全是刑訊逼供存在的直接原因。從法文化學的角度來看,制度防范是消除違法行為的基本應對策略。但反觀我國的刑事訴訟制度建設,卻無法實現人權保障和懲治犯罪相統一。1988年9月我國批準加入聯合國《禁止酷刑和其他殘忍、不人道或有辱人格的待遇或處罰公約》,但是《公約》規定的內容在中國并未能完全實現,其最突出的表現就是《公約》所規定的非法證據規則仍然未能在我國刑事訴訟程序中得到貫徹。1996年我國對刑事訴訟法進行了重大修改,雖然更加注重對人權的保障,在第43條明確規定了嚴禁刑訊逼供和以威脅、引誘、欺騙以及其他非法方法收集證據。但由于我國立法傳統的“宜粗不宜細”思想,對于其中的具體措施卻規定不多,尤其是對于防范刑訊逼供和對應的控辯攻防的方法不多。如刑事訴訟法對“反對強迫自證其罪”和確立自白任意性規則和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并沒有明確加以規定。[4]
2010年7月1日“兩高三部”聯合發布了《關于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該規定不僅明文確立了“非法證據排除”規則,而且還對什么是“非法”、非法證據排除的范圍和排除的程序一一作了明確具體的規定,充分地彰顯了訴訟程序的法律價值和功能,體現了程序公正。
3.片面追求“效率”和“規模”效應是刑訊逼供存在的客觀因素。基層檢察機關,面對依然嚴峻的反腐敗形勢,嚴厲打擊嚴重職務犯罪,追求刑事訴訟效率,是樹立良好執法形象和執法公信力的重要手段。但片面地追求“效率”和“規模”效應又容易使偵查人員產生功利思想。在急于辦理大案要案的熱情下,某些地方就開始對辦案下指標、定任務,提出一些不符合科學發展觀和辦案規律的要求,給辦案人員帶來巨大的壓力,刑訊之風由此難免。因此,必須堅持辦案數量、質量、效果、效率、規范、安全的有機統一。
4.偵查手段不足和部分檢察人員的能力不高是刑訊逼供存在的根本原因。一個合格的偵查人員要在與犯罪嫌疑人的交鋒過程中獲勝,至少應當具備良好的語言表達能力、邏輯分析能力、心理分析判斷能力、策略的設計和運用能力、說服能力等等,這在一定程度上依賴于長期工作經驗的積累,同時系統的理論學習和技能訓練也具有很大的作用,而學習和培訓需要時間和物質資源的投入以及“老師”的引導。[5]同時,偵查能力的提高必須有偵查工具和偵查技術的支持,以及運用這些工具、設施和技術的法律授權。①筆者認為,不能一說提高偵查人員能力和水平就要求偵查手段和技術手段,但也不能不說,提高偵查能力建設本身就應當包括對犯罪分子的技術偵查手段和法律授權,我們無法想象在現代社會中,一個好的醫生可以離開醫療器械的輔助診斷而貿然作出治療方案。懲治腐敗本身就是一種“治療”。而在當前,檢察機關辦案并無其他特別的偵查手段,大多數地方仍然是靠言詞證據的固定和突破,然后通過這些線索再去固定證據,即所謂的“由供到證”偵查模式。再加之一些確實不具備司法人員素質的人員,也嚴重制約著人權保障原則的實現。
1.嚴重損害了檢察機關法律監督的形象。作為國家的法律監督機關,檢察機關肩負有推進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依法履職的監督職能,對在刑事訴訟程序中出現的刑訊逼供等濫用職權行為負有追究和懲罰的職責。如果檢察機關的辦案人員也出現了刑訊逼供的違法行徑,出現了監督者自己違法、犯罪的情形,在社會公眾的心目中就將對檢察機關能否正確履行法律監督職責,能否公正客觀地履行程序產生懷疑。
2.嚴重損害了檢察機關對腐敗分子的犯罪指控。刑訊逼供妨害反腐案件的查處。在此,我無意否認刑訊逼供對于某些個案可以產生迅猛的、有價值的、實體上的快速突破,但是,這卻不具有普遍意義。特別是“兩高三部”《兩個規則》出臺后,在庭審中設置了一個“非法證據審查和排除的程序”,這一程序可能會在檢察機關對職務犯罪的指控開始之前進行,也可能在指控的庭審之中出現,甚或在一審結束的二審之中仍能提起。因此,筆者認為,假設檢察機關在偵查過程中“曾經”(我用的是曾經)有過刑訊逼供行為的話,那么,在指控犯罪分子的庭審中的任一程序階段,都有可能對檢察機關的偵查行為進行“非法證據排除”的程序性審查,其法庭效果和最終結果可想而知。即便不能認定檢察機關在自己偵查的案件中存在刑訊逼供行為,但無疑檢察機關指控職務犯罪的力度將會大打折扣,人們就會有理由對檢察機關的辦案效果產生懷疑。
