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我活得很灰色。先是買的兩支股票掉到了深坑里,任我怎樣手扒腳蹬,就是爬不出來。不久敗壞的氣息流竄到了臥室里,差不多與我同居了兩年的老Q丟了良好脾氣,沒來由地跟我小吵一架,覺得不過癮,又跟我大吵一架,然后拉開門一甩腦袋,做悲壯狀走出我的視線。瞧著她秀發飄飄決然而去的背影,我心里沮喪得要命。我的睡眠開始散亂,深夜里常常睡一會兒醒一會兒,有時睡著了覺得還醒著;有時醒著卻以為自己睡著了。這種睡醒不分的狀態被我帶到單位,干活兒便拿不住章法,不是把重要文件弄丟了,就是起草的文字找不著邏輯。還有一次竟然把會議時間通知錯了,結果一半人早到半小時,一半人遲到半小時,讓一個端莊的會議開得相當無厘頭。如此錯了幾次,局長老張不想再忍,一個口令將我打發到了行政處。
跟辦公室相比,行政處的地位有些低,管的都是些粗淡的后勤雜事。不過我不認為這有什么——旁人一眼看出來了,我臉上擱著的是無所謂。我甚至揀出新崗位的兩點好處,一是不用再搓摸腦門去制造帶著餿味的八股文字;二是做活兒少了緊迫,可以抽根閑煙,再打打瞌睡或者發一會兒呆。那些日子,我的腦子沾著—個字,懶。
但再懶也得干活兒。剛好到了年底,市里遞來話兒,要求各單位去對口扶貧點慰問一次。此屬于正事之外的閑活兒,處長老麻指定我來張羅。我以前對這種事很不關心,現在一問,才知道我們單位對口的是一個叫鶴口的貧困鄉,因是硬拉扯上的窮親戚,平時不怎么答理,過年了才想起走訪一趟。
既然是一年才走一次的親戚,我不敢造次,先給對方鄉里打了電話,又通知財務取出人民幣若干,再備好紅皮信封和照相機什么的。
春節前的一天,我陪著局長老張、處長老麻一干人去了鶴口鄉。鶴口鄉有些遠,先跑一段高速,又走一段省道,再顛簸半小時的山間土路,正覺得有點累,眼睛里出現了鄉政府的那幢舊色小樓。小樓里的鄉長見到我們很高興,除了說一堆熱烈的話,還在食堂殺了一只野兔子款待我們。吃過野兔子,局長老張將帶來的人民幣交給鄉長,又依著慣例去看望幾家特困戶。鄉長知道這是形式,不宜安排遠走,便引著我們在鄰近村子轉一圈。我們先見到的是一位年邁老人,他只有一只眼睛。當看見局長老張遞出的紅包時,那只眼睛激動地眨了幾下。第二戶是烈屬人家,女主人挺能造勢,一只手攥著紅包,另一只手握住局長老張的手久久不放,嘴巴里還說著一長串我們聽不懂的話。作為一個跟班,我沒忘了端起相機拍下局長老張和女主人熱乎乎的合影。接下來的一家又不一樣,女人早年出走沒了消息,男人心情不好,幫人開采巖石時不小心被炸裂了身子,留下一姐一弟兩個孩子和一間木屋子。
我們走進木屋子,眼睛適應一下暗淡,而后瞧見了姐姐。她的樣子還算清秀,臉上擱著一些羞澀和不安,站在那兒輕輕地笑。很快弟弟聽到動靜跑了過來,挨在姐姐身邊,睜大著眼睛看我們。局長老張拿出和藹的口氣,問姐弟倆的年齡。弟弟細著聲音說:“我十歲,我姐姐十九歲。”鄉長說:“這兩個孩子特別哩,沒了父母,姐姐還不肯說話。”局長老張說:“為什么不肯說話?”鄉長說:“她昕不見,是個啞巴。”局長老張“噢”了一聲,掏出紅皮信封遞給姐姐。我趕緊舉起相機摁下快門,閃光燈白光一閃,姐姐一個愣怔,手里的紅包掉到地上。我蹲身拾起紅包塞還給她,她看看我的相機,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然后轉身去找熱水瓶。熱水瓶是空的,她只好走到灶臺跟前往一只鐵鍋里舀水,又坐到灶口凳子上,麻利地從柴倉里抽一把稻草,塞進灶膛準備點火。我好久沒見過用稻草燒火了,有些稀奇。這時鄉長走過去大聲沖她說:“你別忙乎了,我們還要走好幾家呢。”一邊說一邊配以擺手的動作。她懂了,站起來把弟弟拉到身邊。姐弟倆用靜靜的目光將我們這群人送出了木屋。
慰問過了,事情就算過了。反正是一年一次的閑活兒,不用太在意的。又往后走幾天,便是春節。沒有了老Q,這個春節有點空虛,我不是在床上,就是在電視機前。偶爾出去聚飯,也拿不住興致,又占著開車的借口,連酒都懶得喝了。
