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所事事的人是失落的人,他厭倦,永遠在尋找他所缺少的行動……”
——米蘭·昆德拉《慢》
早春的天氣陰雨不斷,如果不是車窗外大片枯黃的蘆葦灰白的水還和冬天一個屌樣,我差點把它當成江南的梅雨天。到處濕答答陰兮兮的,受不了也得受的鬼天,除了在心里罵罵娘,還能把它怎樣?總不能上微博去憋著嗓子裝:老天,求求你,來一個大太陽吧!
我開著臟得看不清面目的車,在這一片叫不出名兒的依著山傍著水的地方,在被雨水洗得發亮的湖邊山路上,慢慢往前趟,漫無目的。斜撲過來的雨絲掛滿前窗,被雨刮器一下刮除干凈,再斜撲過來,然后又一次被刮除干凈,沒完沒了……“重復著重復著重復著重復”,正如那個小眾歌手唱的那樣。這家伙在小眾圈里名氣不小,他喜歡抽著煙,斜挎著吉它邊彈邊唱,那拽樣!
我打開車載音響,挑了一首他的歌,單曲播放。
“……
不知道有誰能讓你述說
你這樣的生活到底為了什么
……”
此刻,在迷蒙的雨霧里聽他的歌,放大了心底里的那點迷惘。上大學時,也曾想退了學,組個樂隊,背個吉它去流浪。這夢想終止于何處?又是誰讓它消亡?鬼知道。嘿,夢想的意義就在于曾經有過夢想。
“路過了青春我們還擁有什么
這讓人心慌 這讓人心慌
這讓人心慌 這讓人心慌
……”
不裝逼的歌!不裝逼的家伙!這歌就該這樣,低啞著嗓門,像一個人暗夜里的自言自語,無可奈何,低沉,憂傷。
山不高水近,在這樣一個四顧無人的路上,游蕩著我這樣一個無所事事的男人,聽著歌胡思亂想,或者說一任思緒雜亂無章,這生活場景像他媽夢游一樣。
“……
這讓人心慌 這讓人心慌
這讓人心慌 這讓人心慌
……”
反復嘮叨,單調,重復,和生活本身沒有兩樣。不過話說回來,這樣直白唱出來的心慌哪還叫心慌?我關上音響,點上煙,夾著煙的手又放回方向盤上,車繼續慢慢往前趟。
這段日子,我喜歡上了這樣的東游西蕩。之前發生過什么?我這是出來第幾天了?我他媽懶得去想。沿路遇店吃飯,隨便找家小旅館住上,在陌生的地方發呆,閑逛,或者再出發到另一個陌生的地方。反正走下去就有路。難道不是這樣?
去過省城找過大學時代的哥們,想散散心,結果又怎么樣?電話先打給十年前校園業余小樂隊里長得酷斃的貝司手,這家伙接到我的電話就像一只見到主人的狗。晚上,好不容易約上幾個四散在這個城市的家伙——另外幾位一個要加班,一個孩子發熱在掛水,都來不了。
聚嘛也就是一起喝喝酒吹吹牛,房子孩子單位人事娛樂花邊……無非從單位家里網上再搬到嘴上。大家伙好容易湊到一起,就好像專門為了談論這些。我大老遠跑過去,就好像專門為了聽這些。我坐在眾人堆里除了喝酒就是傻笑,除此而外,還有什么好說的。
喝完酒吃完飯又能做什么?幾個昔日的音樂發燒友,理所當然到K廳飆飆歌。哪個家伙又叫服務員搬來兩大箱啤酒,接下來接著喝吧唱吧又喝又唱鬼哭狼嚎吧。貝司手自已灌自己,看樣子快醉了,偎在沙發上靠著我,拍打著我的肚腩嘲笑著我的發胖,大著舌頭對著我的耳朵喊:“兄弟我混到今天,還——還——是個孫子”,他在自己的鼻子前豎起一根小拇指,“狗都不如,狗他媽——還——還——有個窩——窩呢。”他又灌了一瓶酒下去,打上來一個很響的嗝,“你小子他媽命好,有——有——個成功的老——老——爸……”我抓過一瓶開了蓋的啤酒,塞到他空著的另一只手上,就勢打斷他:“喝酒,喝!”都他媽一個調調,我壓根兒不想聽。——十年后的一幫家伙,就是醉也醉不到一起了。