3.刑訊逼供損害了檢察機關一貫倡導的維護公平正義的社會價值取向。公平正義是衡量一個國家或社會文明程度的標準,也是我國檢察機關著力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工作重點之一。[6]在當下的網絡時代,一個小的程序疏忽就可能導致網絡情緒的爆發,甚至成為社會群體事件的“燃點”和“爆點”。那種認為即便有輕微的刑訊逼供,但只要拿到了口供,偵破了案件,把腐敗分子送上了法庭,就不礙案件的“順利”偵結,就實現了社會公正的認識,是對檢察機關推崇的“維護公平正義”的褻瀆,也是對黨和國家反腐敗戰略的極端不負責任。
4.刑訊逼供嚴重影響了檢察機關的執法公信力。公正和權威是提升檢察機關執法公信力的重要基礎,而產生執法公信力的前提是司法公正,司法公正又需要借助司法權威的力量,檢察機關在實現法律監督職能的過程中,更離不開全社會對執法公信力的認同和支持。近幾年來,檢察機關在提高執法公信力方面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取得了很好的社會認同感。而刑訊逼供對檢察機關執法公信力的影響不言而喻。
1.從教育層面上講,首先就要切實轉變執法理念,牢固樹立正確的刑事訴訟觀念。通過對刑訊逼供的法文化學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刑訊逼供的產生與偵查人員的執法理念直接相關。因此,要大力加強檢察機關偵查人員的法治理念教育,在改變執法理念上下功夫,以適應時代進步的要求和社會主義法治理念的要求。一是要牢固樹立人權觀念,把人權觀念作為辦案部門的首要觀念。在辦案過程中要以人為本,依法辦事,尊重和保障犯罪嫌疑人的人權,自覺擺脫傳統錯誤觀念的束縛,樹立起維護社會秩序與保護人權、打擊犯罪與保護人權并重的觀念。二是要牢固樹立理性、平和、文明、規范的依法執法觀念,在法律授權的框架內客觀公正地行使檢察權,樹立起堅持實體公正與程序公正并重的理念。三是要牢固樹立“三個效果統一”的觀念,在保證法律效果的前提下,實現最佳政治效果和社會效果的有機統一,防止機械執法。四是要牢固樹立執法為民的觀念,時刻牢記檢察權來自人民,樹立起監督者更要接受監督的觀念,強化自身監督和法律監督并重的理念,擺正位置,有效保障公平正義的實現。
除了必需的執法理念教育之外,在教育層面上的第二個方面就是要加大對檢察人員業務素質的教育和培訓。應當看到,近幾年來,整個政法隊伍的素質在日益提高,但不可否認的是,總體素質還不能適應時代的進步。特別是檢察機關偵查隊伍新手多,新招錄的大學生缺乏社會經驗、新轉入的外專業人員缺乏法律知識,普遍存在訊問犯罪嫌疑人實踐經驗不足、訊問策略不足等情況,在訊問中容易出現急躁情緒,為了及早突破案件,往往會違反法定程序辦案,而刑訊逼供和暴力取證作為辦案的“捷徑”必定應運而出。因此,必須加強業務培訓,重點使偵查人員熟練地掌握偵查技能和訊問技巧,培養其理性偵查的素養,同時加大偵查中科技含量,使其能熟練掌握現有的專業技術和運用科技進行取證的方法,學會在鏡頭下審訊的工作技能。
