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早春,寒氣入髓。
如若不是節氣的提醒,如若不是這連綿的陰雨,你會恍惚覺得嚴冬是如此漫長。實質,春天確實是來了,以雨的形式。這綿綿細雨滴滴嗒嗒落了一月,潮濕的氣息將冬的干燥驅盡,寒氣卻愈勝。其間太陽只艱難地沖破云層露了兩天臉。這樣的濕漉和冰冷,仿佛天空從未有過別樣的色彩,唐詩里描述的江南春意在這街道上杳無蹤影,只有徹骨的寒。灰蒙蒙的調子,讓人的心緒隱埋得更深了。
起先,我是懷著很平和的心境行走在這雨水遍布的春日里。
那日黃昏,窗外雨霧霏霏,書房里,一首《如詩般寧靜》的鋼琴樂,應著雨聲的節奏緩緩地流淌。埋在書頁間久了,便瀏覽一下網絡,見一作家微博上更新著:“我不怕下雨,但是我承認,我害怕春天里這種沒完沒了的陰雨綿綿。一連十幾天,我會憂郁,無緣無故地低落。生活有時候是多么地簡單啊,一個大太陽,什么都好了。它會來的。”
對于這場雨,我初是隨遇而安的。想之陽光是迷人的,這個季節,雨霧也是萬物之需。一窗綿綿陰雨,有時是莫名地讓人心情低落,但是對于草木來說,這雨或許未嘗不是場歡喜,一場潤澤可為她們迎接暖春攢勁兒。等至陽光普照,草木就會暴青吐綠開花了。否則,春暖時,萬物不會復蘇得這么酣暢。
依然能清晰地記得當時內心的那份寧靜和從容,但是又一周連綿的陰雨后,我到底抵不住這料峭春寒,感冒、發燒和咳嗽接踵而至。尤其是夜里,不住的咳嗽聲好像一把把鋒利的尖錐將長夜撕個粉碎,不時地將勞碌了一天已入夢中的愛人吵醒。他披衣起床將念慈庵川貝枇杷膏遞于我,耐心地勸我再服下。
長夜里,如此幾次,胸咳得隱隱生疼,一窗風雨淅淅瀝瀝、滴滴嗒嗒,在耳畔揮之不去,冷意四襲,憂傷莫名地一點點灌進了心間,仿佛心里明暖的角落被這無盡的雨水一片一片打濕了。惟有感喟自己體質的柔弱,對那些挺立于冷雨中的植株則更加敬畏。
一個人身體不適的時候,她的心境反而會格外的冷靜。
回顧數月來,我似乎厭倦了以前的狀態。不與文友往來,不寫博客,不發短信,不上QQ,不發郵件,甚至暫停了寫作,只靜默在自己的一方小小世界里,關注我所關注的,熱愛我所熱愛的。同時也默默地處理和忘懷一些虛無的舊事,抵御抑或融入和家人或者同事的一些閑談。新年的氣息是如此濃郁,它給予人以憧憬,給予人以力量。對于一貫穿行的網絡,這個早春,我只想以一株水草的姿態潛伏。
日子過得安靜而簡單。晝間,我在蘇州相城元和街道的一所小學里教書。至今,我對街道的名稱依然是陌生的熟悉。我出生的時候,這里是蠡口鄉,目閱之處是范成大《四時田園雜興》詩中描繪的清新和質樸,閑適、怡人的田園生活為我的童年涂滿了快樂的底色。大概在我讀初中的時候,蠡口鄉變為蠡口鎮,小鎮比先前熱鬧了些。中學在鎮上,那三年我往返于村莊和鎮上,我想路邊的田野一定記住了我青翠的身影。新世紀初,這曾是范仲淹、范成大、沈周、唐寅、文徵明、祝允明、馮夢龍等名流家鄉的吳縣市,被撤市設區,小鎮與南鄰的陸墓鎮合并,叫元和鎮。地域范圍的擴大,名稱的更迭雖是與時俱進之需,但總有一些在地方志上永遠地劃上了句號,盡管它們依然活躍在我們的生活中。近幾年,小鎮又再次升級為元和街道。
