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只能去父母家,我答應把房子借給王重。他明天請我吃飯,我說你丫絕不能弄臟床單——剛換上的,白得像冬奧會滑雪跑道。我把鑰匙給他,告訴他床頭柜里還有一盒沒拆的安全套。
王重是我哥們兒,沒理由讓他和趙芹跑到臭烘烘的賓館去。劉蔓不會知道的,這會兒她應該站在泰山之巔抬頭望月哪。她在短信里說:我們抵達山腳時天全黑了,只能月夜登泰山。能想象嗎?我回復她說我沒法想象。我沒去過泰山,更沒深更半夜爬過任何一座山。這對我來說太不可思議了。
我從西市區前往北市區父母家,七點一刻沖出北站隧道,天剛擦黑。我從金星立交橋向右開上東二環,車速不快,大約60邁吧。進入新迎北區就迷路了——一條不太平坦的柏油路向南伸展,一面藍色施工圍墻擋住去路,我前面的豐田花冠掉頭往回開,另一輛大眾干脆停下。我沖上人行道繞過那片深藍,前面出現三條岔道,往右肯定不對,只能往左——那會是哪里?往哪走?怎么回家?我穩住方向盤,兩分鐘后擦著一棵冬青樹細碎的白花停下,街邊閃著一排霓虹:丁香酒吧。我下了車,走向它。
我和劉蔓結婚不到兩年。今天她出差去山東,送她去機場的路上我笑出聲來了。
你笑什么?她把后視鏡擰過去,從包里取出兩只又大又白的鐵環,小心塞進耳洞。
我說我想起一個冷笑話,一只燕子在超低空飛行,告訴所有人就要下雨了,因為燕子正低低地飛啊。我哈哈大笑。劉蔓仔細打量耳環,無聊。她說。這耳環真大,像一對怪異的輪胎。我不再笑了。我在安檢口親親她的臉,看著她高挑的背影和她的男同事們一起消失,我吹著口哨走出機場,想象劉蔓乘坐的飛機從萬米高空墜毀,你連一絲殘骸都找不見。后來他們找到了那對大耳環,讓我確信我老婆劉蔓永遠蒸發了。
我和劉蔓是在西門驛站認識的,那是西站立交橋邊上一個小酒吧。那天夜里人真多,我們被安排到一張桌上。她個子高挑,皮膚雪白,她的姐妹大約十點半才到,我們一起玩骰子喝啤酒。凌晨一點我開車把她們分別送回家。從那以后西門驛站成了我和劉蔓的根據地。她考慮要不要搬來跟我一起住,我說咱們結婚吧,她沒反對。她說頭一次見面那天我真像個壞男人,看上的準是她朋友而不是她,好在我沒艦著臉問人家姓甚名誰。我和劉蔓有很多問題。我們煩透了的日子就K歌、做愛或重返西門驛站。如果吵得很兇,我會死死關上門,這個30歲的女人就在屋外尖叫,用花瓶、雜志和杯子砸我的門。次日清晨我把戰場打掃干凈,她讓我幫她扣好乳罩穿好鞋,出門前她跺跺腳,使勁拍我下巴,像一記余興未消的耳光。
我和劉蔓都不小了,我34,她30,我想抓緊時間制造兒子,可劉蔓不干。我的偷襲均以失敗告終,她在我耳邊嘶吼,少裝蒜,套子!它早被攥在她手心里,她直視我的陰莖硬塞過來,塑料包裝袋的鋸齒把它狠狠刺疼了。我哇哇大叫。
丁香酒吧的格局一點不像西門驛站,它很窄,一條細細的通道伸向里間,外間由客廳改裝,桌子和椅子都很小,淡黃色桌布有藍色花紋。坐在吧臺后面的姑娘沒站起來。我說我迷路了,能告訴我怎么走嗎?出門往左,一直往左,她微笑著說,第二個路口上文藝路,繼續往左就是人民西路。到了那里,你應該知道怎么走。
酒吧里沒有一個客人。這姑娘個子高挑(像劉蔓那樣高挑),挺漂亮的,一頭長發,黑色夾克下面是大翻領的白襯衫。我謝了她。看不見的音響在播放王菲或莫文蔚的歌,我要了湯力水加冰,挑了角落里一張很小的桌子坐下。外面很暗,樓房一片漆黑。
就你一個人?我說。
她點點頭。
沒什么生意啊。(我想說的是,什么生意也沒有嘛)
十點以后,通常十點以后生意才好哪。她說。
鑿冰塊的乒乓聲響起來,把歌聲壓下去。夜空是玫瑰色的,能看見薄薄的云彩和細細的電線。她端著一杯加了冰的湯力水向我走來。
還要冰塊嗎?她把杯子放到桌上。
要。
我頭頂的光從黑色燈罩里射出來。黑色牛仔褲勾勒出她漂亮挺拔的腿,再往下是一雙黑色耐克平底鞋。她走回去,把盛滿冰塊的玻璃碗輕輕放下。我喝湯力水的聲音很響。她大概二十五六吧,似乎濕漉漉的,西門驛站那些打工掙錢的大學生和她沒法比。我端著杯子走過去。她在吧臺后面寫什么東西。
找你問路的人一定很少。
她笑了笑,嘴角有細細的酒窩——你必須盯著看才能發現。最近經常有人跑來問路,昆明大變樣,到處施工。她看看我說,還要別的嗎?
