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米東風暫且收了外出的心,在家里坐等人們給她介紹對象。好比一架風箏,爹當年把她放了出去。風箏風也乘了,天也上了,系風箏的線卻還牽在爹的手里。爹說一聲收,就把風箏收了回來。米東風意識到了,她的命運面臨著一個新的轉折。至于往哪里轉,恐怕還是一個未知數。還拿風箏作比,牽風箏的線雖說沒有斷,但這風箏不是那風箏,今日的風箏與往日的風箏已無法相比。不管風箏飛得再遠,放得再高,遲早是要落在地上的。這是不是她米東風的宿命呢?
米東風哪里知道,爹為她張羅著介紹對象,從年前就開始了。過年是一個好時機,因為外出打工的年輕人都從外邊回來了。現在干什么都愛拿資源說事,米廷海也把資源的說法學會了。拿搞對象的事來說,兩方面的資源必不可少,一方是男孩子,一方是女孩子。平日里,男孩子和女孩子都在外地打工,本地的資源就無法實現對接。過年時,兩方面的資源都回來了,對接就有了機會。米廷海瞅準時機,早早就行動起來。他穿上新衣,圍上新圍巾,戴上新帽子,把自己收拾得像一個過景的新郎倌一樣。他在兩個口袋里都裝了名牌子的香煙,看見熟人,就把香煙遞上一支,跟人家拉一會兒話。他并不是一上來就說到他閨女,就讓熟人給他閨女介紹對象,那樣會顯得太直白、太急切,好像他的閨女嫁不出似的。他把主題隱藏著,先說些別的話,問問人家孩子的情況。等熟人問到他的孩子了,他才裝著順便把女兒米東風的情況說一說,托請人家幫米東風介紹一個對象。遇到這種情況,熟人一般是不拒絕的,香煙還叼在嘴上,并不取下來,嘴的另一邊不耽誤說好,好。每說一個好,嘴角就冒出一股煙。風一吹,煙就散了。米廷海清楚,這樣托人給米東風介紹對象,別人當回事的概率很低,他托給十個人,能有一兩個上心就不錯。可是,米廷海不這樣做又不行,有棗無棗打三竿,興許能打下一顆棗來呢!他們這地方的規矩,給自己的孩子找對象,必須通過一個媒人。有媒人牽線,雙方的父母才不失尊嚴,才有回旋的余地。沒有省略媒人,直接給自己的孩子介紹對象的。若有人看上了一個小伙子,直接給自己的女兒介紹,不把人的嘴笑成兔子嘴才怪。
年前的集市最熱鬧,米廷海愿意到集市上走一走。他關注的不是年貨,而是從城里打工回來的小伙子。在平常日子,到鎮上趕集的多是一些老頭和婦女。年集就不一樣了,集上一下集中了不少生機勃勃的小伙子。那些小伙子穿得都很周正,神采都很飛揚,花錢也很大方。看到一個小伙子,米廷海就禁不住把人家打量一下,并把小伙子與米東風聯系起來。趕年集使米廷海的信心增加不少,他相信,滿大街的小伙子,一定會有一個適合做他的女婿。
米廷海除了廣泛地托人為米東風介紹對象,他還有目標地做一些打聽工作。打聽到鄰村誰家的兒子還沒有對象,年齡又和米東風相仿,就專門托人,找上門去,為米東風牽線。張莊有一個張小伙,大學畢業后卻沒有找到工作,東一頭西一頭在城里漂泊。米廷海認為張小伙對米東風來說是合適的,張小伙的學歷雖說高一些,但找不到工作,掙不到錢,學歷高有什么用!不料媒人跟張小伙的父母一提,差點被人家的父母趕了出來。張小伙的父母認為,這簡直是對他們張家的侮辱,他們的兒子就是打一輩子光棍,也不會娶米廷海的閨女做老婆。李營有一個李小伙,初中畢業就到城里打工去了,跟著姐夫在城里開大貨車。米廷海在年集上看見過李小伙,李小伙手上戴著金戒指,脖子上掛著金鏈子,看樣子錢掙了不少。只是李小伙的形象差一些,短胳膊短腿短脖子,卻有一個大肚子。大學生攀不上,只能退而求其次,李小伙這樣的也湊合吧。米廷海新托了一個媒人,塞給媒人兩盒好煙。這個媒人對米東風的情況有所了解,知道李小伙不會要她。只拿到兩盒煙,媒人不會跑那個腿。媒人提出,讓米廷海出一點中介費。媒人說:現在是市場經濟時代,買地要中介費,買房要中介費,介紹對象不出中介費也不成。米廷海給了媒人一百塊錢,說有情后補。媒人說:好事成雙,你給個單數算咋回事!米廷海心想這個媒人手夠長的,嘴上卻說自己糊涂了,給媒人又掏了一百塊錢。媒人越過了李小伙的父母,直接找到了李小伙。李小伙聽說給他介紹的是米東風,立即哈哈大笑,就差把人嘴笑成兔子嘴。媒人指著李小伙,說看把你小子樂的,你說吧,你怎樣謝我。李小伙說:我還謝你呢,不甩你兩個嘴巴子就算不錯。媒人說:米東風技術一流,你要是娶她做老婆,她一定能把你的硬柿子伺候成軟柿子,再把軟柿子伺候成硬柿子。李小伙說:聽你這樣說,你是不是把米東風的技術領教過了。媒人哎了一聲,說不要瞎說,我是受米廷海之托,來給你介紹對象的,同意不同意,你說一個準話,我好跟米廷海交代。李小伙說:你就這樣跟米廷海說吧,我要是在城里碰見米東風,老鄉見老鄉,玩一把還可以,想給我當老婆,滾她的十萬八千里去吧。媒人說:好,有你這句話,我就可以向米廷海交差了。
媒人給米廷海留著面子,并沒有把李小伙的原話學給米廷海,只說李小伙不同意就完了。米廷海沒有細問李小伙為什么不同意,更不敢問李小伙說了什么話,他怕自討沒趣。他在心里反復對自己說:米東風是個好孩子,好孩子。至于米東風在城里做的是什么樣的工作,米廷海是明白的,但他從沒有問過米東風。他怕傷了女兒,也怕傷了自己。他所能做的,就是使勁欺騙自己。欺騙自己可以,哪怕把自己騙得自己追著自己的尾巴轉,都沒人管他。想騙別人就不那么容易。花開不能在屋里開,花開只能在太陽底下開。一朵花是黑,還是白,十里八里的人誰不知道呢!連托兩個媒人給米東風介紹對象都不成,使米廷海的緊迫感又增加了幾分,也促使他繼續下調給米東風找對象的標準。反正他下定了決心,堅決不許米東風再外出了,千方百計也要給米東風找一個人家。人說世上的路有千條萬條,他給米東風找不到別的出路,好像只有嫁人才是唯一的正確選擇。
之后,米廷海又給米東風找了一個對象,是王樓的王新開。王樓離米廷海所在的村莊只有三里路,米廷海早認識王新開。以前米廷海之所以沒把王新開列為備選對象,是覺得王新開的個人條件和家庭條件都差一些,他把眼皮底下的王新開排除在外了。王新開只上過四年小學,所認識的一些字恐怕早就變成了死螞蟻。王新開也出去打過工,進過磚窯,下過煤窯。但他在外面總是干不長,轉一圈就回來了。他除了學會了喝酒,打牌,沒掙下什么錢。別人家的房子不知翻蓋了多少遍,從草房到瓦房,從瓦房到平房,又到樓房。他家的房子呢,只把草頂換成了瓦頂,弄了個驢屎蛋子外面光就拉倒了。王新開的爹不在了,家里還有一個老娘,和一個身有殘疾的弟弟。王新開虛歲二十四,比米東風小兩歲。王新開的娘也很著急,也是到處張羅著給兒子找對象。米廷海把為米東風找對象的標準一降再降,降到王新開這一級,王新開才收盡莊稼露出草一樣顯現出來。米廷海重新把王新開掂量了一下,覺得王新開并不是沒有一點可取之處。王新開的身體是結實的,個頭也不低。他的弟弟王新會有殘疾,他一點殘疾都沒有。王新開家是比較窮,但窮有窮的好處。窮人家的孩子找對象才不那么挑剔,才會把娶到的媳婦當寶貝,才會踏踏實實過日子。米廷海也有不明白的地方,他和王新開的娘都急著為自己的孩子找對象,王新開的娘為何不托媒人到他們米家求親呢,難道一人著急,只顧往遠處打量,反而把眼前的風景錯過了?有心托人去找一下王新開的娘,暗示她主動到米家求親,又怕彎子繞多了費事,畫虎不成反類犬,不如自己托媒人到王家說媒好一些。