過完了年,是松松垮垮的上班日子。松垮了幾天,忽然傳來一個消息,說那鶴口鄉新年辦新事,要在年終一次性慰問的基礎上給幾家特困戶落實長期幫困人。消息是處長老麻親自帶到我跟前的,他說:“你瞧瞧,是金子擱在哪兒都會發光的,你的工作出成效了。”接著他問我想不想成為第一個幫困人。我趕緊晃手,說不想。老麻說:“第一的好處是能拿到優先選擇權,譬如說,你可以選擇那位一只眼的老頭兒,他很親切……”我說:“我沒興趣讓自己突然多出一位爺爺!”老麻說:“那你拿下那位烈屬大嫂,她很熱情……”我說:“大嫂家人口眾多,我這么瘦弱的人怎么幫得了!”老麻說:“看來你選中的是那姐弟倆,新學期開始了,那弟弟剛好需要學費。”我說:“現在小學生學費不是免了嗎?”老麻說:“學費免了還得有書雜費,還得有吃飯錢衣服錢。”我嘿嘿笑了:“我又不是他爹。”老麻也嘿嘿一笑,說:“這件事是你領銜張羅的,你不帶頭誰帶頭。往好里說,這叫助人為樂、積點陰德。揀難聽的說,算是替你自己擦一把屁股吧。”
在老麻的引導下,我就這樣稀里糊涂跟那姐弟倆結上了對子。其實結這種對子我也不是不樂意,畢竟是幫人的事,掏的又是小錢。我主要是嫌麻煩。眼下我都調理不好自己,哪還有心思去關照別人。
過幾天到了周末,我窩在床上睡閑覺。閑覺睡多了也會累的,我把身子翻過來又掉過去,腦子不知該想點兒什么。這樣拖了好一會兒,我慢慢爬起來,又慢慢做了一份簡單的早餐或者說中餐。吃著早餐或者說中餐時,我記起了那姐弟倆。我想既然把結對子的事應承下來,總得去兌個現的。這么一想,我算是給自己找到了一件可做的事情。
我下樓開車出了院子。車子帶我經過一系列斑馬線和紅綠燈,拐上了高速。中午的高速車子不多,道路上鋪著淡淺的陽光。我摁下一截窗戶,點上一支煙,同時打開音樂,一首挺懷舊的英文情歌響起。歌聲沉著而干凈,聽著很近,漸漸就飄到了遠處。這是老Q喜歡的一首歌曲。兩年前我和老Q伙在一起,兩人湊了錢租下房子,又買了這輛二手車。車子不上檔次,但可以兜風,還可以一邊兜風一邊聽歌。那時的日子過得歡實。如今老Q走了,把車子留給了我,把老歌曲留給了我,最他媽不好的是,把一種叫荒蕪的東西也留給了我。
音樂伴著我的傷感響了一路。一個多小時后,車子沿著上次的路線駛進了村子。我把車子盡量停遠些,然后下車走向姐弟倆的木屋子。木屋子的門虛掩著,我站在門口敲了幾下,里邊沒有應聲。我想若是弟弟不在家,姐姐是聽不見聲音的,便推門進去。屋子先暗著,慢慢變亮了,亮了之后才知道確實沒人。我退出屋子,找到旁邊一位女鄰居打問。女鄰居在洗衣服,說:“你找小武呀,他跑學校去哩,說打掃教室等著開學呢。”我問:“姐姐呢?”鄰居說:“你是說啞姑吧?她在那邊廠子編草席呢,我去叫她。”說著丟下衣服,邁著碎步跑開了。
我在屋子里等著。不一會兒,門口響起腳步聲,我的眼睛一晃,那姐姐已到了跟前。我瞧著她說:“還認識我嗎?”她有點怯羞地盯了我幾秒鐘,臉上忽然笑了,做了個拍照動作。我也樂了,在飯桌前坐下。她連忙去拿熱水瓶,這回熱水瓶里有水,她倒了一杯水擱在我前面。我沒喝水,先掏出一支煙,她見了,趕緊去灶臺取了火柴遞給我。我沒點煙,又掏出一樣東西,是一小沓錢。這次她不知道該做什么了,只好奇怪地看著我。我說:“這錢歸你們家了,主要是供你弟弟上學用的。”她搖搖頭,表示還是不明白。我正無奈著,見桌頭放有作業本和鉛筆,便取來畫了一只書包和一件衣服,想一想,又畫了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大女孩,再指一指錢。她似乎明白了,高興地啊了兩聲,搶過鉛筆從書包和衣服上伸出兩條線,劃向小男孩。我看看她,拿過筆從衣服上又拉出—條線,連向大女孩。她抬起雙手捧一捧自己雙頰,抿嘴笑了。她臉上的快活是透明的。
我心里一動,突然想跟她說些話。我示意她坐下,然后點上煙,又喝一口水,說:“你叫什么名字?別人喚你啞姑,我覺得不好聽。”她眨一下眼,不吭聲。我說:“我知道你聽不見也不會說,你弟弟不在又沒人當翻譯,可我有句話挺想說出來。”她盯著我的臉,眼睛里裝著疑問和明亮。我說:“你剛才用手捧臉的動作,有點像老Q,你抿嘴一笑的樣子,也有點像老Q呢。我說的就是這個。”我說:“知道老Q是誰嗎?嘿嘿,我的女朋友,前女朋友。你要是喜歡聽,我再多說幾句。我和老Q是大學校友,交往史不算短了。兩年前我倆一合計,一塊兒進駐了一間屋子。屋子是租的,挺像樣兒,比你這木房子好。我們在屋子里吃飯睡覺看碟片,干各種各樣的事情。可過著過著,不知啥時就覺得沒意思了。人沒意思了心里容易煩,一煩就喜歡打嘴仗,然后老Q一扭身子走了,撂下傻乎乎的我。”我說:“我揀起這個話頭,不是準備開始懷念老Q了,我還沒到這個心情。我主要是不明白。我不明白日子一天天地過著,也沒啥大毛病,怎么就遇到了沒意思?這沒意思到底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我又說:“還有,老Q走后,我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后來在單位被換了崗,我也沒有高興沒有不高興。高人到了這境界,那叫超脫。我是俗人,丟了高興和不高興,便靠著了荒蕪。什么叫荒蕪?嘿嘿,就是心中長了幾根沒力氣的草,一股風吹來,這幾根沒力氣的草便擺動幾下。”
