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津琥
晚清新式書院盛行,這些新書院或以新的教學形式、或以新的教學內容,各領風騷,為當時士人所向往,上海龍門書院就是其中最為著名的一所。
龍門書院由上海道臺應寶時于同治六年撥銀一萬兩,在本地藏書家李筠嘉位于城西的別業“吾園”基礎上增建而成,有講堂、樓廊及學舍四十一間。四周陂塘蘆葦環繞,頗似村舍民居。書院初期,招錄學生極為嚴格,龍門書院第一期學生僅二十名。由道臺應寶時親自出題,從蘇州、松江、太倉三府舉人、貢生、童生等應答的二百九十份試卷中,先行選出超等二十名、特等二十二名進行復試,最后再行錄取。書院以程朱理學為尚,提倡躬行實踐,師生待遇優厚,僅學生每月膏火銀即達四兩。歷任山長如顧廣譽、萬斛泉、劉熙載等,均為當代理學名儒,束身嚴格。第一任山長顧廣譽“手披口講,不敢自遐逸”(見楊抱樸:《劉熙載年譜》引《行狀》)。臨終時,仍把學生招至榻前,諄諄教誨。第二任山長萬斛泉為定《上海龍門書院條約》,要求學生“即泉所言未允,所行未當,諸君不妨窮詰,教學相長,無犯無隱”。特別是到了第三任劉熙載擔任山長時,龍門書院更是發展至巔峰。
劉熙載字伯簡、又字熙哉,號融齋,江蘇興化人。自道光二十四年,三十二歲中進士后,幾乎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教育崗位。先后任翰林院庶吉士、編修、國子監司業、左春坊左中允等。咸豐三年,劉熙載入值上書房,擔任諸王子的老師,因清正廉潔,不受饋贈,以至于大風雪天也無錢雇車,衣服鞋履又臟又破,被王子們嘲笑為“廚子翰林”。咸豐知道后,特意外放劉擔任時人所艷羨的號稱“美官厚祿”的廣東學政,希望能對其有所補益。(見胡思敬:《國聞備乘》卷一:“翰林仰首望差,閱三年得一試差,可供十年之用;得一學差,儉約者終身用之不盡。”)孰料,劉熙載視學期間,連所巡歷州縣饋送的考場費、臨時借調來的工作人員和提供的設備,這在當時已經成為普遍可以接受的潛規則的做法都不接受。這樣的做派,自然使其無法在官場容身,好在劉熙載“貞介絕俗”的聲名卻由此廣為傳播,為他贏得了當時士人的普遍尊重。因此辭官后不久,就被應寶時聘請到龍門書院擔任山長。劉熙載上任后,即以院為家,常駐于書院,成為龍門書院任職時間最長、教育成就最為卓著、最為學生信服的山長。在他掌院的十四年中,無論祁寒酷暑,每五日必一開講,中午則和學生一起聚會討論,一方面交流彼此學習所得,一方面對學生學習情況進行考查。晚上,則巡查學生宿舍,直至深夜。平時學生有事請假,也嚴格限定時間,以致外面的人僅從外貌氣質上,就能判斷出是不是附近龍門書院的學生。胡適曾談及他父親胡傳當時作為一個普通學生來到龍門書院學習時的感受:“父親進學之后,參加了幾次省試都未能如愿。因此他深深了解他的學業為戰火所耽誤了,所以他決定到上海去進那些戰后重開的書院,繼續進修。經過慎重考慮之后,乃于一八六八年春初,進了新近復校的龍門書院。該院山長(院長)劉熙載先生是當時揚州有名的經師。父親被錄取之后,便在該院讀了三年——從一八六八到一八七一年。在父親的《回憶錄》里,他記載了當時書院里的生活,特別是一些同學之間的交往與學習的經驗。他的同學之中后來有許多都在政治和學術上有相當成就的。父親對這位了不起的劉山長的教學方式也有所記載。他說所有在書院中受課的學生每人每日都得寫有一份‘日程和一份‘日記。前者記載為學的進度;后者記錄學生的心得和疑慮。為這種‘日程和‘日記的記述,該院都有特別的印好的格式,按規格來加以記錄……其中有趣而值得一提的,便是這印刷品的卷端都印有紅字的宋儒朱熹和張載等人的語錄。其中一份張載的語錄便是:‘為學要不疑處有疑,才是進步!這是個完全中國文明傳統之內的書院精神。”(見《胡適口述自傳》第二章《我的父親·考試和書院教育》)書院嚴格的教學和極具特色的教學方式,自然受到了學生的歡迎,一時“遠近之士,聞風來學,前后著錄數百人,學舍不能容,辟旁屋處之”(見沈祥龍:《劉先生行狀》)。袁昶、張煥綸、鹿傳霖、李平書等,即是其中的佼佼者。
