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詞“大不了”及其詞匯化

摘要：根據《現代漢語詞典》（2005），現代漢語中詞匯化了的“大不了”主要有兩種用法：一是作為副詞，表示“至多也不過”；二是作為形容詞，表示“了不得”。副詞“大不了”可表示對極度消極結果的估計和對極高程度量級事例的凸顯，且前者的主觀性程度更高。跨層非短語結構“大不了”經過重新分析成為形容詞“大不了”，再在足量準則的作用下經過語用推理的固化形成副詞“大不了”。

關鍵詞：估計；凸顯；主觀性；重新分析；足量準則

中圖分類號：H0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12）12-0076-05

根據《現代漢語詞典》（2005），現代漢語中詞匯化了的“大不了”主要有兩種用法：一是作為副詞，表示“至多也不過”（如例1）；二是作為形容詞，表示“了不得”（多用于否定句）。如：

（1）趕不上車，大不了走回去就是了。

（2）這個病沒有什么大不了，吃點藥就會好的。

副詞“大不了”的意義看似與形容詞“大不了”矛盾，它們之間有沒有聯系呢？另外，在我們收集的語料中，副詞“大不了”還有這樣的用法，如：

（3）從前她一心要留學，嫌那幾個追求自己的人沒有前程，大不了是大學畢業生。而今她身為女博士，反覺得崇高的孤獨，沒有人敢攀上來……[圍城 錢鐘書]

（4）后來年紀大了，趙刺猬來得便少了，再來也無非是遇到煩心事時，過來聊聊天開心，大不了再讓李家少奶奶掐掐腦袋，這時吳老貴出去不出去都可以。[故鄉天下黃花 劉震云]

雖然此兩例中“大不了”也可以用“至多也不過”來解釋，但是它與例（1）的“大不了”語義功能是否完全一致呢？本文將通過對副詞“大不了”的語義功能、主觀性、詞匯化的分析，嘗試對以上問題作出解答。

一、副詞“大不了”語義功能

我們在北大現代漢語語料庫檢索到副詞“大不了”共185例，根據其語義功能的不同，分為兩類。

（一）對極度消極結果的估計

主要語境是“事件P，大不了結果Q”，該句式表示說話人估計，在發生事件P的情形下，至多也不過產生結果Q。“大不了”作結果小句的狀語，表示該結果小句所代表的信息是言者預期內極度消極的信息。這是副詞“大不了”的主要功能，共156例，占所有副詞用例的84％。

1 結果的預期性

“大不了”所在小句表示的結果一般是說話人根據社會常規或自己的知識經驗所做的估計，如例（5）的“諒也不能怎么著”、例（6）的“這個我有數”都表明了結果在說話人預期內。

（5）就算是討不回來錢，諒也不能怎么著，大不了還回來當工人唄！[女人之約 畢淑敏]

（6）站長說：“你和他們性質不一樣。你去頂，大不了關個十天八天，這個我有數。……”[一波三折 方方]

2 結果的未然性

既然結果還只是說話人的一個估計，那結果事件一般是還沒有發生的事件，如從例（7）可以看出，“把房子再還給銀行”屬于“以后的事情”。

（7）只要每月供得起，房子看著滿意，自己又需要，他們就先買下來住著。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大不了把房子再還給銀行。[新華社2004年新聞稿]

“大不了”常用在含“就是、就算、如果”等關聯詞的假設條件復句的結果小句中，如：

（8）李葫蘆拍了一下桌子：“×！干他一家伙！就是干不成，大不了接著再賣油！”[故鄉天下黃花 劉震云]

（9）齊州像你這種小老板多了去了，這次如果不能妥善地解決官司的事情，大不了我重打鼓另開張。再費點功夫扶植一個！[冬至]

3 結果的極度消極性

“大不了”所在的結果小句表示的事件主要有：失去錢財（如上文例7）、失去官職或工作（如例10）、失去性命（如例11）、失去尊嚴或面子（如例12）等。這些事件一般都屬于消極性的事件，而且消極性的程度非常高，如例（12）表明說話人認為“激發對方下逐客令”是“最壞的后果”：

（10）算了，我們簽約就是，大不了丟掉這頂烏紗帽。[1994年報刊精選]

