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方
發展的想象力:邁向連片特困地區貧困治理的理論創新
呂 方
新階段,我國扶貧開發工作的主戰場轉移到“連片特困地區”①“連片特困地區”指的是新時期我國絕對貧困人口的主要分布區,是新階段扶貧開發工作的主戰場。根據新頒布的《中國農村扶貧開發綱要 (2011-2020)》,這些區域包括六盤山區、秦巴山區、武陵山區、烏蒙山區、滇桂黔石漠化區、滇西邊境山區、大興安嶺南麓山區、燕山-太行山區、呂梁山區、大別山區、羅霄山區等區域和已明確實施特殊政策的西藏、四川省藏區、新疆南疆三地州。。所謂“連片特困地區”不能僅就其地域范圍、貧困規模、貧困程度及減貧工作難度等表面特征來理解。既往的貧困治理實踐,雖然取得了寶貴的經驗,但“連片特困地區”的扶貧開發事業,需要通過體認“連片特困地區”減貧與發展道路的獨特性,激活“發展的想象力”,開創新型的貧困治理模式。這里所言的“發展想象力”包含著多元發展、多重視角、文化自覺三個層面的基本內涵。
連片特困地區;發展的想象力;貧困治理;多重視角;政策自覺
伴隨著我國貧困治理總體形勢的變化,中國的扶貧開發事業進入了新的階段。我們可以從幾個方面來理解“新階段”的基本內涵。首先,從貧困人口的總體規模來看,經過二十余年的貧困治理實踐,我國絕對貧困人口數量大幅縮減。參照國家農村扶貧標準,我國的農村絕對貧困人口的規模從2000年的9422萬人,下降為2010年的2688萬人,農村貧困發生率更是下降到2.8%。〔1〕然而,還應該清醒地認識到,雖然絕對貧困人口的總體規模有了大幅度的縮減,但如此重大成就的取得,得益于上世紀70年代末以來,中國農村改革的實施和中國經濟發展的良好總體形勢,尤其是近十余年來中國經濟保持了持續的快速發展,新千年,中央政府出臺的一攬子惠農政策的頒布更是為貧困治理提供了強勁支持。然而,步入新階段,單純的經濟增長已經很難繼續為貧困問題的治理提供有力的支撐,貧困治理的理論和實踐模式迫切需要創新。其次,絕對貧困人口的分布特征呈現出“大分散、小集中”的趨勢,新階段,我國的絕對貧困人口主要分布在“連片特困地區”。據統計,全國14個集中連片特困地區中,農民人均純收入2676元,僅相當于全國平均水平的一半;在全國綜合排名最低的600個縣中,有521個在片區內,占86.8%。〔2〕所謂 “連片特困地區”,不僅是指這些地區貧困的范圍廣、程度深、扶貧開發工作難度巨大,更為重要的是,隨著我國經濟發展的階段性特征轉換,既往的減貧模式,已經很難適應此類地區的貧困治理事業,迫切需要完成理論視角的轉換。同時,“連片特困地區”多具有自然地理條件的復雜性和經濟社會文化多元性并存的特征,以“發展主義”為核心的“同質化”貧困治理方案,不僅難以實現減貧的目標,反而會面臨巨大的生態風險、社會風險和文化風險。最后,國家財政能力的增強為“連片特困地區”的減貧與發展,提供了良好的基礎,但另一方面,此類地區的發展面臨著資源、生態、文化等多方面的約束。中國扶貧經驗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國家對貧困地區發展的政策性傾斜,新階段國家財政能力大幅增強,在“連片特困地區”減貧與發展的國家投入能力也將獲得相應的提升。然而,也需要看到,“連片特困地區”的貧困問題具有自身的特殊性,其減貧與發展有著自身獨特的規律,此外,隨著我國主體功能區劃的明確,和生態治理目標的提出,此類地區的發展道路面臨著諸多的現實約束。
可見,新階段扶貧開發工作主戰場的轉移,提出了一系列重要的理論和政策命題。破題新階段扶貧開發事業的關鍵,在于“連片特困地區”貧困治理的理論創新。鑒于此,本文聚焦于“連片特困地區”的貧困治理,從認識連片特困地區貧困問題的特殊性入手,分析既往扶貧開發模式的基本成就和局限,從新發展主義的理論視角,嘗試闡述新階段貧困治理的理論基礎,進而提出“連片特困地區”貧困治理政策創新的問題。
