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卯金秋筆記

紗罩燈

小時候，住在鄉下的時候，夏天每一天睡覺都怕蚊子。可那時的蚊子咬起人來似乎不是十分疼，那時的蚊子也不健康，可大人就是不怕它咬了小孩而傳染上疾病，家里那么多小孩，咬傷一兩個也沒多大關系。

家里有各種各樣和蚊子斗爭的辦法。我不大想得起來了，太小，只知道吃飯，我爺爺奶奶都這么說我，很多小孩三五歲就替家里干活了，而我天天去各處搗亂。當時家里有幾千本一大屋子的書，在我出生前幾年被燒掉了，要是不燒，留給我就不至于亂跑了。現在，蚊子好像沒有那么多了，城市那么干凈，蚊子也自愛起來，它會自覺地往深山更深處躲一點。躲不遠，大不了跑到諸如我目下所住的連路都是土小路的小區來。

小時候，以為被大人打完的仗，又傳給我來重打一遍。

我這人喜歡事情簡單，一直怕應付復雜問題。對于生活上的麻煩事也不想動腦筋。我又是高級環保主義者，當然不會用蚊香之類生化武器，絕不卑鄙運用。我用扇子打，用蚊帳，當然，再后來，在總是屢戰屢受追咬的情況下，弄了個電動的，類似警棒那樣的武器。

武器自是先進，所戰必勝，蚊子在我家被治得傷亡甚重。在前幾天，剛遇到這么多天敵的時候，我還滿心慈悲，不想打死它們，雖然我連續幾晚被咬得體無完膚。總結起來，最好的戰術是開空調，開到蓋兩條被子都不覺得厚。蚊子怕冷，我對它是知根知底的。可睡得太冷，也不環保。給它咬，我又不情愿。小時候，家里的誰和那個誰，平時對小孩大呼小叫在所不惜，可打一個蒼蠅，必嘀咕：掃地不傷螻蟻命啊。打一個蚊子，又喊：愛惜飛蛾紗罩燈。紗罩燈，哪里有紗，喊一聲，自己寬自己心而己。當然也有不喊的時候，那多半是順心的時候。人過得順，干什么都會溫和點，看著再可氣的我們，也不會亂訓責。

現在，他們的第二代，心壞多了，我對蚊子，打成什么樣也沒同情了。我的心早壞了。

佛祖愛惜萬物，也必會原諒我的諸多不好。六祖說：若能心中自見真，有真必是成佛因，不見自性外覓佛，起心皆是大癡人。蘇寧這個人，壞也沒壞到哪，這個夏天，就是打了一些蚊子。別的壞事……真的沒做。

天亮的時間

昨晚，隔壁辦公室的兩位爸爸，在辦公室討論想去南京，計劃幾點出發，爸爸甲認為天亮就出發，乙則茫然：天亮是幾點？

爸爸甲是資深老爸，爸爸乙新入行未久，我當時在場，我也從沒注意這個問題，我起床時間是五點三十至四十之間，這個時間，太陽沒升出來，但天是亮的，但至于亮了多久，我也是不知道的。

天為什么每天要亮一次，再黑一次，一般的答案都來自我們上過的地理課。但我有時候，只相信這是開天之初，造物主最溫柔甜蜜的安排……天亮的時候……天黑的時候……然后生成四季，寒暑，堆積成我們的成長……向前面走著……一個一個夜晚，一個一個白天，源源不竭的日出，出來一次，落下去一次，仿佛沒有窮盡……然而又是有限，每個人都是天地之間過客……他來了，就會回去，他回去，卻不一定再來……沒有一件事物可以永恒地收留我們的肉體，也沒有一件足夠大的器具盛載我們孤獨寂寞的靈魂……我們終究：是泥土的一部分，還是天空的一部分？是自己的一部分，還是只屬于自己而外與自己有關聯的那些存在的一部分？

沉思，情感，苦痛，困惑……這些微弱而強大的元素一直置于肉體的什么位置？在肌肉骨骼中，還是血液中？它是如何呈現它自己的力量？它是否會自己削弱自己的力量？它對肉體，有什么樣的引領、剝奪、折磨和提升？

