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1年12月4日,俄羅斯舉行了第六屆杜馬選舉。各種政治力量不僅在選票上進行了角逐,而且圍繞選舉舞弊的爭執,在街頭展開了罕見的對立,一度被忽視的社會情緒也由此迅速地迸發。全俄各地逾50個城市先后爆發不同規模的抗議示威活動,創下了十年來的記錄,俄羅斯政局也出現了近十年來從未有過的波動。
俄羅斯政治力量的分配格局
第六屆國家杜馬選舉是在國際金融危機后,俄羅斯經濟社會面臨新挑戰、新任務的環境下舉行的,也是普京將重新爭奪總統寶座的“前哨戰”。因而各種政治力量都十分活躍,力爭在新的政治版圖中獲取最佳位置。特別是統一俄羅斯黨憑借其與政權密不可分的關系,更是積極動員,提前部署。
2011年5月,根據普京倡議,俄羅斯政權推動成立了一個新的“超級政黨結構”——全俄人民陣線。其目的顯然是試圖擴大執政社會基礎、爭取更多認同,讓更多的支持統俄黨的無黨派人士參與到為“政權黨”助選中來。統俄黨也表示,將與其他社會運動協調合作,把非黨人士吸入進統俄黨候選人名單中。
與此同時,為平息反對聲音,給反對派一些“希望”,政權又主動向其他黨派釋放出改革的信號。根據梅德韋杰夫總統的提議,統俄黨主導的第五屆杜馬修改了選舉法,將進入杜馬黨團的門檻從得票率7%降低到5%。但由于這項法案只能在第七屆杜馬選舉時才實行,又決定在此次選舉中先實行“浮動門檻”,即規定在選舉中獲得高于5%、但低于6%得票率的政黨將獲得一個議席;獲得高于6%、但低于7%得票率的政黨將獲得兩個議席。
12月4日,在依法參加選舉的七個政黨中,四個政黨得以進入杜馬(它們也都是2007年第五屆杜馬的黨團),而其余三個則連“浮動門檻”也未靠近。
這種狀況大體上延續了2000年以后俄羅斯政治力量的結構,也說明最近十年來,俄羅斯政治版圖已從初期的紛雜、混亂趨于相對清晰,主要政治力量在一定程度上鞏固了自己的陣腳,并在憲法體制下發揮著各自的作用。與此相關的是,如同過去多年一樣,中派、溫和力量依然占據政治舞臺中央,無論哪類的極端勢力被排斥在體制之外,這也代表了社會情緒的基本偏好。
此外,這種格局還呈現出幾個有意思的現象。其一,統俄黨“一黨獨大”局面被終結,開始了俄羅斯政治生態新的畫面,也反映了俄羅斯多黨政治趨于健康、各種力量配比趨于平衡的跡象。其二,多年來,雖然一直被行政當局擠壓,但俄共始終能夠穩住基本盤,保持第一反對派的地位。這也應該反映出一批民眾對過去“好”的東西的懷念,對社會公正和正義的期待。其三,十年來代表自由派主張的右翼一直沒能進入杜馬。不過,俄羅斯當局清楚,對于日益多元化的俄羅斯社會來說,政治版圖中缺少一翼的代表未必是平衡的。特別是這批力量游移在體制外,難免不成為破壞性因素——一些極右翼人物就千方百計與西方勾連在一起,挑戰政權的穩固。事實上,在政權最初的政治布局中,為了填補缺一翼的狀況,統俄黨就不得不以中右翼代表自居。[1]近來,俄羅斯政權也試圖主動打造新右翼政黨,以使之能夠納入體制內、并為政權所控制。[2]不過,由于社會對90年代激進改革后果記憶猶新,以及右翼自身的不成熟,這個工作并未成功。其四,民族主義一直是各種力量試圖利用的思想武器,也是國家衰敗—重振過程中非常容易獲得共鳴的民粹因素。這也就難怪貼著民族主義標簽的自民黨成了歷屆杜馬中又一棵常青樹。多年來,政權與民族主義政黨基本保持著良性的互動:一方面,自民黨從葉利欽時期起就一直扮演“小罵大幫忙”的角色,自然能為歷屆政權容忍;另一方面,政權和主流社會不會讓民族主義成為主流意識形態,不會讓其直接干預政策執行。很能說明問題的是,在各屆政府的重要崗位上,都可以看到自由派人士在發揮重要影響,卻幾乎找不到民族主義的代表。
統俄黨面臨的經濟社會新挑戰
對統俄黨和俄羅斯政權來說,12月4日的選舉是喜憂參半,喜不足以慶賀,憂卻顯得格外深刻。
統俄黨連續三屆在杜馬中占據優勢,并保住了杜馬主席的位置。加上此前圣彼得堡的統俄黨人“成功”運作,擠走了公正黨的米羅諾夫,第一次實現了議會上下兩院都由一個黨的代表擔任領導人的局面——如果再算上總統和總理,俄羅斯前四位領導人都是一個黨的代表的局面也是20年來首次。