夠了。
給你一張獎券吧,喏,20元,周末以外的任何時間都可以來。
我接過那張皺皺軟軟的白紙,上面寫著數字和兌換說明。
這是給每天頭一個進店顧客的小禮物。她說。她繼續埋頭寫她的。
賬單,還是日記?我說。我把那張獎券折好,塞進衣兜。
她搖搖頭,信。是一封信。她寫得很快,能聽見圓珠筆劃過紙面的嘶嘶聲。
信?我很吃驚。現在誰還用筆寫信?給誰的信?
對不起,我工作時間不允許隨便和客人說話。
我聽見外面的汽車馬達聲由遠及近,又緩慢消失。我那輛海馬靜靜匍匐在冬青樹的陰影中。
她停下來看著我。如果你著急回家,現在已經很晚了。
我付了錢,走出酒吧。我站在路邊回頭大聲說,你能給我指指路嗎?
她走出來,手里攥著那支圓珠筆。往左走,一直走,大概5分鐘你就能開上人民西路了。她說。
我再次謝了她。我看著她折進店里,坐回吧臺后面。靠左那條岔道窄窄的,兩側幾家水果鋪,當間的路面又黑又亮。我鉆進汽車,過了幾分鐘才把它發動起來。
事實上我找到了亂糟糟的人民西路,我知道筆直走就是世博園,從那里沿鉑金大道一路向北就能開到我父母樓下了。我在新迎南路靠邊停下,一群戴頭盔的小子正騎著小輪車躍上花臺,再玩兒命往下蹦。正前方的新迎北區飛濺著電焊火花,那是剛剛展開的昆明防盜籠拆除工程,趴在籠外施工的家伙讓人心驚膽戰,深藍和淡藍的火光很快連成一片,把昆明北部變成牛哄哄的藝術之城,簡直比北京奧運的漫天焰火還壯觀。
我發動汽車掉頭往回開,5分鐘后重新擦著雪白的冬青樹花停好。我下車,跨上人行道,走進去。她就在那里。我剛才坐過的那張桌子旁邊已經坐了幾個客人。
你那封信,寫給誰?我說。
她瞪著我。她的頭發真黑。
又迷路啦?
我笑了。能不能告訴我,你給誰寫信。
給男朋友。她看著我說。我們快結婚了。我差不多每周三給他寫封信。
我祝她結婚愉快。能說說你要嫁的人嗎?我說。
唉,她輕輕嘆氣。上班時間,不能隨便和客人說話的。
我站著沒動,突然想到一個不錯的辦法一我伸手從柜臺上抓起圓珠筆和白紙,在上面寫起來:能否給我你的電話?
她接過我手里的筆和紙,在下面寫上:不便透露。
是嗎?我這樣寫。
是的!
