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初打動我的留青竹刻是臂擱《雪村訪友》。古雅淡黃的底色,連綿起伏、錯落有致的遠山,蒼桑勁拔的古木掩映著錯落的屋舍,一葉扁舟緩緩靠近岸邊。而這一切都在一片銀裝素裹之中,那種悠遠的意境一下子就把我帶進了渺遠,濾盡萬丈紅塵進入物我合一的境界之中,好一幅“雪村訪友”圖。“雪村訪友”的故事源于《世說新語》,王子猷(王羲之的五兒子),居住在山陰。一次晚上下大雪,他從睡夢中醒來,打開窗戶,四處望去,一片潔白銀亮。于是起身,慢步徘徊,吟誦著左思的《招隱詩》。忽然間想到了好友戴逵,當時戴逵遠在曹娥江上游的剡縣,即刻連夜乘小船前往。經過一夜才到,而到了戴逵家門前卻又轉身返回。有人問他為何這樣,王子猷說:“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王子猷真是一位率真可愛的人,透露出魏晉人特有的風骨。更詭異的事還有,他曾經暫時借住別人的空房,隨即叫家人種竹子。有人問他:“暫時住一下,何必這樣麻煩!”王子猷卻吹著口哨吟唱了好一會兒,才指著竹子說:“不可一日無此君!”
王子猷真是一位愛竹之人,率真坦誠得讓人以為他是神經病,但他的這種風骨卻對后人產生了極大的影響。眼前的這幅留青竹刻以竹為材料,以“雪村訪友”為題材,以銀鉤刻畫出白雪皚皚的雪夜訪友的意境,真是珠聯璧合、構思巧妙、妙趣無窮,讓人大開眼界、醍醐灌頂。
留青竹刻,對一個北方人來說,我是第一次聽說,臂擱更是第一次見到,但她的魅力竟如少女的秋波,讓我不斷去追尋她那離合的神光。
何為臂擱?何為留青竹刻?
常州人歷來熱情好客,民風淳樸。常州民間藝術家馬士勇先生更是好客熱情之人。他自豪地向我解釋道:古時候人們的書寫工具是毛筆,書寫方式自右向左,稍不留意衣袖就會沾到字跡。聰明的常州人在明代就發明了臂擱。寫字寫累了或者為避免前面的字未干被手臂蹭了,因而就用臂擱遮擋一下,因此,臂擱也稱腕枕。科舉考試時,為防舞弊,試卷都是由相關人員謄寫的,一個人一天要謄寫十幾份試卷手臂累得不行,這下臂擱就為他們幫了大忙。另外,文人墨客們在烈日炎炎的夏日揮毫潑墨時,將臂擱枕于臂下,一來可防止臂上汗水洇紙,二來由于竹子性涼,有祛暑功效,可得一時清爽,因而臂擱還有一個雅稱叫“竹夫人”。
留青竹刻是常州的傳統手工藝品,據說常州東門外雕莊一地名的來歷也與留青竹刻有關,這又讓我著實吃了一驚。聽說邑人高進勇先生是研究這方面的專家,于是在友人的幫助下,我終于坐進了高先生的書房。高先生拿出自己的專著《徐秉方刻竹人生》(上海古籍出版社)如數家珍給我講到:留青竹刻的工藝、技藝起源于唐代,而竹刻與書畫藝術結緣,則始于明代常州府的張希黃和清代周之禮。目前全國頂尖竹刻藝術家有五位,而常州就占了四位。徐秉方、范遙青、徐秉言等人的作品在美、英等國及香港地區展出時,廣受贊譽。現在有不少外國朋友學習、研究中國常州留青。更可喜的是,作為常州留青竹刻藝術的傳人房斐、武進鳴凰中學教師,憑借鳴凰竹刻之鄉的優勢,建成了竹刻藝術教育傳承基地,培育了一大批竹刻藝術新苗。為此,他獲得了文化部授予的“優秀竹刻藝術家”稱號。2008年,“常州留青竹刻”入選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擴展項目名錄。徐秉方先生,榮獲了“國家級非物質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的稱號。
