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車
龍骨水車,現在許多旅游景點都有擺設,年輕人和洋人都搶著爬到這古老玩意上去一試身手。
其實不遠的過去,它一直是很實用的農具。
古農書記載,龍骨水車在我國已有2000多年歷史,蘇東坡《無錫道中賦水車》詩中,說它是“翻翻聯聯銜尾鴉,犖犖確確蛻骨蛇”。
它有雙人軸、四人軸甚至還有六人軸的,過去沒有抽水機,“三吳”大地上的農民,車水灌田、抗旱全靠它。
夏季,田橫頭、大河旁,到處可見它們架在“當車口”,車水的人手扶車杠,像走路似地踏動車拐,通過聯軸的齒輪,驅動長長的龍骨水鏈,由裝在木鏈上的刮板將河水刮入槽管,提升流入田間灌溉久渴的禾苗。
遇大旱天或是出大水,農民“磨斷軸心,車斷腳筋”,沒日沒夜地車水,白天頂著一頭烈日,夜晚披著一身星星,有時一天一夜車下來,腳下走路像踩著棉花,一點力氣也沒有。
這種“頭一伸,腳一蹬,白天車水夜里哼”滋味,今人是無法體會的。
至夜晚,四野卻是另一番景象:一眼望去,水車上掛著的星星點點的燈籠和夜空的星星交相輝映,農民們敲著“哐哐哐哐”的破鑼,尖著嗓子唱起“數墑歌”,伴隨著水車“吱吱呀呀”的呻吟,此起彼落,忽近忽遠,遙相呼應。
隱約記得有首車水“數墑號子”的詞:一啊一更鼓兒響,一芽殘月出葦塘,蛙聲咯咯如雨點,螢火閃閃追逐忙;二啊二更鼓兒響,長旱禾苗心花放,露水落得背肩濕,不見汗水見鹽霜……
山民抗旱更艱辛,從山頂高田到山下大河,幾十米高的揚程,一垛水一般只有兩米,要將河水一垛一垛翻上山,經常要架起二三十部龍骨水車,像“接力棒”那樣,將“救命水”往高處引,澆灌稻田開裂、禾苗卷“心”的莊稼。
車水這農活,看著是輕巧,光著腳板在車拐上“走路”,時而慢悠悠地,時而又踏得飛快,車口飛起白晃晃的水花。
但真的爬上水車,雙手緊緊抓住橫著的車杠,低頭盯著腳下滾滾而來的“車拐”,心里就發慌,明明是看得好好的一腳踩下去,稍不留神就要踏空,被“吊田雞”掛在車杠上“大喊大叫”,惹得熟手在邊上大笑。
但萬事開頭難,蹬啊蹬的就熟練了。一步蹬,步步升,揚起水花笑出了聲,也就能跟著農民車水數墑唱山歌了。
車水數墑一般是這樣的:
在水鏈上系一根紅布作為記號,車一圈水就數一根草棒,一般以五百圈為半墑,一千圈為一墑,數完一千根草棒,車完一墑水就可以下車杠稍作休息了,跳進大河“嘩嘩”痛痛快快洗個爽身澡,捧起海碗“咕咕”喝碗大麥涼茶舒舒服服歇個涼。
一般隋況下,腳踏三四十步才有一圈水,要數完一千根草棒,需要在車拐上腳踩三四萬步,相當于負重跑十幾公里的山路。
龍骨水車上車水,還有個特別處:不管是四人上車還是六人上車,這動作還必須統一,步調必須一致,要齊心協力才能出水。
不能說你用勁我不用勁,你用快步我用慢步,你蹬一腳我偏要蹬兩腳,那就亂了套了,那就車不出水了。
連 枷
麥收季節,驕陽似火,場頭上“噼噼啪啪”的“打連枷”聲響,還有幾人記得。
連枷,這一老祖宗遺留下的麥收脫粒農具,怕有幾千年歷史了。
《齊民要術》和《農政全書》上都有記載:“連枷,擊禾器。”、“連枷響,麥登場。”
連枷柄用細毛竹,枷用竹片鉸鏈構成,操作者持柄使敲桿繞短軸旋轉,拍打鋪在地上的麥穗,使之脫粒。
我初學打連枷,就老是軟塌塌的,是那種有氣無力的“噼噼”聲,像是給麥穗“撓癢癢”,搞不好還會將連枷打壞。
是老農手把手地教會了我這項農活。
他們說,打連枷使的是腕力和巧勁,關鍵要掌握好力的平衡,有一點“四兩撥千斤”的技巧,你瞧這“噼”的一下較輕,這是重擊前的準備動作,這“啪”的一下就是重重的一擊。打連枷就是在這樣一種“輕輕重重”、“噼噼啪啪”的過程中進行,一個打連枷的好手,只要“啪啪啪”三下重擊,就能使麥穗開花,麥粒落地。連枷飛舞,關鍵是要能夠旋轉起來。
打連枷,憑的是一股合力,一股氣勢。
三十多年前,生產隊的打麥場上,一鋪就是十幾畝、二十幾畝小麥,等到火辣辣的太陽曬得麥穗稈起了脆,這時男一隊、女一隊的連枷手就登場了,一般一隊都有二十幾人,只見隊長一聲哨子,連枷手們一字兒排開,伴隨著“嗨嗨”、“嗬嗬”的號子,很快響起了如海潮般的打連枷的聲浪,飛揚的塵土中,連枷揚起如大雁擺字,連枷擊下像追星趕月,“噼噼啪啪”的聲浪是那樣的火爆、齊嶄,一起一落的節奏是那樣的協調統一,這一輕一重的敲擊又是那樣的準確無誤。
這時勞動號子好像變成了“豐收豐收”、“加油加油”的吶喊,真讓人熱血沸騰。.
