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路漫漫塑人生

1、獨上高樓：一個苦苦的追求

認識冷天明的作品比認識冷天明要早。

家住懷德苑時，經常去懷德橋側的懷德廣場散步，常州的人文始祖季札“三讓天下”的雕像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雕塑著眼表現季札不求名利、不圖富貴，三次讓國的高尚情操。季札立像采用青銅材質，用寫實手法刻畫了季札謙和、淡定、儒雅的君子之風。銅像身后矗立著三座高低參差的漢白玉巨石，頂端分別安置的三方國璽則用藍田玉雕刻而成，素潔的背景與古樸凝重的青銅像形成強烈的視覺反差，巧妙地升華了作品的主題。不過，我一直覺得雕像的體量小了些，季札的衣褶繁雜了些。后來才知道，這是他出道時的處女作。

機緣湊巧，一次與文廣新局商談合作事宜，熱心的趙唯強局長聽說我們正籌辦常州籍語言學家周有光專題展，便向我們介紹雕塑家冷天明正潛心創作百歲老人周有光的塑像，并當即撥通冷天明的電話，為周有光雕像參展牽線。

我與冷天明也由此相識。

2010年1月15日，周有光專題展在常州圖書館隆重開幕。與近百幅珍貴圖片同時展出的還有一座1.2米高的周有光頭像，這是冷天明花了一個月時間剛剛創作完成的，這件作品，已經是冷天明在半年之內做的第三個周有光雕塑了。

冷天明為人豪爽，極易相處，我閑來便常到機場路碧春緣漢韻雕塑院與之品茗聊天，侃過中外名家后往往談及他的作品，對我的不避淺薄、吹毛求疵，他也不以為忤。

生于1961年的冷天明，19歲起在歌舞團、錫劇團等處做美工。他從臨時工、自由職業者做到正式工，生活平淡而艱辛。后為了改善生存條件他干脆辦了留職停薪，下海開裝潢公司，但熾熱的藝術之火始終炙烤著他的心靈。盡管小日子過得不錯，29歲的他卻丟下賺錢的營生只身赴中央美術學院深造。

冷天明的雕塑生涯發端于2001年，在這之前，他的油畫已初露頭角，為什么會改弦更張呢？用他自己的話說，創作三維空間的雕塑要比平面藝術油畫來得更過癮，油畫雕塑本身就是姐妹藝術。10年前他在中央美術學院深造時聽過雕塑大師錢紹武先生的課，欣賞過先生的作品，五體投地而心向往之。

一次朋友聚會，他把這個想法告訴油畫家朋友朱雙大，并請雙大拜托錢紹武推薦自己到中央美院進修雕塑。

天遂人愿，時隔不久，錢先生南下講學途經常州。冷天明得到消息連忙精選了自己的幾幅畫作，經朱雙大的朋友引薦，拜謁大師。

錢先生看了他的畫作覺得底子不錯，是可塑之才，便笑道：“你想學雕塑，我用師傅帶徒弟的傳統做法教你，入室最好啦?！?/p>

冷天明喜出望外。

就這樣，錢先生擇日中秋佳節，在無錫威尼斯花園酒店舉辦授徒儀式，冷天明磕了四個頭，磕開了錢紹武招納弟子的大門。

2003年，在錢先生的指導下，冷天明在懷德廣場創作了文章開頭提到的以季札事跡為題材的城市雕塑群，從此一發不可收。冷天明從2001到2011的又一個十年寫滿了一串成功。

說“又一個十年”，是因為我覺得冷天明的成長軌跡取其概數就是由四個十年勾畫的：

20歲找工作轉戶口，在歌舞團、錫劇團做美工；

30歲赴中央美院深造；

40歲拜在著名雕塑家錢紹武門下；

50歲應邀走出國門創作雕塑，飲譽土耳其。

四個十年，四級臺階，冷天明演繹了王國維治學三境界的第一境界：“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2、才兼眾體：一串成功的腳印

錢紹武是錢鐘書的同族晚輩，1951年中央美院畢業留校，1953年去蘇聯列賓美術學院深造，踏踏實實的六年專業學習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幾十年來他“老老實實學中西之最，堂堂正正立一家之言”，是中國雕塑界的一個富礦，不，超富礦！

冷天明是幸運的，他遇上了真正能傳道、授業、解惑的良師，十年的雕塑之路順風順水。

冷天明一談起錢老，那種晚輩對長輩的尊敬，學生對業師的恭敬，業者對大師的崇敬攪拌在一起，濃得化不開。

一次相約碧春緣，言及文藝創作，我說最經典的還是劉義慶《世說新語·巧藝》里說的：“顧長康（即顧愷之）畫人，或數年不點目精。人問其故，顧曰：‘四體妍蚩本無關于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毖劬κ切撵`的窗戶。畫人如此，寫人如此，雕人大概也如此吧？

