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她下圍棋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兩個人,在簡陋的單位宿舍里,一張桌子,有潔白的紙墊在上面,然后是棋盤,白色的棋子和黑色的棋子無聲地纏繞在一起,從東南一直到西北;窗外有雪,緊一陣慢一陣的,無聲地落在宿舍樓下一排蒼翠的冬青樹上。
我并不知道這樣下圍棋的日子屬于我們的并不多,當時的緣分和時間都是那樣的廉價,只需撿個周末,去她的樓下喊一聲,她也總是來者不拒,頂多就是耽誤十來分鐘整理一下宿舍,然后叫我上去。棋到中盤,有時會停下來做飯,她做的菜并不好,總是鹽放得太多,我說過很多次,她總是淡然地笑,下次照舊。
后來我去外地發(fā)展,有一陣子沒聯(lián)系了,回來的時候就聽人說她走了,走得很匆忙,從發(fā)病到過世,前后也就半年時間。
如果我們這個世界是白天,那她去的世界就應(yīng)該是黑夜了。從白天到黑夜,一步就跨過去了,似乎并沒有什么很明顯的界限,如同圍棋上的黑白棋子,盡管黑白分明,卻又是那么無聲地糾纏在一起。
曾經(jīng)認識一個文友叫蘇蘇,其文如菊,淡而雋永,我們在南京的一次文友聚會上見過,彼時的她年輕燦爛而又十分文靜,總是淺淺地笑;過馬路的時候她也總會拉我一把,讓我慢點,說車是別人的,生命卻是自己的,當心點總不會錯。我總以為像她這樣珍惜生活的人會活得很快樂,事實也是如此,我曾看過她的一組照片,是去云南旅游時拍的,照片上的她赤腳泡在溫泉里,有小魚從腳邊游過,那么的愜意和自然。
于今她也去了另一個世界,我總不愿意相信:有時匆匆的一個聚會或者一次聊天,甚至于一個過馬路的小小的片斷,竟也在不經(jīng)意間成了永別,再也回不去了。
如果她去的那個世界也是黑夜的話,我不明白這白天和黑夜之間的界限,為什么竟是如此脆弱,脆弱得我們什么都來不及準備。
我的母親在上海動完手術(shù)后,有48個小時的高危期,我十分恐懼另一個世界對她的召喚,然而醫(yī)生卻不許我們在重癥監(jiān)護室陪伴。那天晚上,我和侄子兩個人租住在附近的一幢居民樓里,聽了一晚上的車鳴。凌晨五點,突然來了電話,讓我們趕緊過去,我的心頓時降到了冰點。
凌晨五點的居民樓,小區(qū)的大門并沒有打開。我們只好從圍墻上翻過去,圍墻的另一側(cè)種滿了一人多高的刺槐,我們跌在上面,滿身的痛,然而此刻什么也顧不了,我們匆匆忙忙地往醫(yī)院趕,到那邊時,母親已經(jīng)從重癥監(jiān)護室轉(zhuǎn)到了普通病房。原來凌晨五點的通知,只為母親轉(zhuǎn)病房,以騰出一個空位給另一個剛剛送來的重癥病人。
我長長地出了口氣,在短短的半個小時里,這白與黑的無聲激蕩,已在我心里輪回了一遍,真有種再世為人的感覺。
我想起了那些下圍棋的日子,雖然簡單,卻很真實;許許多多這樣的日子就是在這些平凡當中無聲無息地流過了,其實它們都很值得珍惜。
天亮了,陽光真好。
夫妻河
老家有兩條河,一南一北,繞山而過,在離家門口不遠的地方交匯。
兩條河交匯之前,他們的浮生當中互相找不到對方的影子,在北山的河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南山的河。他們隔著綿延幾十里的大山,各不相干。北山的河是屬于崇山峻嶺的,那里有斷壁、峭石和刀削一般的山峰。他常常需要從幾十米的高空躍下,發(fā)出震耳欲聾、地動山搖的吶喊,那種雄性的偉力每每在暗夜里傳得更加深遠;南山的河則是屬于小橋流水人家的,她婀娜多姿地流過我們的村莊和田野,在蔥綠的小麥和金黃的油菜花中迤邐而行,靜靜的河水滲透著香甜的菜花氣息。偶有村婦挽起褲管涉水而過,白嫩的腳丫浸在清亮的水中,滿是溫婉細膩的感覺。
