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人的自豪與服從
政治文化是指政治體系內的人們對于政治的態度、信仰和價值觀,也包括關于政治目標的知識和信息。政治文化分為主流文化和亞文化。政治亞文化在每一個國家都存在,但如果亞文化過于強大,國家的政治穩定、政府的政治合法性、制度運行和政策執行就都會受到影響。因此,每個國家都會采取措施以實現公民的政治社會化,塑造國民的政治文化共識。作為一個民族、種族眾多的移民國家,美國在保留各民族文化多樣性的同時,較為成功地宣揚了與社會政治、經濟制度相吻合的主流政治文化,構建了國民的政治文化共識。表現在日常生活中,就是美國人的自豪感和對體制的服從。
美國人對于自己的國家、民族和政體有著令人印象深刻的自豪感。盡管美國目前經濟復蘇乏力、貧富分化加劇,對政治表示不滿的人也越來越多,弗朗西斯·福山等學者對美國政體導致的效率低下、政治交易、財閥統治等現象提出了尖銳的批評,但美國人仍然自信他們是“山巔之城”里的上帝選民,認為目前的問題和困難都是暫時的。美國人對他們的歷史和文化仍然感到十分驕傲,對他們所享有的自由權利深感自豪和滿足。
同時,這些為自己所享有的自由倍感滿足和自豪的人們對于公權力又十分服從。這個邏輯——“不論(代表公權力的人)對不對,我都要聽他的”——是美國人政治生活中的共識。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美國人對2000年總統大選結果的態度。在美國最高法院做出小布什勝選的裁決之后,盡管包括戈爾在內的許多美國人對此并不心服口服,但他們接受了該裁決。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美國人對制度的絕對服從正是基于他們對制度的認同。大多數美國人認為,制度是由我們自己選擇的,所以,遵守制度就是遵守自己的選擇。遵守制度,是一個負責任的公民應有的素養。美國人沒有深究一個問題,那就是,他們的制度實際上并未經過他們自己的選擇,他們兩百多年前的先輩替他們做了選擇。當然這個問題未必重要,重要的是,為什么他們能夠形成這樣的認識,也就是說,美國人對制度的認同、他們的政治文化共識是如何建立起來的?
美國國民政治文化共識的塑造
美國國民政治文化共識的塑造的基本途徑是教育和宗教,公益文化機構、非政府機構、志愿者組織、家庭、工作場所則在塑造政治文化共識的環境和氛圍方面起輔助和支持的作用。
一、美國國民政治文化共識的塑造從學校開始
從兩百多年前立國起,美國就一直將教育作為幫助公民做好準備以參與共和政體、維護有序自由的首要方式。美國開國元勛接受了一個悖論:“自由的美國,必須是一個在政治信仰上保持高度一致的美國。”這個悖論的解決有賴于通過教育塑造品德高尚、守秩序的公民。[1]一個與政體保持一致的教育體系,是美國塑造國民政治文化共識的基礎。
當前美國中小學教育的一個核心內容就是開設社會科課程,開展公民教育。社會科的課程內容綜合了歷史、地理、宗教、經濟、政治、法律的基本知識,幫助學生理解社會生活的組織方式、經濟的運行方式和全球化變革,引導學生領會并認同美國的價值觀和政治制度,培育學生參與公共生活的能力。公民教育的內容圍繞《獨立宣言》和《美國憲法》展開,涉及立憲制度,政治傳統,聯邦、州和地區的級別體系,公民參與以及公民的權利與義務等。公民教育以培育學生的公民知識、技能和品性為目的。為了保證教學質量,社會科課程和公民教育都有明確的考察標準。
在所有標準中,歷史和實踐都是社會科和公民教育的核心內容。歷史是培育青少年民族自豪感最重要的來源,實踐則幫助他們鍛煉才干,內化價值觀。在課程設置上,依據兒童的心理和思維成長特征,各年級教學內容取向呈現循序漸進的特征。以歷史教學為例,在小學階段,主要教授學生認識代表美國的標志,學習美國歷史中的經典故事;在中學階段則要系統學習美國歷史,學習美國憲法和政治制度及其由來。
由于以“培養公民”為導向,美國中小學學生的歷史學習指向實踐,以“激發孩子們的愛國心”[2]為目的,美國的歷史教科書以美國的“成就和價值”為主要內容,對于失敗或與美國價值觀不相吻合的史實通常緘口不言。美國歷史學家詹姆斯·洛溫的著作《老師的謊言:美國歷史教科書中的錯誤》以豐富的例證批判了美國中學歷史教科書對史實的刻意隱瞞和歪曲。固然,《老師的謊言》的出版說明美國并不禁止學者和歷史愛好者拋開教科書去探求歷史真相,但事實是,六分之五的美國人除了在高中階段外沒有上過美國歷史課,中學歷史教科書給他們的關于美國一向光輝燦爛的印象已經根深蒂固,青少年對國家、制度的認同已經形成。只要不是出現重大的社會變故,這種印象和認同注定要伴隨他們一生。
