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收藏隨風散

今年夏天，被人們淡忘已久的龍氏家祠熱鬧起來，在許多人的長期共同努力下，龍氏家祠終于要揭頂維修了，在簸箕灣龍家祠堂的雕梁畫棟深處，在青石板鋪就的大院外院樓上，有我青春年華住過的古色古香的小木屋。

離開龍氏家祠后，我幾次去龍家祠堂，都沒有能上到我的小木屋去，因為那屋子的樓板和屋頂都整個掉落了，四壁也垮了。我已經無法上樓去了。這次去，我照了房間的外面，十六年前那個房間剛分給我時，我用粉筆在門上寫了“夏屋”兩個字，是為了讓幫我搬行李的學生找到這間屋。時間，說它強大，它無比的強大，十六年滄海桑田，房倒屋塌，時代變遷，當年少女已經開始變成老人，為祠堂的重建作出努力的人終于能見到祠堂煥然一新的一天，當年從這里偷盜石雕、木雕出去賣錢換取享樂的人，卻已經變成了為人不齒的灰塵。

可是，時間有時也很弱小，連粉筆寫的字跡，也一留就是十六年，今天還非常清晰，讓我清楚地回憶起當年寫時的心情和想法，甚至手上的動作，如果不動它，它甚至還可以保留更長的時間。

我在簸箕灣龍家祠堂住了五年，我曾經把簸箕灣龍家祠堂我窗外的所有樹都叫白楊樹，今天從攝友們反復在龍家祠堂照的照片上細看，其實那些樹的品種非常豐富，有的居然是珍貴的藥材，有的是會豐收的果樹。

攝友們各顯身手，讓不同的人物在倒塌的龍家祠堂活動，從各種各樣的角度，用各種手法，照了許多許多龍家祠堂很有味道的照片，每一張照片都讓我在審美觀和照相技法上有許多新的感悟。尤其是那些樹，照片上他們都還青枝綠葉，頑強地生長著，不管人世如何轉變，他們照樣開自己的花，結自己的果，讓人心中有了一種感動，有了對生命的期待。同時，更讓我深刻地感受到美的無處不在，我責備自己當年天天住在那里時，沒有更細致地去體會它的美，祠堂里有許多精彩的細節，我當年是視而不見了，它一直保留著許多珍貴的東西，等待著我今天的發現嗎?對我來說，攝友們在我住過五年多的地方照的這些照片，不僅是我的攝影技術教材，而且也讓我轉變了觀察事物的方法。

同樣的景物，你可以用寫實的，歷史的，抒情的，荒誕的，虛構的，宏大的，細部的等等多種眼光來觀察它們。同樣的景物，因為早上、下午、正午的不同光線，會有不同的意境和影調，更不要說四季的輪回讓它的色彩不同，它們每天都可以為我們提供一小點溫暖、一小點意義、一小點不同尋常的美，讓我們從發現它們的美中品嘗到一剎那的幸福。面對窗外的春天，回想當年，我還是原諒了自己當年把所有的樹當做楊樹的無知。

龍家祠堂要修復了，我最后去看我的小木屋時，攀爬上去的工人告訴我里面的擺設就和我當年離開時一樣，房間里依然有我寫的大字，四壁依然留有我當年留下的畫和自己動手做的裝飾品，工人還在房間里撿了一沓我留下的字紙給我，其中有我十二年前留下的手稿，有學生的試卷，一把學生在教師節送我的塑料花，還有我用明信片折疊的紙房子。這間紙房子，是大學時和我朝夕相處的朋友們從遙遠的大城市給我發來的問候，書寫這些明信片的人不少今天已功成名就。在那些孤寂的日子里，我幾乎天天都要到收發室看有沒有我的信件，我將這些明信片折疊的紙房子，放在書架上，讓我的小布娃娃住在里面。這些明信片曾替我遮擋過情感的風風雨雨，今天依然給我一種激勵，這些舊日給過我大歡喜的明信片，被我細致收藏起來。

一位沒見過面的朋友來我博客上看到了我發在網上的“夏屋”照片后，突然打電話來告訴我，九六年，也就是我們剛放棄龍家祠堂作為校舍的那年，他去參觀過龍家祠堂。那時，房屋都是完整的。他告訴我的信息讓我久久不能平靜。

他說：我到龍家祠堂參觀時，進到了那些房間，我還發現了不少房間主人留下來的東西，我在一間房子里發現了雷平陽的書法作品，被裱在一個房間的木板上。我告訴他：那個房間應是小說家黃代本的房間，詩人雷平陽會來看望他，我們上課時，雷平陽就在他房間里寫字，寫了就貼在木墻上，寫的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虛空世界，悉心自我”、“禪”、“佛”等字。