白露第二天，此生此夜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昨天白露，今天周未，正好手中的事務處理得差不多了。下午去看樹。葡萄今年沒有結果，一棵槐樹不知為什么沒有過掉這個太炎熱的夏天而枯了，根還活著，可因為上面嫁接的部分枯了，家里其他人一定要把它挖了而要重種一棵，我非常地難過，我過去把它拖到河邊濕潤的泥地上，希望在下一場雨水再來的時候，它可以因為接近這泥土而繼續生根，而活下去。

隔壁爺爺的棗子結得又密又多，又很大，我想嘗一顆，可爺爺家大門緊閉，上次，爺爺家沒長好的梨被人偷了，奶奶恨死了，咒那偷梨的人：誰吃了爛掉嘴巴。想到這句話，可我還是忍不住摘了一個比較大的，放到嘴巴里，又木又澀，遠遠沒它看著那樣好。我想我應該不會因為這一顆棗子而挨罵吧，奶奶平時對我可是很好，我也很喜歡她，而且我在老年大學兼職代課那幾年，爺爺說他聽過我的課，這樣的一個人，應當不會讓他覺得我太壞吧。

我也種了一棵石榴，我認為種它我是功利的，因為它特別容易活，那花記得《水滸傳》中小阮是愛簪在頭發上的，很怪異的一個形象……有炒作之嫌。石榴、花生、棗子，都是希望生一窩小孩的人一心想因為種著它而心遂所愿的。我不會想生那么多小孩，所以種它完全沒有再生一些小孩的意思，只是因為它容易服侍，不太招惹我。它結了五只石榴，已經有小飯碗那樣大，只是還沒有紅，爺爺家的已經紅了，可能品種不一樣，花當時可是開了幾十朵，而且是把家里門前最好的一塊地給它了，因為賣樹的人說它將長得非常快，變得非常茂盛，若不留出足夠的空間，它會長得不好。

天有些薄陰，到了天黑，抬起頭，還是見到了一輪清澈月亮。

東坡君寫《陽關曲》：暮云收盡散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人生不知為了什么，總是四處聽到它的嘆息。從我所在的生活，從別人所在的生活。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今人未見古時月，古月卻來照今人……歲月如此的煙波浩淼，年年月月，我們成長，然后老下去，上一個坡，再下一個坡，這就是一生。只不過上坡下坡的位置……那個交界的點有所不同吧。

自以為一直是個清亮亮的，很多事想想就能想通，想不通就忘掉的人，一個認真的人，守諾言的人，因為一個白露的抵臨，仿佛有了無限心事一般。一路回辦公室，再搭同事的車回家，一句話也沒有說。

每一天的到來都加重著人生的蒼涼和歡喜

近在眼前的只有兩天……太古老的話了。昨天因為一夜沉夢，實際我睡得好與不好，它都會一張紙浸進水中那樣，憑空地慢慢地浸透進一個夜晚中，使我再不能將它從那茫茫中分離出來，收回來，它從不是我的那樣，實際在昨天，它看起來，真是我的一樣。而明天，據一些有學問的人判斷，確實還未到來，確實隔著我正將面對的今天。

那每一天早晨都會出現的蒼涼和歡喜的感覺基本來自這兩件事物（如果我可以不把它稱之為時間，而可以稱之為事物），它是有氣息的，不是植物、動物，但它們自己會行走騰挪，會在和我們日夜的相處中清晰顯現它們的靈性和溫柔，雖然，在我，它有時也是略微顯得霸道的，之所以說略微，是我這個人，據別人說有時也是不太講理的。

現在，我在這里，太陽正在升起，像陽光那樣溫柔明亮的事物……傳說中大多數人認可的答案是愛情，但后來聽說又被否定過，因為愛情是不恒久的，列舉的例子中，外籍人士有羅密歐與朱麗葉，本國的有梁山伯與祝英臺，中國的男人喜歡讀書，亦以讀書多為榮。小時我看戲，很多戲中的青年男子必是書生打扮，而女生是不能讀太多書的，我奶奶就說，還好，祝英臺沒嫁小梁（我祖母當時是呼其大名的，小梁是我這么叫），要是嫁了，被她欺負一輩子，還老是給人家出謎語。對于董永和七仙女，我奶奶也不喜歡七仙女，總說：看吧，她澆個院子，就讓人家挑水（她一點不動腦子想想，也許小董家水桶太大，或者井臺太遠，這小七又是這樣漂亮，長得漂亮是給人生添風險的），她織個布，也讓人家來旁邊幫著。好在奶奶去世有一大陣子了，要是知道現在這個亂世，大家都像董永和小七那樣一起干活，可能先被氣死的就是我奶奶。