凡參加過打連枷的人在勞動號子的指揮下,都有一種音樂的節奏感,有一種歡呼雀躍的熱騰感。在這種場合下,人的意志是那樣的統一,人的行動是那樣的和諧,人的奮發圖強的精神又是那樣集中地體現。
參加過幾次打連枷,在那股氣勢的感染下,我好像參加的不是一場麥收勞動,而是參加了一場“場頭大合唱”,又像是騎兵跨上駿馬,奔騰在遼闊的田野上。
如果說大機器大生產的出現,培育了產業工人組織性、紀律性的可貴品質,像打連枷這樣一種類似“場頭樂隊”的勞動形式,則是在培養農民的集體合作意識。
脫粒機代替了打連枷,聯合收割機又代替了脫粒機,但麥收打連枷那股氣勢,那種“你追我趕,力爭上游”的場景卻一直生活在我的記憶中。
烏 頭
傳統的水田稻作農業中,艱辛的農活又何止是犁田、插秧,單單水稻的田間管理,就夠苦夠累。
“三交烏頭四交草,一次也少不了”。據說,水稻的田間管理上少做一次“生活”,就少掉一層米油,有經驗的老農只要看一看稻草,掂一掂稻谷,就知道這勞動的果實是“缺水了,缺肥了,還是缺少了一次耘耥的過程”。
當然懶人也有懶種田的辦法,他們搞田間管理大都是“大草一掐,小草一捺,混水一摟,拔腳就走”,其結果當然是“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季”,“伏天不耘稻,秋后要懊惱”了。
烏頭,是一種古老的農具,在《辭海》《辭源》上找不到這個詞條,但在《農政全書》上見有“耘耥”的說法:“形如木屐而實,長尺余,闊三寸,底列短釘二十余枚,其上安竹柄,柄長五尺余,此種農具用于江浙一帶水田的中耕除草,這大概就是烏頭”。
為什么此種耘耥農具會叫作烏頭呢?
民間流傳這樣的說法:舜死后,葬會稽,感動鳥禽,出現了百鳥耘田,千象耕地的奇觀,這就是“象耕鳥耘”的神話故事。
而烏頭柄的頂部,大都安裝了一個形如鳥頭的木柄,開始叫“鳥頭”,后感到不雅,改稱為烏頭,以紀念鳥耘,這種說法雖未經考證,但在《辭海》上卻記有“鳥耘”的詞條。
講白了,推烏頭就是給禾苗梳妝,就是給稻棵抓癢,是秧苗最舒服不過的事。
推烏頭是水稻田的中耕除草,起到松根、活土、除雜草的作用,改善水稻生長發育過程中的肥水土壤環境,有利稻苗的發棵分蘗。
推烏頭這農活,看似輕巧,動作甚至有幾分灑脫:水田中央,耘稻人手執耥桿,稻行中推來耥去。面對習習涼風,耳聞嘩嘩水響,大步流星,好像持槍操練的士兵,又如騎行在綠色駿馬上縱橫馳騁。吼一曲耘田號子,的確蠻有詩情畫意的浪漫色彩。
但要棵棵耘到,處處耥平,而且要用勁拉三四個來回。這中間還要拔除夾在禾苗中的稗草,拉掉纏在秧行中的藤蔓,這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初學推烏頭的人,不是推得太深,就是拉得太淺,不是耘倒了黃秧,就是漏掉了雜草,在水田中端著把烏頭,磕磕碰碰,站也站不穩,更別說去耘耥了。
所以老農的話一點也不錯,換一次農活,就要換一副骨頭。
這烏頭一季要推三次,還要彎腰馱背地在水稻田中拔四次草,可見手工勞作時代,大米飯真不是這么好吃的。
最為艱難的我看要算是“手足胼胝”的“爬行”了。“爬行”又叫“跪耬”。艾煊跟我說過,這大概有一點谷物崇拜的意思。
這農活在小暑到大伏之間進行,是水稻烤田前最為艱苦、最為累人的一項農活。盡管“爬行”是選在起早和傍晚進行,但也熱得要命。