“竹刻不難理解,那何為留青呢,留青竹刻的關鍵和特色就在于留青吧?”我的好奇心越來越強烈,追問道。高教授拿出一件留青竹刻作品,邊指點著邊介紹道:所謂“留青”,是通過竹刻的淺刻、浮雕、圓雕等技法,利用薄薄的竹青和襯托竹青的紅色竹肌,來表現自然的千態萬物、生動的人物形象及書法的神韻。留青全稱叫“留青陽文”,亦叫皮雕,是竹刻藝術中特殊的雕刻形式。借青筠去留多寡,呈現出深淺濃淡的變化,絢爛如水墨之色。刻山水,壯美天涯咫尺于竹面,意境深遠;刻書法,鐵劃銀鉤,刀刀見功,顯示出原作筆墨的意趣和韻味;刻花卉翎毛,似能感其動,聞其聲,給人以栩栩如生的藝術魅力。
臂擱,留青,竹刻,三個詞語珍珠般在我眼前滾動,閃著熠熠的光輝,撥動了我內心深處的琴弦,又似一株空谷幽蘭,雖聞其香不見其容,讓人難以放下。
二
終于有機會見到了留青竹刻藝術大師徐秉方先生。那是2010年夏天的一個傍晚。隨朋友一起去看徐老。徐秉方和夫人、次女春靜、外孫女居住在上海。長女文靜一家,則居常州。雖然2004年徐家就有一件竹刻拍得六七十萬元,但徐家仍然生活如尋常市民。徐秉方先生的“博愛竹齋”,在柳營路一普通小區中,家中陳設,全無當今其他“藝術大師”府上之氣派。除了玻璃櫥中的作品光彩照人外,家中一派儉樸。更讓人感慨的是,徐府在六樓,無電梯,已近古稀的徐秉方先生就這樣每天爬上爬下。
進門,見徐先生仰頭望天,全然沒有發覺我們,仿佛進入禪境。朋友不解地問其由,徐老回過神來,緩緩地說:“我在看云的姿態,你看,這天上的云,多好看,多難得。”一個竹刻大師不研究竹刻卻陶醉于天上的云彩,一時真讓我摸不著頭腦。朋友說:“徐先生之看云,自然與我等不同,他是在師法自然。恰如寫字,用至柔之毛筆,寫出力透紙背、鐵劃銀勾的氣勢來,方為書法上品。徐老先生以極硬之刻刀,呈至柔之煙云的藝術境界,當然要看云了。”徐老孩童般地笑了,我還是如在五里云霧中。
“華夏竹文化,上下五千年。衣食住行用,處處竹相連。詩詞書畫卷,卷卷有竹篇。多少高雅士,情寄幽篁間。”是呀,江南之竹,你有著太多的魅力,值得我們追尋。
三
第一次飛翔在竹海的上空,有種羽化而登仙的感覺;第一次居住在竹海深處,有種要移居此地,不可 “一日無此君?”的依戀。
宜興竹海綿延蘇、浙、皖三省,縱橫八百余里,形成了一片翡翠的海洋。竹海風景區處于竹的海洋中心,萬畝翠竹隨山勢起伏,好似波濤翻滾,綿流不絕,乘索道從山腳慢慢飛翔,時間長達25分鐘。纜車掠過竹梢,清風托舉衣袂,滿眼滿身綠色,滿心滿肺清香。仿佛間猶如進入張藝謀的大片《十面埋伏》的情景中,動人心魄,沁人心脾。
登上山頂,四圍延綿重疊的山巒,都是或濃或淡的綠色,使人不由得想起杜甫的詩句:“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鳥山花吾友于。”一重一疊的山巒就是我呼吸的肺腑,多么準確生動的比喻,一個頂天立地的詩人形象多么讓人敬仰。此時,我不敢說這一重一疊的山巒是我的肺腑,但我的確是在大地綠色的肺腑之中。萬畝竹海也確實算得上天然氧吧吧。
