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陽光透過窗戶,從斜射一點點轉過來,漸漸變成直射,大樹家的不用看時間,也知道小樹家的和她兒子小寶要從菜場往回來,頂多十分鐘,娘兒倆就會從樓道口一拖一沓地走過去。大樹家的聽到“撲嗒”一聲響,知道電飯鍋里的飯好了,她忙把電源關上。鍋里燒的糖醋排骨,肉還沒爛,香味就飄出來,絨線似的一陣陣往鼻孔里鉆,把肚子里的饞蟲勾出來,口水一口一口地往外生。大樹家的用鏟子翻動幾下,加一勺水,把火調小,用文火慢慢煨。排骨要爛,肉和骨頭燒得要離沒離最好吃。貼骨肉香,大樹家的喜歡吃這道菜,閨女小蘭更愛吃,見了糖醋排骨,立馬就來精神,小臉笑得像花朵,所以她十天半個月就要買二斤排骨回來,燒好了,娘兒倆痛痛快快地吃一頓。眼下啥都貴,排骨跟肉一個價,但大樹家的舍得吃。錢是人掙的,掙來了就要花,不花是紙片。大樹家的喜愛瞎琢磨,有時想得挺有道理。時間過得很快,十分鐘到了,她趕緊把鍋蓋上,抓一把瓜子下樓來。小樹家的住另一棟樓,樓下通道是她進出的必經之路。出來得正是時候,小樹家的和小寶正往這邊來。太陽當頂,影子像一堆牛糞攤在腳下。小寶不想走,苦著臉,磨磨蹭蹭的,走幾步就停下來。定是餓的,走不動了。小樹家的手里拎著兩只臟兮兮的蛇皮袋,走路一搖一晃,頭伸得老長,樣子像呆鵝。大樹家的不看也知道,蛇皮袋里不會有好東西,不是撿的不要錢的老菜幫,就是從菜販手里淘來的下市菜。小寶投錯胎了,攤上這一對父母,要吃沒好吃,要穿沒好衣,小小—個人看著像個叫花子。小寶今年五歲,細胳膊瘦腿,長得跟侏儒似的。大樹家的每次見到小寶,都擔心他的細脖子撐不起那個大腦袋。沒辦法,這是營養不良造成的。要怪就怪小樹,他是罪魁禍首。
一娘生九等,大樹小樹兄弟倆,一個是天上的龍,另一個是地下的蟲,天地之別,差老鼻子遠。
小樹家的愈走愈近,小寶像她的尾巴,不遠不近地跟著。娘兒倆走得又近了些,大樹家的把頭抬高了,兩眼看天,丟一粒瓜子在嘴里,“叭”地嗑開,“呸”一聲,瓜子殼像長了翅膀飛出唇外。籽仁留在口中,嚼一嚼,滿口生香。
小樹家的走過來,大樹家的用余光瞄一眼,看清蛇皮袋里的東西了,果真是老菜幫!小寶也過來了,兩只小腳像墜著鉛,眼看就走不動了。小寶抬起大腦袋,看到大樹家的,張開小嘴,小鳥似的叫了一聲:“大媽好。”大樹家的心軟了一下,剛想說話,看到小樹家的回頭叫小寶,就把話咽回去,她把臉揚起來,繼續嗑瓜子。
娘兒倆走過去了,留給大樹家的是一高一矮兩個背影。
一陣風吹起一股灰塵,大樹家的來不及避讓,眼里進了灰,她一邊揉眼睛,一邊上樓。打開門,焦煳味撲鼻而來。大樹家的猛拍一下屁股,撒腳跑進廚房,揭開鍋一看,水干了,排骨煳成一塊黑炭。大樹家的心疼死了,她咬著牙罵:“媽逼的,都怪這個臭娘們!”罵后,她把排骨鏟進狗食盆,小黑樂得直搖尾巴,幾口就把排骨吞進肚里。
眼看小蘭就要放學回家,說好今天吃糖醋排骨的,排骨卻進了狗肚,小蘭肯定不高興,鬧不好還要哭鼻子。大樹家的在廚房里轉一圈,主意就有了,她把鍋刷干凈,把掛在陽臺上的咸肉拿下來,割一塊,切成絲,用菜心炒了一盤。這是應急辦法,小蘭要是問起,就說有事耽擱了,明天吃吧。早吃晚吃,估計小蘭不會計較的。
二
小樹家的回到家,拿兩塊餅干給小寶,說:“小寶乖啊,少少咬,吃快了會噎著。”
小寶拿到餅干,一邊往嘴里塞,一邊回答:“知道了,媽媽。”
可他言行不一,話音剛落,兩手就空了,他伸出舌頭,小狗似的舔一舔嘴巴,張開小手又要。小樹家的回過頭看,沒好氣道:“跟你說話,你當耳旁風,沒有啦!”
