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從宏觀的視角分析了不同文明形態下經濟發展模式對生態環境的影響,指出在采集與漁獵文明時期、農耕與游牧文明時期、工業文明和生態文明時期,人類分別采用了完全可持續的線性經濟發展模式、局部不可持續而整體可持續的線性經濟發展模式、完全不可持續的線性經濟發展模式和可持續的循環經濟發展模式,不同的經濟發展模式影響了生態環境的歷史變遷。
關鍵詞:經濟發展模式;環境史;文明形態
中圖分類號:F06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9107(2012)04-0129-09
在人類發展過程中,為了滿足日益增長的人口的物質需求,人類憑借科技的進步和生產工具的改進,從自然界中獲取資源以推動經濟的增長,而人類經濟的快速增長以及帶來的醫療、衛生條件的改善使得人口的出生率提高、死亡率下降,人口規模進一步擴大。要養活更多的人口,人類必須加速度開采、掠奪自然資源以維持經濟的持續增長,結果是自然資源積累性消耗,廢棄物排放量急劇增加。很長時間以來,人類陷入了人口增長、經濟發展與環境破壞的惡性循環中,人類歷史的變遷過程也就是人口、經濟與環境協同進化的過程。
人口、經濟和環境的協調問題實質上也是環境史所關注的對象,即人類與自然之間的對象性互動關系問題。環境史的研究隨著西方環境主義的崛起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開啟,后作為史學的新分支引起學術界的重視。90年代,受西方環境史學研究思潮的影響,國內學者開始展開環境史學的研究,并在以下方面進行了積極探索:環境史的含義、研究方法及其與歷史地理學、人類生態學等學科的關系;某一區域、某一時期環境史的考察與分析;森林、草地、大象、鯨魚等具體自然資源變遷史的研究。這些研究對于厘清環境史研究的對象、方法,拓展環境史研究的領域具有重要意義。但是綜合來看,這些研究主要從微觀的角度探討環境史,從生產方式、經濟發展模式等宏觀視角對環境史進行梳理的研究較少。
本文從經濟發展模式演替的角度探索不同文明形態下生態環境的歷史變遷過程,以期用一種新的更加宏觀的視角解讀環境史。
作為具有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的類存在物,人類的生存和發展有三類依次遞進的需要:其一,生存需要,即人類為了生存和延續后代而滿足吃、穿、住、用、行的物質生活資料需要。生存需要是人類最低層次的需要,也是人類具有自然屬性的需要。其二,享受需要,即人類為保持身心健康而要求滿足的醫療、衛生、體育、文化藝術、休假、旅游等的需要。其三,發展需要,即人類為了擺脫舊式分工的束縛與影響,使自己的體力和智力獲得充分、自由發展的需要。自然界中其它生物的需要更多的是一種本能需要,主要表現為生存需要。而人類的需要則有一個由低到高、由簡單到復雜的變遷過程,隨生產力的發展而變化,不斷豐富和發展。
要滿足自身的各類需要,人類必須以勞動為媒介與自然發生關系,構建起人類經濟系統與生態系統之間的物質代謝機制,從自然界中獲取原料進行生產和消費,并將生產和消費過程中產生的廢棄物排放到自然界中。這樣,人類的活動就對地球的原生態存在產生了影響,影響的范圍和程度取決于進入經濟系統的自然資源的數量與質量,以及從經濟系統排入自然界中的廢棄物質的數量與質量。而經濟發展過程中在源頭投入自然資源的多寡,以及在經濟發展的過程中或末端產生出廢棄物的多寡,則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人類采用了什么樣的經濟發展模式。
模式是指某種事物的標準形式或使人可以照著做的標準樣式。經濟發展模式就是指在一定時期、一定區域所呈現出來的經濟發展的規律性、主體性、概括性特征。根據物質流動方式的不同,我們可以將迄今為止人類的經濟發展模式分為兩種:線性經濟發展模式和循環經濟發展模式。
