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語篇的批評性分析——以美國士兵屠殺阿富汗平民新聞報道為例

田 葉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 國際商務英語學院，廣東 廣州510420）

1.引言

在今天這個信息流通高度發達的時代，以報紙、廣播電視、網絡等為媒介的大眾傳播媒體日益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每天都在引導著社會輿論，影響甚至操縱著人們的思想意識。雖然新聞報道一直主張“用事實說話”，意圖對事件進行真實、客觀的報道，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首先，由于新聞報道是由新聞記者采編而成，因而不可避免地包含或反映著其生成者的立場和觀點，表達各種意識形態意義，對讀者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辛斌，2005：83）其次，新聞報道具有很強的選擇性。某個事件是否具有“新聞價值”并不是真正取決于這一事件本身，而是取決于一套人為的社會價值標準。再者，對于具有新聞價值的事件，采用何種方式，從哪些方面進行報道，也都是人為干預的后果。正如格伊斯曾說道“也許新聞媒體最重要的權利是它能夠認定在什么時候什么問題最重要，并決定在哪個問題上應該聽見誰的聲音”。（Geis，1987：10）本文以《衛報》（英國）和《華盛頓郵報》（美國）對美國士兵在阿富汗闖民宅殺16人事件的報道為文本進行對比分析，主要從消息來源、轉換以及情態三個方面來批判性地分析其語言表達背后所隱藏的意識形態意義。

2.理論依據

2.1 意識形態

意識形態是一個頗具爭議性的概念，馬克思和恩格斯認為：意識形態是由物質生產所決定的思想產物，是統治階級為鞏固其權利和統治地位而強加給被統治階級的價值觀體系。在批評語言學中，意識形態是一個中性概念。湯普森和費恩對意識形態的解讀對批評語言學中的新聞語篇分析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湯普森認為“意識形態的概念可以用來指特殊情況下意義服務于建立并支持系統地不對稱的權力關系的方式——這種權力關系即‘統治關系’。從廣義上來說,意識形態就是服務于權力的意義。 ”（Thompson，1990：7）費恩（1971）認為，意識形態不是具體的信息內容，而是一個抽象的層面，隱含在信息組織結構中。因而，它是不易察覺的，具有隱蔽性。

2.2 批評性語篇分析一般方法

批評性語篇分析（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簡稱CDA）通過分析語篇的語言特點和它們生成的社會歷史背景來考察語言結構背后的意識形態意義，從而進一步揭示語言、權利和意識形態之間的錯綜復雜的關系。（辛斌，2007：179）著名語言學家費爾克勞是這樣看待語言、權力和意識形態之間的關系的：在當今社會，權力的行使越來越依賴意識形態，更確切的說，通過語言的意識形態來操作。語言，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已經變成了社會控制和權力的基本媒介（Fairclough，1989：2-3）。對新聞語篇進行批判性分析，目的就是為了捕捉隱含在話語發出者語言中的權力和意識形態的滲透，從而提高對各種隱含操縱的敏感性。

在批評語言學中，為了深入分析、考察生活語境和社會歷史背景對語篇的生成、傳播和接受的影響，一般采取的研究步驟是：

1.從系統功能語法、語用學等角度，分析語篇的結構特征與技巧，如“名物化”、“情態”、“語用預設”等；

2.論證這些特征或技巧在所分析的語篇生成和理解的具體語境中可能與某種意識形態意義相關；

3.進一步論證這一語言過程背后所包含的意識形態意義所具有的社會功能。（辛斌，2005：59）

本文以 《紐約時報》2012年3月11日和 《華盛頓郵報》2012年3月12日分別對美國士兵闖入阿富汗民宅槍殺并火燒16名無辜平民的報道為文本，從消息來源、語用預設以及情態三個方面批判性分析隱藏在新聞語篇背后的意識形態意義。