對于一介布衣而言,鄉、鎮、街道的概念在我們的理解中,沒有多大的區別。我們直觀感受到的是這里確實是開始了一種全新式的欣欣向榮,迅速崛起的城市化進程,大量擁入的外來打工者,讓典型的江南魚米之鄉,很快褪卻了她固有的面容。一代代鄉人辛苦勞作的田野,有的數年成片地荒蕪;有的成片地矗立起一棟棟漂亮的標準廠房;一頂頂拱橋經受不住歲月的襲擊自然地坍塌,或者被人為地拆毀;一座座村莊先后被拆遷、合并,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社區。安元佳苑、泰元佳苑、慶元小區、西子花園、御窯花苑、康錦苑……這些文雅的名稱,讓習慣了稱呼黃泥浜、南河頭、馬家橋、南雙涇、王家圈、西公田、朱莊、歇墩、秦埂等土得不能再土的村名的鄉村人,還未明白什么是社區,還未做好一絲準備就告別了田野,告別了祖祖輩輩的農民身份,成為了社區里的一戶,成為了相城區的一位新市民。這對于蘇州古城區的老市民而言,我們依然是他們眼中的鄉下人,而對那些偏遠小鎮的人來說,我們就是蘇州城的新市民了。這種尷尬的身份常常讓人覺得無所定屬,無所歸依。一個地方的建設和發展,總是于路而始。比地名和莊稼先消逝的是鄉野間的機耕路,一條條寬闊、平整的大道遍及了街道。其中四條兩旁都是家具商場、門面店鋪的核心干道,仿佛四條氣勢恢宏的巨龍構成了這個街道的經濟大動脈,同時連帶起很多產業,繼而也維持了很多人的營生,造就了街道的繁榮和興盛。
如果說先前,家鄉是一位樸素無華的水鄉姑娘,那么現在則宛然是一位時尚潮流的城市女郎。
從農村到城市的演變似乎是全國各地發展、前進、走向富裕的共同趨向和同一走勢。只是不同的風格,不一樣的面貌,每個人喜好什么,也都難以定說。因各有千秋,也各有利弊。很多時候,人是一個復雜的矛盾體,生活中,我們安逸地享受著現代城市文明的快捷、方便、實效、繁華,內心卻隱隱渴求著田園采薇話桑麻般的淳樸和自然,它們都深深地隱遁在故園的憶念里。早晚穿行在街道,目光里充斥最多的是裝載著家具的貨車、電瓶三輪車、川流不息的私家車……水鄉的安靜和質樸被滌蕩得干干凈凈。現在她以華東第一,全國第二大家具批發市場的國際家具城的身份和面貌展現在蘇南一方。這樣的頭銜常常讓我們恍惚,也許是我們內心對她的印象趕不上她發跡式的腳步。
記得那天早晨母親去姐姐家,街道的變化太大了,公交車七轉八拐,母親居然辨不出方向,甚至不知在哪一站下,最后還是打了電話姐姐來接的。母親曾在小鎮上上班十多年,熟悉鎮上的每一條街巷。可是,小鎮變成街道后,退休在家多年偶爾出門的母親,就對她完全陌生了。何止母親,即使年年在街道上教書的我,偶爾哪天沒有開車,坐著三輪車回老家,車行緩緩,雨霧迷蒙,我掀開布幔,看著兩邊這幾年新建的廠房、商鋪、社區、超市和擁堵的車輛……一個人如同出游到了異地,方才領悟何謂真正的“翻天覆地”。其實,天還是那片天,主要是地變了。我甚至有這樣一種錯覺,大地是一塊可以翻動的地皮,一面是過去,一面是現在。昔日的水鄉風情仍然生動在我們的心里,只是被時光之手翻倒在地下,而將現在的城市面貌翻轉上來了。這種感受顯然荒謬,好似無稽之談,但于我卻是如此深切和難忘。
一個地方變化得太快,視覺適應感和親近感便難以建立。迄今,我依然和絕大多數本地人一樣,習慣稱我們生活的地方為“蠡口”。一來我對這種欠缺對地方歷史文化尊重,經常更名的現象素來反感,更因蠡口之名她連接著過去,而元和是一個全新的名稱,生疏而突然。“蠡口”像母親見證著我的出生,給予了我生命中早期的記憶,且易讓我在這樣一個暴發戶般崛起的地方,不時地記起我的家鄉也有著悠久的歷史淵源可溯。