所謂線性經濟是指人類憑借智力的提升和科技的進步,從自然界中獲取資源,直接消費或者投入到生產過程中制造出產品后消費,并將生產和消費過程中或者末端產生的廢棄物拋入自然界中的物質單向流動的經濟發展模式。其物質流動圖式可以表示為:“自然資源一廢棄物”或“自然資源一產品一廢棄物”。線性經濟呈現出在既定產出目標下自然資源高投入、低利用和廢棄物高排放的特征,是一種物質開環式流動的經濟發展模式,它一方面將自然界當作“水龍頭”,從中獲取借以滿足人類自身生產和消費需要的資源,同時又將自然界作為“污水池”,將廢棄物排入空氣、土壤、水系、植被當中。
循環經濟是與線性經濟相對應的一種經濟發展模式,它以物理學、生態學、經濟學和系統學的相關原理為基礎,將人類經濟活動納入生態系統中,整體性、系統性地看待人類與自然之間的互為主體、雙向建構關系,遵從“自然資源一產品一廢棄物一再生資源一產品……”的閉環式物質流動模式。這種發展模式要求在生產的源頭投入資源,在生產的末端產出產品,把生產過程產生的廢棄物作為資源再投入生產源頭,直到實現生產末端的廢棄物趨向零排放;在消費的源頭投入產品,把消費過程產生的廢棄物作為資源再投入生產源頭,直到實現消費過程的廢棄物趨向全利用。循環經濟的特征是在既定產出目標下實現自然資源的低投入、高利用和環境的低污染,是一種親近自然、關愛自然和保護自然的經濟發展模式。
地球是一個封閉系統,人類生產和消費過程中消耗的各種資源都來自于自然界,排放的廢棄物無論是吸納、轉化還是遺棄都留存于自然界。循環經濟的發展模式就是要求盡量減少從生態系統進入經濟系統中的資源,并減少經濟系統排入生態系統中的廢棄物。它遵從源頭的減量化原則,用較少的原料和能源投入來達到既定的生產或消費目的;過程中的再利用原則,堅持產品和包裝容器能夠以初始的形式被多次使用;末端的資源化原則,要求生產出來的物品在完成其使用功能后能重新變為可以利用的資源而不是垃圾。通過物質的減量化、再利用和資源化,在源頭減少自然資源的投人量,在末端減少廢棄物的排放量,進而實現經濟系統和生態系統、人類與自然的自我調控和反饋,達到物質流的有序循環和能量的梯級利用,將人類經濟活動對自然的影響降低到最小。
經濟發展模式將生態系統和經濟系統聯系起來,以勞動為媒介,實現物質流、能量流在人類與自然之間的循環流動,進而對生態環境的變遷產生重要影響。具體作用機制見圖1。
從圖1可以看出,人類與自然相互作用進而影響生態環境的過程本質上是物質、能量在生態系統和人類經濟系統之間轉換的過程。人類從自然界中獲得物質、能量,然后吸收為經濟發展的基本要素并最終將轉化過的物質、能量輸出到自然之中,進而對生態環境產生影響。而對生態環境的影響程度,又因為經濟發展模式的不同而不同:其一是物質開環式流動的線性經濟模式,如圖實線部分所示,人類在生產源頭掠奪自然,然后在生產過程中或產品消費后污染自然,物質單向流動;其二是物質閉環式流動的循環經濟,盡量將生產和消費過程中的廢棄物循環利用,實現資源利用的最少化和廢棄物趨向零排放。圖1的虛線部分說明了物質的循環流動過程。另外,一定的時期的經濟發展模式對生態環境的影響程度還與人口規模、技術水平、生活方式和人類對自然的認知水平相關,這些因素影響物質、能量輸入(消耗)和輸出(排放)的速度、數量和規模,也即生產源頭資源的使用量、生產和消費過程中或末端廢棄物的排放量。各種因素鑲嵌在一起,互相影響、互相制約形成綜合性的驅動力,影響經濟發展模式作用的速度、范圍,進而影響生態環境的歷史變遷。
在采集與漁獵文明時期,人類從靈長類動物進化成為具有較強思維能力的人。當時整個世界的人口密度僅為每平方公里0.02-0.03人,面對復雜的生態系統,人類作為自然界中的普通群體在變幻無窮的自然界面前顯得異常渺小。人類過著居無定所的遷徙生活,游走于自然界中,通過不斷的試錯本能地規避自然的侵襲,盡量找到穩定的食物和水源供給渠道,自然資源分布和氣候變化的狀況決定了人類的分布區域和生活方式的選擇。由于大河流域具備水源供給穩定、植物生長繁茂和動物種類繁多等適合人類生存的條件,很多人類文明在大河流域孕育產生。在這個時期,人類從運用手、腳等身體器官直接獲取水、果實、樹葉、草木等簡單生活資料,到逐漸學會運用打制石器、木棒等簡單工具獲得擴大化的生活資料,維持自身的生存和發展。當時人類的勞動資料、勞動對象都直接來自于自然界,如作為漁獵工具的骨鏃、骨哨、骨魚鏢、木槳以及捕獵所用的石器、木棒等。人類的生活資料也主要是不需要加工的生物資源性產品,如植物的果實、根莖、種子以及野獸、魚類、鳥類等,這也都直接產生于自然界。