3.語料分析

3.1 語料背景介紹

2012年3月11日凌晨，一名駐阿富汗美軍士兵在阿富汗南部的一個村莊闖入民宅，開槍打死了16名平民，其中包括9名兒童。這一事件引發阿方強烈抗議，使得阿美關系再次蒙上了新的陰影，兩國已陷入了空前的信任危機。對于這一震驚全美并引起全球高度關注的槍殺事件，美國政府立即展開調查，不久便爆出消息：稱這是一起個人事件，與軍方的戰略和部署無關；同時也公開宣稱實施這一駭人暴行的美國士兵酗酒，并且在事件發生前承受著巨大的精神壓力。消息公布后，激起千層浪。各國媒體紛紛刊出各方對此的反應。本文以英國 《衛報》在2012年3月19日和美國 《華盛頓郵報》在2012年3月20日對這一消息的報道為分析文本，力圖在其所宣稱的“客觀，公正”背后，探尋兩者對事件本身及其牽涉各方所持的立場和態度的差異及其背后隱藏的政治力量的博弈。

3.2 消息來源

消息來源是指新聞報道中，報道者所引述的言論、觀點或意見的發出者。一般來說，消息來源大致分為以下三類：（1）具體確切的消息來源；（2）含而不露的消息來源；（3）似真非真的消息來源。在本文中，我們主要分析兩個文本不同的消息來源，來挖掘新聞報道者 “決定在哪個問題上應該聽見誰的聲音”（Geis，1987：10）的權力，及其背后隱藏的權力與意識形態關系。

下面這兩個表格是筆者從這兩篇文章中分別統計出的報道者所引用的觀點或言論的來源：

通過的這兩篇報道的消息來源的統計，我們可以看出，《衛報》的消息背景主要是來自于阿富汗，包括其官方發言和平民的態度。而《華盛頓郵報》的信息則主要來自于美國國內，包括退伍或現役的士兵以及實施暴行的美國士兵的鄰居等。如此涇渭分明的消息出處顯然會讓讀者從這些或直接或間接轉述的報道中看到兩種截然不同的現實狀況：從《衛報》引述的話語來看，我們讀到的是阿富汗人民的憤怒與不甘。在阿富汗人看來，這次駭人聽聞的屠殺事件并非個人單獨行動，而是團伙所為，即兇犯除美國官方公布的貝爾斯一人之外，還另有其人。而且美國官方當前所采取的行動，讓阿富汗人民完全有理由懷疑其對這起犯罪事件存在包庇之嫌。迄今為止，美國政府仍未能就此事給阿富汗一個合理的交代，同時他們也要求美方迅速對此案做出審判，給犯案士兵應有的懲罰。顯然，《衛報》的立場是譴責美國士兵的兇殘及美國政府的“護短”行為的。雖然這一譴責打著為阿富汗人民伸張正義的幌子，但這與英國國內“反戰”與“撤軍”呼聲日益高漲不無關系。代表著美國官方立場的《華盛頓郵報》向公眾發出的聲音與《衛報》則相差甚遠，從《華爾街日報》引述的話語來看：這位一手毀掉十六條性命（遇難者中有九名是兒童）的“殺人兇手”在鄰居眼中是一名愛國者，他待人友好，愛家：在戰友眼中，他表現出色，曾救過很多人的性命，他的這一反常行為是由于其精神在重壓下崩潰而導致。更有老兵現身說法，認為這一慘案的發生不能完全歸責貝爾斯一人。報道中甚至還援引文化，意識形態與是非觀的沖突來為貝爾斯開脫。整篇報道絲毫未提及受害的阿富汗人的意見與觀點?！度A盛頓郵報》力圖為罪孽深重的美國大兵貝爾斯“洗白”，迎合“五角大樓”所謂的“官方調查結果”一舉，可謂“司馬昭之心”。這也更進一步證實：當觸及其背后的利益集團時，新聞報道儼然已成為其代言人，所謂的“公正”與“客觀”早已被迫退居其后。

3.3 語用預設

語用預設是指“那些對語境敏感的，與說話人（有時包括說話對象）的信念、態度、意圖有關的前提關系”（何自然，1997：68）。語用預設把預設和說話人聯系在一起，與語境密切相關，是動態的、具體的。語用預設除合適性（appropriateness）和共知性（mutual knowledge）兩個基本特征外，還具有主觀性、單向性和隱蔽性。一般來說，語用預設分為評價性語用預設和虛假語用預設。在新聞語篇中，利用語用預設來傳達意識形態意義是報道者慣用的手段。本文主要從評價性語用預設角度出發，批判性分析新聞報道者如何利用預設來達到為其利益集團服務的目的。評價性語用預設是指一些有褒貶色彩的評價性語言資源如動詞、形容詞、名詞、模糊限制語等蘊含評價性預設，表達情感或價值判斷，傳遞意識形態。

我們先來分析從《衛報》中截取的一小段報道中所蘊含的評價性語用預設：

But for many in Afghanistan,the shooting spree is just the latest in a string of tragic and unnecessary killings by soldiers who have lots of firepower and little accountability,and who usually move in groups.