然而,不到半數的得票率明顯低于此前統俄黨的預計,只能算慘勝。比這更糟糕的是因被指控舞弊而引發的大規模抗議活動。一直順風順水的統俄黨遭受了自成立以來第一次“滑鐵盧”。
出現12月風波并非偶然,其背后既有“歷史遺留”老問題,也有近年出現的新現象。
眾所周知,統俄黨從組建到發展都是當局為鞏固執政基礎、加強對立法機構的控制而精心組織和安排的結果。一方面,政權幫助統俄黨贏得選票,以相關法案和行政法令削弱俄共等反對派的活動空間、排斥親西方右翼在杜馬大門外;另一方面,統俄黨掌控兩屆杜馬保證政權的建議、方案在議會中暢行無阻,為人事安排提供法律保障。然而,不能不看到,這種政治制度和政治力量布局存在的問題。
統俄黨的發展在很大程度上借助了普京的個人因素。普京當年的人氣、普京當年得到社會認同的執政理念,是統俄黨在2003年后能夠“凱歌行進”的關鍵。而這種靠個人光環支撐的狀況無疑具有某些不確定因素。獨聯體一些國家曾有過類似狀況的經驗就證明,順勢時,一方的人氣足以拉動另一方的支持度;而逆勢時,某一方的問題往往拖累另一方。當領袖人物光環照度減弱,這個政黨曾經的輝煌就可能不再,甚至政黨本身也可能會消亡。
自成為“政權黨”后,統俄黨麾下集中了大批從中央到地方、從行政到立法、從政界到經濟等各界精英。政權控制社會的能力加強了,但政府適應市場經濟的職能卻未見明顯改變,政府的服務性未見明顯提高。隨著一個新的權勢集團的形成,解決官僚主義、貪腐等“老大難”問題也難以取得實質性成果。在“透明國際”組織評選出的“全球腐敗指數”里,俄羅斯的排名一直沒有什么大的改善。建立高效廉潔政府在很大程度上依然只是一句口號。
盡管在2000年以后俄羅斯經濟取得了令矚目的成績,但也應該承認,這在很大程度上不是制度創新、體制改革發揮功效的結果,而是得益于傳統優勢行業——自然資源出口的“復蘇”,得益于當時火熱的世界經濟、屢創新高的能源價格,以及政治和社會秩序的恢復。在這樣一種恢復性增長中,也同時出現了“舊”的、“傳統”的東西恢復的跡象:行政介入經濟運行、政府較多參與社會活動、壟斷排擠競爭、權力取代規則。
領袖—政權—政黨三者結合為一體的治理模式,統俄黨“壟斷權力”、“壟斷資源”的政治格局固然有助于政令暢通、政局穩定,固然實現了行政與立法相互配合,但同時也使自己處在舞臺中央,接受那些對這種模式牢騷滿腹的反對派和民眾極嚴格、極挑剔的審視,任何失誤都必然導致它們猛烈的抨擊,有時會引發大的風浪。此次對選舉舞弊的抗議即是如此。
幾乎對所有國家而言,發展和穩定都是永恒的主題。但是,在這個大目標、大任務下,在每個特定的時間段內所面臨的主要的問題、所需完成的關鍵任務卻未必一成不變。2012年的俄羅斯與2000年時所處的環境已有較大的變化,國家發展面臨的首要任務、社會關心的主要問題也有所變化。如果說恢復秩序、實現穩定、擺脫衰退是當年第一位的要求,那么,如何實現持續的增長,通過改革和創新提升經濟、社會進步的質量就應該是現在主要課題。
與上述任務的變化緊密相關的是社會認同和訴求的變化。政治力量和民眾并非政治活動簡單的接受者,相反它們的情緒與需求往往影響和催生著某種治理方式的出現。2000年后普京成功的社會基礎,就是在經歷了八年動蕩和危機后,許多政治力量和普通民眾在實現穩定和秩序方面基本形成了共識,意識到加強國家權威的必要性,把集中權力、強化總統治理視為反危機的必要措施。在俄羅斯實現了政局相對穩定、憲法體制得以鞏固之后,一些政治勢力和民眾則開始強調權力分享,不希望把“權力壟斷”固化下來。何況這種模式還遺留下前述的諸種問題。同樣不能忽視的一個因素是,在俄羅斯建設新政治社會體制20年后,眾多民眾期待的是民主政治發展向前進,而不是停滯或后退。
經過十多年的發展,俄羅斯中產階級逐步擴大、在新制度下成長起來的年輕群體走入社會。他們無疑具有更多的現代政治理念、更多的參與意識和公民訴求;當然,他們對未來也會抱有更高的標準和希望。許多俄羅斯政治分析人士都注意到,正是這批群體在12月4日后的抗議活動中反應最快、參與最積極。[3]對這批群體的心態,俄羅斯政治技術中心副主任馬卡爾金認為:2007年選舉時俄羅斯人曾經有對經濟成就的崇拜:能源價格上漲了,工資上漲了,中產階級充滿了樂觀的情緒。而現在情況發生了變化,即使那些生活水平沒有下降的人,也無法確保擁有穩定的未來。中產階級開始要求政府實施更加積極的政策,要求解決具體問題。