冷天明沒有正面回答，卻舉了一個錢紹武欣賞的昆明筇竹寺五百羅漢塑像的例子。

錢先生認為，佛龕里每座羅漢的神態各異，或輕松、或緊張、或憤怒、或慈祥、或笑逐顏開、或神情沮喪，不同的神態固然借助眼睛的刻畫，但嘴角的揚與垂、嘴巴的開與合在這組雕像里拿捏得更加到位。

說到這里，冷天明便概括道：“你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我說嘴巴是心靈的大門！”

好一個“心靈的大門”，這是絕妙的創意，成功的“idea”！

我細想，還真有道理，人物雕塑當然要關注眼睛的刻畫，但由于這種藝術樣式的特殊性，很難做到像繪畫和小說那樣精妙傳神，倒是嘴巴及周圍的肌腱、線條變化，雕塑家技藝可及，可從容把握。西方的亞里斯多德頭像、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像、羅丹的思想者如果細看其眼睛，還真難“傳神寫照”，就連被尊為盧浮宮鎮館之寶的維納斯雕像，我們也難從她的眼眶中看出美來。

有了這一點感悟，我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乃作家、畫家之言；“嘴巴是心靈的大門”才是雕塑家之言。

兩人談得投機，不覺茶已過數開，抬頭看見墻上鏡框，錢先生手書的“藝生于情”幾個大字正向我們發出會心的微笑。

名師出高徒。錢紹武“隨風潛入夜”，冷天明“江船火獨明”，他這十年職業生涯的關鍵詞是：雕塑、雕塑、雕塑！

這些年冷天明不守藩籬，不拘一格，遨游在雕塑藝術古今貫通、中西對接的天地，大凡具象、意象、抽象，人物、裝置、景觀，都有所涉獵，勞心勞力，樂此不疲，收獲頗豐。

——前文提到的季札、周有光都是冷天明成功的人物具象雕塑。

——安置在都市桃源小區的《爺孫樂》則是與周邊環境契合的景觀雕塑。

——與畫家李平秋先生合作的高17米、寬5.4米的青銅浮雕壁畫《中吳風采》青銅壁畫，高懸于常州博物館大廳。

——即使是氣割槍割走了規整的產品雛形，邊角料在雕塑家的手里，也被擺弄成美的造型，灌注進藝術的生命。有的仿歡唱的小鳥，有的像競渡的龍舟，有的又似倒立的體操運動員……

——作品《黑色危機》運用波普裝置的藝術觀念、超現實主義的寫實手法、直撲眼簾的象征性表達，他借幾個破油桶凸顯了全球關注的環保主題，以強烈的視覺沖擊力打動了嚴苛的評委。冷天明也成為我市第一位入選全國美展的雕塑家。

我們還是羅列一下冷天明拜入錢紹武門下，十年間一些重要的腳印吧：

2001年拜入雕塑大師錢紹武先生門下

2003年創辦漢韻雕塑工作室，從事雕塑創作

2006年雕塑系列作品發表于《上海藝術家》

2006年雕塑作品《物語》入選第二屆中國現代工藝美術展并獲優秀獎

2006年雕塑作品《啊，石油》入選第三屆北京國際雙年展備選資格展

2006年成為中國雕塑學會會員及中國工藝美術協會雕塑專業會員

2007年清華美院雕塑系做訪問學者，師從李象群教授

2007年雕塑作品《爺孫樂》發表于《美術觀察》第九期并被編入《2006年中國雕塑年鑒》，同年獲全國優秀城市雕塑獎。

2008年攜作品出席第九屆中國工藝美術大師作品暨西湖國際藝術精品博覽會，獲優秀獎

2009年入駐常州運河五號創意街區成立雕塑中心

2009年雕塑作品《黑色危機》入選第十一屆全國美展

2010年作品《殤》入選第四屆北京國際美術雙年展

2011年應土耳其之邀，走出國門創作《年年有余》雕塑。

3、異國異彩：一次酷酷的亮相

提到《年年有余》雕塑，應該是要特意寫上一筆的。

去年6月2號，忙完公務，想找點事兒填補業余的空閑，便撥通冷天明手機，冷未接聽。

一會兒短消息來了：“首先很抱歉在我離開祖國之前沒能會見您，現在我已到達土耳其厄斯基謝希爾市的安納托魯大學，今天將開始正式創作。來自五個國家的十位藝術家應邀參加這次雕塑創作展，中國一位、意大利一位、澳大利亞一位、格魯吉爾兩位、東道主土耳其五位?？吹酱蠛笊嫌∮兄袊鴩旌茏院?。”

啊，天明兄文章做大了！我逢人就說，由衷為他高興。

挨到6月5號，我發短信祝遠在異國的冷天明端午節快樂，冷立即回信：“謝謝！端午節快樂！這邊一切安好，土耳其人非常熱情好客，我每日沉浸在創作的亢奮中。總之感覺一切都好，回國后向您匯報細說?！?/p>

