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您認為當代江蘇散文呈現怎樣的面貌和風格?與中國其他省市相比,江蘇散文有怎樣的特點?形成這樣的風格,與江蘇的地域有怎樣的關系?
答:這還得從前幾天召開的“新世紀江蘇散文研討會”說起。江蘇文學的成就大概沒有人懷疑,但江蘇文學的成就確實被許多人講解為小說、詩歌,甚至文學批評,很少有人說起散文的,它被遮蔽了。這里面有許多原因,一是文體的不平等。應該指出,江蘇的文學生態是和諧的。這和諧的重要表征之一就是文體的平衡發展。不論哪種文體都有眾多的作家,都有不錯的作品。文體間是相互影響的,一種文體的成長經常得益于其他文體的滋養。對于江蘇文學取得的成就,散文是有貢獻的。這貢獻一是它本身的寫作,第二就是它對其他文體的影響,但人們常常忽視了它,這不公平。二是研究得不夠。本來,江蘇的散文研究是很有基礎的,當年的江蘇師院即今天的蘇州大學和揚州師院即今天的揚州大學都有很強的散文研究力量。但現在專事散文研究的人不多了。不僅是江蘇,在全國,專心于散文研究的力量也相對薄弱得多。所以,散文的面目很難被專業化地、理論化地呈現出來,這必然影響了它的社會認知度。所以,我們開那個會,也是為了開個頭,把這一文體和它的成就重視起來。
因為是開頭,所以還很難說已經形成了成果,甚至基本的判斷。但有一些印象還是比較突出。一是多樣化,這種多樣化是多維度呈現出來的,比如體裁、題材、風格。與國內其他省相比,江蘇散文的文人氣、江南風格、唯美色彩還是相對突出一點。這當然與江蘇的地域、與江蘇的人文傳統有關。江蘇的文化大致歸屬于江南這個大的板塊。所謂江南文化,一些學者從時間與空間上分別做過界定,它起于太湖之濱,發源于西周。所謂江南又稱江左、江東、江表,并不是泛指長江以南,而是指江浙、長江三角洲一帶,尤其以蘇州、南京、揚州、杭州為代表。江南文化,江蘇是發源地,在地理上也占了大半。江南文化有三個高峰期,一是以金陵為中心的南朝文化,一是以杭州為中心的南宋文化,還有就是以蘇州為中心的明清文化。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江南文化是由許多意象與記憶構成的:它們可以是江南三月,鶯飛草長;可以是精致的園林,曲徑通幽,溪水流觴;可以是煙花揚州,秦淮金陵;可以是“好一朵茉莉花”,或“拔根蘆柴花”;也可以是昆曲、蘇繡、二泉映月……江蘇的記憶也就是江南的文化記憶,精致、唯美、憂傷,雖然燈紅酒綠、笙歌處處,但總有一種骨子里的頹廢。這是文人的江南。這種傳統從什么時候形成的已很難說得清楚了,它當然是與這塊土地的自然物候有關。但自六朝士人南渡以后,歷史與文化的積累可能更顯重要。那次文人的大遷涉本來就是悲劇性的,而以古建康為代表的幾代“廢都”文化也給江南注入了偏安、悲觀、驚懼因而隨之縱情聲色的頹唐因子。這樣的文化風格不可阻擋地浸潤到文學當中,或者,毋寧說,文學是這種文化的重要構成乃至最佳佐證。古代江蘇詩文傳統自不待言,即以近現代文學來說,從曾樸、徐枕亞、包笑天、周瘦鵑,到劉半農、俞平伯、葉紹鈞,都無不典型地體現了這種文化傳統。但是,江南文化并不止于此,它是多元的,比如它的理性,比如它的慷慨、激越與悲憤,要知道,在明末清初,以江陰、蘇州、揚州為代表,這里是抵抗最為激烈、慘烈的,是遺民人數最多的地方。對江南文化有了這些初步的了解后,江蘇散文的風格層面便清晰地呈現出來,我上面的這些列舉不少都是江蘇散文的內容。
二、江蘇新世紀散文研討會上的發言中,有學者提出,江蘇散文中很突出的一脈是學者散文,您認同嗎?
答:我同意。只不過這種學者散文也是多樣化的。有的以對歷史的追憶與反思見長,如丁帆,王彬彬,有的以思想的爭鋒見長,如董健、吳非;有的以文化或學術的敘述見長,如王堯、費振鐘;也有從自己的個人經驗出發來講解當代中國經驗的,如范培松。當然,就這些學者來說,自己的寫作也是多面的,變化的,交叉的。學者散文這種說法比較中性,未見得能反映出他們寫作的特點與意義。有人因為他們當中一些人的身份而提出知識分子,提出“南大”這樣的概念,我覺得比較有意思。特別是后者,讓人想到南大的傳統,想起大學的思想傳承與思想風格,想起大學的職責與擔當。我很希望南大能有更多的更年輕的學者能向他們的前輩學習,對社會有更多更大的影響力。更希望江蘇的其他大學能有學者以這種寫作方式參與到當代社會的建設中。散文的力量有時是很大的。
三、作為比較有代表性的學者,您認為自己的散文追求怎樣的風格?