然而好景不長,就在龍門書院蒸蒸日上,人才培養卓見成效的時候,光緒六年五月,劉熙載突染寒疾,因自感不起,旋辭職返鄉,并于翌年,卒于興化家中。
繼其任者為安徽和州的鮑源深。而龍門書院也就從此開始走向了衰落。
鮑源深字華潭,號穆堂、澹庵,安徽和州(今和縣)梁山鎮人。此公出身官宦世家。祖父鮑本泰,贈光祿大夫,翰林院編修。父鮑東里贈光祿大夫、振威將軍、大理寺少卿。兄鮑源薰、鮑源煦曾任翰議大夫、江西知府。雖小有文才,曾于道光二十七年中進士,廷試第三名(俗稱“探花”),但學問上卻未見過人。歷任工部左、右侍郎、順天學政、江南監臨官等,此時正從山西巡撫任上卸職,思謀一美差養老,于是看上了龍門書院山長職位,習于官場游戲規則的鮑源深,找來一位官場大佬出面向上海當局施壓,最終得償所愿。
鮑上任后,立刻就顯示出與前幾任山長不同的官場作風。一是將自己的寓所安置到書院之外。二是取消每日的師生見面討論制度。如有學生執業以請,就說:“你們都是高才生,哪里用得著每天來考查?”學生外出請假,就說:“你們這些人的人品,還有什么信不過的?需要限制?”時日既久,書院門禁形同虛設,隨意進出者有之,日夕在外游蕩者有之,昔日嚴謹篤實的學風蕩然無存。
光緒七年六月廿七日,《申報》刊登出一則《書院失竊》的簡訊:“本埠龍門書院之肄業生,時遭失竊,迭經報案,贓賊迄未一獲。近日周君和叔,聞又失去棉被、洋毯、面盆等件,雖所值無多,不足介意,然以春誦夏弦之地,疊來宵行晝伏之人,實屬不成事體。茲悉已稟報捕廳,曾未知能破案否?查書院后墻外,為鄰人傾棄垃圾,業已積成土阜,是以小竊出入無須穿穴,盡可逾墻也。”此時書院管理之混亂,學生紀律之松弛,可見一斑。也正印證了前人所言:“(教化綱紀)百年必世養之而不足,一朝一夕敗之而有余。”(見顧炎武《與人書九》)
龍門書院早已成為歷史,但它留給后人值得思索的地方卻很多。一、治大學,如烹小鮮。辦好一個書院固然要靠專家,但教育非一朝一夕之功,這就要求后來繼任者,能有著和前任相同的教育理念,這樣才能更好地延續以前的傳統,孕育出書院的精神和特性。龍門書院前半的輝煌,主要得力于顧廣譽、萬斛泉、劉熙載三任山長一致的學術理念,光緒《松江府續志》卷十七《學校志·龍門書院》就說,“煕載皆因顧先生之所以教人者而不變”,所以才能一方面延續原有的優良傳統,一方面塑造出龍門書院獨有的精神。而不能把書院混同官場來加以管理,僅僅注重其資歷、職銜等。表面上看,龍門書院走了個前廣東學政、二甲進士,又來了個前順天學政、一甲探花,教學力量似乎不僅沒有削弱,反而還有所加強。但學校不等同于官場,一個人的學術水平高低,也無法僅僅通過學銜、官階來衡量的。二、辦好教育,固然需要提高教師的待遇,但在腐敗的社會里,越是待遇優渥的部門和職位,越是容易成為權貴覬覦掠取的目標,成為腐敗的淵藪。徐珂《清稗類鈔·萬劉主講龍門書院》說:“應(寶時)初意,欲駕學海堂而上之,專講躬行,輔以文術。然學海堂定制,用意極精,以廣東物力之富,道光全盛之時,而公費歲入不過五百金,僅可自給。但立學長,不立山長,學長若缺,即由學生推補,阮文達公(元)當時創建,其儉如此。上以杜貴要挾薦,下以杜游間請托,而專為真讀書之士謀一下帷地也。龍門大旨與學海相類,而主講者束優厚,予人以覬覦之端,未及二十年,時移而事遷矣。”嗚呼,可謂痛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