（11）聽去又哪能？大不了腦袋搬家，我豁出去了，準備給他們拼……[上海的早晨 周而復]

（12）第二，提問題可能帶來最壞的后果，但大不了是激發對方下逐客令；不過這種現象終究是少見。[技術貿易實務 曾鵬飛]

4 結果的相對可接受性

雖然“大不了”所在結果小句表示的事件具有極度消極性的特點，但對于說話人來說，是相對地具有可接受性的，如例（13）“出多少錢我倒不在乎”表明說話人對“這幾年白干”這一結果是可接受的。

（13）“說真格的，”農民企業家說，“出多少錢我倒不在乎，大不了就是這幾年白干了，你們要看我能賣個好價錢把我賣了也成……”[千萬別把我當人 王朔]

還可以通過上下文語境中結果事件造成的影響不太大來說明結果是相對可接受的，如例（14）“照樣”一詞說明“發展經濟”不受“和你斷絕貿易往來”的影響；或者通過與消極性程度更高的結果事件對比（下文用轉折連詞“但、可”等引出，如例15；或者用假設連詞“哪怕、就是”等引出，如例16），來說明“大不了”所在結果小句的事件是可以接受的。

（14）對我有利的我就干，對我不利的我就不干，你不高興也沒關系，大不了和你斷絕貿易往來，那我也照樣可以發展經濟。[WTO與中國]

（15）巨戶溝村的農民閻玉貴說，買雙劣質鞋穿幾天就壞了，大不了損失幾元十幾元，可要是化肥、農藥或農機配件也趟上偽劣產品，那可坑苦了農民。因為它一耽誤就是一年的收成。[1996年人民日報]

（16）他就是竊賊？顧不上那么多了，搞錯了大不了賠禮道歉，哪怕挨他一頓打。[孫大怪傳奇傅旗平]

（二）對極高程度量級事例的凸顯

主要語境有兩種：一種是“事態X，大不了事例Y”，該句式表示在總體事態為X的情形下，至多也不過事例Y。其中，事態X的程度量級不高，而事例Y相對來說是事態X中程度量級最高的（如例3）；一種是“事例X1、X2、Xn，大不了事例Y”，該句式的事例Y相對于事例X1、X2、Xn來說，是程度量級最高的（如例4）。總之，“大不了”所在小句表示的事例具有某方面的程度量級相對最高的特點，“大不了”作為該事例小句的狀語，是對這個極高程度量級事例的凸顯。這是副詞“大不了”的次要功能，共29例，占副詞“大不了”所有用例的16％。

1 事例的極高程度量級性

上文例（3）表明“大學畢業生”已經算是在從前蘇小姐的追求者中最有“前程”的；結合例（4）的上下文可知，“讓李家少奶奶掐掐腦袋”是趙刺猬過來吳老貴家時所做的最出格的事。再如：

（17）對假冒偽劣商品的曝光、打擊都不夠及時、徹底和經常，最大不了將現有的假冒偽劣商品沒收銷毀，雖然也要罰款，但有時對其已獲取的暴利，對其賴以生存的基礎影響并不大。[1996年人民日報]

例（17）的“不夠”表明，“對假冒偽劣商品的曝光、打擊”在及時性、徹底性和經常性方面具有程度量級不高的特點，相對來說，事例Y“將現有的假冒偽劣商品沒收銷毀”已經算是打擊措施中最嚴厲的一招了。此處的副詞“最”在語義上雖然重復，但在語用上卻和“大不了”一起凸顯了這一事例的相對極高程度量級的特點。

2 事例的已然性

一般情況下，副詞“大不了”所凸顯的極高程度量級事例是已然的，特別是“事態X，大不了事例Y”，常作為一個描述事件或事態的規律和特點的句式，而規律和特點一般是從已然事件或情況中發掘的。例（18）的“只說一句話”顯然是已經發生的事情；例（19）的“曾經”更加表明“鬧得不愉快”是過去的事。

（18）顧維舜覺得太委屈了客人，就沒話找話，問客人貧宣隊將來要干什么，是不是要把過去跟周純一造過反的都拉出來斗爭，誰知客人是一問搖頭三不知，只顧吃菜喝酒，大不了只說一句話：“誰知道呢？叫俺來俺就來了。”[流淚的淮河 戴厚英]