小寶可憐巴巴地說:“我餓……”
小樹家的說:“面朝東,站一會就不餓了!”說后,就去水池上淘米。米倒進鍋,她把蛇皮袋里的菜倒出來,把枯葉摘掉,放到淘米水里浸泡。小樹家的聽別人說,淘米水洗菜能去農藥,對身體有好處。她不知真假,她用淘米水洗菜,考慮的是節約,能為家里省一點水費。
菜洗好了,放在籃子里淋水。小樹家的在想今天的菜如何做。老菜幫合葷油,用葷油燒,香;當然了,要是有油渣,菜會更香。遺憾的是,家里沒葷油,也沒油渣。小樹家的想到一個好辦法,做菜時把鍋燒得熱熱的,多放些蔥、姜,多炸一會,鍋就有了葷油的香。鍋香了菜就香,燒出菜小寶一定愛吃。想到小寶,小寶就往這邊來,看樣子還是要吃的。果然是,來到水池邊,他把小樹家的腿抱緊了,說:“媽媽,我還想吃餅干。”他怕小樹家的不給,豎起一只手指,可憐巴巴地說:“好媽媽,再給一塊,行嗎?”
小樹家的一陣心酸,眼中有淚落進水池里,兒子提這點小要求,她不好拒絕。大樹家的把小蘭當寶貝,吃得好,穿得也好,想啥有啥,要月亮大樹家的趕緊找梯子。同樣是孩子,小寶得到的太少。這樣想著,小樹家的就拿出兩塊餅干。小寶見了,高興地說:“謝謝媽媽!”
小樹家的說:“答應媽媽,今天好好吃飯!”
小寶說:“我聽媽媽話。”
餅干到手,小寶沒有急著吃,一手拿一塊,先是比大小,正面比過又比反面。后來又看圖案,兩塊也一樣。比過了,也看過了,沒有好玩的,這才開始吃。小寶吃得慢,不是咬,而是舔,才舔完一塊,飯就好了。
小樹家的今天做菜比往日快。快,是因為有約定。小寶答應好好吃飯,小樹家的就不怕他食言。小寶有記性,他答應過的事,就不會反悔。退一步說,就是反悔也沒什么,小樹家的多說幾句好話,哄一哄,一頓飯也能糊弄過去。
小樹家的今天做的是老菜幫燒粉絲。昨天燒的也是這道菜,吃起來苦嘰嘰,還有點澀嘴。她知道菜老了,油也擱得少,所以才不好吃。今天她把菜在開水里焯一下,把苦水倒掉,又采用新燒法,菜就有了別樣味道。小寶是饞鼻子,聞到香,當有好吃的,拿著餅干跑過來。
小寶把餅干舉起來,說:“媽媽,還給你!”小樹家的接過餅干,夸小寶懂事,知道細水長流。
小寶聽到表揚,眼睛笑成兩彎小月牙。
飯菜上了桌,小寶臉上的笑不見了。小樹家的給他打預防針,說:“我們家小寶是好孩子,說話從來都是算話的,不會反悔。對嗎?”
小寶強打起精神,坐正身子,大聲說:“當然啦,我是男子漢!”
三
大樹家的想錯了,小蘭回到家沒見到糖醋排骨,嘴巴噘得能掛住油瓶,追問排骨哪里去了。大樹家的不好說喂了小黑,說有事耽擱了,沒來得及燒,好飯不怕晚,明天吃一樣的。小蘭耍態度,說:“不一樣!”又說,“媽媽說話不算話,屁股當嘴巴!”
大樹家的聽小蘭說這話,想批評,又怕節外生枝,忍了。她把炒肉絲端到桌上,用鼻子聞一下,夸張地說:“好香啊,香到骨頭里!”