我說話時,對面的她一直擺著聽的樣子。眼前這個男人明明知道自己聽不見,還使勁地說著什么——這顯然讓她覺得有趣。不過她聽的樣子仍是認真的,臉上也已變得安靜。我抽一口煙慢慢吐出,說:“我知道我的話進不到你的耳朵里,我也知道我說的這些離你有點遠,我只是想讓嘴巴散散步遛一圈。平時我不太愛說話,也找不到一個能說上話的人。”我說:“沒人說話其實挺無趣也挺憋的。瞧瞧周圍,到處是人,到處是嘴巴,可細點一遍,要么你不樂意跟對方往深里說,要么對方靜不了心好好聽你說話,結果剩下的還是孤零零的自己。”我說:“你能安靜地聽別人說話,我覺得挺好。別人喚你啞姑,太不雅了,還不如我給你起個名兒叫靜姑,安靜的靜。靜姑,不錯的名字哩。”
周末過去之后,我照常上無味的班。上班時仍然打點兒瞌睡發點兒閑呆,不過發呆時會記起與靜姑面對面地說話和說話之后的感覺。那感覺挺特別,有點像突然推開屋子里的一只窗子,鼻子接收到了涼爽的氣息。
當然,鼻子的涼爽是次要的,主要還是心里的暢通。這暢通哪怕只維持不多的一會兒,也會給人留下自由的快感。想想也是,有一個人坐在你的對面,用干凈的眼睛聽你訴說,而你把心里的話拿出來,又無須擔心對面的人傳播給外人,這種訴說的狀態應該就是自由。
而在單位,即使占著不少空閑,感覺仍是反自由的。上班得打卡,下班也得打卡。兩頭一卡,時間被圍住了,在這個時間段里,我會接到會議通知,而后去會議室聽局長老張作冗長的工作報告或思想訓話,那報告或訓話通常很枯燥,讓人坐在那兒容易生出便秘之感。如果不開會,一些不重要的邊角料式的雜事會冒出來,讓我去領銜操辦,老麻則在身后督辦。如果邊角料式的雜事一時沒有,老麻會想起我的文字專長,指令我寫一份購買職工福利用品的方案或離退休同志外出活動的計劃。再如果老麻暫時忘了我的專長,那他也會記著管食堂的老王剛請了兩天病假,然后叮囑我替老王去食堂轉轉,檢查一下廚房衛生和飯菜配置。當然,這些事兒是撒在各個工作日里的,若是每天做一件,我看上去便不是閑人,甚至有一點點像個忙人。實際上呢,我連二分之一的忙人都不是。
待下班打了卡,我便去食堂用餐。若對食堂起了膩,就到街邊點心店吃點兒東西,然后回家。回家基本沒事,只好先打開電腦看股市。股市曾經是我的豪邁之地,形勢看好時,我經常拿支筆在紙上畫來畫去,測算自己何時變成一位有派頭的闊佬,何時把租房進步成買房。但我的這些虛想其實只是女人胸前的填充物,當不得真的。很快股勢轉了,我在手忙腳亂中補補拋拋,弄得先是肉痛,然后沮喪,再然后是麻木。現在,我一般只看幾眼大盤圖線,便無所謂地離開了。之后我會坐到客廳電視機前,順著眾多頻道走一遍,揀一個不怎么惡心的節目潦草地看。看著看著,我的眼皮便穩定不住,同時腦袋左搖一下、右擺一下,最終掉到沙發上。原來,我睡著了。
不知睡多少時間,我勉強醒來,起身關掉電視,刷個牙洗把臉,準備轉移到床上接著睡。但睡眠不是文字,可以用逗號頓號分開,睡意一旦中途散了,便不容易再揀起來,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我常常躺了許久許久,仍進不了睡界。有時覺得應該睡著了,身子一動,才知道自己離睡界仍有一尺遠。這時我便不耐煩了,索性爬起來在房間里踱步,或者走到陽臺上看夜空。城市的夜空沒什么可看的,低沉而不暢朗,偶爾有幾顆星星,也是隱隱約約的。但對著天空,我腦子里總會跑出一些遠的事情,譬如小時候的家鄉小鎮,譬如少年時代的獵奇欲望。于是我心里悠悠的,覺得有一長隊的話要說。
我又記起了靜姑。我想什么時候還得再去見她。