（19）過去，白蓮是頂溫柔的，從來沒有惡言惡語，和天培吵過一次，大不了為了白太太，兩個人曾經鬧得不大愉快，不過，白蓮的態度，畢竟溫柔……[合家歡 岑凱倫]

3 事例的相對性

事例的極高程度量級性總是相對而言的，因此，即使有些事例不具有已然性，但如果它相對于其他事例來說，具有程度量級更高的特點，也用副詞“大不了”凸顯其“相對”的極高程度量級。句法上副詞“大不了”的上文中會出現程度量級相對較低的事例，這在“事例X1、X2、Xn，大不了事例Y”句式中表現尤為明顯。如：

（20）一路想的都是車禍、急病，最大不了是被公司除名，到家見到母親，寶姑驚魂未定，臉色煞白道，剛才公安局的人把曉明抓走了……[今生有約 張欣]

上例中，“車禍”、“急病”、“被公司除名”都是“想的”情況，應該說是未然的，但是這三種情況在當事人看來，其嚴重性程度有差異，而以“被公司除名”為最嚴重。下例中“農業”、“工業”、“鄉鎮企業”、“精神文明”形成了一個“問題難易”程度的量級序列。

（21）金全禮說：“無非農業、工業、鄉鎮企業，大不了還有精神文明，還能問到哪里去？”[官場 劉震云]

上文把語義上作“至多也不過”解的副詞“大不了”細分為對極度消極結果的估計和對極高程度量級事例的凸顯兩種，其實這兩種語義功能之間還是有密切聯系的，極度消極的結果從消極性的角度來看正是程度量級最高的。不過，鑒于它們在主觀性強度、句法分布等方面還具有細微差異，同時也為了下文論述的方便，我們將把對極度消極結果進行估計的“大不了”稱為“大不了1”，對極高程度量級事例進行凸顯的“大不了”稱為“大不了2”。

二、副詞“大不了”的主觀性等級

“主觀性”是指語言的這樣一種特性，即在話語中多多少少總是含有說話人“自我”的表現成分。也就是說，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表明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度和感情，從而在話語中留下自我的印記（Lyons）。大致說來語言的主觀性集中表現在三個方面：（1）說話人的視角（perspective）；（2）說話人的情感（affect）；（3）說話人的認識（epistemic modality）（Finegan）。從這三個方面來看，副詞“大不了1”主觀性要高于“大不了2”。

（一）說話人的視角（perspective）

“視角”就是說話人對客觀情狀的觀察角度，或是對客觀情狀加以敘說的出發點（沈家煊）。句子主語是敘說的出發點。“大不了1”的主語既有句子主語，也有言者主語。

（22）許多家長說：以前只有村小，讀不讀由你，即使有意見，也敢怒不敢言，頂起杠來，子女遭殃，現在就不怕了，大不了讀私塾。[1994年報刊精選]

“大不了讀私塾”的句子主語是“子女”，而這句話還有一個言者主語，即說話人“家長”，“大不了”體現了“家長”對“頂起杠來”這件事的最壞結果的估計。而且也表明對“子女讀私塾”這個結果是相對可接受的。正因為此時副詞“大不了1”具有極強的主觀性，所以它通常處于句子的最外層，而且句法分布也很靈活，可以位于句子主語和謂語之間（如例23），也可以位于主語前（如上文例9），或者獨立成句（如例24）。如：

（23）李憶琴：他行兇時對我說過“老子大不了坐10年8年牢。回來你的小命也難保！”[1994年報刊精選]

（24）大不了，我不養牛了，把牛賣了，連孫子花的都夠了。[人民日報1993]

副詞“大不了2”雖然也有句子主語和言者主語，如例（25）“你大不了是個代理人”句子主語是“你”，而言者主語是說話人“他”，即說話人認為“你最多也不過是個代理人”。但此例中“大不了”（即“大不了2”）的句法分布卻不如“大不了1”那么靈活，它不能移到主語“你”前。

（25）他想了想，又說道：“天大的事，有徐總經理在前面檔著，你大不了是個代理人。[上海的早晨 周而復]

此外。副詞“大不了2”還可以與其它成分組合，再充當句子的內部成分，如例（26）“大不了到小集市上擺個小攤”充當中心語“陵縣農民”的定語。這些都說明，副詞“大不了2”主觀性不如副詞“大不了1”。