無論是對于政府還是知識界而言,“連片特困地區”均屬于較新的概念。目前,我們還沒有看到對于“連片特困地區”概念的理論界定。這種狀況,很大的原因在于“連片特困地區”自身的復雜性。從圖1我們可以看出,“連片特困地區”散布于我國廣大的地理版圖之內,自然地理條件和經濟社會發展狀況均存在著較大的差異。因此,所謂“連片特困地區”主要是一個集合名詞,具有較高的抽象層次,很難具體到對每一個地區特征的描述。當然,這一概念,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這些地區的某些共性問題。例如,這些地區均是貧困范圍廣、貧困程度深、扶貧開發工作難度巨大的區域;同時,這些地區是我國少數民族的主要聚居區,和生態高度脆弱的地區,既往的貧困治理模式,在這些地區很難奏效。

圖1 連片特困地區分布圖
在這些共性特征之外,深入分析就會發現,新階段國家確定的這14個連片特困地區,在片區之間、片區內部都存在著較高的異質性。這些異質性體現在自然地理條件、經濟社會發展狀況、民族文化特征等眾多方面。從自然地理條件來看,14個連片特困地區涵蓋了我國的主要山脈地帶、荒漠化地區、高原地帶、喀斯特地貌地區等,這就意味著,這些地區屬于貧困問題與生態脆弱高度耦合的區域,每一個片區減貧與發展所面臨的生態約束、資源約束均存在著差異,同時,各片區的主要致貧原因和減貧方式也將會有很大的差別。此外,不僅在片區之間,即使是同一片區,其內在的差異性也是十分顯著的。以武陵山區為例,地處湘、鄂、渝、黔四省交界地帶的武陵山區,層巒疊嶂,植被、作物、牲畜的分布特征較為復雜,以往大規模、同質化的貧困治理方式在當地很難收到好的效果;同時,當地還是長江中下游重要的生態涵養區域,減貧與發展的路徑選擇也面臨著多方面的制約。從民族文化特征來看,連片特困地區,是我國少數民族同胞的主要聚居區,因而,此類地區的減貧與發展關系到我國的邊疆穩固、民族團結與社會和諧。各地獨特的民族文化和豐富的地方性知識,一方面構成了貧困治理重要的文化資源,但另一方面,較為穩固的生計與文化形態,也可能構成發展的制約因素。如何完成傳統文化資源的創造性轉換,是新階段貧困治理實踐中需要認真應對的現實問題。從經濟社會發展狀況來看,連片特困地區的經濟發展均處于較為低水平的階段,雖然有豐富的資源優勢,但由于基礎設施條件的限制,很難轉換為有效益、可持續的家庭與社區生計,此外,當地落后的社會事業發展水平也構成了脫貧致富的主要障礙之一。可見,進入扶貧開發工作的新階段,邁向“連片特困地區”的貧困治理,有一系列的理論與現實命題需要審慎回應。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扶貧開發事業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在新千年的第一個十年中,全國592個國家扶貧開發工作重點縣人均地區生產總值從2658元增加到11170元,年均增長17%;人均地方財政一般預算收入從123元增加到559元,年均增長18.3%。農民人均純收入從1276元增加到3273元,年均增長11%(未扣除物價因素)。到2010年底,我國農村居民的生存和溫飽問題得到了基本解決。〔3〕尤其值得一提的是,2008年,中國率先實現了聯合國千年發展目標關于貧困人口減半的內容,為世界反貧困事業做出了巨大的貢獻。目前,知識界廣為認同,在既往二十余年的反貧困工作歷程中,中國走出了一條獨具特色的道路,形成了貧困治理的“中國模式”,這一模式大致包含如下幾個方面的內容。