“走一河又一河，河下游過一對鵝，公鵝就在前面走，母鵝后面緊跟著。

走一山又一山，山中樵夫把柴擔，樵夫擔柴為妻子，梁兄下山為哪個？

走一坡又一坡，坡上坡下是花朵，英臺也愛把花戴，梁兄啊，你給英臺摘一朵？

走一村又一村，村中有個做媒的人，梁兄啊，英臺若是紅妝女，嫁給梁兄意如何？”

我奶奶和我看《樓臺會》，她也是一邊看一邊氣的，認為祝英臺真是又輕浮又不端莊，哪里像個女孩樣，和一個男人單獨走了十八里，雖然劇中所說是梁生主動相送十八里，一路上全是她主動搭話，出一個一個謎案給那木訥呆笨男子。“哪家嬌慣教的女子，真真要打她十八遍不夠。”她這樣說著，眼睛卻還是看著戲臺。現在想來，她必只是說給我聽。在我記憶里，她天天來看這戲還不夠，難道，她是不喜歡看，而只是教育我而來看這戲嗎？小時候我笨，現在，可一點不笨。

祖母去世有幾年了，我只前年清明去過她墳前，她和另一位祖母一起埋在祖父旁邊，她們都過世了。我也很久沒回家了，也很久沒想到生命中曾經有她。忽然想起來。她是一直相信世間生死有輪回，陰陽不相永隔的，我過得怎樣，她想必也是知道的，雖然我疏于向她報告。她知道我，看著也算調皮的，我的內心，卻是封閉的。實際，她的很多話，我都記得，她說過：很多話，小孩不懂，但不能不說，現在不懂，有一天，用得到，他（她）面對一些事情的時候，要有個教過他（她）的依據。

時光在哪里停頓過

一個女友一直記得我很多年前的一條信息，她保留了一條認為是我發錯的信息，那是在答她問時，我回：在想你這個大文物。她認定我是想說成：大人物。實際我打的是拼音，故意鬧她。她還曾勸我愛惜功名（實實感謝這位好姊姊一直耳提面命，讓我多給她寫稿子，給我開專欄，還幼稚地問我：喜歡頭條位置還是下面廣告位置，差點讓我變傻的問題），可是，我卻不太爭氣。她每每笑我：去去，給人家涮鍋洗碗帶小孩去吧，別出來玩了。我就說：你沒給人家洗碗帶小孩你也沒成名啊。立即有效，上街時又把我拉上。拉上了，又說：可憐你呢，男人不管，女人不愛，你最好當作家去。我就假裝生氣，又有效了，立即買了一個花盒子不知派什么用場的只是看了喜歡想想自己也沒什么用，就說送你吧，別生氣，過年腌條魚給我。好在我有一個鄉下親戚，年年會送來一條，我又不吃，于是拎給她，說：反正我不喜歡吃，你喜歡吃。她很氣，說：你就不能說你一直沒舍得吃，專留給我吃。但她給我面子，跟我的朋友說：你看她舍不得吃的給我了。若生氣了就說實話：蘇寧不喜歡吃的，她要喜歡，她全留下。又有一次，我一定要看她手機信息，她一點不生氣，說看了氣死你，早早就嫁人，怕嫁不掉似的。這一直是我的心病，因為這件事老被她們笑話。結果手機里一個人信息，其一是每天發給她一條天氣預報，一個月之多，其二一個人一直稱她丫頭。她說：看了放心吧，我是一大堆人，不知嫁哪一個，你呢，瞧你，菜場上混的吧，我們天天去的地方是時裝店。她收留了我發的很多信息（可惜負面居多，至今抗議，居然在她某次勸我以功名為重時我生生回了一條“且把浮名換成被翻紅浪”氣她，還說她事業心來自小姑居處，至今無郎），后來被她寫進她的編余隨筆中。