這位未見過面的朋友告訴我：我上樓就看到一間屋子門上有“夏屋”兩個粉筆字，我看到你在網上發的那張照片，才知道那房間過去是你的房間，你房間有一塊板壁居然是云南著名書法家陳榮昌寫的匾。

我回答他：是的，上面寫了“燕天昌后”四個字，我非常喜歡。我就告訴他那匾是如何到了我房間的。一天，我發現我房間有老鼠進進出出，我在老教師的指導下，檢查了房間，原來，屋子的外墻有一塊板壁朽了，破了一個洞，老鼠從此進進出出，我急忙去找木匠師傅來修理房間。木匠師傅來看了，搖搖頭說，是要換下這塊板了，可是，哪里去找這樣大的一塊板呢?過了幾天，木匠師傅見到我，就說，我找到塊大板了，一會兒來給你換上。果然，他扛了一塊古色古香的燙金黑字的木板來到我房間，我在一邊認了一下那木板上的楷書字，上面有四個字，我不解其意，最清楚的是有“封”、“丸”二字，這兩個字讓我覺得有點不舒服，用老師們的說法是有點陰氣，我就央求木匠師傅給我換一塊。木匠師傅重新拿來了一塊板，上面書有溧亮的“燕天昌后”四個字，我覺得這是一種祝福，下面題著陳榮昌書。我非常喜歡，我琢磨著那字的含義和結構運筆，感覺很不錯，就特別請師傅把那些遒勁有力的字放在外面，他撤下了那塊破了洞的雕花木板，用錘子把“燕天昌后”匾釘在我的房間。

后來，我在書法字典上知道寫字的陳榮昌先生很有名氣，于是心里琢磨著，也許還有許多名人的書寫匾還在校園里一些地方放著，也許，師傅開始拿上來的那塊板也是名人所書，我就去找木匠師傅探問。

他告訴我，開始拿上來那塊板已經被他用在別的地方了，還有許多寫了字畫了畫的木板收藏在我們樓上最邊上的那個房間里，我于是纏著他給我鑰匙，要去仔細看看，說不定還有更多的名人書法作品，那應該是有文物價值的東西。

但是，當我拿了木匠師傅的鑰匙獨自進到那個房間后，看見房間里全是木料，一些巨大的木方下面，有一些老房子上拆下來的刻字雕畫的木板和雕花鏤空的門窗框，但是木方太重太大了。許多木板和精美的門窗框已經被壓壞了，我根本就動不了那些隨時可能滾動的方，那個房間因為重物所壓，樓板已經搖搖晃晃的了，地板馬上要掉下去的樣子，我踩上去就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加之我一進去，就驚起一些在里面做窩的鳥兒來，一時灰塵彌漫，鳥羽翻飛，我只好退了出去。

上個月，我陪文管所丁長芬女士到處打問未被改造前龍家祠堂的建筑細部情況時，我知道我錯過了全部細部，那細部有許多年就是被壓在那些木方下面的，那些雕花構件很有藝術價值，那些木匾也是有非常價值的，留到今天，是很有些值錢的，看丁長芬踏破鐵鞋無覓處的辛苦，我有點兒后悔自己當年沒有更多的勇氣和興趣去細探那些“寶貝”，哪怕照幾張照片也好，即使仔細地看看它們，也能為這次的修復提供清晰的參考。

這些精美的雕花構件和有文物價值的木匾有一些被木匠師傅用作材料，來維修房屋了，有一部分被盜出去賣了，賣到了什么地方，也因盜賣者已經死亡而無法查考，我房間的“燕天昌后”卻留存了下來。我琢磨著被木匠師傅用來維修房屋的那些匾應該還有留存，果然，六月一日上午，在工人們對過廳樓的無關建筑進行拆卸時，意外地在板壁上發現了有字的木板，施工人員告訴了丁長芬，丁長芬要求工人更加小心地拆卸，緊接著又在旁邊發現了幾塊有字的燙金木板。拆卸下來后，丁長芬一辨認，就確定是龍氏家祠原以為已失落的兩塊重要的匾，其中一塊是蔣中為龍云母親所題的“封鲊丸熊”，正是木匠師傅開始時搬來給我換朽木的那塊讓我認為有點陰氣，后來換成“燕天昌后”的那一塊匾。