小蘭鼻子里“哼”一聲,身子一扭進了房間,“砰”地關上門。
小蘭任性,把自己當成太陽,家里人都要跟著她轉,稍不如意就耍脾氣,像個小刺猬,碰一下就扎人。孩子的毛病娘慣的,大樹家的不怪旁人,責任都在她身上。
大樹家的20歲嫁給大樹,到30歲才懷孕,生下小蘭,又是10年,這塊地一直荒著。‘設身處地想,不管誰,都會把獨苗子小蘭當成命疙瘩。說句不中聽的話,要是永遠懷不上,她和大樹后半生就依靠小蘭了。大樹人到中年,拋妻別子,去城里打工,就是希望寶貝閨女吃好穿好,過上風不吹臉雨不淋頭的好日子。大樹愈是對閨女好,大樹家的心里愈是有愧。她愧的是自己沒能為大樹生個帶把的。女人生孩子不同于母雞生蛋,往窩里一趴,半碗飯工夫就完事——女人過的卻是生死關,弄不好就見閻王爺!大樹家的親身經歷過。她生小蘭,肚子疼了一天一夜,生時大出血,血水像河水嘩嘩流淌。放在過去,她的命早沒了。就這也嚇得夠嗆,月子里多次做噩夢,夢見她和小蘭落進河水里,她拼命撲騰,身子還是往下沉,眼見游不動了,一聲尖叫從夢中驚醒。大樹心疼她,到醫院開方抓藥,花了好多冤枉錢。小蘭一天天長大,她才從陰影中走出。大樹家的是好了瘡疤忘記疼,只要大樹回來就纏他。大樹家的肚子像塊鹽堿地,任憑大樹耕耘播種,就是不長苗。忙活10年,大樹不抱指望了,她也泄氣了。
大樹打工,為的是養家;大樹家的留守,為的是照顧小蘭,做好后勤服務。現在小蘭不肯吃飯,大樹家的就是失職,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冤有頭債有主,小樹家的難脫干系。不是她,排骨就不會煳。排骨不煳,小蘭這會兒一定開開心心地吃飯。順這條道想,小樹家的就成了她和小蘭的冤家對頭。大樹家的眼睛不揉沙子,誰給她揉了,她就要報復誰!這事暫且緩一下,眼下要緊的是把小蘭叫出來。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大樹家的站在門外,用軟話說:“好閨女,媽媽求你了,快出來吧,飯菜都涼啦。”耳朵貼到門縫上,不見動靜,又說:“寶貝啊,媽向你保證,晚上回來,一定把排骨補上。不補上,媽倒著走!”再聽,屋里有了響動。又過一會,小蘭才氣鼓鼓地走出來,端起碗潦潦草草地扒幾口,背上書包就走了。
四
小蘭從背起書包到離開家,頭都沒有回一下,大樹家的這才看出問題的嚴重性。這孩子,為一口吃的,生這么大氣,還說她屁股當嘴巴,鄰居要是知道了,一定會說這丫頭不懂禮節,不尊重長輩。說到底還是孩子,放在大人身上,別說排骨,就是龍肉,也不會這樣。
由此看出,小蘭對排骨的鐘愛程度。
說話如潑水,大樹家的沒有退路,晚上必須兌現承諾。
自打搬進新家,大樹家的身子變飄了,啥事不想做。其實,就是想做也沒事可做,沒有土地,也不養雞喂鴨,每天除了弄兩個人的飯,剩下的時間就是看電視,看累了睡覺。r沒搬遷那會,大樹家的像一條耕牛沒白沒黑地忙碌,家里田里,眼一睜忙到熄燈。住進小區,就進了天堂,跟城里人一樣。不,比城里人舒服。城里人要上班。上班就得受人管,受紀律約束,而她卻是個天不管地不管的自由人。人真是日怪,干活那會,身上的勁跟井水似的,用了就生出來;眼下不干事,身子變肥胖了,腰上的贅肉一嘟嚕一嘟嚕的,腿粗得像大象腿,爬個樓都氣喘。大樹家的午飯后必須睡一覺,若是不睡,人就軟了巴唧,一下午都沒有精神。今天不能睡了,她要去菜場買排骨。要買就買二斤,少了到嘴沒到肚,吃了不過癮。眼下錢不當錢使,一張大票破開來,跟見鬼似的,眨眼就花光。花就花吧,花在閨女身上,大樹家的不心疼。
大樹家的把吃剩下的飯菜攏到桌子中間,有紗罩也不用。沒搬遷那會,剩菜剩飯要及時收到碗櫥里,晚一步,蒼蠅就像雨點一樣落下來,轉臉間飯菜上就落下一層,跟撒了黑豆似的,看著疹人。那時院子里養著豬和羊,茅缸就在院外。茅缸里蛆蟲拱動,蒼蠅嗡嗡,刮個小南風,家里院里全是臭味。最難以忍受的是解手,人走進廁所,蒼蠅就飛起來,嚇得你不敢往下蹲。若不是城市外擴,大樹家的就不會有今天的舒心日子。
鎖上防盜門,大樹家的到車棚里推車。是電瓶車,搬家后買的,一千多塊錢。車子八成新,跟新的一樣好騎。小樹家的沒這福氣,別說電瓶車,她連自行車也沒有,走路靠雙腿。大人走一走也就罷了,讓小寶走,做爹當娘的就有些說不過去。小蘭和小寶都是孩子,小寶的命咋就這么差呢。說一千道一萬,還是那個敗家子作的孽啊!