米廷海這次托的媒人不是一般的人,是村里的村長。米廷海知道村長愛喝酒,一張臉三天兩頭喝得像新鮮的牛肝子,兩天不喝酒,急得就差拿自己的臉當下酒菜。這天午前在鎮上,米廷海一把將村長的手拽住了,說:一把手,今天中午我請你喝酒。村長把米廷海看了看,說:你喝酒不行,咱倆喝不起來。有啥事,你只管說吧。米廷海說:我請你喝酒,你都不給我面子,我還有啥可說的。你說我喝酒不行,我認為你是看不起老百姓。就你那點酒量,跟你爹比差遠了。我跟你爹在一塊兒喝酒的時候,你還光著屁股在泥巴窩里摸泥鰍呢!村長說:你先別吹,你說你能喝多少吧?你知道吧,現在是數字化時代,干什么事情都要量化。米廷海說:我不懂什么量化不量化,反正你喝多少,我比你一點都不會少。村長認為米廷海態度還可以。
在一個小酒館剛坐下來,村長說:我知道你找我說什么事,你先不要說,看我猜得對不對。米廷海前后看看,見沒人注意他們,讓村長說說看。村長示意米廷海把頭靠近他,他把米廷海的耳朵咬了一會兒。村長嘴里哈出的熱氣弄得米廷海的耳朵有些癢癢,但村長這種跟他很貼耳的樣子又讓他覺得受用,這會兒他倒希望在小酒館喝酒的人能注意到他們,看看他們村的村長就是這樣跟他說話的。村長把耳朵咬完了,才把聲音放大,問:怎么樣?米廷海表示服氣,說:選你當村長真是太對了,村民有什么事都裝在你心里,你真是一個人民的好村長。酒還沒上來,用陳年的粗茶梗子沏成的茶先上來了,米廷海端起一杯茶,說來,我先敬你一杯茶。村長不喝茶,說喝茶算什么,一股子馬尿味兒。米廷海扭頭催服務員快點上酒。酒是村長點的,是村長平日里愛喝的一種酒。酒上來后,他們二人“鏘鏘鏘”連著碰了三杯。村長說:你不用說,我就知道你已經選好了目標,而且我知道目標是哪一個。這次村長沒再咬米廷海的耳朵,夾起一塊涼拌的豬耳朵放在嘴里嚼。把豬耳朵嚼碎咽了下去,村長才說:王樓的王新開,對不對?米廷海本來也要夾一塊豬耳朵吃,聽村長這么一說,他的筷子走到半道就停下了,兩眼瞅著村長。村長說:你不要看我,我又點到你的穴位了吧。米廷海說:村長,你太厲害了,太有水平了,看來這個事兒求你真是求對了。村長說:對不對還很難說,這個媒人我恐怕當不了。你們兩家離得太近了。做親戚宜遠不宜近,太近了互相知道底細,倆眼齊睜著,親戚就很難做成。我的話你明白吧?村長一說到底細,米廷海就明白了村長話里的意思。村長所說的底細,當然是指米東風的底細。相對他這個當爹的而言,米東風的底細就是女兒的底細。對于女兒的底細,他知道,又不知道。不管是知道的,還是不知道的,他都諱莫如深。他沒說明白不明白,只跟村長說:來,喝酒。又說:這個媒人我只能請你當,誰讓你是村長呢!你當村長,就得為老百姓辦事。米廷海拿出二百塊錢,往村長手里塞。村長不接,說這樣不好。米廷海改把錢塞進村長的口袋里,說:這是一點小意思,等你把媒說成了,我會重重感謝你,我們一家都會記著你的恩德。村長的口氣有所松動,答應去說一下試試。米廷海特別交代村長,千萬別對別人說是他托了村長,若是被王新開知道了,會太長那小子的志氣。村長說:你這話多余,我罰你一杯。
二
村長自有村長的招法,不知他使用了什么招法,王新開沒有完全拒絕,磨磨嘰嘰,答應與米東風見個面,談一談。當村長把話回給米廷海時,米廷海并沒有顯得太高興,反而是一副苦樣子,說:說實在話,我對王新開那孩子并不是很滿意。村長差點罵了米廷海,說賣方買方都是你,你的舌頭就來回轉吧。我告訴你,過了王樓這個村,就沒有第二個王新開了,到時候你后悔都來不及。王新開是娶米東風當老婆,又不是娶你,你滿意不滿意有什么關系。你打聽打聽,天下的丈人爹有幾個對女婿滿意的。你要是猶豫,我就不管你的事了。米廷海差點拉住了村長的胳膊,說別呀,你說個時間,讓兩個孩子見個面吧。我還要聽聽我們家東風的意見,這是關系到她一輩子的大事,她點頭了才行,她要是不點頭,誰都不能按她的頭。村長揮了一下手,把米廷海的話斬斷了,說拉倒吧你,我還不知道你肚子里有幾個屁。你跟別人不說實話,跟我也不說實話。什么東風點頭不點頭,一切還不是你說了算。要不是你死要面子,非要給東風找對象,東風才不會在家里待著呢!米廷海說:好好好,別說了,一切都聽你的還不行嘛!
米廷海以前托人給米東風介紹的幾個對象,因遭到回絕,米廷海瞞得嚴嚴的,沒有給家里人說。打碎的牙往肚里咽,米廷海還咽得起。降格降到王新開這里,王新開沒說不跟米東風見面,米廷海才回家對米東風講了。米廷海剛提到王新開,妻子就說:不行不行,那孩子沒啥出息。米廷海皺起了眉頭,狠狠剜了妻子一眼,并把手一揮,像村長斬斷他的話一樣,把妻子的話斬斷了,說:你知道什么,不許亂插嘴!妻子的樣子很不服氣,說:他娘是個老猴精。米廷海繼續壓制妻子,說:你有完沒完?你要是了解情況你說吧,我不說了。你走吧,該干啥干啥去。妻子身子動了動,卻沒有走。她的脖子梗了一下,仿佛在說:我不走,事關我閨女的大事,我干嗎不能聽聽。米廷海強調,王新開這個對象,是村長親自介紹的。作為全村的行政一把手,村長輕易不會為別人介紹對象。村長為誰介紹對象,就是對誰的信任,這本身就是一個榮譽。村長站得高,看得遠,他看人不會看錯。村長既然親自出馬為米東風介紹了王新開,起碼表明王新開這個人是不錯的,是有前途的。米廷海說,他也認識王新開,對王新開的情況知道一些。他說王新開是一個身體健壯的人,挑百八十斤的擔子恐怕不成問題。這從王新開走路的姿勢就看得出來,他走路一步是一步,每一步都踏得很實。王新開還是一個可靠的老實人,他外出打工沒掙到錢,正好說明他人老實。說到這里,他緊接著的思路是,凡是掙錢多的人,都不老實。他突然剎車,沒有沿著這個思路說下去。因為他想到了眼前的米東風,要是把話說出來,就等于把米東風捎到了。米廷海說他承認,王新開的家庭條件是差一些,但條件差不怕,條件是可以轉化的。有句話說得好,“不怕家里窮,就怕兩口子擰不成一股繩。”只要擰成一股繩,就可以由窮轉化成不窮。他又舉自家的例子,說他們家十幾年前家庭條件也很差,現在不是不差了嘛!