下一個周末,我又開車一個多小時來到那村子。靜姑在廠子里編草席,仍由女鄰居跑去把她叫來。靜姑對我的出現不再奇怪,她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了——倒杯水放我前面,然后坐下來聽我訴說。我告訴靜姑,這些天不知怎么自己老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我說:“你看看,我年齡算不上大,卻喜歡從老日子里掏往事了。我的老日子在哪里?在一個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鎮呢。我的意思是,我不是城里人,我從小在那鎮子里生活了很多年哩。”我沿著自己設置的話頭,說了老家小鎮的街道和河流,說了那時候的各種玩戲和歷險,說了小鎮的夜空和夜空下坐著的少年。我說:“那少年比現在的我年輕十多歲,心里正生長著各種獵奇的欲望。后來少年離開小鎮去上大學,上完大學又來到眼下的城市。可是少年在眼下這城市待了好些個年頭,老成我現在這個樣子,也沒捕獵到什么稀奇東西。不是說城里見不著稀奇,城里的稀奇倒是不少,可都不是我十多年前想找的東西。”我說:“問題是,我也找不到小時候的小鎮了。現在我要是回到小鎮,眼睛里全是不熟悉的景象,樓房是新的,街道是新的。新的街道上有那么多的人和車子,就是沒有了河水和河水上的石橋。這不是我的小鎮,我的小鎮已經丟了,我再不能把這個小鎮叫做故鄉了。”我最后說:“我這么說著說著,好像有些矯情了。不過我的意思是明白的,只可惜你聽不見。聽不見也沒關系,你聽的樣子已經讓人放心。如果你不反對,下次我再跟你說說別的事兒。”
靜姑當然不會說出反對的話。過了半個月,我再次坐在靜姑的對面。這次我選擇的話題是單位和同事。我先介紹說,自己在單位寫了好幾年八股文,腦子已寫得部分沙漠化了,去年換了崗位,變成跟吃喝拉撒有關的后勤工作者。我說:“這樣倒好,不用動腦子去編那些虛話,也不用老在領導跟前跑來跑去像個孫子。”然后我說起老張老麻們,說起他們穿戴正經、臉部干燥的樣子。我說:“他們不是壞人,可他們也不是有趣的人。在他們中間待久了,我也慢慢變成一個沒趣的人。”
再下一次,我說的是股票和房子。我說:“我做過一個夢,夢里我在路上正走著,突然空中掉下來一塊磚頭砸我腦袋上,把我放倒了。我昏迷了好一會兒,睜眼一看,旁邊躺著的不是磚頭而是一只布袋,布袋鼓囊囊的原來里面是好幾捆人民幣。我爬起來也懶得去數,直接上水果店過一下秤,有五斤六兩。我拎著這五斤六兩的東西去了一家售樓處,售樓處的人說,你這五斤六兩還不夠買個廁所,你還是先去有股票的地方轉轉吧。”我說:“我受這個夢的指引,真的從銀行取出錢進了股市,過不了多久,又真的被股市飛出來的磚頭砸昏了腦袋。在城里過日子呀,不可無夢,又不可有夢……”
不用說,我在村子里越來越被關注。開始時,村里的人見著我,把我定位為“掏錢供小武上學的那個人”。過了些日子,人們遠遠瞧見我,便樂了臉說:“那個老在啞姑跟前說理論的人來了。”
其實我也不是老待在木屋子里說話的。有時小武放學回來,我會讓他領著在村子里走走。小武挺樂意跟我在一起,也挺想把村子里的重要事物指給我看。但村子太小了,沒啥可說的東西。小武只好引我在小街道上走一個來回,再轉悠到村外。村外有溪水有山坡可供介紹。小武站在溪水邊說:“這水里有小魚,就是不太好抓。”又指著山坡說:“那些全是橘子樹,我家也有三棵。”想一想再補充一句:“我們村的橘子很甜,吃過的人都說好吃。”
和小武一起閑逛時,我也會問些他家里的事,譬如對父母和姐姐的點評。關于父母,小武一臉的茫然。他說:“我啥也記不得了。”說起姐姐,他則會有一些看法。有一次他突然問我:“你是不是在跟我姐姐談戀愛?”我哈哈笑了,說不是。小武點點頭說:“我覺得也不是,談戀愛得用嘴談,我姐姐不會說話,怎么談呢。”我說:“那也不一定,你姐姐可以用眼睛跟別人說話。”小武說:“用眼睛說話?不對不對,我姐姐跟我用手說話。”我說:“你姐姐長得好看,就沒有談過男朋友?”小武說:“你是說媒人拉扯對象吧?拉扯過一個的,是個胖子,頭發少,一根腿還比另一根腿短一些。”我說:“你是說瘸子?”小武說:“對的,是胖瘸子。”我說:“你姐姐準備嫁給他啦?”小武說:“不呢,我姐姐才不呢。”
小武的這個說法后來在女鄰居嘴里也得到了證實。女鄰居跟我講,啞姑與那男人是見過面,不過不給人家笑臉,這等于亮了態度。她說:“啞姑從小苦,又說不了話,可也不是啥事都肯湊合的。”她又說:“啞姑還懂人,你對著她說那么多話,她仍一點兒不急一點兒不煩。她不急不煩,你心里是不是也會順一些?”