我早該料到會這樣。老爸的成功早像個標簽貼在了我的臉上。我還能混在他們中間去奢談什么自由、尊嚴?那不是裝逼賣乖是什么?不是房奴就是負翁,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的一代人,單單我這個幸運兒的同情管用么?乘我還沒被酒精弄暈腦子,我趕緊溜出去結帳走人。發個短信給貝司手:“兄弟,保重!”逃離了欲望城市。
前面山路“忽”地拐個急轉,我被猛地甩了一下,眼前豁然開朗——一個圓形大轉盤,分出路的幾個方向。何去何從?反正又沒有明確的目標,前行和拐彎又有什么兩樣?我順右手轉彎,再向南,前路接上了一座長長的橋,伸向湖中的小島。
橋又長又矮又薄,貼著水面在漂。橋連著島,島連著橋,就這樣橋島相連。一連過兩個小島,跨過三座長橋,總算來到湖中一座黛綠色的小島。島在湖中半浮半沉,雨霧又將島半遮半掩。這些零星散落在湖中的小島,像陸地延伸進浩渺煙波里的省略號,像被推遠了的現實,有了虛無縹緲的味道。
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湖,灰蒙蒙的雨霧,灰蒙蒙的路,灰蒙蒙的暮色四合……在所有灰蒙蒙的邊界還沒來得及徹底模糊之前,我最好找個地方把自己安頓下來。
雨霧中,前面路旁一位村姑打著傘,大老遠沖我招手,笑嘻嘻地湊近前,說:“吃飯唻住宿唻!”話說得又糯又軟,很好聽的江南調。這是我一天內第一次聽人說話,村姑小溪水一樣的清亮聲音,是特別容易入耳的。
我的車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拐進了路邊她家的院子,停在一株楊梅樹下。青枝綠葉的楊梅樹,樹皮泛著濕漉漉的水光。一幢三層小樓,粉墻黛瓦,房前屋后種滿了果樹,簇擁著一團團暗綠的樹影。院子里已經停了四五輛車,在一棵一棵濕淋淋的樹下見縫插針地歇下。
廳堂內不多的幾張桌子,擺得很擠,坐滿了穿休閑服運動衣褲的城里人,已經沒有一張空的了。又到周末了?村姑顧自把我帶到靠窗的一張小桌前。一位女士坐那兒等她的晚飯上來。
村姑走過去,很客氣地說:“張阿姨,搭個桌吧。”女人平和地笑笑。我看了她一眼,白凈的一個中年人,穿一身淺灰色的運動衣褲,氣質不俗。
村姑幫我拉開她對面的凳子,我靠著椅背坐下來,伸展開酸脹的雙腿,疲乏像小蟲子慢慢從足底爬上來。
她的菜上來了,一位系著圍裙的大嬸上菜,樂呵呵地跑前跑后張羅。菜式十分簡單,湖里的小魚細蝦,菜園子里的新鮮蔬菜。一會兒,我的面前也擺上了份量很足的農家菜,品相說不上好看,但實在是香,香得誘人。我這才記起來,從早上到現在,我只是潦草地啃了幾口面包嚼上幾根火腿腸喝了幾瓶礦泉水。我懶懶地起身,去車里取來幾罐卡力特黑啤。
“撲哧”,豐富的泡沫從罐口滿溢出來,我湊上嘴把它們“吱吱吱”地一一吸盡,接下來又猛喝一氣,爽啊!我的樣子一定有幾分貪婪,她停下了“咝咝”的吮吸,一只螺螄還捏在指間。她默默看了看我,笑笑,放下了筷子,拿起了面前的玻璃杯,向我微微舉了舉,喝了一口茶。那是一杯綠茶,茶湯黃綠、透亮。我出去的這當口,我和她的面前都多出來一杯這樣的綠茶,裊裊散發著似有若無的香氣,那淡淡的香氣聞起來很純凈。我也向她舉了舉手里的啤酒罐致意。在一段孤寂的旅程上,能遇上一位讓自己感到親切的人,這事情不壞。
晚飯后,村姑領我上了三樓,打開一個房間的門。門里撲過來一股沉悶的潮氣。村姑說:“天一直落不歇,到處都濕嘰嘰,開開空調吹一吹就好了。”