首先,獨特的減貧戰略。中國過去二十余年減貧戰略的獨特性,首要特點在于堅持通過發展經濟帶動貧困問題的治理。上世紀70年代末,隨著農村改革的實施和農產品價格形成機制的改革,農村貧困人口大幅度減少。1980年代中期以來,中國經濟步入了持續快速增長的軌道,與此同時,中國政府開始推行政府主導的有組織開發式扶貧,截至2010年底,參照農村貧困標準,我國的農村貧困人口下降到2688萬,可謂成果顯著。按照自由主義的經濟學觀念和政治實踐,在經濟發展的過程中,不需要給予貧困群體和地區以特殊的待遇,而是經由經濟優先發展區域的消費和就業吸納能力,即可實現貧困治理的目標。上世紀80年代,這一觀念被里根政府和撒切爾政府廣為采納。我們認為,中國快速的經濟成長,確實對貧困問題的治理產生了強勁的涓滴效應 (Trickle-down effect),但中國貧困治理模式有別于自由主義貧困治理學說的獨特性在于,在注重經濟增長的益貧效應的同時,強調政府主導式的開發式扶貧,而不完全依賴于市場要素。值得一提的是,經濟發展的涓滴效應對于貧困問題的治理是有限度的,從國外的理論研究和貧困治理實踐來看,當貧困人口的規模下降到總人口的百分之十以下時,經濟發展的涓滴效應已經很難發揮作用,因此,在新階段貧困治理中,國家的貧困治理能力將面臨更多的挑戰。
其次,強勁的政府主導。貧困治理的國家能力建設,是反貧困研究領域內近十余年興起的一個熱點。上世紀90年代,以哈佛大學為中心的“國家學派”強調國家在推動經濟發展、促進社會福祉方面的重要價值。〔4〕上述視角被借用到貧困研究的領域中,尤其是在對于中國減貧經驗的理論總結中,“政府主導型”被視為中國減貧道路的核心。政府主導的貧困治理,所涵蓋的內容頗為廣泛,不僅包括國家的財政政策、產業政策、社會保障政策;同時也包括區域的發展規劃、發展戰略部署、時序選擇等多重要素。新千年伊始,在總結“八七扶貧攻堅”經驗的基礎上,中國政府推出了《中國農村扶貧開發綱要 (2001-2010年)》,凸顯了國家貧困治理的責任和主導能力。具體而言,政府主導的貧困治理,不僅體現為不斷加大的對欠發達地區的一般性轉移支付和扶貧開發專項資金投入,同時也表現為領導扶貧開發工作的組織能力和綜合協調能力。尤其是在組織和協調能力方面,逐漸形成了多部門合作的貧困治理體制,創生出各種積極力量共同推動反貧困事業發展的合力。
再次,廣泛的社會參與。中國扶貧開發道路的總體構架可以概括為“三位一體”的大扶貧格局,即專項扶貧、行業扶貧與社會扶貧相結合。其中,社會扶貧的力量,對于扶貧開發事業的重要性在新世紀不斷增強。社會扶貧從廣義上講,是政府專職機構扶貧工作以外,所有扶貧工作的總稱,包括定點扶貧、協作扶貧、國際扶貧、社會組織扶貧等多項內容。這里面特別引人矚目的是,隨著我國社會建設不斷取得成就,社會組織在扶貧開發工作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上世紀80年代中期,已經有一些社會組織活躍于反貧困的領域中,90年代在“八七扶貧攻堅”的推動下,國內外的非政府組織開展了廣泛而深入的扶貧活動,據統計,1993-2000年間,社會組織所動員的資源約合人民幣500億元,占社會扶貧資金投入總量的28%。新千年以來,各類社會組織通過直接的資源投放、經驗分享、政策倡導等方式,積極推動著我國的反貧困事業發展。
最后,全面的貧困治理。關于貧困的理論研究,歷經多次理論范式的更新。早期的貧困研究和貧困治理,如英國的《濟貧法》僅僅是為了保護正常的經濟秩序而采取的社會行政手段。之后在較長的歷史時間段中,貧困更多地被界定為經濟方面的匱乏,因而,貧困治理往往采取基于生計調查的、有條件的社會救助。〔5〕二戰以后,貧困治理被視為發展話語的要旨之一,圍繞著現代化理論與反貧困之間的關系,學界經歷了漫長的討論。上世紀70年代,貧困研究領域呈現出異常活躍的理論氛圍,幾種相互競爭的理論范式共同主導著對貧困問題研究,例如“脆弱性分析”、“生計資本研究”、“社會排斥研究”等。〔6〕貧困理論研究之所以呈現出如此復雜的理論脈絡,恰因為貧困問題本身的復雜性。當下,無論以何種理論視角為出發點,研究者和行政官員均認為,貧困問題的成因具有多元性,從而貧困治理的手段也應該是多元的、綜合的。中國政府的貧困治理也經歷了從“救助式扶貧”到“開發式扶貧”的轉變。這一轉變起自上世紀90年代初的“八七扶貧攻堅”,在新世紀第一個十年的扶貧開發規劃綱要中有明確的體現。全面的貧困治理,意指采用“開發式扶貧”的政策思路,針對貧困地區、貧困村和貧困農戶的致貧因素,開展總體性治理。這一全面的貧困治理理念,較為充分地體現在“整村推進”式扶貧開發中,通過強勁的政府主導能力,整合各部門的資源,從貧困社區基礎設施、公共服務體系、基層組織能力、社區文化等多方面著力,激活社區自我組織和自我發展的能力。