我心里順了一些。我心里的確順了一些。那種感覺,有點像街道上的無序堵車,經過垂頭喪氣的等待,竟一點點疏通了。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我發現自己的睡眠好了許多。以前那斷斷續續、似眠似醒的睡況似乎消失了,代替的是沒有逗號也沒有頓號的長睡。我不再拿睡覺的事為難自己或者批評自己。如果說有點不滿意,那也是因為我在睡夢中聽到自己制造的呼嚕聲。為了證實這一點,有一次我在臨睡前開啟了手機的錄音功能。第二天上午醒來,我摁開錄音,果然聽到了一串接著一串的鼾聲。那鼾聲粗魯有力,顯得有些霸道。
睡眠一穩住,上班的狀態也跟著調整過來。我身上像是長出了一大把氣力,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做事的手腳利索了,到食堂用餐的飯量見長了,零碎的瞌睡找不著了。若舉一個實例,譬如我到廁所方便,時常與老麻等老同志相遇,每次我都出水自如,氣勢十足,濺得便池啪啪作響。而老麻們呢,弄不出聲音不說,等我洗過手出了門,他們還站在便池邊做努力狀。
下了班回家,我有點不怕空寂了。有時坐在電視機前遇不到好的節目,我會熄掉屏幕,靠在沙發E看書。我似乎很久沒好好看書了,書架上擱著的幾排書籍,自打從書店里搬來,就理直氣壯地閑置在那兒,現在拿來翻翻,竟看出些溫馨的滋味。為了配合閱讀,我還放了音樂,仍然是那種帶點兒憂傷的英文愛情歌曲。當然,我會把聲音調輕,讓音樂顯得淡靜悠遠。在這樣的音樂中捧著一本書翻閱,還真是一種不錯的享用。
一天我斜在沙發上看著書,耳朵邊出現了《昨日重現》的旋律。卡朋特兄妹那種回到老地方似的懷舊聲音讓我的眼睛離開了書本。我想起了老Q。算一算,我和老Q分開已經近一年了,其間相互沒有聯絡過,我不知道她眼下的消息。老Q像一條魚,尾巴一擺游出我的視線,再也不肯游回來。我得承認,先前推動老Q出走的原因主要在我,是我掉了精神,對日子拎不起興致。現在我一想到老Q,心里忽然就有些感傷。我覺得她雖然遠遠躲開了我,但彼此不是敵人,我們仍是近的。
我拿過手機給老Q發了條短信,一邊等著一邊翻書。書翻過去幾頁,又翻過去幾頁,手機沒得到回應。我想,也許是老Q換了手機號碼。我忍一會兒沒忍住,揀起手機試著撥過去,很快通了,一句問語響起:“喂,哪位?”是老Q,太是老Q了。我說:“嗨,是我。”老Q似乎愣了一下,半晌不吭聲,然后摁掉手機。
第二天,我又發了短信過去。我不去猜想老Q眼下的新狀況,譬如圈到了大錢或者俘虜了帥哥什么的。我只是送去一個信號,表示我還惦記著她。這應該是既平常又溫馨的事情吧,但老Q沒有回復。
下一天,我仍發去一條短信。以后一些天,我每日一條文字,不多發也不落下。如果老Q是一條魚,那我就像一個調皮的孩子,每天往水里扔一塊石子。石子再小,總能砸出聲響的。
過了大約十來天,我的手機“嘟”的一聲,出現了老Q的短信。她開口即問:玩這種把戲,有意思嗎?我回復道:這么長時間不見,我得關心關心你。老Q回答:麻煩你別關心我了,一見你的文字我就吃不好飯。我說:不會吧,我的文字這么容易打動你?老Q回答:呸,你的文字里有一股餿味兒,倒我的胃口。我再回復,老Q不答理我了。
我沒有被老Q的態度所干擾。我知道,這是老Q一貫的語言表達風格。語言風格沒變,說明她的性隋也無變化。這反而讓我稍稍放心。
我依舊給她送去短信,每天一條。我對自己的堅持感到滿意,還覺出一點點的好玩。