受自然條件的影響和自身能力的局限,生活在采集與漁獵文明時期的人類以狩獵、捕撈水生動物以及采集果實為生,發展漁獵經濟和采集經濟,采用的是線性經濟的經濟發展模式,將自然資源直接作為生活資料和消費資料,運用人類自身自然力和石器、木棍等延伸自然力實現對外在自然的開發、利用,并將消費后產生的廢棄物無意識地棄置到自然界中。
盡管在采集與漁獵文明時期,人類直接從自然界中獲取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并將廢棄物直接投入到自然界中,采用的是一種與環境可持續完全相悖的線性經濟發展模式,但是由于當時整個地球人口密度低、活動區域小,人類對生態環境影響的范圍和程度有限,僅局限于一些植被豐茂、水源充足的區域。另外,當時人類采用的是遷徙的生活方式,主要消費的是植物、動物等可再生資源,即使在區域范圍內破壞了植物的正常生長周期和動物的棲息地,等到人口遷移到其它地區之后,被破壞的生態自然地恢復并實現再生產。所以在這個時期,人類對自然的開發、利用、改造受自然界自身演化規律的制約,完全在自然的自我凈化和恢復范圍內,對生態系統自身穩定性和平衡性的影響微乎其微。比如當時在北美平原上,人類一次可以捕殺幾百頭野牛,但是相對于5000萬到6000萬頭的野牛數量而言,如此規模的捕殺不會實質性地影響到野牛的生存狀況,因為野牛自身繁殖的數量完全可以彌補被捕殺的數量。
因山川地貌、植被、溫度、降雨量等條件的不同,人類在不同區域的生活受自然界的影響差別較大,食物選擇的范圍很小,加上智力尚不發達、人口居住分散且規模小等原因,處于蒙昧時代的人類對自然產生了無限的敬畏、恐懼,企圖利用它卻發現它難以駕馭,最后將之推到超人類、超自然的神的地位,對之頂禮膜拜、俯首貼耳。最終,這種自然力被人格化,最初的神以及各種神話和傳說就產生了。很多部落將與本氏族有關的某種動物、植物或非生物定為圖騰加以供奉,祈求各種動物大量繁衍、植物供給充裕,以保證自己有穩定的食物來源,這客觀上有效避免了人們競相獵殺或采集一種物種的行為,從源頭上減少了物種滅絕的可能性。另外,出現了宗教以解釋各種超人類的自然現象,并企圖用神化力量和道德勸說的方式協調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矛盾,這種天人合一的價值觀客觀上也減少了線性經濟模式作用的程度和范圍。
在歷史的長河中,人類9/10的時間都處于采集與漁獵文明時期,直到近萬年前才從對動物的漁獵和對植物的采集狀態過渡到農耕和游牧的生存形態。在漫長的采集與漁獵文明時期,生態環境的變化主要受自然界自身演化活動的影響,如地殼運動引起的火山噴發造成的大氣污染,地震造成的地質破壞和水體污染等,龐貝古城就毀于火山爆發。不定期的疾病、瘟疫以及氣候的驟然變化對生態環境也產生重要影響。相對于自然界自身的演化活動和意外因素對生態環境的影響,人類過著一種適應性的樸素生活,簡單的生產活動對自然的影響微不足道。理論上講,線性經濟發展模式是不可持續的,但是對于當時的生態環境而言,卻是可持續的。廢棄物被自然界中的動物或微生物消化、吸收,并經一次或多次轉化成為優質肥料,滋養了土壤以及依附于上面的森林、草地等自然資源,有助于自然界的再生和進化。所以,采集與漁獵文明時期人類的生存方式被認為是“對自然生態系統損害最小的”。
