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鄉老兵的未了心愿

　　
　　“我就是，我就是。”李振興一疊聲地說著。
　　走進陜西省涇陽縣白王鎮范李村，從村里的小廟向西拐，記者看到一戶人家門口坐著一位大爺，便向他打問李振興的家，巧的他就是李振興。
　　如果不知底情，沒有人會知道眼前這個走起路來有點搖晃的鄉村老人，曾經是在戰場上立下過戰功的軍人。
　　藏北平叛
　　1958年征兵時，李振興19歲，正在涇陽石橋中學讀初三。“才上了半學期，就報名參軍了。”李振興說，他當時一心就是想參軍，初中沒畢業就到了部隊。
　　其實，初中文化程度當時在部隊就是高學歷了，李振興因此被分到11師的防化連，當時算特種兵。“使用的裝備，包括穿的服裝，整個是蘇式的。”
　　1958年3月18日，正在甘肅臨夏接受訓練的李振興所在防化連接到出發命令，目標是西藏。由于防化連新兵訓練還沒結束，進藏時，他們改成了噴火連。
　　“緊急換裝，領了皮帽子、皮大衣、皮手套、毛皮鞋，然后從蘭州坐火車到峽東，改坐汽車，在汽車上坐了四天四夜，除了到兵站下車吃飯，剩下的時間全部在汽車上度過，就是為了按時趕到拉薩。”李振興回憶說，“翻唐古拉山時，人難受得很，憋得上不來氣，尤其是走到五道梁、坨坨河那一段。”
　　此前的3月10日，拉薩發生叛亂。駐拉薩的解放軍能夠投入機動作戰的兵力僅千余人，而拉薩的叛亂武裝分子大約有7000人，又有外國勢力援助，情勢極為緊張。
　　麥地卡戰役是西藏平叛四大戰役之一。
　　麥地卡位于黑河東南，塔工西北，拉薩東北之間，是一個牧區，50平方公里只有1萬多人。叛匪主要是參加拉薩叛亂敗退下來的藏軍以及青海、四川、黑河等地竄來的骨干，加上被脅迫的群眾，共有3000多人，他們對青藏公路的安全造成了很大威脅。
　　李振興記得，麥地卡平叛作戰進行了大約一個多月，大小戰斗進行了41次，殲滅叛亂分子3561名。李振興所在連隊承擔的任務，是從下曲卡轉運站給前線送給養。
　　“排長和我找到當地一個進步頭人，名字我忘了，只記得肚子大得很，他聽說部隊需要牦牛運物資，二話不說，帶著我們到他的領地通知牧民。”李振興說。
　　兩天后，牧民趕著上千頭牦牛來了，滿眼望去，周圍山上全是牦牛。
　　一天，行進途中宿營時，遇到下中雨。“藏北晚上的溫度在零下10度，那一夜把人凍扎了。”李振興說：“后半夜站崗時，排長還來和我拉家常，問想不想家呀什么的。”那時，李振興參軍只有幾個月，還算是新兵。
　　李振興他們還從前線往轉運站送過一次烈士。
　　“有一個班遭遇敵人伏擊，叫人家用刀全部砍死了。”李振興說到這兒，眼睛里涌出了淚水，聲音有些哽咽。
　　這些烈士，后來都被埋在黑河烈士陵園了。
　　“我直接參加的一場平叛戰斗是在啞吧察藏。”李振興說。
　　有牧民報告說，有一股叛匪很囂張，叫囂著說誰都不怕。“我們在當地買了幾十匹老百姓的馬，一個人有兩匹馬，我們一個班加上警衛營一個班，總共20來個人去剿匪。”
　　他們騎馬跑了四天四夜，然后就是一個晚上的戰斗，將叛匪全部消滅。
　　李振興告訴記者，他們在謝通門縣的那此行動受到西藏軍區的嘉獎。
　　當時，謝通門縣聚集了很多叛匪，李振興一行5人在縣公安局副局長當州的帶領下去了解敵情，為大部隊平叛行動做前期準備。
　　“我只會幾句日常藏語，還是進藏時突擊學的。”在這種情況下，班長領著他們偵查完情況后，就決定迅速撤出縣城。
　　謝通門的平叛戰斗打得很出色，只跑了少數幾個骨干分子，大部分叛匪都被抓獲了。
　　“后來當州叛變了，還被臺灣國民黨政府封了個西藏保安副司令。”李振興說。