一周后的一天,我在單位正上著班兒,手機突然跳出一條短信,摁開一看,是老Q發來的文字。老Q說:在哪里?我趕緊回復:在單位。老Q說:今日是何日?我想一想,老實回答:不知道。又想一想,加發一條:今日是你主動招呼我的日子。再想一想,趕緊追出去一條:哈,想起來了,今日乃老Q之生日。
這天晚上,我拎著一只蛋糕提前來到一家咖啡吧大廳,擇一處靠窗的格座,點了一些吃的候著。半小時后,老Q來了。她似乎沒怎么變化,一樣的身條兒,一樣的秀發飄飄。她從門口挺著身子款步走來時,把一股熟悉的氣息也捎了過來。那一刻,我心里忽地多跳了幾下。我覺得我跟她分開那么久,仿佛只是出了一趟長差,并沒形成什么陌生感。
老Q近到我跟前,打量我一下,說:“氣色不錯嘛。”我環顧一下大廳,說:“燈光如此暗淡,還能從我臉上瞧出什么來?”老Q坐下來,不屑地說:“就你這人兒,不光臉上,臉下的東西我也能一眼瞧出來。”我說:“啥叫臉下的東西?”老Q說:“就是厚臉皮遮著的那種賴樣兒一一天給一條短信,這是中學生干的事情。”我嘿嘿一笑說:“臉皮厚不厚可以再考證,我今天就是要先學一回中學生,給你做個亮光。”說著將蛋糕盒子打開,往蛋糕上插上小蠟燭,一一點亮。老Q的臉在燭光里搖曳。我說:“你也學學中學生,給自己許個愿吧。”老Q低了頭不吱聲,我說:“譬如說希望早點收藏一位意中人。”老Q一揚臉說:“你怎么知道我就沒有藏著意中人!”我說:“如果有,坐在這兒給你點蠟燭的還會是我嗎?”老Q沉默一下,慢慢吸口氣,把燭吹滅,然后說:“即使再收藏一個,也不會是你了。”我說:“不一定吧,我至少也算一個參賽選手。”老Q把蛋糕切開,兩個人吃了起來。吃了幾口,老Q說:“你說你來參賽,憑什么條件?就憑一個賴字,就憑過去的陳舊老酒?”我咧嘴一笑:“不是陳舊老酒,咱們分開還不到一年呢。”老Q說:“一年也夠長了,一年里能干多少壞事呀。”我說:“壞事沒來得及干,糗事倒干了一些。”我把自己在單位出差錯、被換崗的事講了個大概,然后說:“這是一年中的上半段,下半段我就改善了。”老Q說:“怎么個改善?”我說:“我遇到了一個姑娘。”老Q不吱聲,我說:“我找到一個可以讓自己放松的辦法。”老Q還不吱聲。不吱聲是一種等待。我輕笑一下,講了春節慰問和結對資助,講了姐弟倆,講了我坐在靜姑跟前的訴說。等我把話收住,老Q說:“不就是跟一位啞巴姑娘說說話嗎?講得這么隆重。”又說:“你倒跟她說了些什么?”我說:“其實也沒什么,都是些平常的私話。”老Q說:“既是平常的私話,以前你為什么不跟我聊。咱們在一個屋子里待著,也夠私下的了。”我說:“那不一樣。”老Q說:“怎么不一樣?我是個女人,她也是個女人。”我說:“她跟其他女人不一樣的地方,就是什么也聽不見。”
老Q不說話了,靜了幾秒鐘,嘆了一口氣。我說:“你別嘆氣呀,今天是為你過生日,得讓你高興。”老Q說:“我的嘆是感嘆,我沒有不高興。”我說:“沒有不高興就好。這一年你過得怎么樣?說說你的。”老Q說:“我這一年可沒你的出彩,不好也不壞。”她說了些咸咸淡淡的雜事。在她講述時,一首《生日快樂》的曲子在大廳里輕輕響起,那是我特意為她點的。
我的感覺往溫馨的方向走。正輕輕走著,老Q已把自己的事粗略講完,然后話語一拐,說要見見那位。我沒悟過來,說你要見誰。老Q說:“我要見那位啞巴姑娘。”我說:“你親自見她,不好吧。”老Q說:“有什么不好,你不會把她存著當自己的收藏品吧?”我說:“不是收藏品而是一個小故事。你把她當成一個小故事,不是挺好嗎?”老Q霸道地一笑,說:“就是小故事我也要走進去瞧個仔細,誰讓你把我的興趣逗起來了!”
老Q就是這樣!