我繼續在這句話后面寫:那我把20元獎券用掉總可以吧?來杯咖啡,我喝完就走。
她笑了。把這張寫滿字的紙條小心疊好,塞進吧臺抽屜。我眼前閃動著她的字跡,小小的,微微向右傾斜。徐艷。她壓低聲音說,像黑白片里的地下黨,臉頰涌出一片潮紅。我叫徐艷。她把電話號碼抄在新的紙上,遞過來。我把它折好,揣進兜里。
謝謝。我往外走了。徐艷一言不發。我回到車上,夜晚似乎才剛剛開始,九點二十三。頭頂上方傳來巨大響聲,有人像玩雜耍一樣趴在防盜籠外巴掌大的窗臺邊緣,電焊槍噴出刺眼火花,轉瞬被濃烈的藍煙吞沒。街燈全亮了。即將被拆除的防盜籠發出咔咔脆響——這些黑糊糊臟兮兮生了銹的大家伙來到生命盡頭,市政府一聲令下,所有的臨街防盜籠徹底報廢。我和劉蔓的家可沒裝防盜籠。我們的家是全新的。
劉蔓在短信上說她已經登上南天門,那種幾乎虛脫的興奮就像靈魂出竅。男同胞們沖著山谷叫喊,每個人都被汗水濕透了。整整4個小時,他們從中天門順利登頂。泰山實在大得離譜,她接著說,月亮升上來啦,又大又圓,好像你一蹬腿就能跳進去。我突然發現我的態度有問題,她說,我對你的態度。是嗎?我沒吭聲,想象劉蔓墜下懸崖,鮮血把兩側峭壁染得通紅,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她問我現在何處,我說回家路上。她沒再回我,大約15分鐘后直接打來電話。你怎么還沒到家?這么久了怎么還沒到家?我能聽到泰山頂上的呼呼風聲。我被王重拉去坐了坐。我說。就在西門驛站。
哎,西門驛站,她說。哎,老樣子?
老樣子。還是又黑又吵,喝酒的全他媽一幫小屁孩。
我都快忘了。
我也快了,我說。快到家啦,馬上。
她愉快地嘆氣,我們今夜借宿泰山之巔。
跟你那些男同事?
放屁!4女7男呢。劉蔓啪地掛了電話。
我知道,今晚她不會再打來。
我從人民西路掉頭往南開,在密密麻麻的樓房背后,一個小小的角落就是我和劉蔓的家,王重和趙芹大概已經上床做愛。小西門一帶也在拆除防盜籠,到處是藍色火焰,半空中飄著霧蒙蒙的光。一個小子像海盜那樣站在斜前方二樓陽臺,把割下來的鐵柵欄往下扔,后面院子里傳來一聲悶響,仿佛大地都給砸壞了。
如果當初沒遇到劉蔓也沒結婚,生活會是什么樣?后來我才知道就在我們首次見面的前一天,她剛把兩個多月的孩子做掉了。她就是為這件事約見她朋友的。意外的客滿讓我和她坐到一起——現在回想起來,究竟什么東西打動了我?是她的滿不在乎還是滿懷憂傷?后來的生活證明我的判斷全錯了,我常被她扇著耳光陪她玩通宵吉卜賽撲克,被牌面上的緣分、奇遇這類字眼唬得一愣一愣的。一年之后,她才說出她的故事:
那家伙是她第三任男友,突然的一天,他失蹤了——不聲不響就不見了。她還等著他“十一”那天娶她哪。他是北京公司派往云南的負責人,她飛去北京找他,他們說他沒準已經待在非洲大草原上打獅子了。她回昆明那天醫生說她懷孕了。她沒哭。她決定墮胎。她沒對任何人說。
要是我生下那個兒子,你會和我結婚嗎?她說。我答不上來。男人啊,自私的狗東西。她說。我知道是兒子。一定是。她說。這件事讓劉蔓逐漸變成悍婦。她揍我咬我,乘我睡著的時候用指甲刀劃傷我的背,半夜里抱著臺燈猛射我的眼睛。你回答我,她說。如果我生下兒子,你還要不要我?回答!不知好歹的狗東西!我什么也回答不了。她扒開我的眼皮一字一句地說,李果,我不會給你生兒子的。記住我的話。
我們最近的談話是關于防盜籠拆除的,那是在去機場之前。她說那些家庭需要防盜籠,那是很久以前修的,拆了以后他們拿什么保障安全?
會修一個新的。我說。
她搖搖頭,要換掉很多東西。就像把你的血抽干凈再換上別人的臟血一樣。她說。李果,有時候我覺得你就像個白癡。
我像個白癡那樣待在建設路口。一對年輕情侶站在新建設電影院門前,就在《三槍拍案驚奇》艷俗的招貼畫下面伸出舌頭舔一只蛋筒冰激凌。我決定回去,回新迎小區,回丁香酒吧。我記得大學畢業那年我和王重騎車闖入云南大學籃球場,一個剛從盥洗室回來的高個子女孩把我深深打動了,我們鼓足勇氣攔住她,問她能不能一起玩會兒籃球。她說她男朋友正在宿舍里等著呢,要他加入嗎?我說,謝謝,不麻煩了。
我開到武城路附近才掏出那張紙條。大片燈光把翠湖北路照得慘白,一個家伙從他的捷達車里跳出來叉腰站著,嘴巴張得很大,仰頭張望樓上正在拆除的防盜籠,我真擔心飛濺的火花砸爛他的牙。他不停嘆氣,左右打量,一邊啐唾沫一邊罵娘。
電話通了。
哪位?