“爬行”時,稻田里只留下了漬漬的水,人穿了長衣長褲,把袖管、腳管扎得緊緊的,一前一后地跪在稻耬間,雙手不停地在稻行中抓、捏、擠、捋、抹,將稻行中的雜草連根拔除,將稻棵周圍的泥漿捋平,再將雜草塞進泥土中去化害為利,要將整個兒一塊稻田捋得順光溜滑,像一塊玻璃,個中描龍繡鳳的細功可想而知。
這時稻葉刺人,蚊蟲叮人,蠓絲擾人,牛虻咬人。密不通風的稻耬中,汗水順著頭發、額角、眉毛、鼻子、腮幫、頸項直往下流,汗水淋濕了頭發,模糊了雙眼,濕透了衣褲,直熱得人連呼吸都感到困難。
好容易一行稻爬到頭,便一個猛子扎進河,清清身子洗洗手臉,咕嚕嚕在清澈的河中暢飲一番。
這時最愜意的,便是平躺在水面上,面對藍天白云,再也不想爬起來。
現在松土都依賴機械、除草就靠農藥,推烏頭、爬行的苦活計不會再被想起來。
少了汗水,隨你怎么侍弄,稻米是再也沒有從前那么香了。
鐮 刀
由南而北的麥收已近尾聲。
金黃色麥浪里,成百上千的收割機在吞穗吐粒,他們現在是麥收時節的主角了。
早先麥收的畫面上,少不得關中平原的“麥客”,以及他們手上那柄銀晃晃的鐮刀。
“四月小滿,黃穗在田”。農人心目中,開鐮是件神圣的事情,憑一柄彎鐮,落一地汗水,多少倉廩足。
其實在古希臘神話中,鐮刀也早就是“豐產之神”克羅諾斯的標志。
把鐮刀和鐵錘繡在中國共產黨黨旗上,作為工農象征,應該說主事者是動了腦筋的。
鐮刀在農耕文明中,是農民勞作的主要生產工具,它可割可削,可砍可斫,可挑可劈,用途非常廣泛。
從娃娃下田割豬草,到巧媳下園挑青菜;從青壯年上山砍柴,到老年人在家前屋后修樹枝,都要使用到各種式樣的鐮刀,那鋸齒鐮、月牙鐮、平刃鐮、長柄鐮、小鏟鐮等等,在鐮刀家族里,據說有百多種。
我在基層工作時,曾結識一位打柴的朋友。他每天頭遍雞叫就起床,把鐮刀磨得能照見人臉,吃罷早飯,在懷里揣幾個熱山芋,就踏著晨霜和朝露,扛著扁擔和繩子上山砍柴了。
不管山高路遠,他總能在人跡稀少的大山深處,砍回一擔擔紅茅山草。手里那把長柄鐮刀,非常擅長“吃草”:在他奮力手舞時,只聽“嚓嚓嚓嚓”,銀光閃處,一堆堆,一叢叢山茅草紛紛倒地,順手三劃兩劃,用山藤一捆一扎,就是一個捆得結結實實,齊刷刷、圓滾滾、胖乎乎的草捆子,用腳一踢就順勢滾下山坡。
砍、拉、削、舞……鐮刀在他的手里,簡直就是一個吃草器、割草機。
聽這位割山草的能手說,他手里這把鐮刀救過他兩次命。
一次是在一個風雪之后,他在山崖上砍柴,突然腳下一滑,一腳踩空,竟從山崖上跌落下來,他嚇昏了,耳畔只聽呼呼風響,但他一個勁地揮舞手中的鐮刀,也該他命不該絕,碰巧讓他鉤住了長在半山腰的一顆松樹,他使勁吊住鐮刀,爬上了松樹,然后撕碎身上的衣服,搓成繩子,慢慢地系下山來……
另一次是他在荒山割草行走間,猛地覺得后面好像有一個人搭上了他的肩膀,從太陽光照的影子里,他發現了一條拖在后面的長長的尾巴。
他知道遇見兇狠的狼。這時絕不能回頭,一回頭狼就會順勢一口咬住他的脖子,他不緊不慢地走著,猛地向背后砍上一鐮刀,惡狼“嗷”的一聲慘叫,留下一攤血跡,轉身就逃,“哪里走”!山里人一個飛鐮去,把狼頭砍下來半個。
這把鐮刀從此成了他的好兄弟、好伙伴。臨終,他吩咐家人將鐮刀伴自己一同入墓。
開鐮是件辛苦事。白居易有“觀麥”的田園詩說:“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相隨餉田去,丁壯在南崗。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好一幅全家老少忙麥場的夏收圖。