雖然中國扶貧模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新階段,中國貧困治理道路的基本問題發生了重大的轉變,當我們理性檢省既往的扶貧模式,思考其在新階段扶貧開發中的適應性時,將會發現,既往的貧困治理方式,既存在一些值得認真總結和傳承的寶貴經驗,同時也存在著一些缺憾。
其一,經濟中心主義貧困治理的缺憾。雖然中國政府在貧困治理方面主張從多元貧困的視角出發,總體性地理解貧困問題的內涵,在此基礎上實現減貧與發展的目標。但在具體扶貧開發實踐中,以發展主義為理論基礎的經濟中心主義依然占據著主導地位。具體表現為,在貧困治理目標的設定方面,更多強調數字層面的收入水平增加,卻對貧困人口及貧困社區的可持續生計與自我發展能力缺乏敏感。在貧困治理方案的選擇方面,重視通過項目選擇推動產業發展,而對生態視角、社區內部二元分化、傳統文化保護等關注不足。上世紀末,發展研究領域經歷了一次思想革命,倡導走出經濟中心的發展主義模式,而提倡新發展觀,發展不僅僅意味著經濟指標的提升,更為根本的目標在于發展服務于人的福祉根本改善。這包含著文化歸屬、家園感、生態和諧等多方面的內容。〔7〕
其二,同質化發展模式的非預期后果。所謂同質化的發展模式,指的是不同自然地理條件、資源稟賦、生態約束、文化特點及經濟社會基礎的區域推行的是大致相同的發展形式。既往的貧困治理實踐中,往往陷入“規模化”的迷思,〔8〕片面最求產業發展的規模,而與貧困地區自身的特點結合不夠。產業的規模化發展固然有自身的優勢,例如能夠有效降低單個農戶或社區與市場進行對接的交易成本,提升產業的競爭優勢。但規模化發展有賴于特定的基礎,在農業發展領域,現代規模農業的基礎不僅僅在于現代農業科技系統和農業化工系統的發展,更為重要的是規模化的農業生產適宜于發展基礎大致相似的區域。在我國的長江中下游地區,沃野千里,近似的發展方式,不會帶來太多的問題,但我國大多數的貧困地區,屬于資源稟賦差異巨大、生態高度脆弱(但成因各異)、經濟社會文化異質性強烈的區域,從而就導致了同質化發展模式的失靈,產生了諸多非預期的后果。在貧困治理的實踐中,很多基層工作者和貧困農戶都有著共同的困惑,政府往往在一段時期內大規模推廣某一特定的項目,但這些項目多以失敗告終。非但不能成為貧困社區和農戶可持續生計的基礎,反而浪費了珍貴的反貧困資源,并導致了政府公信力的貶損。更為嚴重的是,原有的生產體系難以恢復,生態也發生了不可逆的惡化,未來發展的基礎喪失殆盡。
其三,“客體化”貧困治理思維的謬誤。著名思想家沃勒斯坦在反思發展這一社會科學核心概念的時候,發出了一系列詰問: “發展是發展什么?是誰或什么實際上得到發展?謀求發展的背后是什么需求?這樣的發展如何實現?前面四個問題的答案有什么政治含義?”〔9〕這一系列詰問的背后隱含著一個關鍵的問題,即在以往的發展規劃中,采用的多是自上而下的視角,將發展的主體客體化,成為治理的對象,而不是治理的主體。在貧困治理領域中,提出同樣的問題,頗具價值。貧困被視為一種需要“對象化治理”的社會問題,貧困者被看做是不具備參與貧困治理項目規劃能力的。從而,自上而下的視角始終是炮制貧困治理方案的基本路徑。雖則“參與式發展”的觀念在新世紀之初,經一些國際NGO組織,如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的引介,進入了中國貧困治理的理論研究和實踐,但并未從根本上走出“客體化”貧困治理思維的陷阱。這就延續著既往政策與需求脫節的實踐困擾,貧困社區和人口作為被治理者,始終未真正成為減貧與發展項目的主體,遂導致基層扶貧工作者感慨“總是我們在動,而老百姓卻缺乏熱情,事事仰賴政府”。