是我。我說。那張獎券還沒用哪,我能現在過來嗎?
她像是長長嘆了口氣。十二點打烊。她說。
再次走進丁香酒吧還不到十點,已經有不少客人,徐艷端著飲料和果盤在窄窄的過道里穿梭。她看見我的時候滿臉無奈,接著往旁邊直瞅,沖我擠擠眼——就在我坐過的那張小桌前坐著個老家伙,夜里還戴一副茶色眼鏡,一頭三七開的花白長發;臉很瘦,皺紋很深,穿一件黑色粗毛線衫,正捧一杯紅酒慢慢喝。他抬眼打量我的模樣不太對頭。
是你,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他說。
我站著沒動。他大約50歲,也可能80歲。他沖我微笑,把手里的酒杯舉高,一起喝一杯?晚上喝點紅酒有好處,他說。我晚上經常睡不著,就下來喝上一杯,回家倒頭就睡。他說。我這里有不少好酒,彌勒酒莊1986年第一批云南紅,1882年的怒江茨岡干紅,那是法國傳教士在云南釀造的精品。
我還是沒動。他站起來沖我揮手,來吧兄弟,喝一杯!我差不多該上樓睡覺了。他讓徐艷取一支長腳杯來,給我斟酒。瓶子上沒有商標。這是1997年的法國波爾多,他說,一個朋友從香港帶的,不是太好,但比現在的云南紅好多了。
我謝了他。我看不清他茶色鏡片背后的目光。我猜他是丁香酒吧的常客——不對,他一定是酒吧老板。我直接問了他。老家伙嘿嘿一笑,這有什么關系,我的,徐艷的,有什么關系?干杯,身體健康!他抓起杯子碰了碰我的杯子,一口氣干了。他抿著嘴唇,看看吧臺后面的徐艷,又看看我。
頭一回來丁香?
頭一回。我說。
還算安靜,對吧?都是回頭客,他們就喜歡丁香的安靜。小是小了點,但是,足夠了。
我沒吭聲。
我是云南最早的一批驢友。不信你去各大旅行點打聽,上點年紀的沒有不認識我的。他突然俯身盯著我。見過凌晨三點的卡瓦格博嗎?
什么?
凌晨三點,滇藏邊界,梅里雪山主峰——卡瓦格博。
我使勁搖頭,覺得老家伙就像這個復雜的夜晚一樣不可思議。
當年我常去看它。一個人騎單車從麗江到中甸再到拉薩。天氣好的時候,卡瓦格博峰就像泡在水里的金子,你盯著它看,頂多10分鐘你就飄飄欲仙了。不騙你。
我說我很難想象。
每到一個地方我就找酒喝。后來我聞一聞就知道是哪個地方產的了,都不用嘗。我是在麗江束河認識我老婆的,3年前,我們爬梅里,遇上雪崩,我跑啊跑,我一直拽著她呢,后來我回頭看,手里只有她那只手套。我回到昆明,開了這家酒吧。現在你知道為什么叫丁香酒吧了吧?
徐艷正背對我們收拾酒柜。我能從老家伙的墨鏡上看到自己變形的圓臉。透過茶色鏡片,我隱約看見他的左眼比右眼更大更白,深黑色眼珠一動不動。我明白了——這是一只假眼。媽的。一些驚悚的念頭在我腦海里翻騰。我左右打量,音響里還在播放王菲或莫文蔚的歌,又空靈又神秘。有一句歌詞是:“好好想一想,你我當初的模樣,我的心是一道墻……”
我聽見他把剛說的話又說了一遍,很久沒去了,3年多了。我連做夢都沒夢見過它。但只要你閉上眼睛,只要你愿意,它就在那里,高聳入云,一清二楚。他笑了。兄弟,你在聽我說嗎?
你說什么?
我說,我和徐艷,我們就快結婚了。
結婚?