北山河粗獷,南山河輕柔;北山河微苦,南山河稍甜。這樣的兩條絕然不同的河流,他們的交匯卻沒有想象中的那么激情澎湃,沒有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沖撞、掙扎、吶喊,而是那么的平平淡淡、波瀾不驚。偶爾有一些細細的水紋,從交匯點一圈一圈地蕩開,像是他們的微笑。
離交匯點10米左右有一個積水潭,兩條河交匯之后到這里已經(jīng)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這樣的情形總讓我產(chǎn)生錯覺,總以為是一條河對另一條河的等待,很久了,終于等來了相逢。他們在這里交織、纏綿、恩愛,久久地盤旋,然后才依依不舍地遠去。
我曾經(jīng)看見過他們夕陽下遠去的風景。他們平靜地、默默地相守,穿行在一大片杜鵑花叢中。杜鵑花青春靚麗的容顏倒映在水面上,紅的如火、紫的如霞、白的如雪。夕陽落下、暮色四合、蟲鳴四起,他們彈起了遙遠的冬不拉,“叮咚”有聲。不管前路如何,此一刻的安寧和幸福是屬于他們的。
兩條河交匯后要走的路其實很長。我曾經(jīng)到他們的下游去看過,那里峭壁林立、巖石叢立、暗礁密布。這些柔柔的水卻從來沒有害怕過、退縮過,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從高高的峭壁上躍下,被巖石撞得四散飛濺,但是不多久又匯合到一起,互相撫慰,輕輕地把創(chuàng)傷撫平,然后共同奔向下一個目標。
許多時候,我就站在巖石下面仰望兩條河交匯后的飛躍,似乎能隱隱地看到北山河雄起的脊梁,那么有力地牽著南山河柔軟的手;似乎能隱隱地聽到北山河的吶喊和南山河的應(yīng)和。他們相依相攜,共同面對困難和挑戰(zhàn),無怨無愧地共同起跳、飛躍、被巖石撞飛,但是無論撞飛多遠,他們始終信守著彼此的承諾,一點一滴地重新匯合,最終又完完全全地走到了一起,水乳交融,不分你我。
我于雙河交匯中讀出了夫妻之間的相遇、相知、相愛和相守。以至于多少年后,我早已離開了故鄉(xiāng),離開了雙河交匯的地點,卻在一個川味館看見了一道叫做“夫妻肺片”的很平常的菜。我感慨良久,很是遐想了一番。不知這夫妻肺片取名的由來,是不是夫妻之間共用一個肺,同呼吸、共命運的意思?如是,則小小一盤菜,又代表了多少對夫妻相知相守的良好祝愿呵。
兩條河其實就是夫妻河,一直流淌在我的記憶中。他們很小,沒有名字,在中國的地圖上也找不到他們的坐標,但是他們真真實實地存在著,平平凡凡地流淌著,義無反顧地奔涌著,百折不回地奮斗著,互為依靠地相守著,永生永世地相愛著。
母親的鴛鴦
老家人喜歡繡鴛鴦,母親就是其中的一位。總是喜歡在鞋墊上、枕頭上,花費無數(shù)的功夫,用細細密密的針腳,繡出栩栩如生的鴛鴦,多數(shù)時候它們都是頭貼著頭,頸貼著頸,讓人遐想。
母親的鴛鴦與別人不同,總是有一雙金黃的翅膀,就像秋天的稻谷,成熟了,等著別人去收割一樣。母親繡鴛鴦的態(tài)度十分虔誠。遇到農(nóng)閑時節(jié),比如秋末,一茬茬的稻子收割完了,母親就會搬一張窄窄的小凳,去到門洞里一坐。那些金黃的、粉紅的、月白的絲線就躺在她的懷里,隨著她靈巧的手上下起伏。有時,黃昏的太陽會透過門前一排排被秋霜浸染過的柿子林,一層層地漫到她的臉上、身上和手上。母親就像是裹在秋天里的一棵柿子樹,滿是秋的成熟和蒼涼。
母親在嫁給父親之前,曾經(jīng)是縣文工團的臺柱子,黃梅戲唱得特別棒。不過我從來不曾聽她唱過,只是偶爾聽人提起,問母親,母親也總是笑笑,不置可否。母親登臺演出的樣子我看過,是一張黑白照片,上面的女孩穿一身白衣裙,走著蓮步,飄飄欲仙的樣子,水袖揮出去很遠,應(yīng)該是扮演《七仙女》里的一個鏡頭。年少的我總是無法把那個女孩和母親掛上鉤,以為是在夢里,不真實。