　　或許是在西藏高寒地區待的時間長的緣故，加上戰爭期間時常風餐露宿，李振興的膝關節一直不好，時常酸疼。他從椅子上起身，一定要先雙手扶著椅子把手，活動一下雙腿才能站直行走。
　　
　　火線入黨
　　中印邊境自衛反擊戰東線的兩個階段，李振興都參加了。
　　克節朗河谷戰役打響前，李振興往前線送炮彈；戰后，他們又一路追逃軍，直追到達旺河。
　　總攻開始了，李振興所在的32團隨尖刀連五連一起行動。
　　“那時候有抓考爾（印軍前線最高指揮官）的想法呢。我覺得自己機警，行動迅速。”李振興往德讓宗沖的時候，心里就想這一件事。
　　行進中，他們遇到敵方相當強的火力，沒辦法動彈，尖刀排也只上去了幾個人。
　　“尖刀排排長徐小元（音）受傷了，我們幫他包扎后，讓他躺在靠里邊比較隱蔽的地方。”突然，有一個戰士大聲喊，“敵人的坦克下來了！”
　　李振興他們做好了噴火準備。那時，噴火器點火很難，天太冷，只用點火器常常點不著。作為點火手的李振興要準備一團棉花，用鐵絲捆著，作為助燃工具。
　　“等了一陣，只遠遠聽見有坦克的響聲，總不見坦克下來。”這時，徐小元已經犧牲，李振興把他身上的兩顆手榴彈解下來，和自己的兩顆綁在一起，要去炸敵人的坦克。
　　王正才不想讓他去，因為他連把槍都沒有，又沒有火力掩護，很危險。但李振興很堅決，并對王正才說“我保證完成任務。萬一犧牲了，如果能被批準入黨，這存折上的錢，就是我的黨費。”李振興把他隨身帶著的鋼筆、筆記本連同積攢了多年的存折，一起交給了王正才。這些常常出現在電影里的情景，李振興是真真實實經歷過的。
　　李振興一路往前跑，沒有看見坦克。這時，一個工兵受五連連長命令，給李振興送來了兩枚爆破筒。32團2營的副教導員也帶著一些人上來了，他們一起沖到敵人坦克跟前，才發現敵人早都跑了，只丟下了還在發動著的坦克和汽車。
　　戰斗勝利后，11師噴火連在邦迪拉開了個臨時支部擴大會議，師直黨委委員辛秀林在會上握著李振興的手，說了這樣幾句話：“你是祖國的中流砥柱；你為中印邊境反擊戰立下了汗馬功勞；你為中華民族爭了一口氣；你是祖國的好兒子。我以黨委的名義，給你請功。”
　　就在這次會議上，李振興成為中共預備黨員。
　　蒙冤回鄉
　　1963年，在西藏參軍已經5個年頭的李振興，不僅回家探了親，還結了婚。“那時候，都是媒婆給介紹的。”李振興的老伴張資芹說。當時的張資芹在一所小學當老師。
　　第二年，李振興終于被送到南昌步兵學校讀書。中印邊境自衛反擊戰的戰斗骨干，大部分都被部隊送到步兵學校讀書了。李振興也是戰斗骨干，但因家庭成分是中農，已錯過了幾次機會。這一次，他總算如愿以償。
　　1965年5月20日，李振興拿到43cbfae51b5135f15221316cc91287619a2778e9a4138665c6798ff979ab5d51了步校的畢業證。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這個當時已是準尉學員的青年，鐵定就是少尉排長了。
　　但是，6月的一天，當定職定崗定級儀式在學校禮堂舉行時，中隊指導員卻通知李正興，他不能參加，只能在教室里坐著。“完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教室里坐著的還有其他10個人。”李振興說。
　　后來李振興才知道，部隊曾派人到他的老家范李大隊進行外調，大隊出了這樣一份證明：經摸底調查，李振興家庭可能是漏劃地主。
　　李振興這批八、九十名學員，有11名因為家庭成分有問題，最后都沒被分到部隊，而是以義務兵的身份復原回鄉了。
　　“你個人表現突出，在學校還是標兵，但你家成分是漏劃地主，不適合在部隊干……”指導員找李振興談話，口氣是惋惜和無奈的。