有一年她去北京參加同學聚會，我改“老夫聊發少年狂……”笑她“老婦聊發少年狂……”她知道我也只是和很熟悉的合得來的人才會說一些玩笑話，所以不曾怪我。她也回了一詩，我至今記得（她寫得太棒了）：歲月少愛戀，人生多路歧，亙古弦歌地，滿目素冠衣。今逢君一笑，聊慰相約遲，長風撼秋木，執手兩相惜。我一直惦記這個人家一笑就讓她感覺安慰，又和她執手兩相惜的是誰，不知為何至今未出現，把她一個人丟人群里。我一向喜歡安靜，和朋友疏于聯絡、往來，同在一個城市，居然一年也就見那么一兩次。前兩天晚上見了一次，她還是那么美，開開朗朗的一個，使父母大人諸親朋都能放心的好孩子的樣子。這個晚上，我因為穿了一件新衣服，對她說：看我，過得讓人放心吧。我一說話，自己先就笑了，想起我的很多典故。因為有長兄如父的說法，我也就賴著說有長姐如母的說法，誰讓她老管著我，實際我這樣沒天沒地的人是不大服人管理的，可她認為說不定我也能規矩成個好人，不再糊里糊涂地生活。有一次，她電話給我家先生，說：知道我是誰嗎？按理，我先生向他叫個大姨子也就對了，她老竟正色說：你說說吧，聽不出來嗎，我是你丈母娘。一席笑暈。

有一年，她夜里興起，電話和我談理想，談過理想也就罷了，說正讀古詩，讀到一首好詩，念給我聽，是那個“花外樓，柳下州……今夜無人愁似我”那個，她本來聲音好聽，她一讀，更覺得愁了。弄得我心里沉沉的，差點被她害得失眠。她又向我問，古詩中哪一首悼念友情之作最好？我這人總是就問題回問題，全不想這是一個傷感話題，因為我確實以為是白居易的一首最好，雖然那長題目我一直記不清，只記內容：

早聞元九詠君詩，恨與盧君相識遲。今日逢君開舊卷，卷中多道贈微之。相看掩泣情難述，別有傷心事豈知？聞道咸陽墳上樹，已發十丈白楊枝。

背給她聽，她聽了連說好，一定讓我不掛電話，等著她翻到這一頁。很多年前，我真的更沒心沒肝，在她以為，我這個人，就是心里一竅沒長過似的，不懂人生有痛，不懂感情，天天混過去跟沒過過似的，什么也不經心，不知是冰雪聰明聰明得木訥了還是被管得愚笨了。忽然想起這個長夜，也許她遇到了什么不開心的事，只是假托一首古詩和我說，我卻是一點也沒開竅，一點不往上繞也就罷了，還和人真正正經經談了半夜理想，辜負了她一直把我當個知心姐妹。那時，她夜班，午夜電話常常過來，我說你就不能白天打，她說半夜打的是單位電話，免費，有兩次我恨得上床先拔電話，可惜后來她告訴我那幾天她壓根不是夜班，白白地拔了再裝。后來，晚上我不再是一個人，她也覺得我不再有理想，混得跟街上的人一樣了。現在，她搬到郊外，我呢，天天除了宿舍、單位更是哪也不去，生生像我們一個住在中國，一個住在美國似的。可是，我真不是沒心沒肝，很惦記她。

貪戀每夜一條好被的感覺

日出東南隅，我目下所住位置正是淮陰城最東南的部位，使我感覺每天太陽都是先到了我這之后再向城里去的。早起太陽從沒有過的好，看見鄰居（雖然傾這一棟樓也才住了五戶人家）在洗被子，我也把被單拿下放去洗，過日子嘛，本就是東張張，西望望，看人家怎么過，我就怎么過，人家到了什么時節做什么，咱們也跟著，不會過，還不會學著過？

我偏愛白色，所以家里只要我采辦的物品必是白色，床單是，被罩也是，夏被是，冬被也是，那些棉紗布，在時光里越變越淡的白。一朵一朵棉花絮出來的暖，一年一年地跟著一個人。除了棉花，我更喜歡蠶絲，所以我是不喜歡其它的被的。那些蠶絲的被胎，被細白的棉布包起來，是令人忍不住來憐惜的，仿佛有透露不盡的人世歡欣在里面。新銳評論家李美皆先生的隨筆《在震澤》寫的所有溫馨景象都令我過目難忘：“……那些蠶絲，在她們胸前蓬松舒展開來，潔白柔軟，如女兒的心胸。溫柔地臥在她們手里的，仿佛不是一床被子，而是一片云……在此地，蠶絲被是女兒出嫁必備的嫁妝，有的人家要翻制十多條蠶絲被作為陪嫁。”那一次，我和美皆君說我就喜歡蠶絲被，她說她也喜歡，當時美皆君的先生宗剛老師在場，他笑話我們，說：女人，就喜歡這些花花草草的不實在的東西。