我其實無所謂。我喝了點兒酒,漸漸就上來點兒懶懶的睡意。這時,隨便找個床,只要能四肢舒展地躺下來,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她幫我打開空調。一股帶點霉味的更濃烈的濕氣從空調機里噴出來。她又麻利地捏捏被角,問我要不要添床褥。我突然不耐煩起來,沖她揮揮手。我只想一個人早點躺下來。
她似乎不大在意,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叮囑:“洗澡先讓水籠頭放掉一段冷水。二樓有棋牌室和茶室。”這才“嘭”地拉上門走了。
我躺下來,很快沉沉地墜入了夢鄉。
靜夜里的一陣喧囂把我驚醒,雜沓的腳步、咳嗽混雜著講話和“嘭嘭”的開門關門聲,一幫人上樓睡覺了。我抬手看表,才十點多一點,鄉村的雨夜來得特別早,覺也睡得特別解乏。樓下傳來“嘩嘩”的洗牌聲,遠處,傳來一聲兩聲的狗叫。翻了幾個身,已再無睡意。我想起了姑娘叮囑的話,想想一時也很難再睡著,倒不如起身下樓去看看。
二樓連著陽臺的茶室很寬敞,木墻,木地板,木頭桌椅,都是原木的,連清漆都沒罩一層的原木,木頭的肌理都看得很清楚。聽到有人招呼喝茶,循聲望去,廳中間一張寬大的樹樁茶桌,桌邊兩個中年人閑閑坐在圓圓的樹墩上喝茶。我在他們身旁坐下來。一個中年女人坐在茶臺后面泡茶,眉眼“收”在眼前的一壺數盞間。茶廳內燈光不大亮,仔細看那人的臉,原來就是晚上同桌吃飯的人。
她取過一只干凈的小杯擺到我的面前。倒盡玻璃盅里的殘茶,取一小撮細細茸茸的干茶放入沖泡的玻璃盅里,注水浸過茶葉,兩手端起盅在掌間輕微搖動,再緩緩沿杯壁注入熱水,這時,茶葉在水流中開始起舞,一股清新純凈的香氣透出來,漫開來。數十秒后,她將茶湯倒出來,又將茶分到各人面前的小杯子里。
我身旁的那對中年人,并攏食指中指輕輕叩擊桌面。那個輕微的動作,謙和中透著挺專業的范兒。我琢磨著他們的樣子,也叩指謝過。他們喝茶啜口有聲,我的大手笨拙地捏起小小的杯沿,也嘬起嘴來慢慢大聲吸。
這茶味道很淡,喝在嘴里跟沒有似的,不過清爽舒服。我不懂茶,不知道喝的是什么茶。問身旁的男人,才知道這就是“碧螺春”。他還介紹說,正宗的碧螺春就出在當地。我想起晚飯桌上人手一杯的綠茶來。碧螺春這名字我早就知道,不過并沒有真正嘗過它的味道。這時我才將這個名字和眼前這一杯清香的茶連起來。
茶來了,靜靜地喝。喝完,靜靜地等下一口好茶。大家不多話。泡茶人一次次續水,倒茶,再換壺換茶葉,由碧螺春開始,一路喝開去,黑、紅、黃、綠的湯色,鮮、潤、濃、醇的滋味,靜靜地鋪開來,像在講一個古老的長故事。
偶爾閑談幾句,才知道喝茶的兩人是夫婦,在同一所大學里教書,夫婦倆嗜茶如命,人生最大的愛好就是那一口茶。為了那一口茶,可以跋山涉水,一路尋訪了去。這一次,兩人預先網上查了天氣預報,說江南茶區這兩天天要晴了,他們從北京乘飛機過來,一路尋到這兒,就等著喝上那一口頭采的鮮靈的碧螺春。
我聽見自己“喔”地一聲長嘆。
泡茶人始終沒說什么話,茶味淡了,她就從一只只黃色的錦囊包著的青瓷小罐里取出另一種茶,換上來與大家一起喝。坐在那兒靜靜地喝茶,人,慢慢就定下一顆心來。我開始和他們一樣,眉眼間專注起手里的茶來。
后來我就不勝茶力,喝不動了。他們笑談起有一次一幫茶癡從午后一口氣飲至子夜,才覺得腹饑難忍。夫婦中丈夫說了一則更癡迷的故事。他妻子有一次喝茶喝了一個通宵,第二天隔了一個小時就上班去了。妻子笑而不語。