蠡口,源自春秋時期,越滅吳后,范蠡功成身退,攜西施到此隱居并以養魚為生,后又從這里乘船隱于太湖一帶、泛舟五湖。更有北宋詩人鄭獬之詩《蠡口》為證。雖然范蠡和西施當年只是作短暫停留,但是后來卻成就了這樣一個名見經傳的小地方。每每一個人靜靜地念起蠡口之名,這片土地久遠的安寧、隱逸、溫情和豐厚的文化底蘊便會在我心中一點一點復蘇,漸漸形成一股氣流彌漫我胸,讓人感到腳下的這片土地也是厚重、博大和深遠的,而不似眼前的物欲橫流、商業火爆……而今,范蠡和西施的背影早已遠去,這個街道上或許也就惟有我一個人還會不時念及、有所感喟。
塵世如此喧囂。我,就在這樣的街道上行走、謀生。
工作的日子,我總是將自己關在校園里,這是街道上還留存著幾分安靜和真實的場所。一天中最多亦是精神最為充沛的光陰都在此耗盡,忙碌、瑣碎,年年復年年。轉眼十四載,終是碌碌,對于心中的夢想更是難以交待,難免時有怨懟,但想生存之艱難,生計是本。每天看著這一張張世界上最為真實和純潔的小臉,用自己的思想、知識和技能澆灌一株株嫩苗,也總有慰藉。盡管時時憂憤和無奈于現在的教育制度和環境。
偶爾我也會翻閱起以往的日記文檔,一顆心不時地顫動和懊悔。那些虛擲的光陰,永遠不可再來,也永遠拼不成一幅美麗的記憶之畫了。但是,我依然能從舊日光陰中找尋到一條清晰的脈絡,那是我人生的一個綱領吧,一度引導著我的精神生活。我不斷地回憶起那些曾經享有過的美好和怡悅,所歷經的種種艱難和苦痛。看到那個一路走過來的自己,我卻有了那種心有所依的淡淡的溫暖感。一個人的心靈孤獨到極至,當下的自己往往會下意識地找尋到不同時候的我和我的生活,尤其是與十二歲、十七歲、二十歲、二十七歲時的我的重重相談,那些年里惟有自己才清楚的成長烙印,如今讓我如此緬懷。與過去不同的自己偎依作伴,似有李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那種歡欣和熱鬧,且百分百地安全、信賴和忠實,不時和現在的自己對話、互勉,一起找尋和創設未來的自己。如此久矣,也就慢慢形成了穩定式的獨立和堅強。成熟也許就是這樣的過程吧。
更多時候,一個人仿佛一棵孤單的樹,夾縫中生存,拒絕和抵抗著周遭人們價值觀的侵擾,惟將一襲文學之地隱逸在胸,自覺、不自覺地提高著精神的免疫能力。有時候,我甚至害怕那如在風中顫微的燈苗一樣的夢想,有一天會突然在我心中熄滅并從此不再復燃;似那潔凈的冰凌,一旦被曝之于現實的光照下,迅速化掉,最后一絲不存。這是個錢權時代。在這繁華的蘇南街道,文化缺失,精神文明滯后,決定你身份地位高貴、卑微、低賤的惟一標準是物質、金錢和權勢。即使純凈的校園也難免時代潮流的侵襲。浸染在這樣的氛圍,聽之或者認之,我不知道哪一天被同化了,也會常常念想著豪車、公寓、別墅,地段更佳的門面、商鋪和廠房,各樣的權勢……這些誘惑和追求仿佛無休無止的雨、生生不息的野草在這個街道上到處墜落、瘋長,不可一世,漫過所有人的心靈。這樣的存在方式,常常讓我想起作家畢飛宇的話:“我們看到外部世界如此繁榮、強大,其實內心破爛不堪。”趕在這樣一個加速度的時代,眾多的質變和腐爛同時也在街道的某些角落和陰暗處加速度地滋生。
欲無止境,價值應該如何定位?錢權才是逐鹿的對象么?貪婪是人的本性么?適度為宜,膨脹到泛濫,我不知道這是街道和時代的興榮還是某種程度的落后?