爹說了這么多,米東風只能聽。出去打工多年,她對鄰村的情況一點兒都不知道。她不但沒見過王新開,對王新開這個名字也是第一次聽說。聽爹的話味兒,爹對王新開已經很滿意。爹不是站在她的立場上,對王新開進行挑剔。爹好像站到了王新開的立場上,在說服她嫁給王新開。爹說村長是媒人,她沒看見村長,也沒聽見村長說一句話。爹的做法倒更像一個媒人。爹說完了,讓米東風準備一下,跟王新開見一個面,談一談。米東風問怎么準備。爹說:你不用化妝,也不用灑香水,穿一般的衣服就行了。有一點要記住,不管他問你什么話,你先過腦子后過嘴,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一句都不要說。娘說:你說話得硬氣一點,不能老是順著他的話說,得讓他順著你的話說。你問問他,人家的房子都翻蓋了,他家的房子為啥沒翻蓋。談不成就不說了,要是兩個人都沒意見,你得提出一個條件,讓他和他娘分開過。要是他娘跟你們在一鍋里耍勺子,你們連一天都不會安生。
米東風和王新開見面的日子定下來了。米廷海提出,讓王新開到他們家里去。他們這里的規矩,相親的男女第一次見面,必須是男方到女方家里去。這個規矩是要求男方放低姿態,也是上門求親的意思。同樣從這個意義上講,沒有女方到男方家里去相親的,世上只有鳳求凰,而沒有凰求鳳的道理。如果有女的跑到男家去相親,那就顯得太沒價值了,只會被人看不起。米廷海的想法是,他們家有樓房,有客廳,有沙發,條件是優越的。優越的條件,加上是主場,會給米東風帶來心理上的優勢。同時會給王新開帶來心理上的壓力,讓他明白,他不過是一個窮小子,能找到一個老婆就該謝天謝地。村長派人把話過給王新開,不料王新開堅決不同意到米家與米東風見面。至于為什么不愿去米家,王新開沒說出理由。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也許不需要理由。王新開還提出,除了不在米家和米東風見面,也不到集上和米東風見面,凡是人多的地方他一概不去。那么,王新開選擇什么地方和米東風見面呢?他選擇的是南河岸邊一座老式廢棄的磚窯,磚窯的窯洞子是空的,他可以在那里和米東風見面。米廷海一聽王新開選擇的是那么個鬼地方,心里悸了一下。前年秋天,窯洞子里發生了一樁命案。當地的一個閨女被人在窯洞子里強奸了,掐死了,還堆上玉米稈子把尸體燒得頭不是頭,臉不是臉。王新開又不是不知道窯洞子里發生過命案,他干嗎要挑那個地方跟米東風見面呢,他懷的是什么樣的心理呢,真是不可思議。米廷海當然不同意讓米東風與王新開在那個殺人焚尸的場所見面,他說那個地方太不吉利。就這樣,雙方還沒見面,較量就開始了。較量的結果,米廷海作出了妥協。王新開說了另一個相親的地方,是在南河的河坡里。王新開放出話來,他說的這個地方,如果女方再不同意,這個面他就不見了。米廷海好不容易給米東風找了這么一個主兒,他可不愿意輕易放棄。就這樣,米廷海作出了妥協,同意讓米東風赴河坡與王新開見面。
南河是一條活水河,河里的冰已經解凍,河水緩緩地從西向東流去。河堤高高的,河坡很寬展。人從河堤上走下河坡,就被河堤擋住了。河坡里上面是枯草,下面是新生的草芽,踩上去軟軟的。米東風和王新開在河坡里見了面。米東風是由娘護送到河坡里去的。王新開是一個人來的,他的娘沒有來。米東風和娘上了河堤,見那個叫王新開的人已經站在河坡的水邊等她們。讓王新開先到,這是米廷海的主意。米廷海站在他家二樓的走廊上,看見王新開從東邊的路上走過去了,才通知她們娘兒倆出發。娘對米東風說:下去吧,那個人在那兒等你呢。米東風看了看娘,站在河堤上沒有動。娘只好走下河堤,帶著米東風向河坡里走去。河坡的坡度矮矮的,一點兒都不難走。但米東風走得很慢,好像每一步都有些猶豫。娘說:你看,我說不讓你穿高跟鞋,你不聽話,這下你知道了吧!米東風意義不明地搖了搖頭。走到離王新開只有八九步遠的地方,王新開還背著身子,沒有回頭。王新開的樣子像是在看水。米東風的娘站下咳嗽了兩聲,王新開才有些不情愿似的慢慢回過頭來。娘問:你是王樓的吧?王新開說是。娘又問:你娘沒跟你一塊兒來嗎?王新開說:她來干什么,我沒讓她來。娘說:這是我閨女米東風,是我們村的村長給你們牽的線,你們談談吧。娘把身子閃開,把站在她身后的米東風讓出來。娘又對米東風說:你們說話吧,我先回去了。娘把米東風的衣袖摸了一下,順來路向河堤走去。米東風回轉身望著娘,見娘也正在回過頭看她。母女倆的目光只碰了那么一下,娘的臉就趕緊轉了過去。娘在河堤上很快消失。
河坡里只剩下王新開和米東風兩個人時,王新開向米東風走得近一些,似乎一伸手就能摸到米東風的臉。在看米東風時,王新開的目光是大膽的,他把米東風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把米東風的全身都看遍了。不少人都說,米東風在城里當雞。王新開要看一看,在城里當雞的人是什么樣子,當雞的女人和不當雞的女人到底有哪些區別。王新開看來看去,把米東風和雞怎么也聯系不起來。他家里養的就有雞,公雞母雞都有,整天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他對雞再熟悉不過。眼前的這個米東風,哪里有一點雞的樣子呢!米東風上身穿的是一件棗紅色的短呢大衣,下面穿的是束腿牛仔褲,腳上穿的是深勒栗色高跟皮靴。米東風是小巧的身材,她的高跟鞋雖然讓她顯得高一些,但如同小姑娘踩在高蹺上,舉得愈高,愈發讓人覺得小巧。這樣小巧的身材容易惹人抱,似乎輕輕一抱就能抱起來。米東風頭上包的是一塊乳白色的長條羊絨圍巾,她把圍巾的中間部分包在頭上,并包住耳朵,把兩端從脖子里繞過,再甩到身后。長風順河坡走過來,把她的圍巾掀了一下,又掀了一下,有一次把圍巾一端掀到胸前去了。米東風捏起圍巾一端,再把圍巾放至身后。趁風替王新開掀開了米東風頭上的圍巾,王新開把米東風的臉、耳朵和脖子都看清了,怎么說呢,如果用一個字來說明米東風長得如何,那就是白。米東風的臉白,脖子白,連耳朵都是皙白的。米東風露在外面的部分就這樣白,不知她裹在衣服里面的身體白成什么樣呢!他們這里夸一個女人長得白,往往拿白面作比喻,說某某白得像是用一塊玉般的白面捏成的。在王新開看來,用白面比喻米東風恐怕差點勁,再白的白面也捏不成米東風這樣的。怪不得米東風到城里能掙到那么多錢,米東風確實有特色,確實有吸引人的地方。米東風身上還有一股一股的香氣冒出來,王新開說不來是什么香,反正就是香。他張開了鼻翅子,香氣卻沒有了。他不再特意去聞,香氣卻又撲過來。這種若隱若現的香氣,讓王新開的雙腳來回倒騰了好幾下,他對米東風說:我見過你。米東風吃了一驚,不知道王新開在哪里見過她。王新開問:你原來是不是天天到鎮上去上學?米東風說是。王新開說:你上學來回從我們王樓東邊的路上走,我肯定看見過你。聽王新開說是在上學的路上看到過她,米東風才不那么緊張了,她說可能吧。王新開問:你怎么不出去打工了?米東風答:不去了,俺爹不讓我出去了。王新開又問:你在城里打的是什么工,做的是什么工作?米東風事先想到了,王新開一定會問到這個問題,她心里又緊張起來。好在米東風把這個問題在肚子里反復回答過了,功課做了一百遍都不止,她不會答錯。米東風說:打字,用電腦打字。王新開眉頭皺了皺,眼皮眨了眨,噢了一聲說:打字,打字可是個技術活兒。聽說你掙了不少錢,你們家的樓房就是你爹用你掙的錢蓋的,是這樣嗎?米東風說:你不要聽別人瞎說,我沒掙多少錢。我家蓋房子的錢都是我爹和我弟弟掙的。我掙一點錢,除了吃飯,住宿,還不夠我自己花的呢!西邊的橋上有一個人走過,那個人一邊走,一邊朝這邊看。王新開轉過臉去,估計橋上的人走過去了,才轉回臉來。王新開對米東風講了河邊窯洞子里發生的命案,說警察還沒到時,他就到窯洞子里看了,窯洞子里一股燒雞兒毛的味兒。那個女的衣服都燒化了,尸體沒有完全燒化,燒成了黑色的肉磙子。那個女的兩只腳都沒有燒到,腳上穿的是高跟鞋。王新開講完了他看到的慘況,問米東風聽說過沒有。米東風搖頭說沒有。其實她年前一回到老家時就聽人說了,但她說她沒有聽說。她反問王新開:你跟我講這個干什么?王新開被問住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對正在相親過程中的米東風講這個。
三
王新開的娘在王樓村的村口等王新開回來。她的大名叫侯淑英,村里人都叫她老侯。老侯背靠一棵楊樹站著,手里拿著一根竹棍。竹棍不是拐棍,她還沒老到拄拐棍的程度。竹棍是她平日在院子里打狗攆雞用的,今日拿到外面不知要干什么。老侯看見王新開回來了,只拿眼盯著他,沒有說話。王新開也看見了娘,他腳上遲疑了一下,沒有喊娘,塌下眼皮,想走過去。老侯手里的竹棍派上了用場,她把竹棍一伸,攔在了王新開前面。她問王新開干啥去了。王新開說:我想干啥干啥,你管不著。老侯罵了一句娘,說我是你娘,我生了你,養了你,你的事我就要管。王新開說:我自己的事,就是不讓你管,你管得越多,越不沾弦。他沒有用手撩開娘伸過來的竹棍,竹棍攔在他的肚子那里,他挺著肚子往前一走,就把竹棍推開了。他知道娘不會算完,遂邁開大步向家里走去。原來,村長給王新開介紹米東風時,沒有通過老侯,把老侯繞了過去。村長不但直接找到了王新開,還把王新開拉到一邊,對王新開交代,這個事兒最好別讓老侯摻和,她一摻和,好事兒十有八九會黃。要是這一次再黃掉,王新開很可能一輩子都找不到老婆了。王新開覺得村長的話有一定道理。從他十六歲那年起,娘就開始托人給他介紹對象,七八年過去了,娘托的人不知有多少,他也相過幾次親。不過相過就完了,一個都沒有成。究其原因,有的嫌他家境不好,有的對他這個人不滿意,也有的說他娘太刁了。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的事自己辦。這一次去跟米東風見面,他連一點口風都沒跟娘透。他對娘還算了解,要是讓娘知道了他去和米東風見面,娘一定會反對。他本打算把生面做成熟饅頭再說,不料面還沒有摸到,不知娘從哪里把消息得到了。得到就得到吧,娘這一關他遲早都要過。