（26）發展市場經濟，多年來埋頭種地，大不了到小集市上擺個小攤的陵縣農民，如今猛醒了：廣告能招財，農產品也需做廣告。[市場報1994]

（二）說話人的情感（affect）

“情感”包括感情、情緒、意向、態度等。副詞“大不了1”表示對極度消極結果的預期時，是“對未知結果的最壞估計”，因此一方面往往“言過其實，帶有夸張意味”，語氣上相當肯定；另外一方面，又因為這個結果在說話人看來是相對可接受的，又帶有說話人“很不以為然或滿不在乎的反常情態”，帶有“看輕”的情感色彩，如例（27）“有什么了不起”、例（28）句末有表示語氣的“就是了”：

（27）任鈞面對天井自言自語：“看她神氣活現，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離婚！”原來任鈞和妻子吵架了。[關于黃白薇 陸錫銘]

（28）看著方宏愈加地沉默，姚沁薇勸他道：“大不了總經理不做就是了。”[方宏墜樓自殺之謎 張偉群；張逸]

副詞“大不了2”表示對極高程度量級事例的凸顯，雖然凸顯本身也帶有一定的主觀情感，但“極高程度量級”卻總是建立在客觀比較的基礎上，是“相對”的極高程度量級，因此副詞“大不了2”的主觀性要弱一些。例（29）的“大不了”（即“大不了2”）甚至可以受主觀性更強的或然情態副詞“似乎”的修飾，如：

（29）的確至今連立案也困難。似乎大不了算一樁民事糾紛。[陪都就事 莫懷戚]

（三）說話人的認識（epistemic modality）

認識情態是指說話人對句子表達命題的主觀推測，其核心是表達說話人對命題真值的相信程度，很明顯，認識情態具有主觀性。對極度消極結果進行估計的副詞“大不了1”屬于認識情態，如上文所述，該結果具有未然性，如上文例（7）、例（8）等。

上文也指出，當副詞“大不了2”對極高程度量級事例進行凸顯時，一般來說，該事例具有已然性，因而此時“大不了2”不具有認識情態意義。再如例（30），在說話的當時，說話人已經知道“他”在去上海的路上了，用“大不了”只是凸顯“去上海”這一事例相對來說具有“遠”的特點。

（30）我們老夫老妻，又不是依依惜別的情人。大不了去趟上海，送什么行？他也不要人送，只帶了個手提箱，沒有大行李。[貓 錢鐘書]

當然，在未然的事例小句中，“大不了2”也可能具有認識情態意義，如上文例（20）“被公司除名”是當事人“一路上想的”情況之一，顯然也含有認識情態意義。不過我們認為此處的“大不了”是“大不了2”而不是“大不了1”，因為該句中“被公司除名”只是一種相對來說最嚴重的情況，而并不是當事人相對可接受的。

另外，副詞“大不了1”對極度消極結果的估計是根據社會常規或說話人自己的生活經驗所做出的，主觀隨意性較大；而副詞“大不了2”對極高程度量級事例的凸顯則必須符合客觀事實，如例（31）“主子名字改變”是基于“歷史變化”的客觀事實：

（31）從下等人的觀點來看，歷史若有變化，大不了是主子名字改變而已。[翻譯作品]

綜上所述，對極度消極結果進行估計的副詞“大不了1”主觀性要高于對極高程度量級事例進行凸顯的副詞“大不了2”。根據張誼生對語氣副詞基本功能的描述（即“對相關命題或述題進行主觀評注”），以及史金生提出的界定語氣副詞的功能標準（如“與其它成分組合后充當句子成分的能力、在句子中的位置”等），我們也可以說，副詞“大不了1”是更典型的語氣副詞。

三、副詞“大不了”的詞匯化

根據王燦龍（2005），詞匯化是指一個短語或由句法決定的其他語言單位在語言的發展演變中其自身變成一個穩固詞項的過程。副詞“大不了”是現代漢語中由三個語素構成的一個復合詞，那么，它是從短語“大不了”發展而來，還是從“由句法決定的其他語言單位”比如“跨層非短語結構”等發展而來？

（一）動詞“了”及其否定式“不了”