這位未見過面的朋友在電話里說：我發現“夏屋”是一間特別的房間，一個女孩子的房間，房間的一面板壁被用彩紙剪貼的抽象畫裝飾起來。

我在電話里告訴他：因為房間的板壁太陳舊，逼我必須裝飾一下。其中有一面板壁的圖案凋零得特別的嚴重，而且多是無頭少手少腳的動物人物圖案，一幅美麗的天鵝戲水圖，天鵝沒有頭和翅膀，顯出恐怖的模樣，每天對我哀鳴。雕梁畫棟的山水鳥蟲，高山大河，松樹牡丹，梅花竹叢，也陳舊斑駁凌亂得讓人徒增傷悲。我才來時就裝裱了房間，我已故的學裝修的大兄弟夏洪和我一起裝裱時，他突然非常不耐煩地丟了已經刷了糨糊的紙張，發起脾氣來，說這樣高的空間，這樣破的房間，這樣暗的光線，要處理得讓人感覺好一點，真要把人累死，還是讓他們給你換間明亮一點空間低一點的房子吧。

但是，明亮的房間哪里有?即使有，也是別人的。最終，我們還是得面對現實，慢慢地把房間裝裱起來，用白紙裱了墻，在一面墻上用彩紙做了很隨意也很現代的裝飾貼在上面，房間頓時生動亮麗起來。我們一起到松山上采來許多野花野草，我按照兄弟教我的辦法，將它們制作成干花和孔雀毛一起粘貼在靠走廊的墻上，它們映得我的小木屋滿室生輝。

這位沒有見面的朋友在電話里繼續說，我對你的房間印象太深了，房間對門的一面墻上，有一幅書法作品，我記得是：如今此路已慣，余心悠然。這位朋友說的“書法”作品，那不能說是作品，是我涂鴉亂寫的，我平生最怕寫字，那時，因字寫得差，而我又當上了教書先生，必須每日寫黑板，為了在學生面前有點威信，我就堅持練毛筆字，結果還是脫不了我的字體，那時將這句話寫在自己閨房的板壁上，是因為我太喜歡這句話了，而且我房間不會有人進去。我偶然在一個朋友的留言本上看到這句話，突然被打動，住到這樣一個幽靜古雅的地方，我就更對這句話產生了心情，把它寫在墻上，有點兒自勵加自我調節情緒的意思在里面。

這位未見過面的朋友在電話里告訴了讓我自己也遺忘了多年的收藏，他說：你在一面墻上貼了幾幅小畫，其中一幅是《王子復仇記》里的奧菲利亞。

奧菲利亞?我在電話里非常吃驚：我沒有貼過奧菲利亞呀。我是在房間里貼了幾幅畫，但是奧菲利亞?我好像沒有印象呀。

朋友在電話里形容了圖畫的畫面：是奧菲利亞漂浮在水面，有許多綠色柔軟的水藻和鮮美的花瓣簇擁著她。

我想起來了，還是在上大二時，一次我在夏洪收集的畫片中看到這樣一幅畫，畫中一位微笑的美女漂浮在水面上，美女膚色透明粉紅，周圍水波蔚藍，芬芳艷麗的花瓣簇擁著她，藍天白云倒映在水面，嬌媚的美女仿佛酣睡在春天的水里，在明媚花朵的身邊，緩慢地順流而下，她仿佛是個高明的游泳者，是一個水中的天使在貼著水面飛翔。

我被那幅畫打動了，就向他要了來，一直收藏著，自己有了房間，就和夏洪一起把它貼在墻上。但我真的不知道那美女是奧菲利亞，如果是奧菲利亞，那該是落水的奧菲利亞，原來這樣一幅美麗無比的畫畫的是死亡，是令人心碎的死亡。友人電話里告訴我的信息讓我愣住了，我心中的自由美麗的飛翔。生動鮮活的生命，原來是死亡的畫面，是美麗的青春的迷亂呀，我的天，如果我知道這美女是落水死亡的奧菲利亞，如果當年我知道畫的是名劇中發瘋死亡的美女，我會收藏這張圖片嗎?我再怎么喜歡這幅畫，我也會認為它太陰氣，不會放在房間墻上的。畫面中的美女生動美麗，好像在水中游戲，我如何知道她游戲的是死亡。

聯想起當年和我一起裝飾屋子的夏洪，也如奧菲利亞一樣，帶著他的全部夢想在最美好的青春年華順水漂到了遠方，我拿著電話，禁不住淚如雨下，好久好久沒有說話。生命的死結我的大兄弟終于沒有解開，我在人間一次次地突然想起那天上的人，猶豫了又猶豫是否要保存關于他的全部記憶，我一次次在心靈里按動刪除鍵，當刪除鍵“嗒”地響起，我就在骨頭上劃下了一道一道的深痕，一節骨頭和一節骨頭，環環相扣成花環，生生世世不得解開。但愿他已經順水漂流到了天堂，漂到了他向往已久的地方。