答:我不能算學者,散文也寫得不多,還談不上有什么散文的追求。但可以對學者們的散文提出建議。學者不一定寫一樣的散文,但應該有相同的品格,那就是真誠、個性、負責,能見出自己的學術與思想積累,不管他寫什么。
四、當下散文界的弊端是什么?江蘇散文存在什么問題?您有什么建議嗎?
答:我覺得現在的散文量大,但質優的不多。消費、淺閱讀對散文的影響很大。報紙副刊對散文的需求太多,而且今天的馬上被明天的覆蓋。所以,一次性消費式的、復制式的寫作太多。江蘇作協這些年在青年作者中征集《壹叢書》,散文類的征集上來九成是短小的副刊類的千字文。另外一些作家為利益所趨,熱什么寫什么,這種同質化的寫作意義不大。還有一個與此相關,就是散文寫作的難度太低。詩歌、小說、戲劇都是有規范的寫作,有邊界的寫作,它們也在變化,但都是規矩的、技術動作的變化,所以總是有難度的。但是散文有規矩嗎?好像沒有。許多學者都試圖為散文制定標準,劃出邊界,但總是得不到認可。所以我曾經說過,散文是文體以外的文體,什么都不是的文章就是散文。這客觀上造成了這一文體的低門檻、低標準。如果總在低標準、無難度的狀況下寫作,是很難推動這一文體的進步的,也很難使這一文體發揮其影響,自然也就說不上使其如漢唐文章一樣對中國文化和母語的發展與積累產生作用。其實,沒有難度是最大的難度。這種難度不是體現在形式上,而是內容上,是經驗與思想,這對作者的要求太大,但許多人不明白這個,因為這種難度是無形的,不容易看到。
當然,這只是一個角度的思考。這個問題又可以從另一角度申發出另一個話題。我們要看到現在散文產量大、作者多這種狀況的文化意義。所以我說散文現在已經是人民的文體,全民的文體。沒有哪一種文體如散文一樣擁有如此多的作者與閱讀者,報刊、網絡、手機,每天散文的生產都是海量的(微博有多少)。而且被消費的程度很高,是眾多文體中效能發揮最高的。我經常說到“文學人口”,這個說法還可以具體到文體人口,比如散文人口,它肯定所有文體人口中最多的。面對那么龐大的散文人口,我們就不能不考慮得多一點了,復雜一點了,就不能只從純文學的、精英立場上來對待這一“人民的文體”了。認真地看一看,散文是在現場的文體,它正在參與社會生活。從資訊、思想與情感上影響著人們。夸張一點說,今天沒有哪一個人哪一天不與散文打交道。從這個層面說,為散文立法是多余的、可笑的,也是不可能的。對散文提出什么要求包括難度也是如此。所以,在那天的研討會上,重提“藝術性”,或者以獲獎的多少來評價散文的成就的觀點大都受到了質疑。散文正在不同階層、不同地方被應用,而且正在以我們看不出來的緩慢與韌勁參與到不同性質的文化建設中,參與到當下經驗的表達中,參與到許多價值與精神的討論中。當然,也要看到這些功能在實施中的反動的、不和諧的方面。但又怎么樣呢,泥沙俱下才有生命力,才有活力。如果你強調那么純潔,那只能走向死亡。對于如此浩大的寫作,水至清則無魚的話完全適用。
散文的這種走向讓我們思考到文學的權利問題,思考到文學的本源性問題。文學本來是質樸的,是與人們的社會生活、日常生活緊密聯系不可分割的。后來,隨著行業的進步、社會的分工,文學也在發展,也加入到了專業化的行列。文學與生活分離了。人們只有從生活中抽身出來,才能進入到審美,也才能文學。同時,文學也成為了一部分人才能從事的技能,需要學習,甚至認證才能入行。但隨著國民教育程度的提高,隨著技術的簡易化,特別是生活的審美化,許多原來專門的技能包括藝術都大眾化,生活化了。生活與審美邊界的融合、文學藝術回歸生活與民眾已經成為現代社會的趨勢之一。而散文是這一趨勢中如魚得水的文體,也是走在前面的文體。而且,事實證明,也是最有實績的文體。從這個角度說,我們應該肯定這一文體的平民化與廣泛性,肯定這一文體不僅在審美,而且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發揮作用的文體功能。而這些特性并不與精英、與藝術、與對這一文體的高要求相矛盾,這正是這一文體寬容多樣的標志,是一種文化生機勃勃日月常新的前提。
作者簡介:
汪政,江蘇海安人,著名文學評論家,任職于江蘇省作家協會,現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