“了”在漢代即可作動詞，表示“終了、了結”，此種意義的“了”在晉代以后史料中頗為常見（王力），而且可帶賓語：

（32）官事未易了也。（《晉書傅咸傳》，轉引自王力）

（33）瞽叟喚言舜子：“阿耶見后院倉，三二年破碎；我兒若修得倉全，豈不是兒于家了事。”[五代 敦煌變文選]

“不”作為否定副詞修飾動詞或動詞短語，可表示對意愿（未然）的否定，如例（34）的“不”否定“了公事”。

（34）監修宰臣通判，前修撰、直館等，其間勤恪者著述不閑，怠惰者自因循度日，只藉館中揚歷，以資身事進趨，或別除官，或因出使，便將自己分合撰史籍，送付後人。後人效尤，依前懈惰，積疊不了公事，為弊滋多。[唐 唐文拾遺清·陸心源 輯]

例（35）“豈不了事”與上文的“此一事便了”及下文的“無時得了（“得”表示“能”義）”形成對比，“不”修飾動詞短語“了事”，其否定義中含有“不得、不能”之義，如：

（35）逐事付與某人某人，便著有個區處，當時便可參考是非利害，即時施行，此一事便了。其他諸部有事皆如此，豈不了事？如今只隨例送下某部看詳，遷延推托，無時得了……[北宋 朱子語類]

狀動結構“不了”也可以充當定語，形成“不了+（結構助詞）+名詞”這樣的偏正結構，中心名詞一般是動詞“了”的受事論元。如：

（36）還有一件，這個靈柩如何處置，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便出賃房錢，終久是不了之局。[明 小說 喻世明言（上）]

（37）他若放了命，你便揭起被來，卻將煮的抹布只一揩，都揩沒了血跡，便入在材里，扛出去燒了，有甚么不了事！”[明 金瓶梅（崇禎本）]

（38）你若是怕他死了，有他的父母兄弟來同我吵鬧，告狀經官，我只要拼得再花掉一注銀錢，就買了他的一條性命。料想如今世上只要銀錢作主，沒有什么不了的事情。[清小說 九尾龜]

以上三例中，作為定語的狀動結構“不了”應當作“不能了結”之義解。值得注意的是，“不”的否定意義中含有“不能、不可”之義的現象在漢語史上不乏其例，這可以從現代漢語中一些“不X”形式的詞看出來（沈家煊也指出過這一點），如“不免、不禁、不堪、不測”等（董秀芳），再如“不解之緣、不刊之論、不支、不勝、不忍、不及”等。

（二）重新分析與形容詞“大不了”

根據我們對北京大學古代漢語語料庫的搜索，“大”和“不了”（表“不能了結”義）在線性序列上首次組合出現是在清代，而且主要是出現在“大不了+（結構助詞）+名詞”這樣的偏正結構中。如：

（39）其實王道臺只要自己出洋經費有了開銷，看同寅面上，落得做好人。就是陶子堯真果有大不了的事，他早已幫著替他遮瞞了。[清 小說 官場現形記]

（40）十三妹道：“我只道甚么大不了事，原來就為這塊硯臺，能值幾何？也值得這等失驚打怪！”[清 小說 兒女英雄傳]

我們認為，“大不了（的）事”這類偏正結構本來的意思是“大的不能了結的事”，也就是說，形容詞“大”和狀動結構“不了”分別從兩個不同的角度修飾中心語“事”，但它們所處的結構層次不同，“不了”處在內層，而“大”處在外層，其結構層次是：大|不了（的）事。但是，也正因為“大”和“不了”都處在定語位置，而且在線性順序上緊鄰，當它們經常這樣出現時，便極易引發人們對它們所在的結構進行重新分析。

重新分析是一種改變結構關系的分析（Langacker），這種分析本身并不對表層結構作直接或本質上的修正（Hopper and Traugott），完全是聽者（或讀者）在接受語言編碼后解碼時所進行的一種心理認知活動，拿ABC這樣的語言組合來說，假如它本來的結構關系是A（BC），那么進行重新分析后，它的結構關系可能就是（AB）C。因此，偏正結構“大|不了（的）事”經過重新分析后，形成“大不了|（的）事”，“大不了”成為形容詞。又因為“不能了結”的事情一般是非常重大的、嚴重的，所以形容詞“大不了”就表示“重大、嚴重”的意思。如：