隨著長期的生產和生活實踐以及改造、利用自然經驗的積累,人類逐漸掌握了某些經常食用的植物的種植方法,獲得了較為有效、穩定的食物來源,真正意義上的農業產生,并引起鏈條式的反應,帶動了整個社會階級結構的變動以及人類生活方式的改變。生活在尼羅河流域、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流域、地中海沿岸以及中國北部的人類率先進入了農耕與游牧文明社會。最初的農業生產是分散和不穩定的,它是在強度采集的基礎上,采取點穴種籽、廣撒薄收的方式進行的。農業主要依賴土地這種基本的自然資源而存在,土地是農業之母,是第一個被資源化了的自然形態。因為土地這種自然資源過于重要,以至于土地作為一種符號與階級、官僚體制緊密聯系起來,和皇權、王權產生了相關關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古代君主將土地作為安身立命的根本,并牢牢掌握土地的所有權、收益權和分配權,以分封這些土地以及依附于這些土地上的自然資源作為獎懲管理的手段。可以說,在以農業為主的社會,自然資源的地位被推到了極致,權力的斗爭終極地表現為對自然資源的占有、分配和消費,人與自然的沖突和人與人、人與社會的沖突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甚至在特定環境中“人們對特定資源的占有、開發和利用決定了社會生活其他方面的特征”。
在這個時期,人類生活出現了一些新的變化:
首先,冶煉、鑄造技術提高,青銅器、鐵器的制造工藝不斷完善,灌溉技術和耕種技術逐漸普及,新的生產工具投入到生產中,人類利用、支配、控制和征服自然的能力空前加強。通過“刀耕火種”技術清理樹叢和灌木叢、筑造籬笆以拒野獸侵入農田,推廣耕作新技術,擴大了種植業的面積,提高了糧食的產量。同時,自給性農業轉變為專門性農業,與種植業相關聯的桑蠶業、紡織業和畜牧業也取得了快速發展。
其次,人類認知自然和把握自然規律的能力提高。人類通過觀察、認知動植物習性、掌握節氣變化,栽培、種植稻、黍、稷、麥、菽等作物,并不斷改良品種,由大自然恩賜的食物采集者變為掌握自己命運的食物生產者,提高了生存能力。同時,人類通過馴養、圈養狗、豬、羊、牛、馬等動物,將野性的動物變為提供生產、運輸條件的牲畜,解放了人類自身的生產力。游牧民族通過馴養馬匹、飼養牲畜,依靠依附于土地的草地、森林和河流等自然資源而生活。
最后,由于生產方式的改變和生產工具的改進,人類開始習慣定居生活,聚族而居,安土重遷,由原來遷徙的流動生活狀態逐漸轉變為規模化的定居狀態,人口密度達到了每平方公里2~40人。隨著經濟發展水平和建筑技術水平的不斷提高,臨時營地變成了永久性部落,原來的部落變成了城鎮、城市和國家。世界各地出現了越來越多的雄偉城市,羅馬帝國時期的君士坦丁堡高峰時人口有40多萬,1650年倫敦城的人口接近40萬,中唐至唐末大亂以前長安城人口達到了百萬。
在這個階段,人類已把農作物和牲畜的生長置于自己的活動范圍之內,日益擺脫自然束縛,成為食物生產者。不過當時農業和畜牧業的生產還主要是“生物型”生產,即生物胚種按照生物學規律生長,人工干預較少,人類只是按照自己的需要為這種生長提供條件,并沒有對生物胚種進行改良。農業的“生物型”生長主要受地質地貌、氣候、水文、土壤及自然災害等資源性和非資源性因素的影響,對生態環境的影響不大,即使是以種植業為主的農業發展侵占了植被、森林的生存空間,對生物的多樣性構成了威脅,然而農業自身的生物性特征同時也削弱了這種影響。
在農耕與游牧文明時期,人類的經濟發展模式可以概括為局部不可持續的線性經濟發展模式,其基本公式是:自然資源→初級產品→廢棄物。這種經濟發展模式盡管還是線性經濟的發展模式,但是與采集與漁獵文明時期相比,人類已經拋棄了直接運用自身自然力從自然界中獲取物質生活資料的方式,運用加工過的工具作用于自然界,獲取初級的生物資源性產品和簡單加工的動植物產品,維持日益增長的人口的溫飽需求。同時,人類將生產和消費過程中產生的廢棄物以及圈養的動物所產生的廢棄物直接排放到自然界中。
人口的急劇增長、生產工具的改進、耕作方式的革新以及定居生活方式的確立,使得在線性經濟的源頭方面,由于人類從自然界中獲取自然資源的能力加強,在區域范圍內擴大了自然資源掠奪和開采的規模和速度,局部范圍內的生態環境遭到嚴重破壞和侵蝕,超越了自然的自我凈化和恢復能力。比如古代很多大都市的建立,擠占了其它物種生存的空間,影響了區域范圍內的生態穩定性和物種多樣性,同時城市人口的膨脹、經濟的發展端賴周邊地區自然資源的供給,進而減少了城市郊區自然資源的儲量。另外,為了發展農業,很多地方毀林種田、填海造田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當地的生態環境。加上頻繁的戰爭、肆意的墾荒、大規模的人口遷徙等活動,都對生態環境產生了影響,甚至個別區域出現了因為資源的過分開采危及到人類生存的狀況。在中國元代,過分放牧、狩獵危及到了牧民的生存,使得政府不得不出臺一些成文法以禁止草原荒火、過渡狩獵以及破壞森林和草地資源的行為。