2.從制度層面上講,就要完善法律規定和檢察機關的相關工作機制。首先,要建立、完善預防刑訊逼供的有關制度。嚴禁刑訊逼供,重在預防,這是標本兼治,重在治本的重要措施之一。筆者認為,預防刑訊逼供的有關制度主要有:其一,完善刑事訴訟法關于犯罪嫌疑人供述和證人作證的規定。既要有保障人權的規定,如確立“不得強迫自證其罪”的規定,也要有維護社會秩序的規定,如建立“污點證人”的相關規定,只有在制度層面上起建立基本平衡的控辯攻防,刑訊逼供行為才能得以根本遏制。其二,建立相對科學的訊問制度。如引入律師在場制度,犯罪嫌疑人被訊問時有權利獲得律師的幫助,律師可以在看得見但聽不見的空間內監督整個訊問過程,并且可以記錄訊問人員的行為表現。其三,建立身體檢查制度。由檢察機關駐監所檢察室對提訊過程進行全程監督等制度,以遏制搞刑訊逼供行為;其四,剝奪刑訊逼供的收益。對凡經查證確實,通過刑訊逼供所得的口供,以及由此而得到的其他證據(包括實物證據和相關的衍生證據)全部應當排除在刑事證據之外。[7]
其次在檢察機關內部還應當完善相關的工作機制。一是要實行訊問全部全程全面的錄音錄像。目前,最高人民檢察院已明確要求全國檢察機關全面實行對直接立案偵查案件訊問全程錄音錄像,并且要求審訊人員和錄制技術人員、警務人員相分離,以強化內部監督制約機制。從司法實踐中來看,一些地方的檢察機關已經實行了隨案移送錄音錄像資料的制度。這樣,在有監督的鏡頭下,訊問者會基于各種考慮使訊問朝著合法的方向發展。二是逐步實行審訊主體與犯罪嫌疑人隔離制度。刑訊逼供得以產生的原因就在于審訊主體在訊問中可以接觸到犯罪嫌疑人,如果物理上有屏障,則自然無法實施。目前,看守所的訊問室在設計上通常備有物理隔離措施,這種設計就能很好地實現這一功能。只要檢察機關將辦案區訊問室稍加改造,并由警務、看守人員將犯罪嫌疑人提解入室后,加以鎖閉,便能較好地實現這一隔離制度。三是嚴禁看守所外訊問。刑訊逼供的目的在于取得犯罪嫌疑人的口供,如果在犯罪嫌疑人被“屈打成招”后,再用筆錄或錄音錄像的形式固定下來,筆錄和視聽資料就不能反映出制作以前訊問的真實過程。因此,嚴禁在沒有同步錄音錄像的情況下訊問犯罪嫌疑人,嚴禁違規將已送看守所關押的犯罪嫌疑人提出所外進行訊問,切斷先刑訊、后形成筆錄的“工作程序”,將對有效地控制和遏制刑訊逼供起到重要的作用。四是建立自偵案件偵結證據審查機制。在檢察機關自偵案件偵查終結、移送批準逮捕和移送審查起訴之時,分別由上述部門對相關證據進行審查,不僅要排除刑訊逼供的證據,也要排除沒有相應同步錄音錄像的證據。以強化內部制約。
3.切實改善和加強執法的保障力度。一是要適當增加檢察機關辦案人員的編制和經費。克服因人力少、經費不足和工作任務重、壓力大的矛盾而導致的違法行為。遵循檢察工作規律,針對當前職務犯罪案件高發、多發的態勢,給檢察機關自偵部門配備充足的警力和必要的經費開支,以增加辦案力量,確保同職務犯罪作斗爭的需要。二是要添置必要的偵查技術設備。職務犯罪案件的突破固然需要偵查人員竭盡全力,但是,必要的技術設備也起著很大的作用。隨著科學技術的進步,職務犯罪也在呈現出高科技、智能化的傾向,職務犯罪分子運用科技手段反偵查的能力也日趨上升。為此,偵查人員為突破職務犯罪案件,制服犯罪嫌疑人,也自然應當采用先進的技術設備。注重科技成果在檢察機關突破職務犯罪案件中的推廣和應用。否則,對于“一對一”的行受賄案件來說,警力的不足、專業技術人員不到位、先進的證據收集設備缺失都可能促使偵查人員為了案件的突破而采取非法手段獲取口供和證人證言。
[1]同原.美國警察似兇神[N].人民法院報,1998-05-30(2).
[2]呂萍,張會中.刑訊逼供產生原因及對策[J].人民檢察,2000(10).
[3]陳光中,嚴端.中華人民共和國刑訴法修改建議稿與論證[M].北京:中國方正出版社,1995:184.
[4]吳丹紅.角色、情境與社會容忍——法社會學視野中的刑訊逼供[J].中外法學,2006(2).
[5]樊崇義.只有程序公正,才能實體公正——評“兩高三部”《兩個規定》所體現的程序價值[N].檢察日報,2010-06-30(3).
[6]劉方權.刑訊逼供的經濟分析[J].福建公安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2(11).
[7]劉玫,鄭曦.關于“兩個證據規定”的評析[J].西部法學評論,2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