進入扶貧開發工作的新階段,隨著主戰場轉移到“連片特困地區”,我們的貧困治理研究迫切需要理論創新。如上文所述,“連片特困地區”的貧困問題具有自身的特殊性,與之相應,貧困治理策略也具有復雜性。本文以新發展主義為基本框架,提倡從連片特困地區自身的特點出發,以多元發展、多重視角、文化自覺三個層面探討“發展想象力”的基本內涵。
新階段的貧困治理將以“多元發展理論”為基礎。所謂“連片特困地區”,是一個具有很高抽象層次的總體性稱謂,在具體的貧困治理實踐中,需要體察每一個片區自身貧困問題的特殊性,結合自身的資源稟賦和約束條件,因地制宜地選擇發展道路。在發展研究領域中,存在著“一元發展理論”與“多元發展理論”的分野〔10〕,前者主張不同地區的發展只是處于不同的階段,欠發達地區 (國家)可以通過模仿發達地區 (國家)的發展道路,最終實現現代化水平的提升。“一元發展理論”在經驗層面遇到了巨大的困難,拉美國家在經歷了多年的實踐非但沒有實現“一元發展理論”所承諾的美好愿景,反而債臺高筑,陷入發展停滯、社會矛盾激增的狀態。“多元發展理論”在質疑和清算“一元發展理論”的基礎上,主張將空間的變量引入發展研究的領域中,認為并不存在著普世的發展模式,不同時空情景下,發展道路的選擇當具有多元性。〔11〕這一觀念對于“連片特困地區”的貧困治理理論創新頗具啟發。“多元發展理論”強調發展的時空約束,發展的可行方案取決于對不同區域自然地理條件、歷史文化特征、資源稟賦和生態約束的綜合認知。“連片特困地區”不同于一般性的貧困,片區之間,甚至片區內部都具有較強的異質性,同時在資源稟賦上也具有獨特性,契合當地特點的發展道路選擇成為決定貧困治理成功與否的關鍵因素。
新階段的貧困治理需要秉持多重理論視角。“連片特困地區”的貧困治理,是一個全新的理論和政策命題。雖然我們強調多元的發展道路,但總體而言,“連片特困地區”的共性特征還是為我們提示了一些我們需要秉持的理論視角。
首先,民族視角。14個“連片特困地區”同時也是我國少數民族的主要聚居地區。民族地區的貧困治理,需要對民族特點、民族文化、民族傳統、民族資源等方面有很好的考量。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少數民族同胞在長期的生產生活實踐中形成了諸多寶貴的“地方性知識”,包括生產技術、社會組織形式、文化傳統等,這些地方性知識是我們認識和理解當地特點的捷徑,同時也是可以創造性地應用于貧困治理實踐的重要財富。
其次,生態視角。“連片特困地區”與我國的生態脆弱地區、自然災害多發地區在空間上具有高度的“地理耦合性”。在上一個農村扶貧開發“十年規劃”期間,這一問題已經引起了政府和知識界的關注,主張將扶貧開發工作與生態治理和防災減災工作有機地結合起來。特別是,“連片特困地區”的貧困治理的目標,需要與生態恢復和生態保護的目標相協調,“生態友好型”的貧困治理道路、“綠色減貧”的理念,無疑是我們理解“連片特困地區”減貧與發展問題的另一重要維度。
再次,特殊群體視角。關于“連片特困地區”研究的既有成果顯示,很多片區存在著特異性的問題,例如地方病對于貧困社區和貧困人口的影響在一些地區成為制約貧困治理進程的重要因素。因此,唯有將貧困治理與地方病防治工作有效結合起來,方能保證更為持久的減貧效果。作為特殊群體視角的延續,貧困地區的老年貧困人口照料問題,貧困兒童就學問題,慢性病患者的就醫問題,都需要在政策設計中有一個明確的回應。