老侯小跑著追在王新開后邊,一邊追,一邊派米東風的不是。她先把米東風比成一只鞋,說那只鞋被千人穿過,萬人踩過,鞋破得不但爛了鞋幫子,連鞋底子都爛成了大窟窿,小眼睛,扔在大街上都沒人要。她又把米東風比成一只雞,一只母雞,說那只母雞是只沒用的母雞。娶米東風做老婆,還不如娶一只真的母雞呢。娶一只真的母雞,母雞還能給人下蛋吃,米東風連個蛋都不會下。娘的這些話讓王新開覺得極其難聽,如同娘用竹棍捅他的肺管子,又如同娘用竹簽子刺他的神經。他剛跟米東風見過面,印象里,米東風既不像一只鞋,也不像一只雞,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絕不像娘說的那么惡心。王新開忍無可忍,他突然停下來,又突然轉過身,架開膀子,兩眼狠狠地朝娘盯去。他不能和娘在村街上吵嘴,倘若在村街上吵起來,說不定娘會說出更難聽的話,會引來村里人的圍觀,水會越攪越渾。他只能采用這種方式,表示對娘的不滿,制止娘把難聽話再說下去。人的眼珠子連著人的心肝肺,把心肝肺的力量集中到人的眼珠子上,也是很駭人的。老侯大概沒想到自己的兒子會這樣盯她,她不由地站下了,停止了說話,不知不覺把手里的竹棍握緊。村街上這會兒沒有行人,旁邊的墻根只臥著一條黃狗。黃狗定是注意到了他們母子劍拔弩張的對峙,站起身子向一邊躲去。狗一邊躲,還一邊回頭看,仿佛在說:我得躲著點兒,你們打你們的,可別濺我一身血。老侯很快就把王新開看透了,王新開還護著自己的臉皮,還是個要臉的人。她說:你的眼珠子瞪那么大干什么!你就是把你的眼珠子瞪成老虎的眼珠子,我看你也不敢吃了我,我該說還是要說。老侯嘴上不服軟,卻沒有繼續再說米東風的壞話,她把手里的竹棍往前指了指,說走吧,回家吧,回到家里再跟你說。
回到家里,王新開躺到床上,并用被子蒙上頭,睡去了。老侯跟到床前,說話的口氣比剛才緩和些,說新開,我的兒,娘不管說啥都是為你好。你爹不在了,你想想,還有誰真心真意對你好呢,只剩下你娘了。別人手里端的都是狗血盆子,你一不小心,狗血盆子就扣在你頭上了,你洗都洗不清。咱王家祖祖輩輩都是本分人,干凈人,怎么能讓米東風那樣的臟人進王家的門呢。要是讓她當王家的兒媳婦,恐怕連王家老墳的人都不會答應,你爺,你爹,就是變成了骨頭架子,也會挺起身來堅決反對。你再想想,人結婚為啥,還不是為了能生個一男半女,留下一個后代根。米東風那樣的,看外表還像個人,里邊早就不是人了,十有八九連個老鼠娃子都生不出來。你看看南邊那座廢掉的磚窯,從外面看還是一座窯,窯里面的肚囊子早就壞了,一塊磚都燒不出來。千不怕,萬不怕,就怕成了絕戶頭。要是從你這里絕了后,你就成了王家的罪人。王新開不接腔,不說話。老侯又說:在外邊賣過身的人都是妖精,都是會勾魂的狐貍媚子,我勸你趕快收收心,保住你的魂。只要有我兒在,還怕找不到女人嘛!枝上有果子,地上落的也有果子。實在不行,咱就是找個瞎子、瘸子,也不能找米東風那樣的。
王新開猛地把被子撩開了,吼道:你口口聲聲說給我找一個瞎子、瘸子,你給我找的瞎子、瘸子在哪里呢?你說,在哪里呢?指著你操心,我這一輩子非打光棍不可!你絮絮叨叨,賣碎魚有完沒完。你敢再說一句,我就去把咱家的鍋砸爛!見王新開發了脾氣,老侯干瞪著眼,一句話都不敢說了。王新開有一次生氣,曾一腳踢爛過家里的一只瓦盆,砸鍋的事他干得出來。
老侯說不服兒子,到米東風所在的村找村長去了。她聽人說了,村長是媒人。村長大小也是個官,老侯一見當官的,氣焰低了不少。老侯編了一個瞎話,勞煩村長給米廷海傳話吧,村長給王新開介紹的對象,王新開不同意。村長的臉嚴肅著,說:同意不同意,你讓王新開直接跟我說。他肚子下面有腿,臉上有嘴,他又不是不能走,不能說,讓你來干什么!老侯說:我是他娘,我來說也是一樣。村長說:那不一樣,我是給王新開介紹對象,又不是給你介紹對象,你說不同意算怎么回事。怎么,你難道要包辦王新開的婚姻嗎?在老侯聽來,包辦兒子的婚姻,錯誤是嚴重的,她否認要包辦婚姻,說:我只是覺著米東風跟王新開不合適,我聽說米東風在城里當雞。村長問:什么叫當雞,當雞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沒聽說過。城里連烤鴨烤鵝都有,雞有什么稀罕的。老侯以為村長真的不知道,解釋說:我聽人說,當雞就是當妓女,就是賣自己下邊的皮囊子。村長問:你是聽誰說的?老侯說:人人都這么說。村長說:人人都說雪是黑的,老鴰是白的,你也信嗎?你說人人都這么說,我可沒聽別人說過,第一次聽你說。你說人家在城里當雞,你看見了?你抓住人家了?你有什么證據?沒有證據就是毀人家名譽,犯的就是誣陷罪。你跟我這樣說,我可以不追究你。你要是敢對米廷海這樣說,米廷海把你告到法院,你是要蹲監獄的。聽村長說要蹲監獄,老侯的樣子有些愣怔,她說:我啥也不懂,反正我知道米東風不值錢了,她要是好好的,哪只眼都看不上王新開,恐怕連屁眼子都不會把王新開夾一夾。村長說:鳳凰值錢,鳳凰肉輪得著你兒子吃嗎?老侯,不是我批評你,你這人太不懂事。我給你兒子介紹對象,你不說感謝我,還到我這里瞎話連篇,說三道四。我告訴你,你要是再到處胡說八道,我就不許周圍村里的任何人再給王新開介紹對象,讓王新開打一輩子光棍。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你不知道打光棍的苦處。等你兒子打了光棍,不光你不得安生,連你們家的母雞、水羊都不得安生。我的話你想去吧。說罷,村長說他馬上到鎮政府開會,揮揮手,把老侯揮走了。
四
王新開雖然沒有拒絕和米東風結婚,但娘說的那些惡心人的話他還是記住了,咽不下去,吐不出來,別拗得很。他一拖再拖,不愿到鎮上與米東風辦登記手續。他先說要做幾件像樣的衣服,又說還要聽一聽他舅的意見。米廷海看出來了,王新開這小子采取的是拖延戰術,拖的目的是想跟他米廷海講價錢。米廷海想速戰速決,不愿再拖。瓜秧子不怕拖,拖得越長,結的瓜可能越多。這種事不宜久拖,拖得長了,很可能一個“瓜”都結不出來,“瓜秧子”說不定還會死掉。周圍村里很多人都知道米東風和王新開見過面了,成敗都在這一回。成了,米東風就是嫁出去的人。哪怕他們結了婚再離婚呢,米東風也算是曾經結過婚的人。結過婚的人和嫁不出去的人,聽起來是不一樣的。敗了,米東風嫁人就難了。試想想,如果連王新開這樣條件很差的人都不愿意娶米東風,米東風還能找誰呢!米廷海讓人給王新開傳話,說米東風的一切嫁妝都由米家陪送,不向王家要一分錢。這些嫁妝包括彩電、洗衣機、冰箱、組合柜、桌子、箱子、椅子、臉盆、臉盆架,還有十床被子和十條單子等等。
王新開沒從好的方面理解米廷海為他開出的優惠條件,反而把這些條件看成了證據,證明米東風的確不是好東西,的確不值錢了。這地方好人家的閨女定親,都是由男方家向女方家送彩禮。彩禮分干禮,濕禮。干禮為現金。濕禮為豬肉、火腿腸、方便面、白糖等食品。干禮和濕禮加起來,合一兩萬塊錢呢。同時,女方家里陪送的嫁妝,現在也多是由男方家出錢。表面上看,是女方家為閨女陪送的嫁妝,實際上是由男方家提前把錢送給女方家,女方家把東西買一買,掙個面子罷了。像米廷海家這樣的情況,按當地的說法,是女方家向男方家倒貼。王新開家從來沒用過什么彩電、冰箱、洗衣機,米東風一來,就把這些東西全帶來了。好比米東風代表著現代化,米東風一來,他家就實現了現代化。退一萬步想,就算他娶的不是米東風,而是一些家用電器,也值了。
但王新開仍沒有滿足,沒有松口。他說,有好電器還要有好房子,他打算把房子翻蓋一下。米廷海差點把王新開罵成日娘的東西。人心不足蛇吞象,王新開要是有能力翻蓋房子,他早就翻蓋了,不會等到現在。他這會兒提出翻蓋房子,不用說,是想讓米家為他出錢。米廷海想到自己以前小瞧王新開了,沒想到這小子這么難纏。他悄悄給王新開一些錢,讓王新開把起脊的房子翻蓋成平房,也不是不可以。但米廷海知道,翻蓋房子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大把花錢不說,從備料,打地基,再到壘墻,蓋頂,沒有兩三個月不會完工。就算下個月開始動工,恐怕到麥黃時分房子都蓋不成。地不動,風動;人不動,夢動,這期間誰知道會出現什么變故呢!米廷海說很好,讓王新開翻蓋房子吧,夸王新開這才像個男子漢,這才是對家庭負責任的態度。他不給王新開錢,看王新開拿什么翻蓋房子。他不能隨著王新開的算盤珠子轉,那樣的話,王新開的算盤上珠子多著呢。不出米廷海所料,幾天過去了,王新開家一根鋼筋都沒有備,一袋子水泥都沒有添。有一天,米廷海在集上碰見了王新開,他招招手,讓王新開跟他到一個背人的地方,問王新開:你翻蓋房子的材料備得怎么樣了?王新開說正在準備。米廷海心說:準備你娘的腿,我還不知道你們家里一共有多少腿。米廷海嘴上說:翻蓋房子可不是吹口氣的事,手里沒有三萬兩萬,恐怕拿不下來。王新開說,他知道,他正想辦法跟別人借錢呢!王新開沒有張口跟米廷海借錢,等著米廷海主動把錢給他。米廷海沒有那么傻,他才不會主動把錢給王新開呢。米廷海手里寬裕些是不假,可每一塊錢都來之不易,他不會輕易把錢拿出去。他說:現在有錢的人都把錢在卡里卡著,跟人借錢可不容易。這時,王新開眨眨眼皮,說了一句讓米廷海聽來有些惡毒的話,一下子擊中了米廷海的軟肋。王新開說:你讓米東風該出去打工還出去吧,不用老在家里待著。等我什么時候把房子翻蓋好了,你再通知她回來就行了。米廷海臉上寒了一下,說:她不想出去了。你呢,你為啥不出去打工呢?王新開說:我不是女的,要是女的,我早就出去了。這個話不能再說下去了,米廷海換一個話題,問王新開到集上買點什么。王新開說,他娘想吃餃子了,他來割點兒肉。米廷海說:看來你是個孝順兒子呀。
兩家僵持了一段時間,米廷海再次作出妥協。他許諾,待王新開與米東風辦了結婚登記手續,他馬上送給王新開一樣禮物,一輛農用機動三輪車。這種三輪車一次可以拉三千斤重的東西,一小時可以跑五十里,在田間地頭穿行靈活,非常實用。米廷海說,他送給王新開三輪車,其實是送給王新開房子。翻蓋房子需要錢,錢從哪里來?三輪車正是掙錢的機器。農忙時,三輪車可以幫人拉莊稼;農閑時,三輪車可以跑運輸,替人拉沙子、水泥、磚頭等建筑材料,輪子一轉,錢就進來了。只要有了錢,翻蓋房子的事還用愁嘛!