騎電瓶車的感覺真好,人坐在上面,不花力氣,只要動一動手,車子就跑了;速度也快,走小道,跑得比汽車歡。
菜場里丟棍子打不到人,賣肉的攤位都空著。午后的陽光白得晃眼,才是五月天,太陽就長了毒刺,照在身上火辣辣的。正是午休時間,賣菜賣肉的都貓在家里,估摸還要兩三個小時才會出攤。大樹家的不等了,騎上車子就走,她想睡一覺再來不遲。
五
路上沒有行人,也沒有汽車,大樹家的把電瓶車騎出一陣風,眨眼就進了小區。小區蔭涼處坐著一群娘們,不知她們扯的啥,一個個咧著嘴,樂得東倒西歪的。傻娘們有福不會享,圖一時陜樂而放棄午覺。老話說,吃口豬不如打一呼。可見睡覺對身體有多重要。大樹家的低頭騎車,想從另一棟樓繞過去。不想有人叫她,問她:大中午不在家里待著,亂竄個啥,是找野男人嗎?
大樹家的聽出是樓下的小吳。別看這娘們年輕,孩子才斷奶,說話卻粗,沒葷的不開口,話里夾槍帶棒,都是褲帶下面的事。
大樹家的也不是省油燈,聽小吳說她,一把剎下車子,雙腳點地,開口道:“你個小騷貨嘴癢癢是吧,趕緊到磚墻上磨一磨去!”
小吳跳起來攔在車前,笑說:“我看你鬼鬼祟祟的,干啥好事去了,快說給大伙聽聽!”小吳一邊說,一邊把大樹家的往人群里拽。大樹家的拗不過,勉勉強強地過來了。促使大樹家的過來的另一個原因是,她看到小樹家的也在人群里。看到這個臭娘們,大樹家的就來氣——不是她,她就不會頂著太陽往菜場跑;不是她,她家小蘭就不會和她慪氣,不慪氣她也就不用花二遍錢了。這個臭娘們真會折騰人,她把別人折騰了,自己卻躲在蔭涼處偷著樂,看來她是生活清貧精神富有啊。是可忍孰不可忍,大樹家的豈能饒恕她!臭娘們你就等著吧,你難堪的時辰到了!
“小吳啊,也就你跟我親,不像有些人,一肚子壞水,盡生歪心!”聽話聽音,小吳聽出大樹家的話有所指。她搞不明白,小樹家的到底怎么她了。午飯后,小樹家的就來這里,沒聽她說過啥,人家樂她跟著樂。小樹家的是個文靜人,說話輕聲細語,小寶都幾歲了還不說臟話,叫她欺負人,借她一個膽她都不敢。小吳看一眼小樹家的,見她低著頭,小寶坐在一旁,小貓似的倚著她。小吳心里有些疼痛,她很同情她們。這對母子是無辜的,是小樹不學好,讓她們沒有好日子過。馬善被人騎,人窮遭人欺。欺負小樹家的不是別人,而是她的親妯娌。清官難斷家務事。小吳只知道她倆積怨很深,卻不知因從何起。看來要解除疙瘩,要她倆走進彼此心里,像常人一樣相處,非一朝一夕之事。小吳很后悔,她不該把大樹家的拉過來,小樹家的要因她而遭受大樹家的非禮,小吳就滿身是嘴也說不清了,不是幫兇也是幫兇。小吳想叫大樹家的離開,一時又找不出理由。就這時,大樹家的開口說話了。她說:“小吳啊,你剛才不是問我亂竄個啥嗎?告訴你,我到菜場去了!”