最后,性別視角。隨著城鄉格局的變動,農村男性勞動力大量外流,使得農村勞動力女性化成為一個值得認真對待的問題,“連片特困地區”這一特點十分明顯。這里所言的性別視角,并不完全等同于一般意義上的女性主義觀點,而是指在承認女性社會勞動價值的同時,對貧困社區現存的勞動力性別構成格局保持足夠的敏感。有學者指出,既往的貧困治理實踐,更多是男性中心主義的,家庭生計的維持和發展被看做是男性的專屬,雖然在一定范圍內,各級婦女組織和一些國際NGO積極推動女性項目的發展,但總體而言,在減貧與發展的項目運行過程中,女性的需求并沒有得到積極而有效的回應。
文化自覺是新階段貧困治理的重要思路。上世紀90年代末,費孝通先生以一系列疑問句提出了“文化自覺”的理論命題:“我們為什么這樣生活?這樣生活有什么意義?這樣生活會為我們帶來什么結果?也就是說人類發展到現在已開始要知道我們的文化是哪里來的?怎樣形成的?它的實質是什么?它將把人類帶到哪里去?”〔12〕關于“文化自覺”的追問可以從貧困的角度做出這樣的解讀,即減貧與發展道路的選擇,首要需要解決的問題是“我們從哪里來,能到和要到哪里去”。文化規定的我們的生活,包含著文化持有者對于“幸福”、“發展”、“和諧”等概念的解釋體系,因此,要談論減貧與發展,首先要對特定群體、特定文化有自知之明,對其所珍視的價值、內心的期盼有深切的認識。具體到“連片特困地區”的貧困治理,以民族地區貧困群體為中心的發展觀念是何物?從文化多元一體的格局來看,民族地區的發展道路的選擇,有著怎樣的依據和潛在優勢?我們認為,在邁向“連片特困地區”貧困治理的道路上,文化自覺將是“發展想象力”的重要來源。這就要求既有的貧困治理模式做出相應的調整,不是單純的經濟中心主義治理、對象化治理和同質化發展,而是建立在對“連片特困地區”經濟特點、社會構造、文化心理等方面綜合認知的基礎上,把握此類地區貧困治理在更為宏觀的社會發展語境中的位置,尋找具有文化生命力的治理方式。
在二十余年的貧困治理實踐中,中國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中國減貧經驗更是廣受贊譽。但需要保持理性的是,邁向“連片特困地區”的貧困治理,將迎來諸多嶄新的理論命題。這些理論命題源自“連片特困地區”自身的特殊性。對這種特殊性的理解,需要走出單一的經濟中心主義視角,而采用經濟、社會、文化、生態的綜合觀點,具備“向上”和“向下”的兩重視野。前者,“連片特困地區”的貧困治理,是我國總體發展戰略的有機組分,每一個片區的減貧與發展都具有全局性的意義。后者,對各片區自然地理條件、經濟社會文化特征差異性的認識,是貧困治理模式選擇的根本依據。
理論視角的創新,最終需要成為貧困治理的“政策自覺”,才有望真正收到實在的效果。這就要求在新階段的扶貧開發政策設計過程中,對于民族視角、生態視角、特殊群體視角、性別視角等具有一定的敏感性。使得政策過程真正體現民族貧困地區社區與農戶的主體性,真正與其需求建立有效的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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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632.1
A
1008-9187-(2012)03-0112-06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新時期中國社會管理的組織基礎研究”(09BSH052);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項目“整村推進政策在特殊類型貧困地區實踐績效評估及其政策建議——基于恩施與涼山的實證研究”(20100480918);中央高校自主科研課題“災害風險管理與減貧理論方法研究”(CCNU11C2008)
呂方,華中師范大學社會發展與社會政策研究中心講師,博士,湖北 武漢430079。
朱鳳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