……在我，也許在每個女人，一條被子從不會是花花草草那樣簡單，它是我們在夜晚的衣服，被清水洗過，被陽光曬過，又有令人喜悅的顏色，蓬松柔軟，外面風霜雨雪，清風朗月，它都是安靜的，清清澈澈地陪著我們，它將我們嬰兒一樣輕輕裹好，時空中所有的安然靜謐流淌過來，像光陰那么美好的事物，因為它而更加持久地在夜色中停頓下來，和一個人的身體，輕輕地貼在一起。沒被這樣一條被子包裹過的身體，是不是有幼年時沒被母親好好擁抱過的感覺呢？那一條母親一針一線縫出來的被，為什么跟了很多人一生？也許，那是，被里母親的溫度是永在的。

一些去向可疑的魚

去年這時候，我每天的飯還是爸爸大人在煮，可是，因為家中有另外的事須要他們，只好放他倆回去了。之所以是爸爸大人煮飯，那是因為，他干活比較習慣，當然，母親大人也不清閑，她要做的事其一是陪他買菜，其二是告訴他要做什么菜。我幼年所受家庭教育極為有問題，因為家中廚事都有爸爸大人親自打理，竟使我長到若干歲都以為這些廚事都不存在，即或存在，也和女人沒多大關系。以至我到了人家，連一鍋粥都煮不好，差點遭退換（幸虧家中表姐表妹稀缺，數不清的清一色表哥表弟），所以，累到岳母大人屢次遭到質問：怎么一點不像窮人家生出來的小孩。岳母大人本來就生著氣，頭也不抬回：我們家缺的是錢，又不是疼女兒的技術。再去問岳父，岳父立即語眾心長談家史：往回數，沒土改，我們姑娘都是格格。家里以前上千畝土地，她爺爺管著十三個屯子，一個屯子三百戶，菜園子一個村子那么大，可惜，她一點好時光沒趕上，很虧待她們。我小時再不濟，還有一個先生和一個奶媽跟著。

我出生的地方，據說歷來荒蠻，人也蠻，地也蠻。地之蠻在于生的大豆玉米高粱粒粒都像被挑選好了鼓足了勁才生出來似的。我呢，到了人家，自認也沒愛惜過力氣，加之父母大人私下里還是希望我進步的。南方……雖然我目下所在的地方還只是江北，但總是比北地更接近于南方，所謂文明開化之地，不能像在北方那么沒天沒地地混。兼之水鄉，很多人更加有不講理的柔軟，這是打架也打不羸的。說起來我也算是擅于學習并且有聰明天賦的，可實踐越來越證明我是笨的。其一就表現在廚技上，我到現在也不會殺魚，雖然被組織叫到實地觀摩無數次。我現在所做工的人家，每周都看到魚，主人的鄉下同學會送魚，主人愛釣魚，技術之好，令人驚詫，有時一天可以釣到二三十斤之多，我曾建議分享，送人為宜，禮尚往來嘛，人家給了東西一律記著，魚也算收禮的底氣，到時統統回魚。可送人，總不舍得全送，有時一定要拿回一點展示，這條是鯽魚，那條是……都有來歷。內疚的時候又永恒地來臨了，一個聰明女人，怎么可以不會殺魚？這是和敬佛無關的兩道題目，為他殺和為己殺，在家里是不可以想得很清的。魚一來，我就叉上腰，看，男主人有一次說：你光看，它就能自己把自己鱗都退了啊？你以為……魚回來，若直接交給我，不在那被虎視眈眈望著最幸福了，我打一個包，拎到飯店，請飯店的師父幫著殺，然后，再幫著煮好了，美滋滋地帶回來。魚如果在冰箱，據說是要清理好了才放進去的……看到魚，我的心情總是復雜，讓我感到生活復雜的還有雞，蝦子……由于家里的主人事情多，很多時候不在家里用餐，但是他會關心那些魚的去向……中午吃了魚嗎？魚呢？到了我手里的魚，有時去向十分可疑，收著收著就少了，那少了的有時好像并沒吃到胃里，也沒到別人家的鍋里。爸爸大人有一次打掩護說：她小時候就不愛吃魚。立即被證據否定：到了飯店，我看她一點沒少吃魚。媽媽大人不高興了：說這么簡單的事都不明白，那魚是別人做的，她自己做的，她累得還吃得動嗎。