小吳不知她葫蘆里賣的啥藥,問她道:“這時候去菜場,找魂啊?”
大樹家的看一眼眾人,說:“不找魂,是買排骨!”
小吳聽這話不像是沖著小樹家的,放心了,她伸手摸大樹家的肚子,開玩笑說:“懷上啦,想吃排骨啦?”
大樹家的打小吳一下,說:“懷你個頭,是小蘭要吃的!”
“排骨貴死了,她要你就買?”
大樹家的抬高聲音說:“不買不行啊。告訴你,我家小蘭嘴刁著呢,中午我炒了一盤肉絲,她不動筷,嚷著要吃排骨!”
“她要星星你也摘給她?”小吳感到不可思議。
“那要看老娘高不高興!”大樹家的往人群里覷一眼,見小寶眼睛亮亮的,正盯著她看,大樹家的像服了興奮劑,陡然來了精神,她說,“本來中午說好吃糖醋排骨的,讓我不小心燒煳了,便宜了小黑!”
小吳一聽驚叫起來:“你把排骨喂了小黑?……人嘴兩塊皮,你就吹吧,吹上天也不上稅!”
“我吹?吹就不是人養的!”大樹家的賭咒起誓。
小寶還是過年時吃過肉,幾個月下來再沒見過,肉是啥味道他早就忘了。聽大人們在那里說,他哈喇子都下來了,樹膠似的掛在下巴上。小寶把新生出的口水吞下去,對大樹家的叫道:“大媽,不給小黑吃肉,寶寶要吃!”
大樹家的一聽,心里竊喜,她想報復小樹家的時機到了,忙對小寶說:“好啊小寶,大媽這就給你拿肉去!”說著,騎車走了。小吳以為大樹家的是借機會溜走,她不信她真的會拿肉給小寶吃。過了一會,大樹家的返回來,她把小寶叫過去,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塊肉,往小寶嘴里塞。小寶還是孩子,他當大媽真的給他肉吃,張嘴接住。肉是咸肉,生的,小寶咬了一下就吐出來。小樹家的看到這一幕,臉都氣白了,她跑過來,哆嗦著手打了小寶一個嘴巴,罵道:“叫你嘴饞,不吃肉會死啊!”
這一掌打在小寶嘴上,卻痛在小樹家的心上!
小吳感覺像做夢,眼前發生的事,讓她無法應對。
六
小樹是個敗家子,挺殷實的一個家,硬叫他折騰空了。
小樹有木工手藝,會打家具,小樹家的當初看中他,圖的就是這個。荒年餓不死手藝人,有手藝走遍天下。小樹家的選擇沒有錯,結婚時大櫥小柜,家用電器一應俱全,另外還有幾千塊錢存款,這條件在村里數一數二。
大樹沒有手藝,憑著一身蠻力在土坷垃里刨食,日子過得緊緊巴巴。如果父母不偏心,把老宅一分為二,大樹就不用白手起家,那樣的話,他的起點就會高許多,日子自然會好起來。世界上沒有如果,大樹只有認命。但大樹家的不認命,她把氣憋在心窩里,有機會就釋放一下。
舉村搬遷,小樹憑著老宅,換取兩套房:而大樹的房子是新建,面積小,僅拿到一個小套。同是父母所養,兩家的條件卻有天壤之別。大樹家的看著眼紅,罵公婆一碗水沒端平,咒小樹得腸梗阻。
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老天幫忙,讓小樹好逸惡勞,染上賭博惡習,不多久就輸光存款。這時他要是罷手還不晚,輸錢買教訓,浪子回頭,安心過日子。但小樹不想罷手,他想把輸掉的錢撈回來——因為那本就是自己的血汗錢。這就陷進去了,不多日,又輸了一大筆,債主天天上門逼債,嚇得小樹四處躲藏。是禍躲不過,小樹家的趕緊變賣另一套房子。錢到手,很快就瓜分掉。小樹家的當還清了,不想還有人上門。家里沒有可變錢的了,再賣房他們一家將無立足之地,小樹只好打了白條,并說定還款時間,人家才放過他。小樹從一個富人變成負債者,感到愧對妻兒,這才重操舊業,進城打工去。過年時他怕債主上門,嚇得沒敢回來。小寶想爸爸,小樹家的賣幾斤雞蛋做路費,帶他和小樹見了一面。
大樹家的聽說后,連說報應。
別看小樹不成器,卻娶個能生蛋的小母雞,不是怕生多了養不起,還不知生出幾個呢。小樹家的是個賤貨,男人一碰就懷孕,年上和小樹見了一面,只住一宿,偏偏就懷上了。小賤貨不敢要,到醫院刮掉了。刮掉好,要是再生個帶把的,大樹家的還怎么活人!