冷天明滿懷成功的喜悅完成了20多天的土耳其創作之旅，7月8號晚才有空約我找了一處歐式酒吧回味土耳其。

冷天明黑了、瘦了，但雙目神采不減且談鋒更健。

他告訴我：“今年4月，80多位國際嘉賓云集常州，參加由市政府主辦的常州與國際友好城市旅游產業合作論壇活動，在參觀運河五號創意街區時，我的雕塑引起了土耳其藝術家的注意。在綜合評估我的創作實力后，他們給我發出參加首屆國際藝術石雕展的邀請，到土耳其現場制作一件作品?！?/p>

“石雕可是腦體并用的活兒?。　蔽颐蛞豢谄咸丫脐P切地說。

“你最終的作品是——”

“《年年有余》！”冷天明不加思索地回答。

我知道，這二十來天他為之傾注了全部的心血。

“出發前，我接到通知，原材料是主辦方提供的一塊灰白色的、3立方米體量的大理石。我量身定做，決定雕刻“魚”，創作理念一是東西方文化中，魚都象征吉祥，年年有余嘛；二是寓意自己來自中國的魚米之鄉；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古人走親訪友時，常會帶幾條魚給主人，以表達尊敬?！崩涮烀鞑痪o不慢地說。

我說：“很好，中國的古詩里就有‘客從遠方來，贈我雙鯉魚’的句子。”

冷天明繼續說：“開始我也有雙鯉的方案，轉而一想，‘太湖三白’里的白魚是我們這兒的特產，用白魚造型正好暗示土耳其厄斯基謝希爾市的中國友城常州是太湖之濱的美麗城市，而且身材苗條的白魚比胖乎乎的鯉魚更有利于雕塑優美形體的表現，白魚的色彩也更接近石料本色?！?/p>

我笑道：“那好，應該是‘客從東方來，贈爾雙白魚’了?！?/p>

明亮的燈光下，冷天明臉上寫滿了笑，有自得，有自許，有自信，還有幾分童稚的驕傲。

冷天明為讓我能分享短短二十來天的土耳其之行，特地送我一套光盤，借著鮮活的畫面我看到了冷天明烈日下揮汗勞作的艱辛；看到了傍晚各國藝術家舉杯共飲的熱烈；看到了眾多名流簇擁在雙魚雕塑旁的盛況；看到了藝術家們短暫休假郊游的愜意輕松……

雙魚雕塑受到土耳其民眾及同行好評，這象征常州人民、中國人民對土耳其人民真誠祝愿和友誼的《年年有余》被厄斯基謝希爾市永久收藏。

冷天明的藝術長途又豎起了一塊里程碑。

4、長路漫漫：一個深深的期盼

縱觀冷天明三十二年從藝生涯，他就是一位踽踽獨行、一步一個腳印地跋涉于藝術長途的殉道者，身后腳印一串，身前路途遙遠……

他塑造了眾多的作品，作品塑造了他的驕人業績；他雕刻著流轉的時光，時光又雕刻了他的卓越人生。

真正的雕塑家就是人生塑藝、藝塑人生！

他告訴我青果巷是江南名士第一巷，小小一條青果巷，卻走出了為數眾多的名流大家，他想策劃一個青果人物雕塑長廊并親自操刀，留下一批經得住時間、歷史考驗的精品。是啊，邁入五十歲門檻的冷雕塑家也應該冷思考一下我該為常州做點什么，該給歷史留點什么的問題了。

藝術家對他仰慕的恩師所能表達的最高敬意，就是獻上一件能讓恩師首肯的作品；

藝術家對自己藝術人生最好的交代，就是能創作一件足以傳世的作品；

藝術家對生之養之的故鄉最好的回報，就是留下一件讓所有人見之愛之、唏噓嘆服的經典作品；

藝術家對祖國最深沉的愛，就是在國際雕塑界，用自己的實力書寫別人不會忘卻的名字。

“我思故我在”是笛卡爾全部認識論哲學的起點，他的詩意的表達是：

“在人類精神的花園

你是一片長青的葉子

‘I think， therefore I am’

來自哲學的囈語 誰的聲音如梭

在每一個交叉的路口

智者如是說”

順著笛卡爾的詩句，我想接著說的是：“我思故我在，我雕故我在，思是雕的前奏，雕是思的結晶。”

藝無止境。庸者迷其技，成者求其藝，智者悟其道，技是功底、藝是眼光、道是規律，能將技、藝、道融為一體，無跡可求方為大家。

現在，冷天明又進入了一個休眠期，我知道，他像間隙泉一樣在集聚著下一輪噴發的能量。再過十年，我的朋友將步入花甲之年，他能再給我們一個更大的驚喜嗎？我們期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