茶室外過上一陣就有“嘩嘩”的洗牌聲傳來,將鄉村的夜襯得更靜了。我奇怪自己在這樣一個深夜,怎么就坐到了這一堆茶人中間。素昧平生的,和他們一起安心度過一段靜寂的時光。廳內的壁燈光線幽暗,湊近齒間的杯沿和手,被隱隱勾出來一圈溫潤的光邊。我不曉得自己是不是有點喝醉了。
茶席散時,夜已經深了。我掏出皮夾準備付錢。他們說,這兒是老板提供給客人自己泡茶喝茶的地方,不收費的。這兒是茶區,新茶上來的時候,常會有茶人找了來。我于是向他們道謝。她在收拾著茶具,淡淡地說:“有緣一起喝喝茶,不必謝的。”
夫婦倆道別上樓,也是一句淡淡的“下次有緣一起喝茶。”
第二天醒來,從薄薄的化纖花窗簾上映出的那團光亮來看,天,終于放晴了。
樓下的大門口支起了一口炒茶的大鍋,昨晚吃飯的幾張桌子上擺上了竹匾,里面鋪滿了碧綠新鮮的碧螺春鮮葉,幾個老年婦女坐在那兒細細挑撿。
大門外的走廊里擺上了幾張簡易的小桌,桌上擺著小碟的醬菜腐乳,大碟的整齊碼著的剪成段的油條、水煮雞蛋和白饅頭,老板娘——那位跑前跑后的大嬸,端出來昨晚剩飯燒的帶點焦香的熱泡飯。幾個吃完早飯的上海人,坐在走廊那邊抽煙喝茶,逗著一只掛在廊下的八哥。八哥嘎著嗓子學說上海話:
“老板——電話。”
“小姐——儂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鳥和人的笑聲混雜成一片。充實的忙碌,塵世的快樂,天氣晴朗給大家都帶來了好心情。我環顧左右,沒看見昨天的那個村姑,一定上山采茶去了。也沒看見昨天夜里泡茶的人,還有那對把茶喝得那么精的茶癡夫婦。我吃完了早飯坐在桌子邊抽著煙,看著小院外馬路那邊的湖面,湖面上,早晨的太陽在水面上拽上了一長條金色的細鱗尾巴。
老板娘出來收拾碗筷,順手又泡上來一杯碧螺春,這茶在這兒隨便喝喝的,并沒有外面那么嬌貴。她抹桌子時,我向她問起了昨晚上泡茶的人。
“你是說張阿姨啊,茶園去了啵。”
“她是做茶生意的?”
“不是的。平常嘛就是喜歡吃吃茶。碧螺春開采的時候,她每年都會來的。”
見我一個人百無聊賴的樣子,她建議我到島上各處去走走,用她的話叫“跑白相”。我彈了一下煙灰,問這兒都有哪些好去處。
“到山上看看石頭啦,到廟里燒燒香拜拜佛啦,古村里大戶人家的老房子也有看頭的,張阿姨他們去茶園也會一呆老半天……跑白相的地方多嘞。”她停停又說:“去年秋天月亮好的辰光,一對上海人,專門跑來看皇帝抱著美女看月亮的大石坡,也勿曉得有啥看頭。還有人喜歡到古村里去尋皇帝和美女睡過覺的陰森森的老房子,稀奇百怪的。”進屋前,她用手指指院子外面伸向湖里的一條小河汊,指著那里泊著的一艘艘小汽艇說,“喏,乘小飛艇幾分鐘就到了湖心里的小島了,漂亮得唻哪里是人配住的地方。”
我被她逗樂了,領了她的好意,慢悠悠地開車環著小島轉開了。
我順著一個又一個長堤伸向湖水深處,然后再順著長堤返回來。長堤的盡頭是四面環水的更小的島,綠色的小島上滿山滿坡的茶蓬,一垅一垅的井然有序,戴著涼帽的采茶人在里面時隱時現。路過古老的村落,我也拐進去逛逛,摸摸守護在村口的幾百上千年的古樟樹,走走青石板的老街,端詳大宅子精細的雕花,看看雞呀鴨呀小狗呀在老屋后的土坡上打架……
一戶一戶的茶農們在家門口支起了鍋炒茶,小島上開始四處飄起了茶香。
當夕陽在西邊的水面上拽上了一長條金色的細鱗時,我開始將車慢慢開回到島的東南面來,回到了昨晚住的地方。這時,我的心里竟懷著一絲模模糊糊的希望。
