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蘇州美人
有些好看的女人,像碧螺春,清淡中的千轉百回。有些女人,則是艷若桃李,冷若冰霜。各有各的好。蘇州很小,但是精致柔婉的印象,自古就很有名,所以蘇州的女人,似乎一定要美得出色,美得出塵,才對得起“蘇州”這個名。這個出塵,不是決絕,不是孤傲,不是冷淡,而是梔子花香飄過后的驚鴻一瞥,暗香盈袖。
有次去醫院。下著雨,通道里潮濕幽暗,像荒棄的火車隧道,只是纖塵不染。蘇州的醫院,好一些的都有些年頭,充滿消毒水的味道。樓道陳舊,雖然擦拭整潔,依稀有歲月累積下來的斑斑污漬,在這樣的環境中,物品價值都要打個折扣,仿佛絲綢繡花睡衣陡然出現在爛尾樓里,再光鮮也暗淡不少。然而依舊看到一個美人,蓬松彎曲卷發,在額前向后攏,用一枚暗寶藍碎鉆發卡壓住發尾,一張月牙臉很清爽地露出來,戴小顆水滴吊墜耳環。杏黃黃膚色,雖然不是很白皙,但是清透。描了眉,柔和曲線,彎向發梢,不動聲色的長眉入鬢。
沒有化妝。穿亞麻暗苔蘚綠七分大筒褲,留出一截纖細小腿和精巧腳踝,穿孔雀藍描花平跟布鞋,鞋幫有漸淡孔雀藍細帶,繞住腳踝,猶如藤蔓。她與人在交談,用的是軟糯的蘇州話,臂彎里幫忙挽著一個木頭手柄的白色藤編包。談話的對象應該是她的閨密,穿寬松棉布衫,打扮亦是不俗的,腿邊依偎著一個漂亮潔白的小男孩,在百無聊賴地玩她手上的一個銀鐲子,顯然已經談了很久了。
她是一個醫生,那些富有靈魂的著裝細節被罩在一件白色大褂下,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才使得她的美有些驚心動魄。雖然只是一錯而過,但是我記住了她。
又有一次,在蘇大附近的古舊居民小區,斜狹的小弄堂里的一家小服飾店,看到一個微微有病容的女人,30歲左右,倦在沙發靠椅里,身上披一條咖啡色羊毛披肩,蒼白著臉,眼睛里有一種厭倦的神情。然而她的這個樣子并不討人嫌,也許是因為五官長得實在是清潔,或者眉目中那種善良的、幽怨的神奇實在令人心聲不忍,與她討教還價也變得輕聲細語了。后來,她的這個形象被我寫進了一則小說,我讓她在盛年受到巨大挫折,變成一個略略有些強迫癥狀的不幸女子,隨時接受命定懲罰,然而非常淡定。
我喜歡面孔素淡,笑容清潔的女子,開心起來的時候像一只撒嬌的貓咪,看到嬰孩和嬌憨小動物便心生歡喜,永遠有一顆飽滿童稚的心靈。然而這樣的女孩子非常稀少,需要有一個豐盛安寧的生活環境,不斷享受著寵愛和好運,所以美好如同天使。
或者類似于尹雪艷那樣的冰雪聰明,體察人情,微微有些小手段,與人相處時事事拿捏妥當,即便被她占了便宜,也心甘情愿,蘇州女人的精明不露聲色,像赤豆糕里吃到一顆甜軟的棗子核,除了不聲不響地吐掉,就是在嘴里抿上半天,回味間,忘了吃進去的是豆沙,還是糕。
之二:花朵們
說到蓮花,感覺只有一個,安靜。然后是,干凈。
說到菊花,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它微微刺鼻的氣味,和冰涼不甚柔軟的觸感。菊花讓我感覺生硬,不知道為什么。