過了兩天是周六,我約了老Q一起驅車前往小村。
在路上,老Q的嘴巴有些興奮,時不時地扔出有關小村和那姐弟倆的零雜問題。為了平和老Q的情緒,我擰開了音樂。音樂聲中,老Q嘴巴果然靜了下來。不用瞧她我也知道,坐在一年前同樣的車子上,聽著一年前同樣的曲子,老Q會有點恍然還會有點感傷。
到達村子已是下午,這回小武在家。小武見我來,高興起來,歡著身子跑去叫姐姐。我們在屋子里等著。不一會兒,一陣快活的腳步聲近到門口。我和老Q往外走幾步,接住了靜姑。靜姑的臉因為快走顯得鮮撲撲的,見了我正要高興,忽然一愣。她沒想到我的旁邊還站著一位女伴。老Q說:“這就是靜姑吧,挺好看的。”
靜姑引我們在飯桌前坐下,照例給我們倒了白開水,然后不知道干什么了。她看看我,又偷瞄一眼老Q,雙手放在身前絞來絞去,老Q站起來走到靜姑身旁,摟了她的肩膀,又說了幾句話。靜姑把肩膀掙開,扭頭茫然地看著老Q。老Q對我說:“你瞧瞧,她對我跟對你的態度不一樣呢。”我說:“你是生人,她對你還不習慣。”老Q說:“你說,怎么讓她短時間里習慣我?”我心里一壞,笑了說:“你得幫她做點事情,譬如燒一鍋開水。”老Q打小在城里長大,見過灶臺但肯定沒見過用稻草燒火,剛才一進來她就對柴倉和風箱起了好奇。我想就讓老Q在勞動中與女主人建立感情吧。
老Q不反對我的建議,她拉著靜姑走到灶口凳子上坐下,從身后柴倉里抓了一把稻草塞進灶膛,然后比畫幾下,示意靜姑教她點火。靜姑先不回應,站起身轉到灶臺前揭開鍋蓋,往里舀了兩大勺水,再回到老Q身邊。我站在一旁嘿嘿笑了,我是笑老Q的低級錯誤。老Q不理我,依著靜姑的指導把稻草從灶膛取出,先拿一小把干柴點著放進灶膛,再把稻草蓋到火苗上。正這么有興致地做著,火苗蔫了,一股濃煙躥出來,直撲老Q的臉。一陣咳嗽聲奮力響起。老Q跳起來,雙手捂著鼻子逃到我跟前,她的身子因為咳嗽變得一震一震的。我一邊拍著她的后背,一邊忍不住噴聲而笑。
但靜姑沒有笑。她直直地看著我和老Q,臉上似乎有些飄忽。過—會兒她掉轉腦袋,用手一下一下拉動風箱。灶膛里的火壯大了起來。
很快水開了。老Q幫著把水灌進熱水瓶,一邊對我說:“現在氣氛不生了,我跟靜姑說會兒話。”我說:“你說吧。”老Q說:“我得一個人跟她說,你在我怎么說呀。”我說:“你想把我的經過體驗一遍?”老Q說:“算是吧。”我走到靜姑跟前,指指自己又指指外面,表示有事先出去。
我在門口叫上小武,到村子里閑走。村子剛過了夏日農忙時間,有點疲憊后的靜淡。倆人在村子里轉一圈,又來到村外。村外有一片不很開闊的水田,現在種上了稻苗,形成一地的綠色。山坡上的橘子樹開始長出果球,很小很可愛。小武要帶我爬坡去看他家的三棵橘子樹。我說:“你家的橘子樹跟別人家的有啥不一樣?”小武不好意思地說:“那倒沒有。”我說:“沒有就算了,等橘子熟了我再去看,一邊看一邊還可以摘了吃。”小武點點頭說:“夏天過去是秋天,秋天過去是冬天,還沒到冬天橘子就熟了。”
倆人走到溪水邊坐下,聽著水聲,一邊說些閑話。閑話中提到靜姑,小武說:“我知道的,姐姐很喜歡你來,你一來她能高興好幾天。”我說:“其實我就是跟她說說話兒。”小武說:“對的,姐姐就是愛聽你說話。”我不吱聲了,默著臉看溪里的流水。過了半晌,我暗吃一驚,因為我發現自己竟嘆了口氣。
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我和小武回去。老Q已跟靜姑說完話,一個人在門口轉悠。我走過去說:“談話完畢啦?”老Q點頭說:“嗯。”我說:“都說了些什么?”老Q說:“跟你一樣,也是些平常的私話。”我說:“有啥感覺?”老Q說:“沒啥感覺,因為靜姑壓根兒沒在聽。”我說:“你傻呀!靜姑怎么能在聽,你得看她的眼睛。”老Q說:“她的眼睛告訴我,她走神了,她在想自己的事情。”我不明白地看著老Q。老Q說:“我看出來了,她的眼睛裝著難過,用雅一點的話說,她眼睛里有淡淡的憂傷。”老Q停一停,又說:“我還看出來了,她把我看成了情敵,用雅一點的話說,情感地帶的入侵者。”我呵呵笑了:“又是憂傷又是入侵者,弄了半天,老Q你找到的是些什么破感覺呀!”老Q也笑了,說:“不是玩笑,我覺得我的感覺是真的。”