　　“這是對我的誣陷！如果我家是地主成分，我自己卷鋪蓋走！”李振興實在想不通，其他學員都回去了，他也不走，一度還不吃不喝。校方只能送他到醫院治療，在醫院住了十幾天。最后，李振興帶著百般的不情愿回到了家。
　　此前，從西藏復原的義務兵，地方上都給安置了工作，可李振興情況特殊，是被部隊處理回來的，就只能回鄉務農了。
　　不僅如此，李振興還被步校作為“敵對分子”開除了黨籍，他的妻子張資芹的團籍也被開除，小學教師也當不成了。
　　“伯父家土改時被劃為地主，大隊摸底調查時，覺得我父親和伯父是親兄弟，應該都被劃為地主，才有了漏劃地主的結論。”這是李振興回鄉后才弄清的。
　　1966年3月，大隊社教運動正式開始，4個月后，李振興家被正式劃為了地主。
　　“作為‘小牛犢’，上過批斗會，隊里啥活重、啥活累，別人不愿意干的活就會派給我。”李振興說的“小牛犢”，指的就是地主子弟的身份。
　　公社沒解體時，李振興修過鐵路，修過水庫。“碰到這種上工地出勞力的活，人家一年去一次，他就得去兩次。我生我老大時，他就在工地，都不讓回來。”張資芹抹著眼角的眼淚說：“這都是命！”。
　　未了心愿
　　改革開放后撥亂反正，李振興家的地主成分又被糾正成了中農。他一下子看到希望，趕緊給學校寫信，希望校方能糾正對自己的處理結果。可他年年信訪，年年泥牛如海，沒有音信。
　　1984年，李振興第一次到南昌步校上訪。“一路討要著去了。”李振興說的討要，指的是坐火車沒買票。在車上，李振興把自己的經歷一講，列車長也沒讓他補票，只說了一句“你是功臣，不用買票了。”
　　“文革”時，南昌步校的檔案都被毀得找不見了，校方倒是認可李振興的畢業證，但對他提出的取消“敵對分子”帽子的要求卻不能滿足。李振興想不明白，地方上把家庭成分弄錯了，都能給他一個處理錯了的證明，為啥學校就不行？
　　這次上訪無果而歸。
　　“那時候拿出來二、三十塊錢都難的很，我和我弟都小，家里就靠我爸，不能總上訪，啥事都不干。”李振興的女兒李亞平對記者說。
　　這一擱就是20年。2004年，李振興兩次到南昌步校上訪，無果。
　　2007年，李振興又兩次去了步校，最后一次是在張資芹的陪伴下去的。“那時候他有冠心病了，他一個人去我不放心。”張資芹說。
　　到學校上訪了5次，李振興始終見不上學校領導，接待他的只是校政治部的干事。最后，他隨身攜帶的一些證明文件也被沒收了。校方甚至還叫來了一名警察，要對他進行收容。
　　那時天冷，加上過于激動，李振興的冠心病犯了。
　　“咱趕快回，就算學校給你糾錯，咱都不在這兒待了，萬一你在這兒出個事，我回去給娃們交代不了。”張資芹把老伴勸回了家。
　　今年4月，李亞萍無意中在網上看到11師要舉行中印邊境自衛反擊戰勝利50周年紀念活動的消息，就帶著父親去拜訪他的老戰友們。
　　“當年多么帥的一個小伙子，成了這樣子了？！”班長王正才紅著眼圈感嘆地說。老戰友們聽說了李振興的事兒，沒有不同情的。
　　6月，李振興突然得了腦梗。經過治療，恢復還算不錯，只是走路步態不是很穩。
　　“輪椅都準備好了，這次戰友在西安聚會，我一定要參加。從離開西藏，和11師的戰友已經有48年沒見過了。”李振興對記者說。
　　2012年10月21日，上午8點40分，李振興到西安報到參加紀念活動，同時領到兩枚紀念章，一枚是紀念西藏平叛勝利的，一枚是紀念中印邊境自衛反擊戰勝利的。李振興迫不及待地讓女兒幫自己將紀念章戴在胸前。那一刻，他的臉露出了少有的笑意，容光煥發。
　　只是，那個留在心底40多年的愿望，什么時候能成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