概括來說,在農耕與游牧文明時期,由于科技的進步、生產工具的改進以及生活方式的轉變,使得線性經濟兩端物質和能量的流動速度加快,打破了局部地區自然的平衡和生態系統內在的穩定性,引起了局部地區的環境災難。如在中國,因為森林被砍伐引起水土流失,黃河泛濫,使黃河下游豫、皖、蘇、魯成了黃泛區。宋代的汴梁城、巨鹿城均被泥沙埋在地下深處。在美索不達米亞、印度河流域、地中海、美洲等地區,環境退化現象普遍存在,瑪雅社會因為環境的極端惡化而滅亡。日本學者石弘之甚至認為,古代文明的破滅多數是因為環境的破壞。
但是在世界范圍內,受人口規模、區域交往的封閉性以及自然資源非完全貨幣化等因素的限制,人類的足跡尚未踏遍地球的每個角落,對生態環境的損害和影響具有不均衡性和區域性,并未全球化。人類對自然的影響尚未超越地球自身的承載力,生態系統的自我恢復、凈化和發展能力沒有超越閥值,生態服務功能健全,人地處于公正、永續的狀態中。
工業革命是人類歷史發展的轉折點,也是人與自然關系的轉折點。在工業文明時期,人類的社會生活發生了重大變化:
其一,科學技術迅猛發展。迄今為止,人類一共經歷了以蒸汽動力應用為標志的第一次科技革命,電力技術應用為標志的第二次科技革命,原子能、電子計算機與航天技術為標志的第三次科技革命和以信息技術為標志的第四次科技革命。隨著科技革命浪潮的多次涌動,機器大生產代替了手工生產,規模經濟代替了工場經濟,精確的社會分工代替了模糊的社會分工,人類大量生產和消費,打破了農耕與游牧文明時期人類田園牧歌式的寧靜生活。
其二,人口規模急劇擴大。科學技術進步所帶來的最直接后果就是人類物質生活不斷豐富,醫療衛生條件不斷改善,人口增長的速度和規模擴大。據統計,世界人口的數量在1825年前后首次達到了10億人,大約用了200萬年的時間;增加到下一個10億人只用了100年的時間;又一個10億(總人口達到30億)只用了大約35年(從1925年到1960年)的時間;接著增加的10億只用了15年(到1975年)的時間;從40億到50億只用了12年的時間,于1980年代后期達到。人口規模的急劇擴大帶來的直接后果是人類的需求持續增加,生產規模無限擴大。
其三,工業化和城市化迅猛發展。在科技的推動下,為了解決日益增長的人口的溫飽和就業問題,世界各國建立了以石油、煤炭、天然氣等自然資源為原料的現代工業體系,工業化浪潮掀起,并帶動了城市化的迅猛發展。工業化和城市化互相促進,使得人口集聚、人類的生產和消費活動更加頻繁。
其四,市場經濟迅速發展。機器生產擴大了生產的規模,推動了商品交換的發展,市場經濟取代自然經濟、商品經濟,成為普遍的經濟形式。隨著市場交易的普遍化,土地、森林、野生動物、水資源等自然資源也被貨幣化,成為商品。在利益最大化動機的驅使下,自然資源特別是不可再生資源變得越來越稀缺,價格急劇上升,反過來進一步刺激了對之的掠奪和開采。
其五,經濟全球化趨勢出現。與工業革命相伴隨的是,以資本的增殖、擴張為特征的生產方式確立,生產和消費的邏輯從屬于資本的邏輯。資本具有增殖性、流動性、競爭性和擴張性,它一方面“要力求摧毀交往即交換的一切地方限制,奪得整個地球作為它的市場”;另一方面“又力求……把商品從一個地方轉移到另一個地方的時間縮減為最低限度。資本越發展……也就越是力求在空間上更加擴大市場,力求用時間去消滅更多的空間”,推動了世界經濟的全球化。經濟全球化使得簡單的小生產擴大為復雜的大生產,“創造出社會成員對自然界和社會聯系本身的普遍占有”,使得生產和消費活動世界化了。