首先，本篇的新聞記者用“spree”一詞將這一次殘酷的殺戮描述成是一場“放縱”與“狂歡”，預設美國士兵將殘暴地大批殺害無辜平民當作發泄情緒的出口，足顯其“性之惡”。接下來，作者連續用“a string of”、“tragic”、“unnecessary”三個成分預設：此類慘案絕非首例，類似的悲劇在戰火紛飛的阿富汗一幕幕重演；無辜的阿富汗平民為了自己國家所謂的“和平”慘死在“反恐”的亂槍下，無謂的“被犧牲”。這一預設將阿富汗平民在戰亂中水深火熱的生活赤裸裸地公之于眾。當聯軍打著“反恐”的旗幟進入阿富汗之時，無辜的貧民何曾料到，對他們來說，“恐怖主義襲擊”的陰霾還未散盡，他們卻要飽受“人道主義襲擊”之苦。當初他們所期盼的所謂的“人道”與“救贖”早已變成海市蜃樓。在描述駐阿聯軍時，作者通過“a lot of”和“little”這一組鮮明對比預設聯軍在阿富汗對當地社會及無辜平民毫無責任感與擔當，濫用火力，傷及無辜?！皍sually”一詞更是將作者的用心顯露無遺，通過這一頻率副詞，作者預設：駐阿富汗聯軍經常集體行動。巧妙而含蓄地回應了前文中作者反復提到的在阿富汗國內不斷蔓延的猜測與質疑：此次殺戮并非一人所為！也表明作者及其背后的利益集團對這一事件的看法與立場。

在《衛報》中，通過新聞采編者的預設，我們看到了駐阿士兵兇殘、丑惡的一面；但在《華盛頓郵報》中，作者通過他的預設，向讀者展示的卻是一個截然不同的駐阿士兵的昔日美好形象：

In Lake Tapps,Wash.,neighbors knew Bales as a patriot,a friendly guy who loved his wife and kids,and a man who never complained about the sacrifices his country repeatedly asked of him.

首先，作者用了一個正面評價意味極強的名詞“patriot”，預設這名屠殺了16條性命的劊子手是一個“愛國者”。對人性極富贊美意義的副詞“friendly”與動詞 “loved”預設，昔日的貝爾斯睦鄰友好，心中有愛。接下來作者用否定意味極強的“never”向讀者展示：昔日的貝爾斯對自己的國家任取任求，任勞任怨。言下之意為：如此一個對自己家庭，自己國家充滿愛的人，出人意料地做出反常行為，必定有其難言之隱。接下來作者就找到了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為其推脫罪責：通過表示高度頻率的“repeatedly”一詞預設：美國在戰略人員部署方面存在問題，對這名愛國戰士要求的太多（曾3次被派往伊拉克，而后又受命奔赴阿富汗戰場）。顯然，這一預設與美國主流媒體近來一直宣揚的貝爾斯是由于長期處于巨大壓力狀態而最終精神崩潰，濫殺無辜的說法相呼應，含而不漏地為貝爾斯“洗白”。

3.4 情態

在本文中，我們主要探索時態所表達的人際意義。系統功能語言學認為：人們可以運用語言發出請求、提出建議,或表達愿望和意愿等;也可以運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感情、態度、評價、判斷,或表示行為者言語行為的委婉性等。語言的這些功能可以通過多種方式來體現,有時通過情態詞來體現,有時通過時態或其他方式來體現,也就是說,時態也可以用來表達情態意義。（何偉，2008）

在英語中，一般現在時除表達現在時間外，還具有另一獨特的功能：這一時態經常性地被用于表達普遍性真理、始終存在的狀態、習慣性或連續性的行為等?！缎l報》與《華盛頓郵報》的報道都巧妙地利用了一般現在時這一特性，在表達其自身的看法與立場的同時，含蓄地向讀者滲透其特定的權勢意義。

《華盛頓郵報》：

（1）Exactly what set off the Army sergeant accused of massacring 16 civilians in Afghanistan’s Kandahar Province is far from clear.