他老得能做徐艷的親爹啦,還是半個瞎子!老家伙用他完好的右眼盯著我,緩緩轉動手里的酒杯。我們認識很久了。準備下個月18號結婚,我想帶她去吳哥看看。不,不去卡瓦格博,去柬埔寨。她啊,打著燈籠都難找。兄弟,我運氣不錯。
我什么也沒說。
你要了徐艷電話,他壓低聲音。你還給她打過電話。對吧?
我盯著他那只假眼。心臟噗噗跳,像一只拋了錨的破馬達。
你誤會了。我說。
誤會?他搖搖頭,指了指吧臺上方的墻角,我這才發現兩只黑糊糊的攝像頭。誰能料到這間小酒吧還裝了這東西?一陣屈辱隨著背景音樂頂住我的喉嚨。我渾身冒汗。
沒事。他笑了。他使勁搖頭,好像覺得這里太熱。兄弟做什么的?我告訴了他。結婚了吧?他說,我看你戴著戒指。我承認了。他輕輕敲他的空酒杯,你真該去看看凌晨三點的卡瓦格博,真該去看看,那種感覺很牛逼。你會對很多事情產生不同的理解。不騙你。
我想告訴他我老婆劉蔓就待在泰山頂上呢。她是否已經對很多事情產生了全新理解?當你煩透了的時候只要看看凌晨三點的卡瓦格博就管用嗎?他站起來了,走到吧臺后面抱了抱徐艷。他拿到她今晚寫給他的那封信,我猜他就為這個來的。他湊到燈光下面,掀起眼鏡。我能看到他眼睛完好的那一半臉,他認真看著,笑了,把信紙合上,折好,把眼鏡拉下來。他走向我,沖我大聲復述一個重要的句子——我想跟你出一趟遠門,我可以趴在你軟塌塌的肚子上說你又老了。哈哈,寫得多好,比于堅的詩還牛逼!他大聲說,兄弟,你們聊。時間不早了,你喝了酒別開車,打車走,可以把車停我院子里。
他沖我伸出手。我們握了握手。他的手又粗又熱。他轉身看著他的女人說,早點回,我等你。
她沉默著收拾酒瓶、杯子和瓜子殼,后來她把莫文蔚的歌的音量調得很大,然后又關小。直到兩桌客人起身結賬離開,酒吧里只剩一桌客人——對情侶模樣的男女,徐艷才走到我面前。
抱歉,十一點五十八,打烊了。
我把杯子里的酒喝完。她微笑著驅趕最后那桌客人,饒了他們3塊零頭。我跟她走出去,看著她拉下電閘,拽下卷簾門。現在一片黑暗,遠處樓房傳來電焊的吱吱聲,淡淡的藍光來回搖曳。
徐艷站在門口。我該走了,她說。他在等我。
我點點頭。再見,我說。她在我身后說,他是個好人,你別怪他。我轉身看著她。對不起,我說。
她看看我,又看看遠處的黑暗。她突然說,能上你車里坐幾分鐘嗎?
徐艷坐上副駕位置,我發現她在微微發抖。我一動不敢動。
她本以為那只攝像頭早沒用了——他很長時間沒看過什么監控錄像,她才給我留了電話。偏偏今天,他被拆除防盜籠的工人趕下樓,繼續喝他上次留下的紅酒,突然想看看今天都錄了些什么。他在電視上看到我時笑出聲來。說這小子真有意思,居然寫字條,虧他想得出來。然后他獨自待在角落里,很長時間一聲不吭,就連老顧客沖他打招呼他也沒說一個字。
這不是我的問題,徐艷說。是你走進來問路,又打聽我姓什么叫什么的,對吧?
我望著外面的黑暗。我該走了。她說。
我把汽車發動起來,她即將下車時我問她,你去過嗎,凌晨三點,卡瓦格博?
她搖搖頭。
今晚就去?我說,汽車能開上去?
她總算笑了。去一趟海埂大壩就夠了。她說。
海埂?我說,現在?
就現在。她說。想象一下。行嗎?