王新開沒有拒絕米廷海送給他三輪車。他知道,米廷海家沒有三輪車,米廷海送給他的三輪車定是新買的,嶄新的。王樓村有一戶人家,就有一輛那樣的三輪車。開三輪車的人,坐在裝有彈簧的座位上,把兩個車把一擰,三個輪子當腿,砰砰跑到這兒,砰砰跑到那兒,那是相當牛氣。王新開做夢時開過三輪車,并把三輪車一開沖天,開成了飛機。夢一醒,他就不敢想了。他萬萬沒有想到,夢走得遠了,三輪車卻離他近了。米東風不怎么新了,他能得到一輛新的三輪車,也算不錯。表面上,王新開一點兒都不高興。他不可避免地把三輪車也看成了證據,證明米東風的確有著不光彩的過去,證明米廷海急于把米東風打發掉的焦躁心理。這個證據比前一個證據更確鑿,更能說明問題。隨便打聽去吧,周圍村莊每年都有嫁閨女的,娶媳婦的。有誰在嫁閨女的同時,送給女婿一輛價值好幾千元的機動三輪車呢?米廷海恐怕是第一例。這樣的證據何止是證據,簡直等于在證據上又安裝了一對把柄,證據的把柄與三輪車上的把柄性質幾乎是一樣的。米廷海和米東風膽敢不老實,他隨時可以把把柄捏一捏,擰一擰。他想捏幾下,就捏幾下;想擰幾把,就擰幾把。王新開暗暗笑了好幾次,把和米東風辦結婚登記手續的事答應下來。
五
王新開和米東風到鎮上辦登記手續,老侯到丈夫墳前去哭。老侯本來要求和王新開一塊兒到鎮上去,王新開堅決反對她去。她說了不去,王新開在前邊走,她卻悄悄地在后面跟。王新開扭頭瞥見了她,氣昂昂地大步走了回來。見王新開往回走,她趔趄了一下,也轉身往回走。王新開剛才已經跟她發了一通脾氣,氣得連早飯都沒吃。她想象得到,等王新開走回來,會跟她發更大的脾氣。好比一條公狗,當公狗急著往一條發情的母狗身上爬時,你不讓它爬,公狗是會咬人的。老侯像是怕被“公狗”咬到似的,走得有些快。王新開并沒有一直追回來,見老侯往回走,他就站下了。但他沒有轉過身繼續往鎮上走,就那么一直看著老侯,他知道老侯還會回頭。果然,老侯走了一會兒,就回過頭來。見王新開并沒有真的往回走,她也站下了。他們兩個就那么遠遠地互相望著。不知道的,還以為兒子要遠行,娘對兒有些不舍呢!只有他們兩個心里明白,他們是在較勁。路上有人走,王新開不在路上站著了,拐到路邊的麥田里站著。老侯較勁沒較過王新開,太陽往高處升,她慢慢往墳地里走去。兒子不讓她跟,她只好去找她的丈夫。不到清明節,丈夫的墳還沒有上,墳上長著一些桑樹條子和一些荒草。老侯在丈夫墳前的地上坐了一會兒,跟丈夫說了幾句話,就開始哭起來。
王新開的弟弟王新會正在地里放羊,有人告訴他,他娘在墳地里哭,讓他去勸勸他娘。王新會小時候脊梁上鼓起一個包,身體一直沒有長開,十七八歲了,還矮得像一個孩子。王新會放的羊有三只,一只水羊和兩只羊羔,他牽著水羊,后面跟著羊羔,向墳地里走去。他走到娘身邊,喊著娘,娘,勸娘別哭了。勸著娘,他的兩眼也淚花花的。他不勸娘還好些,他一勸娘,娘哭得聲音更大些。娘的哭沒有字眼兒,只是哭。一陣風吹過來,麥苗一波一波向遠方滾去。麥苗叢里驚起一只鳥,那只鳥向另一塊地里飛去。王新會沒有再勸娘,就那么站在娘身邊守著。他牽著的水羊,掙著脖子,想吃地上的麥苗。水羊掙一下,他就把繩子拉緊一點,不讓羊的嘴夠到麥苗。水羊叫了一聲,似乎對王新會的做法很不理解,不知道主人為什么不讓它吃麥苗。兩個小羊羔還處在吃奶階段,只會吃奶,不會吃麥苗。王新會的娘哭得聲音那么大,它們跟沒聽見一樣,沒到哭著的人那里去。水羊只叫了一聲,它們如同聽到召喚,很快跑到水羊的奶穗子下面去了。它們各叼住羊母親的一只奶穗子,邊頂邊吃起來。
大概因為沒聽到墳里邊的人有任何反應,老侯不哭了。她的哭聲說止就止住了,一點余音都沒有。緊急剎車會發出聲響,她的哭聲停止得比緊急剎車還干脆。老侯起身后,用手扒拉一下沾在屁股后面的土粒子,向村里走去。她的二兒子淌眼抹淚地來勸她,她走時沒有跟二兒子打招呼,連看二兒子一眼都沒看,好像她的二兒子不存在一樣。好在王新會一點兒都不計較,見娘走了,他牽著羊也走出了麥地。
在鎮上,王新開和米東風領到的紅皮子的結婚證書是兩本。一本,王新開的名字壓在米東風上面;另一本翻過來,米東風的名字壓在了王新開上面。不用說,這樣的安排是讓婦女翻身,取男女平等之意。一般來說,領到的結婚證都是由男方收存,因為男方為娶家,女方為嫁家,女方隨后要到男方家里去。可是,王新開對結婚證好像并不重視,他把兩本結婚證往米東風面前一推,讓米東風收著。米東風把大紅皮子的結婚證看了看,仿佛結婚證有些燙手,她也沒有伸手拿。倒是陪同米東風前來的米廷海態度積極,他說:結婚證很重要,有法律上的意義,領了結婚證,你們就是合法的夫妻了。他替王新開和米東風把結婚證書收了起來。
辦結婚登記手續,在當地也成了一種儀式。別的人家,去鎮上登記時,雙方都有親友團陪同。登記之后,男孩子要帶著女孩子到商場購物。女孩子指衣服,男孩子給買衣服;女孩子指頭巾,男孩子給買頭巾。不管女孩子指什么,男孩子都得乖乖掏錢。買夠了東西,還得男孩子替女孩子拿著。購完了物,由男孩子的父親出面,請雙方的親友團在鎮上的飯館喝酒、吃飯。每個人的臉都喝得紅著,肚子都吃得圓著,儀式才告結束。而王家和米家,陪同王新開和米東風到鎮上登記的,只有米廷海一個人,沒有形成親友團。從辦理登記手續的辦公室出來,王新開既沒有帶米東風購物,也沒有請米廷海和米東風下館子。三個人在街邊站了一會兒,都有些不自在似的,不知道下一步該干什么。米廷海第一次把王新開叫成新開,說新開,你看你還有什么事嗎?王新開說沒什么事。街邊有炸油條的,還有烤燒餅的,他們一次又一次朝三個人看。三個人的目光都收斂著,沒有左顧右盼。米廷海提到王新開的爹,說那人可是一個善良人,脾氣好得很,見人嘿嘿笑,不笑不說話,從沒見他打過人,也沒見他罵過人。可惜他死得太早了,沒能看到自己的兒子結婚。不然的話,他們老哥兒倆一定好好喝兩杯。王新開笑了笑,沒說話。米廷海對王新開說:我把東風交給你了,你要好好對待她。米東風一直低眉站著,聽爹說到她,她說:爹,咱回去吧。
米廷海和米東風回家去了,王新開沒有回去,自己到小酒館喝酒去了。要問他喝酒的理由是什么,是喜還是憂,恐怕他自己也說不清。說是喜吧,他找了這么一個名聲很糟的女人做老婆,從此他就和這個女人拴在了一起,難免被人在后面指指戳戳,有什么可喜的呢!說是憂吧,他畢竟有了老婆,他老婆畢竟是一個女的。一個男人,來到世上走一遭,總歸得找一個老婆,找不到老婆就是白活。前些年,他晚上睡覺只能大腿壓二腿,幾乎到了白活的邊緣。是米東風把他從白活的邊緣拉了回來,從今以后,誰都不能再說他是一個寡漢條子。酒至半酣,他一再對自己說:我有老婆了,我王新開有老婆了,這事兒真他媽的有點操蛋!一個年輕的女服務員給他上菜,他盯著人家看。他后悔沒把米東風留下來,陪他喝酒。這會兒若是米東風在他身邊,他應該把米東風摟一摟。