在各種因素的綜合作用下,工業文明時期采用的是一種完全不可持續的線性經濟發展模式。這種發展模式的基本公式是:自然資源一加工產品一廢棄物,特征是:自然資源高投入、高浪費、低利用和環境的高污染。與采集與漁獵文明、農耕與游牧文明時期不同,這一時期線性經濟的發展模式呈現出以下特征:
首先,自然資源的投入量和消耗量急劇增加。人口規模的增加要求生產規模的擴大,生產規模的擴大推動了工業化、城市化和全球化的發展,這就需要源源不斷地從自然界中開采資源,然后再源源不斷地將廢棄物排放到自然界之中,而科技在其中扮演了不自覺的助推器作用。科技進步所帶來的豐裕的物質生活能夠在短期被人類所看到,而潛在的、帶有滯后性的環境惡果卻很久才被意識到。進入20世紀后半葉,科技進步帶來的好處已經被人口暴增帶來的壓力完全抵消,人類陷入“杰文斯悖論”當中,即科技進步帶來生產效率的提高,生產效率的提高引起了生產規模的擴大,生產規模的擴大必然加快自然資源的消耗、枯竭和廢棄物排放的速度。最終,人類或許對“每一個技術的成就,不管它最終是否有意義,都被視為是技術征服自然的一系列無限的未來勝利中又一勝利而加以慶賀”,但是隨之而來的結果是,地球上可再生資源的消耗速度超越了其再生的能力,不可再生資源的消耗速度超越了其替代產品的研發和使用速度,引起了嚴重的資源危機。
世界自然基金會最新發布的《地球生命報告》指出:“全球金融危機是無法與即將崩潰的生態危機相比的,人類每年消耗掉的自然資源要多于地球本身再生資源的30%,其結果是每年的生態債務高達4萬億至4.5萬億美元。”人類活動對生態系統的影響已經超越了生態系統自身的恢復能力和抗裂變能力,生態足跡超越了生態承載力表現為生態赤字,環境質量整體下降,環境系統結構性損毀。
其次,廢棄物的排放量迅速增加。隨著人口的增加和生產規模的擴大,工業生產和生活消費過程中及末端產生的噪音、廢氣、廢水和固體垃圾量驟然增加,環境污染的速度遠遠超越了環境治理的速度。據有關學者的統計,20世紀末全球燃燒礦物燃料排入大氣的二氧化碳達55億噸;年均排放破壞臭氧層的氯氟烴100萬噸;年均排放垃圾100億噸以上,人均約20噸。
在工業文明時期,人類已經取代自然界自身演化進程對生態系統的影響,成為環境惡化的根源。人類企圖在一個有限的世界里創造無限的經濟增長,片面追求物質的增長和積累所表現的經濟的數量型增長,大量生產、大量消費、大量排放廢棄物,成為生態系統中具有主導作用且影響生態系統穩定性、平衡性的決定性因素。無論在廣度、深度還是速度方面,工業文明時期線性經濟的發展模式對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影響最大,是完全不可持續的,它引起了世界性的環境危機。在這個時期,人類通過生產和消費活動干預了生物地球化學過程,逐漸改變了空氣、江河、耕地、森林、草原等的生態服務功能。最終的結果是,在征服自然和改造自然為主導的支配性價值觀的影響下,自然界的自身特質和內在性被人類的文治武功逐漸剝離,自然的神秘性、神圣性被消解,工業文明時期的去魅世界替代農耕與游牧文明時期的巫魅世界,環境危機作為工業文明的陪伴品顯現。
根據記載,在19世紀的時候,北美大約有旅鴿50億只,是今天美國發現的鳥類的總數,繁盛區域一棵樹上甚至有12到90多個鳥巢。但是到19世紀中期以后,受大規模商業性捕獵活動的沖擊,旅鴿的數量急劇下降,及至1900年野生旅鴿在北美絕跡。這僅僅是諸多生物滅絕案例中的一個。有學者指出:“全球現有物種約500-5000萬種,目前滅絕速度為自然條件下的1000倍,是地球上最快的滅絕時期之一。有關資料表明,今后二三十年內,有1/4的物種瀕臨滅絕,地球上30%~70%的植物在今后100年內將不復存在。”另外,根據聯合國開發署、環境署、世界銀行和世界資源研究所的研究報告,目前整個世界70%的農業用地已經退化、地力枯竭;50%的濕地已在20世紀喪失;2/3的漁業已瀕臨或超過持續生產的極限;地球上1/3的人們面臨缺水,其中有13億人沒有健康的飲用水;世界上10%~15%的物種將在今后30年滅絕;80%的森林正遭受砍伐。