它們曾遠來和我相見

一天天從街上過，一點不覺得那些梧桐在變老，以前，我就住在清河路，淮安城里長著最老梧桐的巷口，市委大院向南一百米的七九大院。有時候，我回家，還從那大院門前過，那里有淮安城最大的菜場。一點點舊掉的只是時光，事物總是會變新，晚上從那走過的時候，看到很多舊樓的樓頂涂了新新的白，在那玩的小孩子都還是十歲八歲的樣子，恍如那時光一直在那停著，在等一群貪玩的小孩玩夠了才向前走似的。時光也是偏心的，它唯獨沒等過我。等一個女人想清了很多事再長大，再去遇上那些讓她覺得有些手足無措的事情。就在一座城市里老掉嗎？這樣一個水邊的小城，缺乏綠化，也沒有森林草原在四圍，也沒有很多火爐，冬天了整個一棟樓大人小孩都只是靠拼命加穿衣服而過，而夏天，又那么被百般強調過的熱，一個夏天過來，一個女孩就被曬黑了兩層，然后，再靠一個冬天的幾件棉衣捂白過來……在夏天里黑掉的何止是那些女孩，年紀大的，小的，男的，女的，一并被太陽收服了來管教了一番……皮膚一并黑黑的從一個夏天中過來。

秋天是這個城市中最靜美的一段時光：陽光不那么烈了，又沒有冬雪冬雨中陰寒的冷，適宜一切夢想。每年秋天的國慶長假我會約朋友去一次郊外，偶爾也會搭朋友的車去鄉下，在滿是落葉的鄉間小路上游蕩，好像我不是今天的年紀，還只是十幾歲，聽到有人喊我回家我也可以不理不踩。很多玩伴忽的就散了，去為各種事件而忙碌和焦慮，本來一起的玩伴就那幾個：做母親的去做了母親，做重要工作的每天在做重要工作，生病的生了病，面對很多事情，卑微如我們只能束手面對。如同很多狗尾草和桂花的盛夏……那十分的豐盈，在我，只是一個對生命的答謝，答謝歲月中，它們曾遠來和我相見過。

“你去斯卡堡集市嗎/代我向那兒的一位姑娘問好/叫她替我找一塊地/歐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就在大海和海灘之間……”

（那尋找和等待一個人或一件事物的時光還在，慢慢被變掉的只是我們自己，所以，我在另一篇文章里說過：人千折百復最后回到的還是自己……這個自己，是被無數世俗規則修訂過、被生活中的事教育過、被親人的須要調整過、被嚴謹的工作崗位要求剪裁過的自己，還是那個本初的自己？）

有缺陷的不完美的事物里才是真實的自己

報紙上都在談一個男人的離去……喬布斯，因為對他缺乏了解，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歡這個男人，因為大家都在關注，我想他至少是有很大一部分人生也能是為我所欣賞或認同的，只是，了解晚了一些，這實在是一個遺憾，不能夠在一個人的生前了解到他的好。

三哥曾給我一個蘋果手機，手機對我，目前所有功能只是接打電話和發信息，沒有另外的功用，我也不喜歡太復雜的東西，因此退給了三哥，又把舊的手機修了來用。實際我喜歡這個被咬的蘋果圖案，才問三哥，他順手遞過他才看的報紙：據說英語中，“咬”（bite）與計算機的基本運算單位字節（Byte）相同……然而我不這樣看，我想真實的意義也許我更了解……喬布斯也許也在等一個能猜對的人，看看是不是這世上既然有了他這樣一個聰明男人，是不是也存在一個聰明一些的女人：喬布斯一定知道，一只蟲子肯來咬的蘋果一定是一棵樹一個果園里最甜的一只蘋果，因為甜，所以留下被咬的印跡；還有，他一定是希望用這只蘋果，來象征世界上所有不完美的有缺陷的事物……那才是接近真實的我們的人生。我們的生命，從不是完美的……我們的成長、愛情，生活中一切際遇……我們自己，我們所遇到的人……也是上帝通過這只蘋果告訴我們……愛一切，不完美，有缺陷，這才是理性的而非憑借感性存在的人生，苛求者從不會成為幸福的人，不斷地修改自己，也欣然接納那個屢經修改依舊沒有得到完善的自己，我相信，這將是生命的真諦……