我喜歡大朵的粉的艷的雛菊,放在大的陶罐里是殷實而又溫暖的一個夢想,就像陽光盛開的早晨,在鋪著鮮艷的蘇格蘭印花桌布的早餐桌上,擺滿了松軟香脆的法國面包,還有馬克杯里濃稠的牛奶,還有乳酪,還有煎好的培根熏肉。雛菊可以刺激到你最為坦蕩的食欲。
百合,郁金香,都是好的花,新鮮的時候感覺像是假的,單獨的時候比放在一起好看。他們是寂寞的花朵。
滿天星,瑣碎而又善良,無論搭在哪里都可以,而且都是那么地無關痛癢。其實這是一種傷感的花朵。讓人感覺這個世界的無趣和索然。
玫瑰,特別是含苞待放的,確實有著不俗的相貌,有一種藍色妖姬,被人工調理過后確實現出冷的詭異的妖嬈來,可惜被運用得太多,沒了花朵的意境。
白蘭花,有一種含蓄的香味,如同帶有體香的女人,有一種嫻雅含蓄在里面,是溫婉的味道。能夠代表江南。
在很小的時候,就看到穿大襟衣服的阿婆,在街上賣白蘭花,每兩朵扭成一股,新鮮皎白的月芽,用一塊白色的濕手帕包著,一同賣的還有茉莉花,串成一掛手珠,戴在手腕上的潔白小花朵。還有用稻草或是竹子編成的袖珍枕頭籠,大小剛好放進一朵白蘭花,浸透了水,用來保持花朵的新鮮。這些小小的玩意,用很少的錢幣就可以買到,它可以為所有喜歡它的女人提供一點美,一點香味,以及小小的歡愉。
祖母喜歡白蘭花,她年輕的時候,愛做的事情便是去照相館,穿孔雀藍棉布旗袍,扭花大襟旗袍扣上別一朵白蘭花,膝上坐著我父親,只有三四歲,非常可愛漂亮的一個嬰孩。她對花朵和所有散發芬芳氣味的植物有著一種偏執的喜愛,在梔子花開的季節,大把地折下來用清水養著,她還養香樟樹的枝葉,氣味清甜,這些都是甜香的花朵,江南里最為舒適的暖夢,使人想到“富貴安樂”這個詞。
她小的時候,的確是富貴安樂的。她是上海一個富商的女兒,每日被司機接送著出去上學,或者隨著母親上街購物,傭人安靜隨和。后來戰亂,流落到蘇州,嫁了我爺爺。生活最困難的時候,依舊到上海去,不過,是去幫傭。
我稍微大些,能夠自己吃飯走路了,隨她到上海去,住在郊區老房子弄堂房子里艾子嬤嬤家,她的父親以前是祖母家的司機,屋子狹小逼仄,和蘇州一樣開小天窗,瓦片房梁上蓋一塊小玻璃。夜晚燈光昏暗,有時候點酒精燈,有圍爐夜話的溫馨,白天卻顯得森冷,一縷陽光從天窗照下來,細小灰塵影影綽綽,人在屋子里走,仿佛面捏的素金小人,有一種遙遠的不真實感,像是在一個舊戲臺上唱戲,但是一個觀眾也無。家具擺設不多,有不俗氣質,對雕花鐵床與紅木梳妝盒印象最為深刻。有一天艾子嬤嬤拿了一些小古董出來給我看,人頭洋錢、簪花、西洋梳妝鏡之類,又不讓我玩,一會兒就收進去了。不知道她眼中是否充滿留戀。一個時代的碎片。
艾子在門口花壇里養了很多花,和祖母一樣,她喜歡芬芳撲鼻的花朵,但是我也看到了蝴蝶花和郁金香。我跟著她每天給花澆水,有一天我看見她戴了白口罩在花壇邊噴灑農藥,從那以后她不讓我碰那些花,一下子也不可以。
艾子嬤嬤終身未嫁,她有著很嚴重的腎病,身體一直很虛弱,愛干凈,愛花,不太愛笑,但是脾氣非常好。后來領養了一個女兒叫小華,或叫小花也是可能的。我始終認為后者更靠譜些。那次以后,我沒有再見到過她,她在40多歲的時候去世。我始終想不起她的臉,她教我認識的那些花,倒是一直記著。
之三:夏日裂帛