七
大樹家的用生肉戲耍小寶,在場的人都沒有想到。大人有芥蒂,不該遷怒孩子。小寶是無辜的,他遭受戲耍,又挨了耳光,當場就蒙了。小寶不知自己錯在哪里,咧開小嘴哭出一聲,看到媽媽氣白的臉,趕緊把哭聲憋回去。
小吳看不下,跳起來指責大樹家的,罵她的心被狗吃了,竟然對孩子下毒手。大樹家的心里有愧,但嘴巴不想輸,于是和小吳頂撞起來,現場一片混亂。小樹家的看出大家都站在她一邊,聲討大樹家的。她怕事情鬧大,就沒有摻和,拉上小寶離開了。回到家,小樹家的關上門,辛酸潮水似的涌人心頭,她倒在床上蒙頭大哭。小寶站在床前跟著哭,又不敢放開聲,哭得一抽一抽的,很壓抑。
小寶身子弱,一場驚嚇,當晚就發燒了。小樹家的不知道,做好晚飯叫他吃,小寶坐在杌子上,頭勾著,像個病雞。小樹家的又喊一聲,小寶抬起頭說:“我不想吃。”小樹家的看情況不對,用手摸他的頭,手剛觸摸上,就驚叫起來:“小寶你發燒啦?天啊,你咋不早說啊!”
小寶說:“我怕……”
小樹家的問:“你怕啥?”
小寶說:“怕媽媽生氣,怕媽媽打。”
小樹家的把小寶摟在懷里,說:“媽錯了,媽媽不該打你!”
小樹家的開始忙碌起來,她把小寶平放在床上,拿出體溫表,甩一甩插進他夾肢窩里,叮囑他夾好了。耐心等待幾分鐘,抽出來一看,38度。真的發燒了!小樹家的用冷毛巾敷在小寶額頭上,又拉開抽屜找藥。小寶是病秧子,家里備有常用藥,三九小兒感冒沖劑、止咳糖漿、退燒藥、消炎藥都有。小樹家的吃不準小寶是感冒發燒,還是受驚嚇發燒。她重新換一次毛巾,想等一等,看溫度能否下降。藥有三分毒,能治病,但也有副作用,最好不要吃。時間走得很慢,半小時后又量體溫,還是38度。吃藥吧!小樹家的決定讓小寶吃三九小兒感冒沖劑。這是中成藥,副作用小。服藥后,溫度下降一點,人也有精神了。小樹家的心不像先前那么焦急,于是開始張羅晚飯。小寶沒胃口,吃幾口就推開碗。小樹家的沒有勉強他,她告訴小寶,餓了說一聲,她做好的給他吃。
睡下后,小樹家的默默祈禱,愿小寶不再發燒,明天不看醫生,也不用吃藥。
夜里,小樹家的不敢深睡,一會摸一摸小寶的額頭。下半夜又燒起來,呼吸也重,像拉風箱。小樹家的把小寶抱起來,又服一次藥。小樹家的不敢睡,睜著眼等天亮。天亮后,小樹家的不敢拖延,帶小寶去鎮醫院。
掛第二瓶水時,小蘭的老師帶小蘭來醫院。小蘭見了小樹家的,含淚叫了—聲:“二媽……”小樹家的忙安慰她,說:“我們家小蘭乖,別怕,有二媽呢。”小樹家的為小蘭擦去淚水,問她哪里不舒服。小蘭說:“上學的路上肚子疼,后來就拉稀。”小樹家的說:“可能是著涼,或者吃啥不衛生的東西。”小蘭說:“昨晚吃的糖醋排骨,夜里口渴我喝生水了。”小樹家的“哦”了一聲。老師見小蘭的二媽在這里,把小蘭交給她,就回學校上課去了。
小樹家的叫小寶—個人掛水,她跑進跑出,帶小蘭看醫生,又照顧她掛水。小樹家的出門時把家里的錢全部帶上,要不小蘭的藥費還沒錢付呢。
小寶的水掛完了,他和媽媽一起陪小蘭姐姐,有他們在,小蘭不孤單,也不感到寂寞。
八