下山行走在竹林間,綠蔭匝地,清流有聲。細看竹子顏色各異:新竹身上有一層細細的白色的毫毛,猶一層薄霜;壯年的竹子堅實青翠,年長的竹子則青中泛黃。他們擠擠挨挨,疏疏密密地瀟灑著,個個都是那樣挺拔俊俏。走在這樣的竹林間,人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母親的懷抱,真正地成了自然之子,不由得奔跑穿行打斗嬉戲一番,不由得嘯叫一番。“啊……伊……”竹林好像最適合長嘯,回聲幽咽動人。我們一行人就這樣高高低低、“依依呀呀”地唱一回,嘯一回。王昊先生還即興歌詠:“溪聲蕩高壁,秋氣靜云林。平生夢想佳處,留眼更登臨。我有一卮芳酒,喚取山花山鳥,伴我醉時吟。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此時遠處悠悠傳來的《笑傲江湖》琴曲,更是讓人如癡如醉。
住進金陵竹海假日酒店,打開窗簾,就見翠綠的山巒延綿;躺在床上,就能欣賞雋秀的美景,不論從哪個角度望過去,都如欣賞一幅畫。原來人不僅可以在畫中游,而且還可以在畫中睡呀。
鳳尾森森,龍吟細細。待到深山月上時,娟娟翠竹倍生姿。空明一片高難掇,思緒翩飛思古人。
四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 宋代文豪蘇軾在《于潛僧綠筠軒》中,發揮了王子猷對竹的感慨。他在《歸宜興留題竹西寺》中又吟道:“暫借藤床與瓦枕,莫教辜負竹風涼。”我想,也許正是出于對宜興竹海的熱愛,這位大文豪才選擇在宜興買田,歸隱養老。蘇軾一生三次浮沉,完成了他的人生蛻變,從躊躇滿志要報效朝廷到豁達超然物我兩忘,但始終如一的是他的曠達胸襟,剛直的秉性。蘇軾愛竹,留下許多竹詩竹畫。從“門前萬竿竹,堂上四庫書”的抱負,到“疏疏簾外竹,瀏瀏竹間雨。窗扉凈無塵,幾硯寒生霧”的安閑,再到“累盡無可言,風來竹自嘯”的淡定、“披衣坐小閣,散發臨修竹”的超然和瀟灑,最終是“誰似東坡老,白首已忘機”。 真不知是他內心的變化導致了他對物的認識的變化,還是他對竹子的認識的變化導致了他內心的變化,一代文豪就是這樣的與竹子息息相關,翻看中國文化史,與竹子結下不解之緣的,又何止蘇軾一人。
清代學者符曾說:“凡花之妙,在于香色。而竹則無色無香,獨妙于韻。蓋香色易知而韻難知,宜賞韻者鮮矣。”我以為,無論以中華審美風尚的精髓而言,還是以竹所給予中國文化史的精神意蘊而言,識竹都當從一“韻”字著眼。在于中國文化所投射于竹枝、竹節、竹葉、竹梢的那宇宙之光的靈明。換言之,在中國文化范疇中,竹物之韻,實則就是在中國文化發展史中,歷代文人墨客與竹共同居處生息而體會提煉出的生命意識。
青青翠竹被人譽為君子,有高潔之風骨,“生挺凌云節,飄搖仍自持”,“未出土時便有節,及凌云外尚虛心”。《詩經》中更是說它“有物有則”。文人墨客愛竹寫竹畫竹吟竹,與竹共同歌舞呻吟,不僅是對竹之為竹的“物性”有深刻精妙的認知和領悟,而且是他們將自己的性情念想,甚至于家國歷史的情懷,都投射到一竿翠竹的枝節葉梢上了。所以鄭板橋畫竹,不只為竹寫神,亦為竹寫生。瘦勁孤高,是其神也;豪氣凌云,是其性也;依于石而不囿于石,是其節也;落于色相而不滯于梗概,是其品也。“一節復一節,千枝攢萬葉。我自不開花,免撩蜂與蝶。”寫竹畫竹吟竹刻竹,哪一個不是文人墨客自身的縮影。