這里的規矩,辦了登記手續并不算正式結婚,只有拜了天地才算正式結婚。登記只是得到了人的批準,而天地是有神靈的,只有拜了天地,才算在神靈那里掛了號,并得到了神靈的批準。有不少夫妻,他們沒有領結婚證書,拜過天,拜過地,就算結成了夫妻。他們的孩子就是他們活蹦亂跳的證書。米廷海嫁閨女,講究什么程序都不能少,既要得到人的認可,也要得到神的認可,讓人和神都挑不出禮來。由米廷海出面,請人給王新開和米東風的婚禮選定了一個好日子。好日子寫在一張紙上,俗稱好條子。米廷海派人把好條子送到王新開家去了。米廷海還和妻子商定,讓王家用花轎迎娶米東風。當年,米廷海的妻子是坐著手扶拖拉機到米家來的。那時沒有花轎,花轎都被當做封建主義的舊東西給毀掉了。現在,花轎又回來了,用花轎迎親,坐花轎出閣,仍是嫁娶的最高規格,仍是最光彩的事。這件事他們兩口子沒有深入討論,對于讓米東風坐花轎的深層意義,也許他們不愿說得太直白,也許沒有能力用語言表達出來。有些事情就是這樣,不能用語言說出來的意義,不見得他們就想不到。比如,他們就是要用花轎把米東風抬得高高的,不能讓別人看不起他們的閨女。比如,他們這里常說,大閨女坐轎頭一回。他們看重大閨女和頭一回的說法,通過米東風坐花轎,他們力圖告訴人們,米東風是大閨女,米東風干什么事情都是頭一回。再比如,他們覺得花轎是高貴的東西,坐花轎是一個分界,也是一個新的起點。米東風坐了花轎,等于和過去的歲月告別,一切從頭開始。
要求傳到王家,老侯堅決反對米東風坐花轎。老侯認為,像米東風這樣的人,死后是要下油鍋的,是要千刀萬剮的,她有什么資格坐花轎,罰她倒騎木驢還差不多。王新開的態度是無所謂,他說米東風別說坐花轎,坐飛機都可以,反正他沒有錢。他聽人說過,現在花轎的使用方法是租賃制,租用一次花轎和抬花轎的全班人馬,需要花兩千塊錢,他到哪里弄這么多錢呢!米廷海的意思,讓王新開先把這筆錢墊上,讓人知道,這筆錢是王新開出的,顯得王新開出手大方,很有面子。待婚禮之后,米廷海會如數把兩千塊錢交給王新開。面子,可笑。若是要面子,他王新開壓根兒就不會要米東風。想坐轎子,事先把錢送過來。不拿錢,騎驢都沒得騎。米廷海和妻子無話可說,碰見王新開這樣生了銹的鐵公雞,不但從他身上拔不下一根毛來,恐怕一摸還會沾一手黃銹。罷罷罷,忍了吧。牽驢人的話,都把犟驢牽了一路了,何必在意這最后的一牽兩牽(千)呢!
六
這天是個大晴天,太陽一大早就出來了。太陽的臉又大,又圓,又紅,紅得像搽了胭脂一樣,連鼻子、嘴巴都分不清了。過罷了二月二,龍的頭抬起來了。人們對龍普遍有一個誤解,以為龍只管天上的雨水,龍一抬頭,天就該下雨了。其實,地下的水也是歸龍管的,在不下雨的情況下,龍可以使地下的水分上升,整個大地也能變得濕潤起來。這一點扎根很深的麥苗,比在地上走來走去的人們先知許多。春風一吹,腳下一暖,麥苗腰桿一挺,幾乎和龍同時抬起頭來。麥苗抬頭的表現,是一律換上了新裝,棵棵昂然向上。大面積墨綠色的麥田,一塊接一塊向遠方鋪展。麥田無意與太陽爭衡,只會給太陽的出場起鋪墊作用,使太陽的出場更加突出,更加隆重。在村里,塘邊的柳枝腰肢變得柔軟起來,枝條上串起粒粒黃米一樣的嫩芽。院子里的杏樹仿佛在一夜之間就鼓起了花苞,花苞的頂部已微微透露出紅色的消息。
這天是米東風出嫁的日子。
米東風開了臉,做了頭,畫了淡妝,穿好了嫁衣,紅蓋頭放在手邊,一個人坐在二樓自己的房間里,單等花轎來接她。米東風沒坐過花轎,真的花轎連見過都沒有。她在戲臺上看過抬花轎,一前一后兩個人,隨著音樂的節奏,腳高抬輕放,原地踏步,做的是抬花轎的樣子,所抬的花轎是假的。她在電影上看過抬花轎,那花轎應該是真的,坐花轎的電影明星也是真的。那頂花轎四人抬,在黃土飛揚的山路上,轎夫們一路抬,一路顛,把轎中的新娘顛得東倒西歪。看電影的時候,米東風只是覺得挺好玩的,從沒有把坐花轎的事與自己聯系起來。春去春回,現在輪到她坐一回花轎了。她實在想象不出,坐花轎是什么滋味,是風里還是浪里,是云里還是霧里。她本不想坐花轎,覺得坐花轎太張揚了。嫁人就嫁人吧,弄這么大的排場干什么!可爹娘不由分說,非要堅持讓她坐花轎,好像不讓她坐花轎就對不起她似的。
爹穿了新衣服,在一樓的客廳里進進出出。爹請了一些為米東風送親的人,那些人有男有女,有親戚有朋友,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爹在上衣口袋里裝了煙,在褲子口袋里裝了糖。每來一個人,他就趕快迎上去,見男的遞煙,見女的掏糖。爹是一個喜歡張羅事的人,村里別人家有事,他總是愿意湊上去幫忙。現在自己家里辦事,他更是把精神頭提得足足的,爭取辦得圓圓滿滿,滴水不漏。娘也梳了頭,搽了油,換上了新衣服。娘在廚房里燒茶,一會兒到院子一角的壓井那里壓一次水。娘像是走神了,壓著壓著,速度就慢了下來,出水口那里就斷了水。有小孩子在院子門口放了一個炮,娘驚了一下,似乎才回過神來,連三趕四把水桶壓滿。院里院外已來了不少小孩子,他們等著聽吹響器,看抬花轎。
在米東風出嫁的前夜,也就是昨天晚上,娘在米東風的房間里坐了好長時間。娘說來說去,最后歸結為一個意思。娘說:孩子你記著,過去的事,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一句都不能說。他打你,你忍著,就是打死你,也不能說。你一句說不好,他有一百句一千句等著問你,他就跟你沒完沒了。嘴嚴的人都是有牙沒有舌頭,你咬緊牙,什么都不說,等于什么都沒有。米東風心里明白,娘所叮囑的“不該說的”指的是什么。她不愿聽娘叮囑這樣的話,那涉及她心中巨大的秘密。我沒什么“不該說的”,我不怕,別人想問什么就問什么好了。她從來沒跟娘說過“不該說的”話,娘憑什么就知她有“不該說的”話呢。連娘都認為她有“不該說的”話,別人怎么看呢,別人加給她的“不該說的”話會更多。也許所有“不該說的”話都是這么來的,以致越滾越大,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什么都怕大,秘密也怕大。秘密一大,想保住就難了,秘密就不成秘密了。比如她家的樓房,大得這樣顯眼,高得這么出群,想遮是遮不住的。再比如這手邊的紅蓋頭,它的作用與以前的作用完全不一樣。在以前,男女結婚之前是隔皮袋買貓,不能見面。直到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新郎把新娘頭上的紅蓋頭揭開,新郎才知道新娘長得是什么樣子。那時蓋頭的作用是為新娘遮羞,也是為新娘的面容保密,一直保密到最后那一刻。現在,男女結婚之前,誰沒見過誰呢,誰不知道誰呢。那么紅蓋頭就成了一個道具,一個幌子,不過做戲而已。