母親嫁給父親的時候只有十八歲。據(jù)說是在外婆的安排下出嫁的,母親自己也是糊里糊涂的。出嫁那天,外婆按照習俗,給她隨身帶了三盒火柴,意思是希望她出嫁后香火鼎盛、人財兩旺。抬轎子的人走了二十里山路,母親在轎子里百無聊賴,一根根地把火柴點燃了玩,等到下轎的時候,三盒火柴已被玩得一根不剩。
鄉(xiāng)人們把這個故事說給我聽的時候,更多的意思是說當年的母親天真爛漫,不通世務(wù)。母親嫁給父親后不久,父親就被錯劃成了右派,下放到窮鄉(xiāng)僻壤修水庫,母親跟著去了,從此她那雙舞水袖的手,天天跟洗衣做飯、砍柴擔水、種田種地連在了一起,慢慢地結(jié)滿了老繭,不再柔軟光滑、纖長細膩了。
只有在農(nóng)閑或者夜深人靜的時候,母親才會拿出細細的針線,恍若當年在舞臺上素手輕揮的樣子,把綿綿長長的寂寞、無奈和向往,細細密密地繡進一雙雙鞋墊或一幅幅枕頭套上。
母親的鴛鴦繡得并不好,多少年了,始終一個版式,總是兩只鴛鴦耳鬢廝磨的樣子,似乎有著無窮無盡的心事要說給對方聽。而對方作為唯一的聽眾,也必然收著金黃的翅膀,揚著頭傾心地聽,眼里滿是憐惜和關(guān)愛。
父親是個粗人,不太明白母親的鴛鴦有什么意義,甚至認為花那么多時間去繡鴛鴦有些得不償失,然而父親卻從不阻止。母親繡鴛鴦的時候,他得了空還會搬條小凳坐在旁邊看,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母親說話,不一會兒就鼾聲四起,坐在凳上睡著了。
后來我長大了,于一本書中看到“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發(fā)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的詩句,很有些明白了母親孤獨的心,覺著母親的細膩、溫婉、孤獨、青春和對幸福生活的向往,都在她飽經(jīng)磨難和日漸蒼老的手上,變成了一幅幅相依相偎、呢喃細語、兩小無猜、白頭偕老的鴛鴦。在時光不盡的流逝中,非但沒有褪色,反而愈益地熾熱、燦爛和燃燒起來。
在中國的詞典上,鴛鴦一詞有著許多豐富的內(nèi)涵,林清玄老先生曾這樣解讀:鴛的上面是怨,鴦的上面是央,“怨”是又恨又嘆的意思,有許多抱怨的時候,有很多無可奈何的時候,甚至有很多苦痛無處訴的時候。“央”是求的意思,是《詩經(jīng)》中說的“和鈴中央”的和聲,有許多互相需要的時刻,有許多互相依賴的時刻,甚至也有很多互相憐惜求愛的時刻。
母親繡了一輩子的鴛鴦,也因為生活瑣事和父親吵了一輩子的架。那年母親突發(fā)腦溢血,生命垂危的時候,母親喊的名字卻不是我,而是父親,我很有些驚訝,總以為父親笨手笨腳,特讓她操心,老早就把他支開了。我去找父親,看見他拄著拐杖,佝僂著腰站在病房門口,滿臉的淚。
父親八十大壽的那一年,病愈出院的母親,居然又重拾針線,顫巍巍地給父親繡了一方手帕,父親把它收藏著,從此一直帶在身上。
作者簡介:
吳振宇,男,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生于上世紀70年代中期,24歲開始發(fā)表作品,主攻散文,先后在《揚子晚報》《北京青年報》《北京晨報》《齊魯晚報》等發(fā)表散文200余篇,部分作品被《青年文摘》《青年博覽》《雜文選刊》《小品文選刊》等轉(zhuǎn)載,并有多部作品入選中小學(xué)課外閱讀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