五
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空云卷云舒。當我在這竹海看云時,忽然就想到了徐秉方老先生在上海狹小的空間里看云的情景,看云的姿態,心中忽然有一種頓悟:正如“工夫在詩外”一樣,留青竹刻的藝術造詣也同樣在竹刻之外。他更多的需要對竹文化的深刻理解,對世態人情的深刻洞察,對世俗人生的深刻感悟。同樣,要理解一種藝術也要“在藝術之外”,沒想到我對留青竹刻的理解,對留青竹刻大師的真正理解卻在這竹刻之外,在這竹海看云之時。
原來,徐老的看云也是一種境界,一種做人和為藝的境界。只有進入了超然物外、天人合一的境界,才是大師的境界、藝術的境界,才可能有高境界的藝術作品。這又讓我想到已故書法家啟功先生給徐先生的贈詩:“四百年來論竹人,三朱兩沈記猶新。于今奕世傳精詣,喜見毗陵步后塵。”這是啟功先生看到由自己畫稿,由徐秉方先生奏刀的“徐秉方刻啟元白畫山東臂擱”后欣然作詩答謝徐老的。徐秉方先生還有一枚印章,曰“武進竹人”,更讓我看到了他的鄉土情結,看到了陽湖大地上那些蒼郁挺拔的竹子。
山南山北竹嬋娟,翠涌青圍別有天。今晚竹海看云是我生命中最生動的一天,那片海,那片云仿佛等了我千年,等待著我與她的不期而至,讓我以徐老的姿態看待留青竹刻,看待宇宙洪荒,看待人情世故。這一夜,他讓我對常州留青竹刻的認識有了一個飛躍:這種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只能產生于江南,產生于綿延蘇、浙、皖,縱橫八百余里竹海之中,產生于具有豐厚文化內涵的江南。留青竹刻刻的不是竹,刻的是一種文化,刻的是一種意境。
留青竹刻的特點是在竹子表面極薄的一層青筠上進行鐫刻的傳統藝術,竹刻藝人在這層竹筠上巧施全留、多留、少留、微留、不留的技藝,使作品現出層次明暗濃淡、翻轉掩映,顯示較強的立體感,又因竹皮為黃色,竹肌為紅色,年深月久,竹皮竹肌的色澤反差很大,竹肌顏色漸呈紫紅色,猶如初熟櫻桃、拋光之琥珀,賞心悅目。因此它刻的山水,收壯美天涯于咫尺竹面,意境深遠;刻書法,鐵劃銀鉤,刀刀見功,刻出原作筆墨的干濕濃淡,以至飛白牽絲等生動的墨趣和韻味;刻花鳥翎毛似能感其樂,聞其聲,能給人以文靜、淡雅、清秀、高雅古樸的藝術享受。
而今身居高樓的我,自然無法每日與竹為伴。但我想如果能有大師的留青竹刻的臂擱或筆筒放在書桌上,也可差可告慰。又想在這電腦普及的時代,如果大師們能做出留青竹刻的鼠標代替臂擱,那又該是一種驚喜和福祉。
作者簡介:
半部堂,真名趙軍,1963年出生于淝河岸邊。中國蘇軾研究會會員,江蘇省武進高級中學中學高級教師。先后在《雜文選刊》《小說月刊》《閱讀與鑒賞》《中學生》等多家雜志發表作品數十篇,兩次獲得全國散文大賽大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