（2）They（Bales’ neighbors）find it hard to believe he could be capable of such depravity.

（3）But while others might see Bales as a wounded soul,Wellman sees a man who sneaked off base to commit his alleged crimes……

（4）Even some fellow warriors who deplore Bales’ alleged acts suggest he should not bear all the blame.

我們將從華盛頓郵報的報道中出現的四次現在時串聯起來，恰好表達了原文中作者想要表達的核心內容。在這些句子中，作者可謂表達了對貝爾斯赤裸裸的偏袒，竭盡全力地為貝爾斯“申冤”：雖然這一槍殺事件的確切起因還未水落石出，但在報道者看來，其一，貝爾斯一貫以來不論在鄰居還是戰友看來，都是一個“好人”，絕非是一個冷漠無情的劊子手；其二，士兵因為長期處于戰爭環境下而精神崩潰的案例時有發生。所以槍殺事件一定是事出有因，絕不能武斷地讓貝爾斯一人承擔所有罪責。

《衛報》：

（1）Among Afghans however there is a widespread belief that the soldier had companions,and perhaps official sanction,on his shooting rampage.

（2）The implication that the US is lying about perhaps the worst military killings in Afghanistan reflects how far a decade of spiralling war has eroded trust between the Nato-led coalition and Afghans.

（3）But for many in Afghanistan,the shooting spree is just the latest in a string of tragic and unnecessary killings by soldiers who have lots of firepower and little accountability,and who usually move in groups.

在《衛報》的這篇文章中，雖然一般現在時只出現了3次，但這3句話所表達的整體意思即概括了全文的核心內容。在這些句子中，作者不但表達在阿富汗國內普遍存在的對美國軍方調查結果強烈質疑，同時也認為，這次的槍殺事件并不是一次孤立的偶發事件，而是駐阿聯軍與當地政府于人民長期以來郁積已久的矛盾的集中爆發。同時也含蓄地指責駐阿軍方長期以來姑息與縱容駐阿聯軍對當地居民濫用武器與暴力的行為。

透過對兩篇報道中一般現在時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在新聞報道中，時態也可以是作者的有力武器。報道者通過隱性的表達某種事物或行為的狀態，間接而又隱蔽地將自己或其背后的利益集團的立場與觀點強加給讀者。

4.結語

通過對兩篇報道的對比分析，我們可以看出，新聞報道受客觀、主觀因素的制約，根本無法做到像其所宣揚的那樣，僅僅只作為一個“事件的記錄者”。相反地，正如費爾克勞（1989：92）曾指出：意識形態的傳播在其作用方式最隱蔽時最有效。新聞報道者總是在“客觀”、“公正”的幌子下，以極其隱蔽的方式引導讀者對某一事件的看法。首先，他們主觀地決定讀者“決定在某個問題上應該聽見誰的聲音”，從而控制讀者的消息來源。其次，在報道方式上，巧妙利用語用策略，先入為主地預設某些信息，將某些觀點強加給讀者。再次，通過時態的轉換，將某些行為或事件轉變為持續性的行為或狀態，影響讀者的判斷。當然，本文的研究僅僅只是新聞報道者意識形態滲透策略的冰山一角，但管中窺豹，可見一斑。筆者希望透過本文的研究，幫助讀者認識所謂的立場公正的新聞報道的真面目，加強其對新聞語篇的意識形態滲透的敏感性。

[1]Fairclough，N.Language and Power[M].London/New York：Longman，1989.

[2]Thompson，J.B.Ideology and Modern Culture[M].Cambridge：Polity Press，1990.

[3]Veron，E.Ideology and Social Sciences[J].Semiotica，1971，3（1）.

[4]Geis，M.L.The Language of Politics.New York：Springer-Verlag，1987.

[5]Geoff，Thompson.Introducing Functional Grammar[M].Edward Arnold Ltd，2000.

[6]辛斌.批評語言學：理論與應用[M].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5.

[7]何自然.語用學概論[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

[8]何偉.時態的情態用法：語法隱喻[J].外語與外語教學，2008，（7）：7.

[9]支永碧.政治話語虛假語用預設的批評性分析[J].社會科學家，2011，（9）：155-1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