當然,俄羅斯政權并非完全沒有意識到政局、社會情緒和國家面臨任務的變化。組建民族陣線的舉動、統俄黨刻意安排近一半的新人參與議員競選、官方智囊機構關于改革管理體制的建議等等都說明了這點。然而,這些措施要么來得晚了,要么并未全力推進。事實上,當局和統俄黨仍然抱有的某種樂觀和自負心態,讓它們在應對新形勢時缺乏足夠的準備。比如,統俄黨一度把選舉的目標定為“起碼保住三分之二多數”;比如,統俄黨在競選中依然著力于宣傳過去的成績,而對未來、對社會關心的問題卻含糊其辭;再比如,當局強調未來的“王車易位”有助于保持穩定,卻沒有向民眾解釋清楚,為何這種安排才會穩定,為什么其他方式就不行。
俄羅斯的政局走勢
俄羅斯在杜馬選舉產生的風波中送走了2011年,可以預見,在很快又將開始的一場更加重要大選中各種力量還會非常活躍。那么,應該如何解讀俄羅斯政局的走勢呢?
第一,在俄羅斯政治力量結構中,“統一俄羅斯黨”依然是影響力最大、組織體系最完善的政黨,依然享有一定的民意基礎。同樣重要的是,由于統俄黨掌握著龐大的行政資源,許多民眾認為它較之其他政黨擁有行動能力的優勢,也就是有推動國家變化、落實自己的訴求的可能。
同時,期望社會和政局穩定還是俄羅斯社會主要情緒。經歷過劇烈社會動蕩的俄羅斯人非常清楚,摧毀容易、重建難。杜馬選舉后他們中許多人想要表達的是希望尊重他們的權利,而不是推翻政權;街頭抗議的主體與其說是社會對政權的不滿,不如說是期待變革的訴求,是希望政權解決新問題時采取新的思維、新的政策。
第二,從選舉的技術層面就可以看到,贏得大選對普京并不難。無疑,個人魅力、社會認可度、政治力量基礎、執政理念與其他勢力的交叉度等等,普京都是其他所有政治家目前難以企及的。一個相對強大的普京與若干并不強大的候選人的角逐,挑戰者之間選票的分散“無形”中將凸顯普京支持票的相對集中。
第三,雖然贏不是問題,而怎樣贏、贏了以后怎么辦對普京和新政權則格外關鍵。許多俄羅斯分析家在探討12月社會風波時都把“改變”當做關鍵詞。梅德韋杰夫在與統俄黨領導人談話時也強調,舊的政治體系已經耗盡功能,必須對其改革,只有這樣才會有發展。2012年與2000年的普京面臨著同樣復雜、卻完全不同的問題。國家的中心任務在改變、社會訴求在改變、執政基礎在改變、民眾的認同也在改變。2012年的新政權首先將面臨新的改革壓力,而且這種改革的方向很可能是與過去集中權力的方向相反的。舉例來說,目前政權和統俄黨已經提出的政黨登記制度、地方行政長官選舉等問題的改革意見,在原則上就是回復到2000年以前。
當然,發展問題也同樣是核心任務,特別是在世界經濟依然存在著不確定因素、俄羅斯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的背景下,怎么實現年均5—6%的目標?怎樣推進經濟增長方式的改變、實現經濟現代化?
沒有人現在能肯定,2012年是否會出現一個新普京,一個對自己進行改革的普京。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俄羅斯東歐
中亞研究所俄羅斯外交研究室副主任,
研究員)
(責任編輯:劉娟娟)
[1] 在普京曾經的政治安排中,統俄黨扮演中右角色,爭取自由派的認同;公正俄羅斯黨則以中左身份,擠壓左翼力量的社會基礎。
[2] 在俄語中“正義事業黨”與“右翼力量黨”同義。據說它的出現即與總統辦公廳有著直接的關系。
[3] 俄羅斯民意調查機構列瓦達分析中心對12月24日集會進行的一項調查表明, 62%的集會者受過高等教育,13%的人正在接受高等教育,11%的人受過中等職業教育,占到集會參加者的86%。也是這批群體最早利用網絡批評政權、指責統俄黨和號召進行抗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