（41）他若不要方氏，方氏還是你的，我再與他另娶一個，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清 小說 綠野仙蹤]

形容詞“大不了”還由“重大、嚴重”之義引申出“不同尋常，極其突出”的意思，這時中心語可以不再是動詞“了”的受事，如：

（42）芬臣道：“姨太太共是六位。那五姨太太，其實他沒有大不了的姿色，我看也不過情人眼里出西施罷了；不過有個人情在里面。”[清 小說 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值得注意的還有，由“不能了結”到“重大、嚴重”再到“不同尋常、極其突出”，相似的語義引申路徑還見于漢語史上另外兩個與動詞性語素“了”密切相關的三音節詞“了不得”和“不得了”（參見徐時儀）。

（三）足量準則與副詞“大不了”

副詞“大不了”在清代也已產生，是形容詞“大不了”在言談的足量準則的作用下經過語用推理的固化形成的。足量準則是言談的“省力原則”之一，是指說話人為聽話人省力著想，說的話要充足。在不過量的前提下，盡量多說些。利用這條準則，說話人在說出“P”時，傳遞“最多P”的隱涵義（沈家煊）。例（43）“大不了的”本來是指“不同尋常的，極其突出的”，根據言談的足量準則，可以推導出其隱涵義，即“最不同尋常的，最突出的”，即“大不了的”代表了程度上最高的，最多也不過如此的。

（43）姊姊道：“大抵女子讀了書，識了字，沒有施展之處，所以拿著讀書只當作格外之事。等到稍微識了幾個字，便不肯再求長進的了。大不了的，能看得落兩部彈詞，就算是才女；甚至于連彈詞也看不落，只知道看街上賣的那三五文一小本的淫詞俚曲……”[清 小說 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同樣，例（44）的“大不了的事”可由“非常重大的、非常嚴重的事”推導出隱涵義“最重大、最嚴重的事”，如：

（44）無奈身體困倦不堪，滿嘴里如同麻布一般。實在是懶于起來。就說道：“王頭目！你一個人情可做到地頭，我萬分起不來了。大不了的事，就請你將他搬到那暗室里去。怕他還逃得了嗎？[清 小說 施公案]

這樣，當形容詞“大不了”處在狀語位置時，便逐漸被重新理解為“程度最高的、最多也不過”的意思，從而在語義及功能上向副詞演變。如：

（45）橫豎孑然此身，生死一樣。管他天神天將。前來殛我，大不了一死。死是我的素志。[清 小說 八仙得道]

不過，根據我們對北大古代漢語語料庫的統計，清代形容詞“大不了”40例，副詞“大不了”僅4例（且有3例都出自《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副詞占全部用例的9％；民國時期形容詞“大不了”30例，副詞“大不了”7例，副詞占全部用例的19％。總的來說，副詞“大不了”逐漸增多，根據我們對北大現代漢語語料庫的統計，形容詞“大不了”262例，副詞“大不了”185例，副詞占全部用例的41％。

四、啟示

現代漢語中表示“最多也不過”之義的副詞“大不了”具有兩種語義功能：對極度消極結果的估計和對極高程度量級事例的凸顯，其主觀性等級也不一樣。因此，我們進行虛詞研究時，要在把握其核心意義的前提下，根據句法分布特點，挖掘其語義功能之間的細微差別，這樣更有利于形成對虛詞全面而深入地認識。

關于副詞“大不了”的詞匯化，麻玉林、孫茂恒認為是在述補結構“大不了”的基礎上由于“了”的語義虛化逐漸形成的。本文的考察認為，副詞“大不了”的詞匯化過程中，動詞“了”的“了結”義、副詞“不”否定動作表示“不能、不可”的用法具有重要作用。跨層非短語結構“大不了”經過了重新分析成為形容詞，并在足量準則的作用下經過語用推理的固化形成副詞“大不了”。因此它在結構上與同處于現代漢語平面的述補結構“大不了”本質上是不同的。這提醒我們在現代漢語共時層面構擬某些詞匯的形成過程時，要特別注意區分同形異構式。其次，副詞“大不了”的形成過程與形容詞“大不了”的密切聯系也提示我們，要注意從詞匯的形成和發展過程來探究那些表面上有相互矛盾意義的語言形式。

責任編輯 文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