天色暗下來,該回去了。我和老Q跟姐弟倆告別。姐弟倆站在那兒,用目光把我們送進車子。我發動車子,穿過小街道駛離村子。
剛出村子,突然老Q叫了一聲:“你看后面!”我嚇一跳,忙踩住剎車往耳鏡里看,鏡子里有一個小身子在賣力地奔跑。那小身子越跑越近,把一團塵土和一串喘氣聲帶到了車邊——原來是小武。我趕緊降下車窗,說:“小武你什么事?”小武噴著熱氣說:“捎……捎句話兒,姐姐要……要我捎句話兒。”我說:“什么話兒?”小武說:“姐姐讓我跟你一個人說。”他雙手攏住我的耳朵,輕聲說了一些話。他的樣子把我和老Q都逗樂了。
車子脫離小武繼續往前開,老Q問我是啥悄悄話。我一笑說:“沒什么,也是平常的私話。”老Q說:“既然是私話我就不問了,不過我告訴你,你也許干了一件不好的事情。”我說:“什么不好的事情?”老Q說:“你用一個女孩子治自己的心病,但遲早你又會讓女孩子的心受傷。”我說:“有這么嚴重?”老Q說:“有這么嚴重!”說著她打開音樂,首先響起的仍然是那首《昨日重現》。老Q說:“你糾錯的唯一辦法是避免昨日重現,你得制止自己再跑來向她訴說了。”老Q又說:“當然,這只是我的建議。”
我和老Q又伙在了一起。我們沒領紅皮證書,但像結過婚那樣過日子。我們在床上和床下都表現出久別重逢的積極性。跟結過婚的男女不同的是,我們仍揣著暫時感,這使我們各自存一些獨立性,還不能放手要孩子。而沒有孩子,日子里雅的內容會多一些,俗的東西會少一些。這也是讓我暗暗滿意的地方。
我沒有再去見靜姑姐弟倆。我覺得與靜姑面對而坐,已不能像過去那樣保持簡單的愉快,反而容易讓事情變得不好。在這一點上,老Q判斷得沒錯。說到底,我和姐弟倆是從結對資助開始的,不可能發展出更多的什么。我只能記著在九月開學時匯去一筆不大的錢。
九月末,我突然收到一個歪歪斜斜寫著鉛筆字的信封。這年頭,這種手寫的信已經很少了。拆開一看,是小武寫來的,上面有些錯別字,但我能猜出來。小武在信中說:
你寄來的錢早收到,姐姐要我向你說謝謝。我現在上課認真很多,回家先做完作業再玩。姐姐和鄰居都夸我比以前懂事了。老師說我照這樣下去,成績一定會考得好。另外村子里的橘子快熟了,我家的橘子也快熟了,我們很想你來。還有我看見又有人給姐姐說媒了,不過姐姐沒有答應,我也不想姐姐離開家。對了,有個事我本來不想跟你說的,就是有一天我看見姐姐坐在飯桌前發愣,愣了好大一會兒。我知道,她這是想聽你說話呢。
過了兩個月,小武又寄來一封信。他在信中寫道:
村子里的橘子早熟了,很好吃。我家的橘子想等你來一起摘,你沒來,我和姐姐只好自己摘了。另外有兩件事要告訴你,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婦婦的。我的事是期中考試拿了好分數,在班里排在第九名。姐姐的事是她答應嫁人了,不是后來那個,是以前說的一根腿比另一根腿短一些的胖子。婦婦說他是老實人。姐姐還說他答應以后給我們家修房子,把木房子變成磚頭房子。
還有一件事差點忘了向你說。那天橘子剛摘下來,姐姐想送到城里給你吃,也好見見你。她把橘子裝在籃子里,裝得滿滿的,帶我走好久的路去坐汽車。那汽車里面氣味不好聞,沒開多久我就頭暈,還吐,把籃子和橘子都吐臟了。姐姐沒辦法,和我中途下了車,我們提著籃子慢慢走回去。走著走著,姐姐突然紅了眼睛,好像有眼淚要掉下來。我連忙說改天再去,我保證下次不會吐了。可不知為什么,姐姐使勁搖了頭。這事過去沒兩天,姐姐答應嫁人了。
我把小武的信看了好幾遍,看得心里悠悠的。我知道,這是難過。打上次從小村回來,除了寄一回錢,我什么也沒做,但我的沒做仍然是一種態度,就像看不見的風,給姐弟倆送去了影響。這是多么無奈的事情。我記起那次小武在我耳邊轉達的悄悄話。那是靜姑唯一一次說給我的私語。靜姑說:“有一天夜里我跑出一個夢,夢里我耳朵長好了,你的每句話我真的都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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