大樹家的接到小蘭老師的電話,十萬火急,騎上電瓶車就往醫院趕。她不知乖閨女病成啥樣。閨女還小,沒家長在跟前,誰照顧她。老師說,小蘭的二媽在,叫她放心。能放心嗎?老師不知,昨天她們才鬧過,動靜挺大的,指望那個壞心眼對小蘭好,除非鐵樹開花老驢長角,她能不讓小蘭受罪就謝天謝地了。
大樹家的恨不能長出一對翅膀,即刻飛到小蘭跟前。
每天很近的路今天感到特別長,大樹家的趕到醫院,電瓶車都來不及鎖就往輸液室沖。跑到窗口,看到小樹家的摟著小蘭,小寶也在一旁,三個人臉上都掛著笑,好像說啥開心事,要不是親眼所見,任誰說大樹家的都不會相信。大樹家的像釘在地上,她在想如何進去,進門后第一句話說什么。
小寶看到窗外有人,再一看是大媽。他想起昨天的事,嚇得直往媽媽懷里鉆。小樹家的見小寶神色慌張,回頭看,是大樹家的。小蘭也往窗外看,大樹家的無處藏身,尷尬地對小樹家的笑一笑,就來到輸液室。伸手不打笑臉人,大樹家的笑是和解信號,小樹家的也就坡下驢,回大樹家的一個笑,開口說:“來啦,嫂子?”大樹家的回答說:“嗯哪!”
萬事開頭難,打破僵局,下面的話就好說了。大樹家的先說感謝話。小樹家的說:“嫂子,我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大樹家的點頭稱是,她問小樹家的一大早來醫院干啥。小樹家的說:“小寶發燒,這不,剛掛完水。”大樹家的臉上一會紅一會白,神態很不自然。小樹家的看出她在自責,搶先說:“小寶體弱,發燒是常事。”
大樹家的看著小寶,低聲說:“小吳罵得對!大媽對不起寶寶……”說著流下兩行熱淚。
小寶聽懂大人的話,他依偎進大樹家的懷里,說:“寶寶不怪大媽!”
小寶一句話,說得兩個大人抱頭痛哭,小蘭在旁邊也一抽一搭的。
小蘭的水掛完了,醫生來拔針,兩個大人才恢復常態。小寶說肚子餓。餓是好征兆,小樹家的趕緊帶他到街上買吃的;小蘭掛過水,肚子也好受些,她還想上學,大樹家的就用電瓶車送她。
轉天是周日,大樹家的想起小蘭看病的藥錢還沒還給小樹家的。
還錢是要上門的。自打搬進新家,大樹家的還沒到小樹家的串過門。今天上門是第一次,去時不能空手,得帶點禮物。送啥好呢,大樹家的琢磨一會,想還是買二斤排骨適中。小寶營養不好,吃排骨補鈣又養身,這是一舉兩得的好事。于是騎上電瓶車就去菜場,買回家就燒,燒好了裝在缽子里。出門時,大樹家的對著鏡子梳理一下,又為小蘭換一身新衣,這才下樓。
去的正是時候,進門看到小樹家的正往桌上端飯菜。飯是米飯,菜有兩個,一個炒菠菜,另一個是老菜幫燒粉絲。大樹家的把缽子放到桌上,揭開蓋子,肉香飄出來,小寶小狗似的抽動鼻子,說:“好香啊!”
小樹家的刮他一下鼻子,笑著羞他:“饞貓鼻子尖!”大樹家的和小蘭聽了都笑。小樹家的又裝來兩碗米飯,對大樹家的說:“嫂子,你和小蘭就在這吃吧,兩家打平伙!”
大樹家的拉小蘭坐下,說:“好啊,打平伙!”
責任編輯:楊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