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秦淮到天明

南京的十里秦淮是舊時的風月之地。它像一位久經風霜且風韻猶存的女人，臉上還留有纏綿悱惻的痕跡；它似乎還沉迷在過去的時光里，對薄紗下的嬌羞和搖扇里的清雅懷有深深的眷戀和淡淡的憂傷……

這不，你若輕輕倚著夫子廟文德橋橋頭，側耳便聽得婉轉細氣的《秦淮景》飄過來，如同舊時秦淮女子的幽怨，凄然地落在了春日的黃昏里。隔著剛剛冒出葉芽的樹梢望過去，秦淮河里小船悠悠搖蕩，兩岸燈火漸漸升起。寂靜中，那股濃濃的脂粉味透過來，不經意地就與那些秦淮河女人相遇了。是“商女不知亡國恨”？還是“隔江猶唱后庭花”？不得而知。此岸此時，左手桃葉渡，右手眉香樓；左岸茉莉花開，右畔昆曲渺渺。這出戲，上演了六百年，可今天聽這《秦淮景》，怎么就與先前的不一樣了呢？軟語溫存，長長的尾音，滴滴答答落在小船的船舷慢慢暈化、凝固，像是多少的委屈和曲折在隨著這秦淮河流淌。哦，原來是新映電影《金陵十三釵》里的曲子呀，怪不得有點熟悉，又有點陌生，還有那么一點不同尋常的風情呢。

于是，這素有“六朝金粉、金陵遺夢”之譽、記錄著眾多才子佳人生死離別故事的秦淮河，與電影《金陵十三釵》中瓦礫廢墟、滿目瘡痍的秦淮河，均在不同的時空相遇了，飄飄然地來到我的面前。

也許，你還記得“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宅院和巷陌；也許，你還記得影片《金陵十三釵》里被戰火炸毀坍塌的《春香樓》和飄著愁緒小雨的釣魚巷吧？不管是哪個版本的秦淮河，那里都有美貌女子的彈奏，也有滿腹才子的詠嘆，更有飲者情緒跌宕的評說，然而，煙云過后，留在那里最有說道、最具意象的還是秦淮河的名妓吧。在這寫滿濃艷的秦淮河兩岸，來來回回走動的不管她們是身處風月的秦淮八艷，還是懷有家國大義慷慨赴死的風塵女子，現如今都已成為漂浮在秦淮河中的一縷縷纖魂，給后人留下多少難忘的故事。

《金陵十三釵》是大片，故事內容及拍攝地點早在網上熱炒并被人們熟知。然而，當我真正坐在電影院，與故事里的“秦淮河女人”相約，還是深深地被她們的民族氣節所感動。影片從金陵天主教堂唱詩班學生書娟的回憶開始，以南京大屠殺為背景，講述了面對日軍的蹂躪和暴烈，秦淮河十三名妓女用生命救贖女學生，以保全女學生的安全和純潔，用她們的慷慨赴死詮釋了人性的光輝。影片的畫外配音用的是南京郊區的土話，聽著有些陌生，又有點忍俊不禁；而那些“秦淮河女人”卻自始至終講著南京城南話，烘托出真實的氣氛，更是渲染和突出人物的個性，導演的精明之處就在于此。這部影片重點表現了“金陵十三釵”從輕佻、風騷到強悍、潑辣以及對生命重新認識、轉變的全過程，傳遞著一種浩然之氣，迸發出身為弱女子的壯烈和鏗鏘。

我的思緒從電影的畫面移開，隨著小船行走在秦淮河的柔波里。媚香樓的燈光迷離，香君閣里簫笛聲聲，昆曲《皂羅袍》輕輕飄過來：“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曲調凄婉，黯然神傷，是李香君在吟唱吧？只見得她倚窗而泣，面對明空，無以言說。她是在悲嘆寒涼的風吹散了落日的紅霞，化成點點喋血飛進了她的桃花扇里吧？是啊，侯公子豈止是辜負了她千行的珠淚啊，而是違背了大明國“堅持抗敵，死守孤城”的宗旨。只可嘆李香君這“心裝國事，是非分明，不貪富貴，深明大義”之義舉，只能伴隨那首清寒而又澄澈的詩詞和殷紅的桃花在凝結著風月、愛情、家國命運的紙扇上永開不敗了。