那個蘋果圖案上永恒的缺口，被咬去的一部分，是上帝過早地召喚走了喬布斯……他不是世界的喬布斯，也不是蘋果公司的喬布斯，他只是他孩子眼里那個溫柔的爸爸，是他真心愛過的人心里無法修復的一個傷口。

光陰和流水：

繼續活著的和先行死去的都是幸福的

晚上，在我單位旁邊附小對面的林家面點鋪子喝紅豆粥，下午的作息時間也改回到春季：下午二點上班，五點半下班。去那里，我只是像回家，在這個只賣早晚點的小餐鋪里，我已和那位煮粥煮小餛飩的夫婦一起度過了整整十二年中的很多早晚點時間，那超過一個輪回的時光，雖然我至今不知他們名姓，沒有交流，只是認得，但那種認得，是進入了靈魂的認得。每天的晚上是一段最靜最讓我感覺世事安穩的時光，我也進入到我的另一個部分……人世有多長，一百年，是的，我們都不會在歲月中有太久的停駐，做貪心的那個，一百年足矣。于一百年，那一天，一月，兩月，三月……都是因為須要珍重而將之看得悠長的……想起很多朋友、親人，不能夠常常相見。也許，光陰就是以此來告訴我們它在走，每一時都不會為誰所留下，那學不會向它妥協的也是一生，它只為知道明白珍重世事的人，而在每一天顯示著它的美麗和不易于挽留，以花開的面目，也以花落的面目。

附小旁邊是機關幼兒園，其間夾雜的皆是小店鋪，其中以文具紙張居多，還有幾家賣衣服的店，然后就是小吃店：福建的燉著各種小缽肉湯的小吃店；陜西的米線店；蘭州的拉面店；小孩子喜歡的漢堡店；我去的多是這家每天熱氣騰騰地煮著很多粥的林家鋪子，早餐，晚餐，我自是一年在人家吃了半年，想必這個店在我來之前亦是才開，只是我，如我這樣的人這樣天天地去著，他們已經舍不得關掉……如果關掉，我們要重花多少時間再來為我們的胃培養和適應另一種食物？這一家人是本地的，而其它小吃店的都是外鄉人，一家人拖兒帶女地來到這個異鄉，靠著會做一種食物的手藝而在這生活，他們真是最能莊嚴而有韌心地面對生活的一個：做好每一份食物，讓一些偶爾嘗過這食物的人長久地為一種食物而發生迷戀。文具店邊上還有一個賣水果的店，我只去過一兩次，就再也不喜歡去了，那兒的水果不知為什么都是放了很久的樣子，有一次，我這樣說，那賣水果的人還生了我的氣，又因為我的外鄉口音以為我是一個偶爾過路的人，指責我對于本地水果的不了解。后來，我就再也不去了。

每一天，當我安安靜靜地行走在上班和下班路上的時候，總好像一世的華美時光全在眼前鋪展開來的樣子，路上很多人，都在身邊，但我們并不熟悉，擦肩而過，提著菜，抱著幼兒，拿著手機為著一件什么事小聲低語或大聲叫著，塵土飛揚，車一輛輛在車道上移動……兩邊那么多樓，年年月月，不知被哪些人所住舊，那些生長在土層稀薄的街邊的總是缺少休息和營養的只是得到了一些陽光和雨水的樹，每一天每一年，也只是那么靜默而溫暖地陪著這街上的每一個。也許更多的是陪過我。我知道，我和他們同在時光之中，沒有誰活得好或不好之分，所能區分的，只是我們的肉體，誰能更久一點在光陰中留連？或者我們之中誰做的一件事情能被人記得更長久一些，再或者，我們之中是有誰，即使先行而去，但有一個人一直能夠將另一個記得直到自己也不在，并告訴另外的人，自己曾記得誰，為記得誰好好活過。

作者簡介：

江蘇省作協第五屆簽約作家，著有長篇散文《平民之城》、詩集《棲息地》等。獲江蘇省第四屆紫金山文學獎散文獎，參加《詩刊》27屆青春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