在實踐方面,美國政府、學校和公民教育非政府組織鼓勵學生參與學校和社區的管理和服務工作,參與公共事務,有的州還將學生參與社區服務作為必修內容。通過將課程學習與社區服務相結合,培養學生的公民意識、社會責任感和合作精神。通過鼓勵學生參與公共事務和對公共事務發表見解,增強學生的政治效能感,幫助學生掌握成為積極公民必備的技能,促進學生對美國政體及其所依托的基本原則和價值觀的理解,培養遵守規則的習慣和運用規則能力,使學生能夠應用合法程序管理沖突。
二、美國國民政治文化塑造的第二個基本途徑是宗教
美國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基督教國家,至今仍有將近80%的居民信奉基督教。像塞繆爾·亨廷頓這樣傾向保守的學者甚至認為,離開了“盎格魯—新教”文化,美國的國民認同、國家特性就將不復存在。雖然美國憲法確立了 “政教分離”原則,但分離開的僅僅是作為機構的“政府”和“教會”,美國宗教和政治間的密切關系仍然存在。在政治生活中,美國的政治家與媒體經常借“上帝”的名義來推動世俗政治事務。美國總統的就職典禮上,新任總統要手按《圣經》宣誓。在就職演說里,新任總統也總是力圖借用宗教表述,來描述其施政綱領。在美國面臨危難時刻時,上帝更是政治家用以鼓舞士氣,動員民眾的法寶。
上帝在美國的政治影響力源于美國歷史的賦予。在殖民地時期的新英格蘭,教會是指導社會生活的權威,控制著城鎮議會、政府、教育等重要公共事務。在獨立戰爭時期,上帝是殖民地人民反抗母國的信心來源。清教傳統至今是美國主流文化的核心組成部分,“山巔之城”和“第五幕”[3]的自我期許激勵美國人遵循《圣經》的啟示,孜孜不倦地追求一個享有充分自由的共同體(commonwealth)并認為自己確實做到了。在這個意義上,維護上帝的地位同時也是維護美國的自我神化,維系美國民眾對國家、對美國制度的認同。離開了上帝,“美國例外論”就無以為繼,美國對內的凝聚力和對外的領導地位就失去合法性。正如瑞典斯德哥爾摩國際和平研究所美籍專家香農·凱利所指出的:美國絕不可能允許“宗教革命”的存在。
防止宗教革命的方法,一是鞏固基督教在國民日常生活中的主導地位。除了傳統的教會禮拜之外,宗教還運用現代傳播媒介滲透人們的生活。在美國不僅有專門的宗教電臺,一天24小時播放各種宗教節目,各類電視節目、娛樂中也有宗教的廣闊領地。宗教勢力無時無刻地以上帝的名義向大多數美國人灌輸符合現代資本主義需要的宗教信條和基本道德規范。二是將政治的宗教化需求與宗教的政治化傳統相結合,在“宗教自由”、“政教分離”的原則下構建美國“公民宗教”。作為一種意識形態,“公民宗教”介于宗教的神圣性與公民的世俗性之間,它汲取了不同宗教派別的共同點,并結合美國自身的歷史而形成,表現為以“上帝選民論”為中心的為美國人所共享的民族自我想象。“上帝選民論”一方面支撐起美國人對于美國社會發展歷程和國家體制的崇拜,消解了公民對美國基本價值觀和政治、經濟制度的質疑;另一方面要求公民勤奮、努力,遵守法律和道德規范,培養了公民對體制的服從。以“上帝選民論”為核心,融合美式個人主義、實用主義價值觀的美國“公民宗教”超越了教派界限,避免了宗教政治容易導致的派別沖突,在多元的美國起到了體制合法化、社會秩序維護和民族精神凝聚的作用。[4]
三、美國國民政治文化共識塑造的其他途徑包括公益文化機構、非政府機構、志愿者組織和家庭等
美國僅有兩百多年歷史,但美國人對歷史的重視使得美國的歷史景點、展覽館、博物館分布非常密集。美國各級政府也都有游人開放日。在首都華盛頓,博物館星羅棋布,展覽是政治之外最重要的城市功能。像美國歷史博物館、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美國藝術博物館、航空航天博物館、美國國會大廈、國會圖書館、白宮、華盛頓紀念碑這樣的規模宏偉、建筑精美、搜羅極致的場所所展現的美國文明,在不知不覺中影響人們認同美國的優越性、美國的價值觀念和政治制度。美國的這些公益文化機構大多免費向游人開放,或有免費開放的日期。這擴大了展覽的受眾范圍,也提高了參觀者的主人翁感受。