全球性環境惡化的結果是,經濟發展所帶來的物質財富的增長日益被環境惡化所產生的副作用消解,并且生態環境的不可逆性使得經濟價值越來越難以彌補生態價值的損失,人類陷入了“生態陷阱”之中。這正如恩格斯在100多年前警告人類的,“我們不要過分陶醉于我們對自然界的勝利。對于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報復了我們。每一次勝利,在第一步都確實取得了我們預期的結果,但是在第二步和第三步卻有了完全不同的、出乎預料的影響,常常把第一個結果又取消了。”20世紀中葉,震驚全球的比利時馬斯河谷煙霧事件、英國倫敦煙霧事件、日本水俁汞中毒事件等“八大公害”事件發生,自然界以其獨特的方式對人類進行了報復。
環境史學家沃斯特指出:“對于下個世紀(21世紀引注)的世界來說,沒有比人類同自然界的剩余部分的關系更為重要的了。沒有什么事比改善這種關系更能影響人類幸福的了。”反思工業文明以來與自然之間的對抗性矛盾,人類必須在人口規模持續擴大的情況下,實現經濟增長、資源節約和環境保護的和諧統一,這就需要實現人類文明由工業文明向生態文明的轉變。
目前學術界對生態文明定義各異。一般認為,生態文明是指人類在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中充分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按照人一自然一社會這個復合體運轉和發展的客觀規律建立起來的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良性運行機制以及和諧協調、持續發展、全面繁榮的社會文明形態,它是人類物質、精神和制度成果的總和,是一種新的文明形態。生態文明是迄今為止人類發展的最高文明形態,也是正確對待和處理人與自然關系的一種文明形態。
《世紀議程》指出:“全球環境不斷惡化的主要原因是不可持續發展的消費和生產模式,尤其是工業化國家的這類模式。”實現文明范式由工業文明向生態文明的轉變,首先要實現經濟發展模式由完全不可持續的線性經濟向可持續的循環經濟轉變,改革傳統線性經濟的弊端,實現物質流、能量流在生態系統、經濟系統之間的良性循環。
循環經濟的發展模式要求將人類與自然看作命運共同體,在人類經濟活動中把自然資源作為經濟發展的稀缺要素反映到生產成本中,運用環保型生產工藝和技術,以生態企業、生態園區和生態城市為載體,以實現農村和城市之間、三大產業之間的物質流、能量流和信息流的封閉式循環為目標,在生產、消費活動的源頭、過程和末端實現物質的減量化、再利用和資源化,以減少經濟發展過程中的自然資源投入量,提高自然資源的利用效率,實現污染物的少排放及至零排放。最終,通過發展循環經濟,將人類對自然的改造和擾亂限制在生態系統所能承受、吸收、降解和恢復的范圍內。
經濟發展模式的轉變本質上是技術范式的轉變。循環經濟的發展要求,根據產品生命周期理論,從原材料開采、原料加工、產品制造、產品包裝、運輸和銷售,然后到消費者使用、回用和維修,及至廢棄物的處置,在整個產業鏈中推廣有利于物質減量化的工藝和技術,減少自然資源的投入量和使用量,盡量使用可再生資源;積極推廣預防污染的少廢或無廢工藝技術、治理污染的末端治理技術和資源綜合利用技術,最大限度地減少廢棄物排放量。最終,將工業文明時期人類運用技術單向度地開發、掠奪自然的技術范式轉變為調控人與自然關系、實現人與自然反饋式物質流動的技術范式,將由提高生產效率和利潤率為目標的生產方式轉變為兼顧資源利用效率、污染處理效率和社會公共環境福利的生產方式。
與循環經濟的發展相適應的是,人類要轉變觀念,遵循自然界自身演化的規律,尊重具有創造功能的生態系統的整體利益和長遠利益,同時兼顧動物和植物的個體利益。在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時,將征服、控制和改造自然的自然觀轉變為控制、協調人與自然和諧關系的自然觀,發揮人類在協調生態系統穩定性和平衡性中的主導地位,擔負起在生態系統中的主體責任。最終,人類實現由“經濟人”向“生態人”的轉變,關愛自然、保護自然,在整個社會實現自然再生產、物質生產資料再生產與人口再生產的統一。