開鐮,也是農人盛大的節日。面對著黃澄澄、翻滾滾無邊的麥浪,人們拿著鐮刀,來到豐收的田邊,習慣地摘下一兩個麥穗,然后用手一搓,嘴一吹,兩手一上一下一揚,一粒粒光閃閃、飽綻綻的麥粒就在手掌中跳躍,放進口,慢慢嚼,那芬芳、清香的氣息就攝入人的五臟六腑。
香甜,更醉人。
好的刀手,用鐮刀割麥子,如春蠶噬葉,風卷殘云,一斫就是一大塊,一拖就是一大片,割得快,割得齊,麥秸短,不帶泥。
鐮刀上像是長了眼睛,在收割凈的麥上絕不遺下哪怕是一株兩株田角地邊的短穗、小穗。一趟割到頭,身后就留下一個個或立、或臥、或仰的麥捆子,像是“麥娃”們在藍天白云下翻筋斗、疊羅漢。
鐮刀正逐漸被收割機取代。但開鐮時節的勞動場面,依舊是值得珍存的一幅美麗畫卷。
釘 耙
農具三大件,釘鈀、鋤頭、鐮刀,釘鈀排到老大,繞也繞不過去。
辭海上對釘鈀的解釋只有一行小字:齒狀的農具,翻土、碎土、整地。
但我翻開記憶的倉儲,忽的想起了“釘鈀精神”。
那是在五十年代初期,辦互助組的時候,金壇山區有九戶農民辦了一個“窮樣子”互助組,這九戶土改中的翻身戶,只有“四條牛腿”,但卻有一百多畝糧田,麥子上場后,就該翻土、上肥、灌水、插秧了,但靠一條耕牛,怎么能在半個月內耕翻一百多畝麥田?算來算去,也要缺七十多畝田的牛工。
季節可不等人啊,“犁索一斷,錯過三蒔”,“頭蒔插秧分上下午,三蒔插秧就要分上下趟了”。當然,“栽秧栽到小暑頭,又有勞力又有牛”,可“窮棒子”們不甘心“插三蒔秧”啊!三蒔秧就是減產秧。
于是就出現了十二把“大釘鈀”披星戴月翻地的奇跡。
在月光下,十二個勞動力“嗬嗬嗬嗬”地揮汗如雨,赤膊大戰,騰空一釘鈀一釘鈀鑿下去,就是一大塊一大塊麥田土翻開來,這釘鈀翻土,比牛耕的都深、都透。
他們渴了,喝一口涼水;餓了,啃一根黃瓜,硬是使勁不停地翻土。
“不爭饅頭爭口氣”,“我們要替窮人爭光,為互助組爭氣”。“沒有耕牛,咱們也要栽頭蒔秧”。
在十二把大釘鈀的旁邊,還有二十多把小釘鈀,這是“娘子軍”和“兒童團”,他們也在用小釘鈀翻田邊地角。他們說:我們也來麻雀子煽風“小幫忙”。
眼看,月牙西沉,晨星眨眼,這一夜“釘鈀大戰”竟然翻出了二十多畝耕地。
他們硬是和時間賽跑,在三天三夜里用釘鈀翻出了七十多畝耕地。
“窮棒子”搶在頭蒔插完了秧,在全鄉第一個吃了“洗泥酒”。
鄉政府贈送了他們一面紅旗:“可貴的釘鈀精神”。
有位鄉村教師,寫了篇《釘鈀唱響翻身歌》,寄給蘇南日報,編輯還給加了個副標題:《窮棒子互助組搶季節栽秧記》。于是“釘鈀精神”傳遍大江南北。
這“釘鈀精神”是什么?就是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南泥灣精神”。
想當年,我們農民搞集體經濟時,不都是靠的“人拉犁、鍬翻土、搓草繩、積農本、賣雞蛋、換良種”這種奮斗精神嗎?
如今,農業實現機械化、電器化了,“釘鈀”早就進了博物館、農史館,可“釘鈀精神”卻永遠也不會過時。
作者簡介:
沈成嵩,男,江蘇省作協會員,1935年生,曾任金壇市委宣傳部副部長、金壇市文聯主席、金壇日報社總編輯。現為常州民俗文化研究會副會長。近30年來,先后出版《洮湖短笛》《洮湖煙雨》《洮湖散記》《江南鄉村民俗》《稼禾記憶》等反映農耕文化的作品五部。《江南鄉村民俗》一書,近期曾獲得農業部優秀圖書獎,常州市第六屆“五個一工程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