米東風把蓋頭拿起來,蓋在頭上預演了一下。紅蓋頭是用雙層的紅綾子做成的,四邊垂著金色的流蘇。紅蓋頭的面積不算小,一頂上去,不但蓋住了頭,蓋住了臉,還蓋住了脖子。剛蓋上去,米東風覺得眼前一片黑,看來紅蓋頭遮蔽的效果還不錯。停了一會兒,她才覺出眼前漸漸發紅,像是血的顏色。米東風一時有些恍惚,不知自己是在戲里,還是在人間,亦不知等待她的是禍還是福。數年前臨外出打工,她曾有過這樣的感覺,一切都是未知,一切都像賭博。那時娘也曾對她叮囑過,出去要把握住自己,遇事該做的做,不該做的不能做。那時她懵懵懂懂,不知道該做的是什么,不該做的又是什么。及至到了外頭,她很快就掉進了命運的旋渦,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一切身不由己。該做的,她做了,不該做的,她也做了,而且幾乎成了主業。她也有意識到不該做的時候,但反正已經做了的念頭很快又占了上風。她并不是一不做、二不休的意思,仿佛有一種強大的力量推動著,做,由不得她;休,也由不得她。如同賭博,她一入賭場,就陷了進去。若不是父母堅決地把她留了下來,她還會在“賭場”里不可自拔。那場賭博,在當時很難說是輸是贏,回頭總的來看,是輸,徹底的輸。這一次,她之所以還是覺得像賭博,也是不知道自己會抓到什么樣的牌,還得聽從命運的安排。
樓下一陣喧嘩,是米廷海派人把村長請來了。村長嘴上叼著煙,檢查工作似的把院子審視了一番,問是不是都準備齊了。米廷海說:村長一來,啥都齊了。村長說:齊不齊,兩把泥。米廷海沖二樓喊米東風:東風,東風,村長來了,你的大媒人來了,你下來一下。村長說:別讓孩子下來了。米廷海說:那不行,得讓她下來謝謝你。米東風從樓上下來了,這時村長已被米廷海領到客廳里沙發上坐下,米東風來到村長跟前,說村長大叔,謝謝您!村長說:不錯,東風是個好孩子。他們那邊的條件不如咱們這邊的條件好,你要有思想準備,剛過去可能會覺得不習慣,會受點兒委屈。米東風說:沒事兒。村長又對她囑咐了幾句話,村長說:等一會兒花轎來了,你存住氣,在樓上多待一會兒。隨花轎來的有響器班子,還有打鼓的班子,讓他們在院子里多吹一會兒,多打一會兒,村里人跟著娛樂娛樂。另外,按現在的規矩,王新開來迎接你時,要先給你獻花,然后把你抱起來,一直抱到花轎里。王新開抱你時,你得拿點兒勁,使上千斤墜兒,讓王新開知道千金到底是咋回事。一客廳的人都附和村長的話,說就是就是。
花轎來得有些晚,雞都叫晌了,迎親的嗩吶才由遠而近傳過來。孩子們說著來了來了,一窩蜂迎著花轎跑過去。村長和米廷海也到大門外迎接。花轎只有一頂,花轎前后卻形成一個隊伍,這個隊伍有著專業的性質。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是兩個打執事牌的人,他們各舉著一塊漆了紅漆的執事牌,一塊執事牌上寫的是貴夫,另一塊執事牌上寫的是回府。走在執事牌后面的是一個吹嗩吶的人和兩個吹笙的人,吹嗩吶的是一個男人,兩個吹笙的都是女人。他們邊走邊吹,吹的曲子是《百鳥朝鳳》。緊隨其后的是四個打鼓的人,打鼓者穿黃衣、黃褲,頭上裹黃巾,每人脖子里掛一面盤鼓。盤鼓還沒有開打,但他們的肚子好像已經開始鼓動。接著映入人們眼簾的就是花轎了,花轎的頂上有龍有鳳,裝飾得十分華麗,絕非一個花字所能形容。花轎由八個男人抬著,前面四人,后面四人,俗稱“八抬轎”。抬轎的一律穿紅衣、紅褲,頭上裹紅巾。大概因為花轎內還是空的,轎夫們的肩上還沒有什么壓力,有些懶散,一點兒都不興奮。跟在花轎后面的是一輛小轎車和一輛中型貨車,轎車里坐的是新郎王新開,中型貨車是準備拉嫁妝用的。迎親的隊伍來到米東風家院子大門口,先放了一通鞭炮,鞭炮響得時間不短,至少是六千響。花轎沒有進院子,停放在院子的大門外。鞭炮響過之后,響器班子和盤鼓班子就走進院子吹打起來。響器班子吹奏的曲子換成了《打棗》,這支曲子的節奏比較歡快,如同竹竿打在結滿紅棗的棗樹上,紅棗正噼噼啪啪地落下來。打鼓者打出的鼓點,響應的正是《打棗》的節奏,他們拉開架勢,且打且舞,贏得人們陣陣喝彩。送親的人們嘴上叼著煙,一趟一趟從屋里往外抬嫁妝,直接裝到敞著口子的貨車上。轎夫們沒有到院子里去,他們守在轎邊,等著新郎把新娘抱到轎里去。轎夫們穿著一身紅衣服,乍一看像一個個小紅人一樣。仔細一看,轎夫們都是一些老頭兒,不是滿臉褶子,就是掉了門牙。是了,青壯男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婚慶公司招來的抬轎之人只能是一些上歲數的老人。他們都聽說了,他們要抬的新娘子在城里當過雞,新娘子在城里把錢掙夠了,就回到鄉下裝新,坐花轎。這讓他們覺得有些別扭,也有些好奇,每人都把老眼擦過了,要看看當過雞的人是什么樣子,身上是不是長了毛,屁股上是不是長了尾巴。
在樓上,米東風已經把紅蓋頭頂在頭上,并垂下了頭。樓下聲聲嗩吶陣陣鼓,把米東風的眼淚催下來了。人說女兒家出嫁時,總是要哭一哭。前兩天,米東風并沒有哭。這會兒嗩吶一響,鼓聲一震,過去的一切頓時化為辛酸,一下子涌滿了胸口。音樂的神奇作用就在這里,它可以在人的生命深處激起回聲,并使生命得到升華。此一刻,米東風想到了重新做人這個詞,如果說以前她沒有找到自己的位置,這一次嫁到王家,她一定要把自己好好放在人的位置上,死心塌地地給人家做妻子,孝孝敬敬地給人家做兒媳,賢賢良良地給人家當嫂子。在樓上陪米東風的只有娘一個,娘見米東風把一只手伸到紅蓋頭下面往眼上摸,知道女兒流淚了。娘拿出一塊事先準備好的面巾紙,放進女兒手里,讓女兒擦眼淚。娘也流淚了,兩個眼窩子都淚汪汪的。娘舍不得用面巾紙擦眼淚,她用自己的手掌,把兩個眼窩子都擦了一下。在陣陣鼓樂聲里,母女倆沒有再說話。不是母女倆沒話說,母女通心,一輩子哪有說得完的話呢!只是她們這會兒都不適合開口說話,恐怕一開口說話聲音就不對勁,喉頭就會哽咽。
鼓樂停下來時,一陣歡呼聲響起,新郎王新開登場了。王新開穿了一身灰色西裝,脖子里系了紅領帶,手里拿著一束花。他的西裝一看就是那種廉價的化纖制品,后面的下擺已出現了一些皺褶。他以前肯定沒系過領帶,領帶大概是別人幫他系上的,領帶系得有些緊了,顯得脖子有些粗,出氣不那么均勻。這個季節,此地鮮花是沒有的,他拿的只能是假花,塑料花。王新開沒有用雙手把花束捧在手上,而是一只手隨便拿著,一點兒都不正規。在這樣大喜的日子,王新開閉著嘴巴,塌蒙著眼皮,似乎并不情愿,流露出的是抵觸的情緒。他甚至覺得圍觀的人是拿他當猴耍,在看他的笑話,他肚子里在罵人。
小孩子們一窩蜂往樓上跑。王新開還沒登上樓,捷足先登的小孩子們已經跑到樓上米東風住的房間,搶先占好了觀看位置。隨后,一些大人也跟在王新開后面往樓上走。按照儀式的要求,王新開應在米東風面前單腿跪下,雙手捧著花束獻給米東風。可王新開并沒有下跪,只把花束遞到米東風手里就完了。也是儀式的要求,新郎須放下身段,對新娘款語溫言,百般央求,新娘才會答應讓新郎抱她走。王新開沒有央求,他站在米東風面前,樣子像是有些猶豫。米東風身上的香氣一陣一陣朝王新開撲來。在河坡里相親的時候,王新開曾聞到過這種香氣,今天的香氣比那天更濃烈,讓王新開幾乎有些走神,有些站立不穩。在圍觀的人群一片“抱一抱”的敦促聲中,王新開才回過神來,記起自己干什么來了。他只說了一句“走吧”,伸手就把坐在床沿的米東風抱了起來。他一只胳膊托著米東風的腰,另一只胳膊托著米東風的腿彎,抱得不是很緊。他在場院里抱起一袋子糧食,在菜地里摘下一個倭瓜,或許就是這樣的抱法。