行走在街道,我能做的只有掙扎、避讓、回歸到內心,如明月一樣照亮自己所醉心的一方小小天宇。
我喜歡周末常回家看看,和父母說說工作,談談孩子,隨父母在老屋河邊的菜畦里一同侍弄那些蔬菜。帶兒子親近自然,去園林、古鎮、太湖邊走走。聽他唱歌,陪他閱讀,看他運動和玩耍,用心地教他《論語》、唐詩等,甚至是他淘氣時噘嘴、瞇眼、皺眉的萌表情,都宛若一陣陣恬美的醇香直灌得我滿心滿肺,醉暈暈的幸福。尤其是他嫩如春芽的聲音,仿佛一個個悅耳的音符不時在我的心弦上彈奏起一首首優美、動人的旋律。孩子一天天長大,仿佛一株新筍,一個勁地蓬勃向上,一副直上云天的氣勢。每一次對他細細地凝視和靜靜地傾聽,都是我最為舒心的時候,像個安心、滿足的小女人,一切都變得簡單而純一,但又暗自緘默、蓄勢。
多年來,我焦灼地渴盼和夢寐著一種和諧,方方面面和諧發展、并行不悖對于身負多重角色、身肩多責的女人而言就尤為重要。這幾月,工作、孩子之余,我一直被一種久違的讀書饑渴感追趕著,在時間的縫隙里像個成長中的孩子惡補似地讀書。從畢飛宇小說到奈保爾的《米格爾街》,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中短篇小說選》,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加繆小說、《金色筆記》,再到《詩經》《金剛經》《壇經》《心經》《論語》《易經》《圣經》和《紅樓夢》《水滸》等,貪婪地享受著名家和大師們經典的文學魅力和深邃的國學思想,純凈了也安寧了,安寧了也充實了。一個人的讀書光陰,雖然零碎,但卻是靈魂滋潤和成長的時刻。我祈求這種讀書饑渴感,能如此地在我血液里長久地循環流淌,因為我知道這也是自身寫作迫切的需要和反映。
盡管個人一點微不足道的信仰和夢想,可能最后對誰也起不了,或者根本不會起到什么作用,那又有什么呢?!那種于夢想和信仰最后銷聲匿跡的人才是真正的弱者和敗者。強有力的生命的力量不應集中起來灌注在信仰和夢想之間嗎?不應戰勝群眾的庸俗么?一個人如果為了順應大流,盲目地跟隨別人的生活方式,而放棄內心甚至背叛自己,那意義又何在呢?!
2012年的江南早春,一場雨下得如此漫長,我的思緒也隨著雨聲一起綿延。我多么渴望像草木一樣,在文學的甘霖下,由外而內地進行一次徹底的洗禮和恣意的吮吸。從此,將生活和心靈中多余、蕪雜的部分全都剔除、砍掉、淡忘、漠視,如同鳳凰涅槃,當暖春蒞臨,讓每一根枝筋都舒展得酣暢淋漓、堅定不移。
雨一直下,草木萬物和整個冬天和這江南數十年來雨勢最長的早春都在較勁著,汲取營養也歷經考驗,醞釀著一次盛大的復蘇。盡管我們的肉身往往抵御不了這一個多月的潮濕和陰冷,最后我在街道醫院的輸液椅上久久地坐了一個下午,任其冰涼的點滴一滴一滴由曲張的靜脈輸入體內,連同輸入我體內的還有一窗綿綿不斷的雨聲和那篤定的思想。當冷雨迷蒙住心靈的窗口,請相信太陽終會出來,心有陽光就會四處明媚,堅守本真,一意孤行,為自己的王。
不違背精神上的所愛,即一個人最好的存在,即是內心春天的極致。
作者簡介:
曹麗琴,筆名江南月。蘇州人。作品有見于《美文》《散文選刊》《散文百家》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