美國的非政府機構和志愿者組織在公民教育和移民同化方面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美國社會科課程和公民教育的標準是由非政府組織制定的。非政府機構還開展公民教育項目、提供相關師資培訓、參與學校公民教育過程。非政府機構和志愿者組織還在傳教和移民同化方面發揮重要作用。在美國的大學校園或街頭,經常有教會志愿者向行人發放《新約》小冊子、關于世界末日的警告,或教會活動的邀請函,提請接受者“親近上帝”。志愿者組織還承擔成年移民的同化工作。他們為成年移民開設英語、會計、保險、法律等方面的知識培訓,在幫助移民融入美國生活的同時熟悉美國歷史和美國憲法,以促進這些移民接受美國價值觀,從心靈上忠誠于美國。
家庭成員、同齡人、工作伙伴之間往往分享共同的政治文化。雖然美國公民在個體層面上對具體公共政策、黨派、政治領導人可能有不同見解,但對于美國制度的核心部分:公民權利、民主原則和美國憲法基本少有分歧。在人際交往中,這些已經形成的共識容易通過代際關系和伙伴關系得以延續。
美國塑造國民政治
文化共識的經驗
探究美國塑造國民文化共識的方式,可總結如下經驗以資借鑒:
其一、求同存異,達成多元文化與一元意識形態的統一。美國在塑造國民政治文化共識的過程中,并不要求移民、少數族裔、非基督教徒改變原有的生活方式和信仰,相反,文A9EDONhy/ZI+/zsnijuoyQ==化多元原則鼓勵不同民族、種族保留自己的傳統語言、風俗及文化。美國將培養學生的跨文化適應能力,消除民族、種族、性別、宗教、社會階層等方面存在的偏見和歧視,創造更為平等的社會環境列為社會科教育的目的之一,并在立法上予以保障。1964年的《公民權利法》,規定公立學校不能實行種族歧視,1968年的《雙語教育法》要求為移民子女設置雙語教學。2001年的《初等與中等教育法》,即《不讓一個孩子掉隊法案》,要求學校為少數族裔學生提高學業成就。文化多元原則在美國國民政治文化共識的塑造中是一個“一箭雙雕”的策略選擇,它一方面順應美國多民族的社會特征和全球化趨勢的必然要求,另一方面體現了美國的個人主義核心價值觀。文化多元是人人平等和天賦 “追求幸福的權利”這些信仰的必然邏輯結果。此外,“追求幸福的權利”在給予各民族保留傳統文化權利的同時,更給予少數族裔的個人不受其種族文化背景限制,自愿融入美國主流文化的權利。藉此,美國在多元文化基礎上達成了意識形態的一元化,在尊重公民選擇權的基礎上塑造了政治文化共識。美國“公民宗教”的構建,也體現了多元文化與一元意識形態統一的原則。
其二、突出公民的主體性,將共識塑造的過程隱蔽化,令公民“自主地”選擇主流價值觀。這一點首先體現在中小學社會科課程當中。美國的教育理念認為,教育的目的在于培養學生的自我鑒別能力和自我控制能力,因此,在課堂教學中,教師并不給出關于價值判斷、道德選擇的答案,而是通過案例引導學生做出自己的選擇。當然,案例可以經過選擇,這一過程已經足夠引導學生做出符合美式道德觀和價值觀的“自主”判斷。另外,如上文所述,美國注重以實踐的方式進行公民教育。由于發揮了學生的主體性,學生在課堂上“自由”思考和在實踐中身體力行得來的價值觀念和道德判斷,更像是自由選擇而非被動社會化的結果。其次,在共識塑造的修辭上,美國公民能時刻感受到自己是國家的主人。美國憲法的開首語“我們人民”(We the people)在美國隨處可見,它出現在費城憲法大廳這樣的歷史景點上,出現在各個歷史博物館,也出現在非政府機構美國公民教育中心的項目命名上(該中心開展的六個項目中,有兩個以“我們人民”命名,分別是“我們人民:公民與憲政”、“我們人民:公民養成”,另外還有一個項目與“我們人民”有關,為“代議制在美國:人民的聲音”[5])。在英雄歷史人物的宣傳上,英雄總是被接受為全民族的驕傲,是屬于每一個公民的先輩,而不僅僅是某一個黨派的杰出人物。共和黨人對杰斐遜的認同與民主黨人對華盛頓的認同沒有什么區別。再次,美國政府不直接參與共識塑造過程,只提供經費支持。如美國教育部、美國國務院和美國國際發展署等機構共同為美國公民教育中心提供資助。學校、非政府組織、公益文化機構、教會、志愿者在共識塑造中起主力軍作用,這是公民主體性的體現,也使共識塑造過程顯得更為“中立”、可信。共識塑造過程中凸顯公民的主體性這一點,與美國的核心價值觀“自由”相符,在增強了公民的政治效能感和制度認同的同時,巧妙地將共識塑造的過程隱蔽化為公民的“自主”選擇,有效地內化了公民的制度認同和服從。