這位沒有見過面的友人在電話里說，讓我吃驚的是還有一幅原創的美術作品，雖然沒有畫完，但真是太好了，我本來想揭下來，因為在墻壁上粘貼得太緊，我沒有成功。我想起來了，在夏洪的畫里有一幅原創工筆畫，我一看就喜歡，畫的是一只美麗的鳳凰在火中涅槃。

作品非常明麗，色彩隆重，再生的火鳳凰上面是天使的臉，鳳凰的美麗寬大的翅膀和火焰的藍的、紅的、黃的不同層次的美麗色彩交相輝映，契合我那時斷翅方識滄桑恨的心情，希望自己在失敗和挫折中新生，重生一個堅強完美的自己。

工筆畫我是可以臨摹的，那些年偶爾我也畫畫，畫不好的地方就讓家里能手代筆吧。但是，自從夏洪出了事故后，我就不再對畫畫有絲毫興趣，甚至因為他非常長于唱歌，我也就不再唱歌了。那一年我初分到偏僻的簸箕灣，非常想念朋友，當時，電話不通，也沒有網絡，我就勤奮地和大學時的朋友們通信。九一年新年快到了，因為好友瓊讀書時就非常喜歡弟弟寄給我的手繪賀年卡，她曾經從我手中連哄帶搶地拿走我兄弟每年寄給我的手繪賀年卡，我就想著給女友們來個驚喜。于是在陰暗的房間里擺起了畫具，請夏洪照那幅畫描好線，我自己照原作填色，技術活他做，非技術活我做，我復制了許多張《鳳凰涅槃》寄給朋友，她們都非常喜歡。貼在我房間里這一幅，是我填錯了色，沒有給朋友們寄去的。收到那幅畫，反應最強烈的是瓊，瓊居然查114，輾轉問到了我父親單位的電話，那時家庭電話是幾乎沒有的，她讓我父親轉告我，星期天到我父親單位等她打電話給我，那是一種多么欣喜的等待呀。遠在海南的她的聲音是那么溫柔，她說：你的文筆和畫那么好，收到你的信，我非要打個電話回報你。瓊在電話里笑著，笑聲那么感染人，她向我絮絮叨叨地說著話。那時父親辦公室外的梅花是如何搖動的，我現在都還記得。九八年春節時，她還打電話告訴我，夏洪當年寄給我的賀年卡和我畫的鳳凰她都依然收藏著，我在電話里聽著，在電話這邊悄悄流淚，最終我還是沒有告訴她夏洪已經不在人世的消息，我怕影響她的收藏感覺。

當我們畢業十五年同學會時，無論我們大家怎樣地找瓊，就是找不到她了，我是電話信件伊妹兒都用了，她父母家丈夫父母家，她的工作單位，她丈夫的工作單位，我都聯系過了，還讓海南的網友幫我去找過，以后幾次到海口，我還親自到她過去留給我海口地址去找她，但是那街道已經不存在了，所有人都沒有和她聯系上。琴說，可能她是出國了吧，要不然，她是非常重感情的，在電話很少電話費很高的時候，都是她在主動給大家打電話。我們都還在等待著她和我們聯系，她如果去了外國，還把收藏了多年的那些原創卡片畫帶著嗎?

這位沒有見過面的友人在電話里說，墻上還有一幅肯特的版畫。我想就是這一幅了，我還向夏洪要了一幅版畫，畫的是一個孩子在群山之巔，手捏一枝綻開新芽的嫩枝，仰望蒼穹，好像在祈禱，那個小孩很小，眼神和身體語言都像在渴念上蒼的拯救。我是被那小孩的認真和虔誠感動了，一直收藏著那幅畫。

這位沒有見過面的友人在電話里說，我當年被你的房間迷住了呢，我照了你的房間的字畫，非常吃驚這樣的地方，居然住著能寫會畫的女子。不好意思，我對你有過想象的。今天在網上看到你的文字和圖片，沒有想到你比我想象的還有才華。向你問好，我照的你房間的照片，當年是用膠片照的，如果找到膠片，我一定洗了給你寄去。

電話放了后，我心中久久難以平靜。我祈禱：春天的涅槃、鳳凰的涅槃、生命的涅槃有奇跡展現。我祈禱：靈魂永遠自由!夢想永遠真實!愛情、親情、友情永在!我祈禱：在人間的幸福，在天堂的安寧。

責任編輯：顧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