張愛玲也說,陳絲如爛草。她用祖母的舊絲綢被面做了一條裙子,米色薄綢上撒淡墨點,隱著暗紫鳳凰,很有畫意,她穿著這條絲綢裙子和影星李香蘭合影,雖是坐著,風頭也蓋過她了,不知道是因為那個心不在焉的身形還是那段印滿回憶的料子。
絲綢真正穿舊以后,光澤不再,可是柔軟細膩,有一種冷暖自知的體恤在里面,舊的絲綢睡衣,越穿越舒適,外人看著如同爛草,它的好,只有自己知道。
蘇州是絲綢的故鄉,《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祖父輩們負責的皇宮御用采購,亦就是著名的江南織造府,便在蘇州,現如今作了古色古香的學校。絲綢又名帛,在古書上,帛經常和金放在一起,成為財富和尊貴的象征。到每個人都可以穿它的年代,許多人卻開始不屑,可選擇的布料太多,它又是那么難打理,每次清洗的時候都要用手,仿佛一個嬌嫩的孩子,并且是不討巧的。
真正熱愛它的人一般都已經淡定安寧,擁有固定生活軌跡。一枚種子變成花朵,才知道陽光的美妙。在未有長成的時候無法穿透,對于光照和水流,都無法體會。年輕的時候,只愛棉布衫,穿著球鞋喝可樂,看到冰激凌就很雀躍,以及沉墜的黑,對于柔軟和清涼溫度,都無法細細體會。
新做的三條裙子,都是絲綢的,一件是旗袍,另外兩件是小晚禮服形狀,簡單不繁復,但是在腰際或是領口有出人意料小小點綴,顏色分別是水湖綠、暗寶石藍和夕煙紫。
另外一件桑蠶絲的黑色大擺連衣裙,因為簡單大方,又舍得用料,裙擺一層層仿佛玫瑰花苞,加了裙托就可以孔雀開屏,已經穿了很多次。式樣別致,完全的開襟,仿佛冬日的巨大披風,只在袖口挖兩個洞,用三顆紐扣,就麻雀變鳳凰,變成一件中規中矩的黑色連衣長裙,領口依舊是和服式樣,一路迤邐下來,有礙觀瞻,我用一枚小小的水晶發夾別住領口,小顆藍色水鉆閃爍,倒也很相宜。
原來的一件絲綢長裙,穿了很多年,已經有細微的開裂,所有人都以為是一條旗袍,然而不是。旗袍的靈魂在于云片立領和精致鑲邊盤扣,而我的領子簡單到了一個一字形,又是純正的緇色,走到哪里都墨墨黑,若不是涼滑絲綢,這么一條緊俏的裙子,在夏天是怎么也上不了身的。
舞衣無力風斂,藕絲秋色染。藕絲衫子藕絲裙。鴛鴦繡帶拋何處,孔雀羅衫付阿誰。
若這衣裳不是絲的,古人寫詩,也會少了很多情致罷。
絲綢的靈魂在于,它是為涅槃而來,所以格外安靜清涼。它原是一種幼小可愛昆蟲的衣裳,這種蟲子,為了化身天蛾,不分晝夜地進食,只吃一種清潔的植物葉子,從古至今,就這么一路為他人做嫁衣,一直到現在,它是任何布料都代替不了的,高端文明可以創造涼滑舒適布料,但是創造不了傳奇和瑰魅往事。早在2000多年前,綢緞就成了東方的象征,而江南,又是東方的圖騰。絲綢和江南的質地很相似,和蘇州的氣味很相投。江南人善用絲,且不提各種手帕、披巾、香袋,連蘇繡也是用絲綢,輕軟柔滑,暗香盈袖,如同夢幻。
這就是絲綢,連它開裂的聲音,都很動聽。
作者簡介:
米蘇,天蝎座,念英文,寫漢字,某雜志主編,出版過個人文集,偶爾客串主持。喜歡寶貝小米、電影、閱讀、瑜伽、寺廟、旅游、美食、手串、靜默,以及不定期的自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