其三、政治宣傳與言論自由的統一:通識教育與學術研究的分野。上文提到,作為社會科的核心課程,美國的歷史教育以樹立未來公民的“愛國心和自豪感”為取向。因此,美國的歷史教科書并不嚴格遵照史實來編寫。它們美化英雄人物,編造傳奇故事,渲染杰出人物的自我奮斗史,砍去歷史的枝枝蔓蔓,閉口不提階級差別和不平等,只挑選反映美式價值觀的事件和人物來教化學生。通過歷史教學,美國的公民普遍相信美國是一個自由、平等、充滿成功機會的開放社會。關于美國是自由競爭、充分流動的社會的想象為處于社會不利地位的學生提供了對未來的期望,同時誘導在社會上處于弱勢的民眾將自身的挫折歸因于個人,而不去質疑制度的合理性。美國的歷史教科書讓法國歷史學家馬克·費羅感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哪個國家在一些職業歷史學家的真知灼見與教師的基本教學內容之間,存在如此大的差距。”[6]基于言論自由的歷史研究雖然與通識教科書相矛盾,但這個矛盾并不會引起嚴重的后果。如前所述,在這個高度專業化的社會,上完高中歷史課后再來關注歷史的人并不多。縱然羅伯特·馬多克斯出版了《與俄國的不為人知的戰爭》,這場由伍德羅·威爾遜發起的對蘇聯的侵略在美國還是如這本書的書名所說的,不為人知。威爾遜的軍事干涉主義和種族主義也一樣不為人知。此外,在面對無法回避的偉大人物的歷史污點時,美國人把這些事實置放回歷史之中去解釋。在費城華盛頓住所遺址上,坦然展示著當年華盛頓蓄奴的地下通道的圖片。旁邊的文字說明告訴人們,奴隸制曾經真實地存在于這個自由的國度,不要忘記我們的平等和自由得來不易。通過這樣的解釋,華盛頓的赫赫功勛和高尚道德并不因為蓄奴而褪色,因為蓄奴不再是華盛頓個人品行上的污點,而是已經得到了糾正的歷史的污點。美國通識教育與學術研究的分野,一方面維護了關于美國光榮歷史和優越體制的完整想象,另一方面并未打破言論自由的基本原則,兩者共同塑造和維護了美國的政治文化共識。
結 語
美國政治文化共識的塑造總體來說是成功的,但也有不足。比如黑人、還有一些弱勢群體、少數族裔對美國價值觀、制度的認同和服從就遠不如白人群體。這跟這些群體的實際社會遭遇有關。學習的理論強調,在促成某種態度的出現時,連續性是極其重要的因素。如果個人就某個政治對象獲得了一組前后連貫的信息,特別是當這些信息又涉及到他們自己的活動時,他們就可能對該政治對象形成一套堅定不移的信念。[7]對普通白人來說,一個人從出生到成年,關于美國政治的基本原則、公民的政治權利等問題上所接受的信息是基本一致的。從學校習得的政治知識能夠解釋政治生活中的日常體驗,因此白人能在成年后的社會生活中保持對體制的認同和服從。但對處于社會弱勢地位的群體來說,走出校門以后較容易發現書本知識與現實生活的不符,發現階級的代際傳遞,發現不平等在美國社會生活中所起的作用,因而對制度的認同和服從會有所退化。這最終說明,共識塑造可以依賴于策略,但最終需植根于實踐。
(作者單位: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
(責任編輯:徐海娜)
[1] 迪安·韋布.美國教育史:一場偉大的美國實驗[M].陳露茜等,譯.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
[2] 1925年“美國軍團”宣稱的“理想的教科書”的標準。參見:詹姆斯·洛溫.老師的謊言:美國歷史教科書中的錯誤[M].馬萬利譯.北京: 中央編譯出版社,2009: 334.
[3] 殖民時期,清教徒認為他們所建立的社會即是圣經《啟示錄》中的第五王朝,是人類歷史發展的最高階段,“千禧年”來到世間的前兆。參見:陳思賢. 西洋政治思想史(近代英國篇).長春: 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8: 85-103.
[4] 聶迎聘,傅安洲.論美國公民宗教的內涵[J].理論月刊.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