我的小舟繼續前行，前面的不遠處該是長干橋了吧。燈影中的動感，恍惚朦朧，淺淺的人影、形態、神采慢慢隱現出風姿綽約的“秦淮八艷”。她們從遙遠的醺風中婷婷走來，款款移步，穿過斑駁的歷史長廊，每一個人都留下了一段歷史和不朽的傳說。柳如是手捧《月堤煙柳圖》，作為南明禮部尚書夫人，盡顯榮華之身；滿腹才情的董小宛卸下順治女神的寬袍，換上布衣，甘與東林黨人冒辟疆過著賢妾良婦的平凡生活，為求得人生的自由和才子的愛情而欣喜；一代歌妓陳圓圓，懷抱琵琶訴心曲，一首《圓圓曲》：“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然而她的曲調又是新銳的、愛情的。她是脂粉堆里的獨行俠，卻又溫良謙遜。她與吳三桂浪漫的愛情及吳三桂為她引清兵進入山海關，至今還是舞臺上的主角戲，也給后人留下太多的談資。除此還有馬湘蘭、冠白門、卞玉京、顧橫波等，她們個個才藝等身，重情重義，心存家國，深明大義。今日她們相聚在百年后的月光下，重逢在這秦淮河的粼粼波光里，依然那樣的艷麗明凈、笑靨如花。無論他們是在柔情的離別，還是在歡悅的相聚；無論他們是在踏歌而舞、抱琴抒情，還是在微笑三春、吟誦古今，都能讓人依稀見到青梅煮酒、燭光羅帳、折扇輕搖、琴弦悠悠。她們像跳躍在歷史節點上的音符，撥弄著紛繁的世界；她們也像漂浮在秦淮河上空的星辰，映襯著絢爛的夜，整個場景風情斑斕、余味悠長。

秦淮河浮光迷離，卻是透著不可逃避的悲情。此時《金陵十三釵》影片里的槍聲已經漫過秦淮河的釣魚巷。與“秦淮八艷”隔著悠悠歲月的“秦淮河女人”，已在驚惶中穿過硝煙，趟過廢墟紛紛逃往天主教堂。名妓墨玉在青枝綠葉陪襯下，紅花灼灼、燦爛熱烈地出場了。她與她的姐妹們說著南京話，儼然的角兒；她與教堂的美國籍牧師操著流利的英語，儼然的交際花。她眉目傳情，婀娜中透著媚態，完成著不同的角色轉變。這些是無關風月的溫柔，還是淚水中逢場做戲的玩笑？都不盡然。但是牧師約翰超越國家與民族的精神，以及人性所共有的普世價值和意義，還有宗教神圣的教義給予的精神洗禮，這一切卻深深地感動和震撼著墨玉。如果當初逃往教堂只是為了尋一條生路，墨玉拋出的媚眼只是取悅于牧師約翰，那么后來墨玉與約翰的感情的闡釋已留給我們多少值得咀嚼的意味呢？

教堂的神圣與妓女的淫邪，唱詩班的純潔與輕佻迷茫，血腥和恐怖，它們之間的交集，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混雜著太多的激烈和悲情。與此同時，長焦鏡頭下滿目瘡痍的秦淮河，彌漫著罪惡、血腥、死亡。內斂的意象預示災難的來臨。沒有對白，沒有特寫，只有無數個倏然閃過的畫面在告知那個名字叫豆蔻的“秦淮河女人”，將在秦淮河留下永遠也洗滌不盡的冤屈和哀痛。是啊，你還記得她彈的琵琶曲《秦淮景》嗎？你還記得她捧起那個受傷的男孩子浦生的臉說：“等你長大了我就嫁給你！”。哦，她是因為琴弦斷了不能彈琴給浦生聽，也不能減輕他的傷痛，才冒死回到戰火中的秦淮河釣魚巷去拿琴弦的吧？最終秦淮河見證了豆蔻被日軍輪奸致死。那滲透琴弦的鮮血，悄悄融進了豆蔻和浦生隱隱的愛情，不知不覺中，他們的氣息，冥冥之中交融一體。