我照她說的做了。我閉上眼睛,由繞城高速沖上高架橋。該往哪兒開呢?順東二環一路往南,沒錯,再掉頭往北上高海公路,40分鐘后抵達海埂大壩。黑糊糊的滇池躺在西山腳下,我們沿大堤往前走,四周大風呼嘯。我們坐在硬邦邦的木頭椅子上,真冷,即便她溫暖的清香環繞著我仍然很冷。如果你去過海埂大壩,你會知道那種感覺——荒涼,邊遠,沒有盡頭。堤岸下面的紅塔南路沒有一輛車;飛來昆明過冬的紅嘴鷗早睡著了,天亮的時候它們將振翅疾飛,迎著大風沖上最早一批游客的頭頂。
我們下個月18號結婚。徐艷說。她睜開眼睛。擋風玻璃前面一團漆黑。
你看上他什么呢?酒吧?我說。
一年前,我剛認識他不久的一天,我們的車撞上隔離欄。我沒事,他的左眼沒了。
我盯著外面,一片藍光在又高又遠的空中明明滅滅。
那天晚上喝了紅酒。我堅持開車。現在你知道我怎么想的了?她說。他是個好人,真的。但運氣不好。我每星期給他寫封信,我喜歡丁香酒吧,我可以一輩子守著它。
我還是一動不動。冬青樹、垃圾桶和一兩個模糊的人影掉進黑暗里。
出事之后他的丁香酒吧快料理不下去了,她干脆辭了職幫他看店。就像我和劉蔓在酒吧認識那樣,他們就是在丁香吧認識的。他為她播放了一首《萍聚》,問她喜不喜歡,她說還行。他塞給她一沓代金券,希望她經常過來坐坐。就這樣,她經常溜達過來喝點東西,幾乎沒花過什么錢,可她從來不是頭一個進店的顧客。
正前方突然躥起刺眼的火花,遠處傳來嘶啞的汽車馬達聲。對不起。她說。
對不起什么?
今天晚上的事情,對不起。
這事怪我。
不怪你。她看看我。我該走了。
我似乎被海埂的冷風吹得夠戧。劉蔓會從泰山頂上下來飛回昆明的。她不會留在那里削發為尼或者做個專職導游。她的飛機永遠不會墜毀。她將在5天后的某個清晨咔嗒一聲撞開房門,拖著行李箱闖進臥室,把我從床上揪起來讓我整理她的乳罩、T恤和內褲,給我看她都給我買了什么,一塊敲斷我小腿的泰山石,一根幫我走路的竹節拐杖。
你不了解他。她說,有一次他還為了我和幾個小混混打架。
嗯。我說。
他不太會說話。他就是不太會說話。其他的,都很好。
我沒吭聲。過了幾分鐘才說,我送你上樓?
不用了。她說。
剛才你看到什么了?我說,站在海埂大壩上眺望滇池?
我就去過一次,她說,我想不起來了,什么都忘了。黑糊糊一片。
她推開車門走下去,站在黑暗中沖我揮揮手。我半天才發動汽車,慢慢往前開,往左,再往左,200米外就躺著筆直的人民西路。從倒車鏡里你是看不見她的。
我沒回頭。
我在8分鐘后收到劉蔓的短信:我睡了,南天門的小旅館真TMD冷,一把牙刷賣5塊錢!我真想家。我回了她:晚安。3分鐘后短信又來了:李果,我是不是該為你生個兒子?
我把車子靠邊停好,不知道怎么回復劉蔓。
她發來最后一句話:可我已經有過一個了。
我想象劉蔓在泰山頂上的小旅館用5塊錢的破牙刷就著冰冷的山泉刷牙,直到把整張臉戳破、搓爛。車外右前方是某小區仍在進行的拆除現場,這幫家伙沒有老婆孩子不用回家睡覺嗎?幾條繩子從屋頂垂下來,穿灰色制服的小子們叉開兩腿騎在繩子兩側,手里舉著電焊槍和防護面罩,在防盜籠上不斷制造魔幻般的藍光。如果耐心一點,你還能聽到挖掘機吊車、卡車在遠處工地上的轟鳴。一路上我看見很多小區的防盜籠還在拆除,這幫民工要干到天亮嗎?凌晨一點的北京路又寬又直,路燈灑上去像剛下過雨一樣透亮。我打開車窗,夜風撲面而來,狠狠劃拉我的左耳,讓我差點沒聽清手機鈴聲。泰山頂上的劉蔓改變主意了?
李果,還沒睡?王重大聲說。媽的你肯定想不到,他們正在拆對面的防盜籠,我和趙芹根本沒辦法躺下來。他們的電焊槍那么亮,把你臥室晃得一清二楚——這幫雜種,全他媽瘋了。窗簾呢?你和劉蔓嘿咻的時候不用窗簾嗎?
洗衣機里找找看,一定是劉蔓出差前把它拆下來了。快找找,你把它裝起來就行了,再亮的光也透不進來。我說。
責任編輯: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