發揮人類在生態系統中的主導責任,還需要各國管理者將循環經濟納入到國家的核心戰略中,從體制、機制、制度和價值觀層面入手,轉變社會的運作方式和運行體制,構建包括政策、法制、技術、教育等在內的循環經濟支撐系統,并按照政府引導、市場驅動、社會參與的原則將之作用于政府、企業、居民三個主體,調整、激勵、規范和約束各主體遵循“減量化、再利用和資源化”的原則,積極參與到生態企業、生態園區、生態社會的建設中去,實現循環經濟發展與政府、企業和公眾利益的統一,經濟增長與環境保護的統一。
循環經濟的發展模式用生態理性代替經濟理性,將人口增長、經濟發展與生態保護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既保證經濟的增長以滿足日益增長的人口的溫飽和就業問題,又能保持生態系統自身的平衡和穩定,進而兼顧人類的物質生存和生態生存,幫助人類走出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的兩難困境。目前,美國、日本、德國等國家已經出臺了建設循環型社會的若干方略,正在建設生態文明社會的過程中,而中國、印度等發展中國家盡管經濟發展階段還處于工業化的中期,但是面對本國日益嚴重的環境問題,也將統籌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實現經濟和生態的和諧發展納入到國家的核心戰略中。隨著人類人口規模趨向穩定、綠色技術的研發和推廣以及政府宏觀調控制度的不斷規范和完善,循環經濟將在世界范圍內廣泛確立,人與自然的物質代謝關系將穩定建立并實現物質流、能量流和信息流的暢通循環,最終在整個世界消解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異化狀態,實現“自然界的人的本質”與“人的自然的本質”、“自然的人本主義”與“人的自然主義”的統一。
環境史要研究人與環境關系變化的因果律和歷史動力機制。拋卻自然界自身的變化和演替對環境的影響,人與自然關系的變遷受人口、技術、認知程度等各種因素的影響。其中,人口增長是環境惡化的首先因素和驅動力,人口規模與資源消耗量、廢棄物排放量成正比,是影響環境問題的首要因素;科學技術的發展對生態環境的影響比較復雜,一方面可以改善生產工具和管理方式,加快資源的開采、消耗和增加廢棄物的排放量;另一方面環境友好型的技術也會節約資源、降低消耗和污染;生活方式以及人類對自然的認知水平也對生態環境產生重要影響。而這些因素作用下的經濟發展模式則是影響生態環境變遷的根本原因。不同的文明形態呈現出來的經濟發展模式不同,而不同的經濟發展模式影響了人類與自然之間互為因果、協同進化的關系,使環境問題在不同區域、不同時期呈現出不同特征。
縱觀環境變遷史,總結“人類活動相對于自然變遷的不同特性”,我們可以概括出在不同文明時期的不同經濟發展模式。概括而言,在不同經濟發展模式下,人與自然的關系經歷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人類尚未形成主體和中心意識,恐懼自然、敬畏自然,謹慎地開發、利用自然;第二個階段,人類形成和發展了主體意識和中心意識,逐漸掌握了利用自然的規律和人類社會發展規律,有計劃、加速度地開發和掠奪自然;第三個階段,人類回歸荒野,重新審視人類和自然雙向建構的關系,關愛自然、保護自然。在這三個階段中,環境問題也經歷了自然的自我演化為主導因素引起環境問題、自然演化和人工開發共同引起環境問題、人類為主導因素引起環境問題的演變過程。
歷史的演進是非線性和錯綜復雜的,而生態環境的良好或退化亦受諸多因素的影響。文明形態的演替是一個長期的過程,不同文明形態下經濟發展模式對生態環境的影響并不是截然更替的,它需要一個很長的過渡期。世界經濟的發展和環境的演變也具有多樣性、不均衡性和差異性,不同區域在不同文明形態下呈現出來的經濟發展模式并不完全相同。本文主要討論的是一定文明形態下經濟發展的主體模式對生態環境的影響,對于不同區域的微觀差異并沒有給予審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