日軍的殘暴，人性淪喪和戰爭的慘烈，已經從秦淮河逼向教堂唱詩班情竇未開、純潔無瑕的女學生。在受令赴日軍“慶功會”做慰安婦的危難時刻，十三名女學生選擇了集體跳樓自殺。就在她們攀上教堂頂樓，準備集體往下跳的剎時，無助和悲切的眼神卻是被站在她們腳下的“秦淮河女人”遙遙接住，并毅然決然地頂替她們前往而以悲壯絕別！正是這些“秦淮河女人”的側面，讓我對神圣和淫邪獲得新的體認。是社會的不公平導致肉體的墮落，還是幼年的屈辱和家境的貧寒所迫？這肉體與靈魂的分離而形成的堅強內心，又使她們有著怎樣的愛憎分明和善良的品性？然而，她們的才情、涵養和學識早已為她們的生命價值作了注腳，她們的行為也將遠遠改變逃往教堂只為尋一條生路的初衷。就這樣，墨玉帶著“秦淮河女人”在女學生們的歧視、仇恨、憐惜、包容的眼光里，緩緩卸下妓女的濃妝，緊裹胸脯穿上了改制的學生棉袍，拉直了卷曲的頭發，實現了做一個清明女孩、做一個純潔的女人的愿望。她們代替女學生承受日軍的蹂躪和暴行，慷慨赴死的壯烈；她們燦爛的笑臉以及系扣子、攏頭發的從容姿態，她們透出的人性深度和光芒，將燭照被戰爭和滅絕人性的罪惡陰霾籠罩著的黑暗天空與大地，隨時光悠悠逶迤而去成為永恒。

不管是真實的再現，還是藝術重塑；不管是“秦淮八艷”，還是“秦淮河女人”，在歷史的經緯里，她們無數次地被文人坦蕩地低吟淺唱，傳遞的不僅僅是卑微底層生命的微光閃現，更多的則是吟誦她們身上令人探微的“傾國紅顏、俠骨芳心”。你一定覺得，這是才子佳人在秦淮河上的重現，精致、風雅，又充盈著淡淡的愁緒；你一定覺得這是戰爭的慘烈再現，悲苦，與秦淮河不相宜，但是相隔悠悠歲月，它又是一部前后承起的完整戲，她們一個個倏然疊出，然后又回到原來的故事里，隱蔽在歷史的史冊中，繼續做著圓潤的夢。然而，她們卻永遠是屬于南京秦淮河的，永遠是現實生活中虛幻的點綴。她們行走在歷史的幕后，仍然充滿著秀色雅致的美，什么風月場所，什么風塵女子，早已被時代和人們徹底雅化，早已被另一個季節妥善地收藏。

《秦淮景》的曲子再次輕輕飄來，曖昧而纏綿。是陳圓圓在撫琴，還是豆蔻在演奏？哦，原來是“秦淮河女人”在吟誦：“我有一段情呀，唱給諸公聽，秦淮緩緩流，盤古到如今，江南錦繡。金陵風雅情……”

作者簡介：

方華敏，從小喜愛文學，卻走入軍營。現供職于江蘇國信集團。文字散見《翠苑》《散文選刊》《北方文學》《天天文學》《散文家》等報刊。散文《今日聞聲到煦園》入選《2011年我最喜愛的中國散文100篇》；散文《一縷心香》獲第四屆\"漂母杯\"全球華人母愛主題散文大賽優秀獎和全國首屆情感主題大賽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