在跨進門的一瞬,我聞到了彌漫在整個屋子里的新鮮明亮的茶香。支在門口的鍋正在翻炒著剛采上來的碧綠的茶葉。幾張桌上又坐滿了吃飯的人,不知道是不是昨天的那撥。我向墻角掃了一眼,慶幸小桌還是空的。我走過去,在昨天的位置上坐下來。我手里捧著老板娘遞過來的新炒的碧螺春,一口一口慢吞吞地喝起來,一點不急著點菜的樣子。杯子里的茶淡得快沒有味道時,我從窗口看見她開著車進了院子。她從車上下來,在門口跺了跺鞋上的泥,跨進門又看了會兒男主人炒茶,和他閑聊了幾句,然后,她眼睛看著我笑咪咪地向小桌這邊走過來了。我略有些慌亂,側過臉趕緊沖里間大聲招呼著點菜。
我們和昨晚一樣,同桌吃飯,各吃各的。吃飯的時候,大家都沒說什么話。我懷著一份難得的好奇,點了一盤清炒螺螄,似乎單單為了看看自己能不能一個一個耐心地把它們吮完。她吃完飯起身準備離開的時候,邀請我晚上到二樓喝喝今年剛出來的新茶。我高興地答應了。
再一次坐到那張茶臺前時,只有我和她兩個人。那對中年夫婦嘗到了今年的頭采茶,心滿意足地當天就往回趕了。其它的客人,看來對茶并不講究。
她特意挑了一個玻璃蓋碗,細心地放入一小撮剛出鍋余熱還沒散盡的新茶。洗茶后,她慢慢沿碗壁往里注水。隨后,清新迷人的一縷淡香,霧一樣幽幽散發開來。
“嗯,香!”我吸了吸鼻子,由衷地贊嘆。
她滿足地笑了。
一杯一杯地斟茶喝茶,三巡以后,茶味淡了。她說新茶不能貪杯,淺嘗一下就可以了。然后,她不再說什么,又開始擺弄起一款款茶來,一一泡開來喝到味盡。她靜靜地燒水、泡茶、聞香、斟茶、喝茶,那斂眉靜息的神情仿佛是,別人在與不在,都是一樣的。她喝茶,只是和她自己在一起。
也不知喝了多久,我一杯杯接過她遞來的茶,一杯杯地喝完。茶好茶壞,我依然不能懂得,茶的滋味,我也細品不出來。只是覺得,這樣靜靜地坐著喝喝茶,真是一件蠻不錯的事情。
“你在回避什么?”
突然,她輕輕地問了一句。我有些驚疑,抬眼看她,她正用茶夾輕輕夾起一只小茶碗,遞到我的面前,并沒有看我一眼。顯然,她并不需要我的回答。我的眼前浮起父親一張威嚴的臉來——繞不開去的一個人。想起來被他壓在桌底的厚厚幾摞方案,當著客戶的面丟過來的輕慢的眼神……在某一天早晨,和平常沒有兩樣的上班途中,我不經意間將車拐到了另一個方向。
此時,我剛想開口說點什么,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我看見她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端起她的茶杯來,低眉喝茶。
“你在尋找什么?”
過了一會,當又一小碗茶遞過來時,她同樣輕輕地問了一句。然后,她端起了她的那一杯茶,喝盡。她仍然不需要我的回答。她只是在喝著茶。需要回答的是我自己。如此而已。
這一回我端起杯子來,平心靜氣地將茶喝了下去。
第二天,我洗凈了車,收拾好自己準備回去。吃早飯的時候,我沒有看見她。院子里也沒有看見她的車,可能已經走了,也可能又去了茶園。我沒有問。我打開了關閉已久的手機,一長串不間斷的樂音“的的嘟嘟”地提示著這段日子里堆積起來的信息。
沿路都是茶園。在山坡上一大片碧綠的茶園前,我停了車,走進了一垅垅低矮繁密的茶蓬深處。淡青色的薄霧彌漫在周圍,茶樹的葉子濕漉漉的,深綠的老葉叢中托舉出淡黃色半透明的細嫩芽頭。我靜靜地在一蓬茶蓬前站了一會,好像能聽得到它們的呼吸。這時,身后傳來一聲清脆婉轉的鳥鳴。我回身去找,卻沒有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