王新開抱起米東風的瞬間,米東風想起村長剛才囑咐的讓她拿點兒勁的話,她還沒有想好拿勁怎么拿,她還沒找到自己的勁,人已經落到王新開手里。當王新開抱起她往門外走時,她本想掙扎一下,做做天下的閨女離開娘時都要做的姿態。然而她沒有掙扎,腰一軟,腿一軟,就任王新開把她抱走了。她不但沒有掙扎,王新開抱著她下樓梯時,為安全起見,她還抬起一只胳膊,勾住了王新開的脖子。她覺出來了,王新開的肌肉是結實的,透出的是一個男人勇武的力量,這個人正是她日后的靠山。與此同時,她在王新開身上聞到了一股汗酸味,汗酸味像是積攢在王新開里邊的衣服上,又像依附在王新開的皮膚上。因日積月累,汗酸味似乎成了固體,變成了物質性的東西,散發出來的氣味格外濃烈,刺鼻。米東風身上雖然灑了香水,但香水的香氣在汗酸味面前顯得是那么薄弱,香氣和汗酸味一經交手,香氣立即敗下陣來。米東風想嘔,她盡量屏住呼吸,克制自己,才沒有嘔出來。那些轎夫們見王新開把新娘抱了出來,都瞪大眼睛,脖子伸得像老雁一樣,朝新娘瞅去。他們沒瞅到什么特別的東西,新娘身上既沒有長毛,屁股上也沒有長尾巴。他們連新娘的臉都沒有瞅到,紅蓋頭把新娘的臉蓋住了。他們覺得新娘有些小,抱在王新開懷里像是一個孩子。
因兩個村子離得近,一路上沒生多少枝節。在半路攔轎的并不多,只有兩三撥兒。攔轎,是這里新添的規矩。見有迎娶新娘的花轎過來了,有人往路中間一站,雙臂一張,就是攔轎的意思。攔轎的人說是討喜,實際上是討錢。新娘把事先封好的紅包遞出來,由送親的人遞到攔轎的人手上,攔轎的人就把路讓開了。新娘和送親的人并不反對人家攔轎,既然錢多了生出的規矩也多,拿錢把規矩買通就是了。娘事先為米東風準備了九個紅包,每個紅包里封了六塊錢。結果,使出去的紅包連一半都不到。
天是藍天,地是黃地,春風在蕩漾。王新開和米東風在院子里拜天地時,地上沒鋪紅地毯,只鋪了兩領新席。在司儀的唱聲主持下,二人拜完天地該拜高堂時,作為高堂的代表人物侯淑英遲遲沒有出現在應該受拜的位置上。在司儀一迭聲地催促下,人們在茅房里找到了侯淑英。侯淑英說:我不讓她拜我,她身上有毒,我怕毒氣熏了我,我怕她折我的壽。不拜高堂怎么行,兩個婦女分別拖住侯淑英兩只胳膊往外拖。侯淑英的屁股使勁往后剎著,像是使了個千斤墜,她說:放開我,放開我,再不放開我,我可要罵人了!兩個婦女只好放開了她。
還有一個人不能不提,那就是新郎王新開的弟弟王新會。正當王新會的哥哥和嫂子在他家院子里拜花堂之際,王新會正在河坡里放羊。春陽暖暖的照著,河坡里的新草已發出了嫩芽。王新會放羊,不是把拴羊的繩子老牽在手里,他走一步,羊就得跟一步,他撒開手,讓羊在河坡里隨便吃。他斜躺在河坡的地上,不讓羊離開他的視線范圍就行了。在河坡里放羊的還有一個老頭兒,老頭兒對王新會說:你哥今天娶花媳婦,你不在家幫忙,還出來放羊干什么!王新會說:俺哥不讓我在家,讓我該干啥還干啥。老頭兒問:那為什么,你哥怕你分他的媳婦嗎?王新會說:不是的,我哥嫌我長得矮,可能是怕我嫂子看見笑話我。老頭兒替王新會抱不平,說:長得矮怎么了,身上的東西一樣都不少,要是給你娶一房花媳婦,你照樣能把花媳婦的肚子弄得鼓起來。王新會笑了,樣子有些羞澀。老頭兒用放羊的棍子搗搗王新會的腿,問王新會笑什么,難道不想娶一房花媳婦嗎?王新會說不想,他天天放羊就夠了。老頭兒說:你小子不要犯傻,羊不能當媳婦,不能生孩子,將下的羊羔子也不會把你叫爹。王新會說:沒事兒,等我嫂子生了孩子,我嫂子的孩子把我叫叔。老頭兒說:你做夢去吧,你嫂子會不會生孩子還不一定呢!王新會看了看老頭兒,不知道老頭兒的話從何說起。
七
鬧洞房是這里流傳已久的規矩,誰家娶了新媳婦,村里人都要去鬧一鬧。鬧洞房的意義是什么,沒有人深究過。它大概是要打破女孩子不讓人動的禁忌,促使做了新娘子的人把包袱放下來。對鬧洞房的人來說,可以在特殊時間、特殊環境把新娘子逗一逗,摸一摸,也是一場難得的娛樂。一般來說,辦喜事的人家歡迎村里人到他家鬧洞房,鬧洞房的人越多越好。鬧洞房的人數仿佛是一個標志,人數越多,鬧得越熱鬧,越表明這家人緣好,人脈旺。然而,王新開拒絕村里任何人到他家鬧洞房,天剛一落黑,他就把院子的大門從里邊搭上了門搭吊。雖說村里的青壯男人大都外出打工去了,但村里的老頭兒、中年人、小孩子和殘疾人還是有一些,他們對鬧洞房還是很有興趣的。他們不能進院子,進洞房,就聚集在大門外拍王新開家的門。王新開家院子的大門,是從灶屋換下來的舊桐木門,積年的風雨剝蝕,木門已經有些纖維化,變得很薄,下面還爛了一個洞。外面的人把木門拍得啪啪響,喊著王新開,讓王新開開門。有人喊:王新開,你小子這會兒就干上了,這么猴急干什么!還有人喊:王新開,你是不是掉進無底洞里去了?無底洞里可是有妖精,小心妖精吃了你。院子里黑糊糊的,沒有任何回應。這家的四個人都在家里,老侯和王新會在灶屋里,王新開和米東風在堂屋里。院子里有一個柴草垛,那只水羊在柴草垛旁邊的一棵榆樹上拴著,兩只小羊羔在柴草垛邊臥著。水羊偶爾叫了一聲,仿佛在對門外急于鬧洞房的人說:別吵了,再吵也沒用,你們都回去吧。
不知哪一個先說到了雞,外邊的人你一言,我一語,開始拿雞說事兒。有人說:小白雞兒,皮兒薄,扒掉雞皮沒有貨。有人大聲問王新開:怎么樣,雞肉香不香?你不要吃獨食,給你弟弟留一點。每有人說到雞,黑暗的大門外就發出一陣哄笑。哄笑突然被打斷,是院墻里面砰地扔出一樣東西。這么大的一個東西,倘是砸在人頭上,不把人的頭砸成尿罐子才怪。不用說,東西是王新開扔出來的,看來王新開真是惱了。人們來不及分辨一下王新開扔出的是什么東西,即作鳥獸散去。
王新開家的房子是四間,三間堂屋,一間灶屋。灶屋和堂屋連脊,里面用一堵土坯壘成的硬山隔出一間,就是灶屋。堂屋的三間屋是用高粱稈子織成的薄籬子隔開的,東邊一間為東間屋,西邊一間為西間屋,中間一間放方桌、條幾和椅子,為廳堂。在王新開沒有結婚之前,他們家的東間屋歸老侯一個人住。王新開一結婚,老侯就把東間屋和一張老式的大床讓了出來,布置成了新房,給王新開和米東風住。以前,王新開和王新會在西間屋住。西間屋除了盛糧食的茓子,還有一張小床,一個地鋪。王新開睡小床,王新會睡地鋪。現在王新開的待遇升級,升到東間屋,老侯只好到西間屋住。居住條件沒有變化的只有王新會,王新會還是睡地鋪。王新會多次說過,他愿意睡地鋪,地鋪多好呀,不管怎樣做夢,怎樣翻身,都不會從“床”上摔下來。
老侯和王新會從灶屋來到堂屋時,米東風從東間屋里迎了出來,把老侯喊了一聲娘。這是當了王家兒媳婦的米東風第一聲把婆婆喊娘,若是換了別人,當婆婆的不知有多高興呢!有那講究的,還要事先備下一個紅包,紅包里包的是不菲的改口費,當兒媳第一聲把婆婆叫娘時,婆婆就把紅包掏出來贈給兒媳。可是,米東風把老侯叫娘時,老侯沉著臉,竟沒有答應。老侯只冷冷地看了米東風一眼,就撩開西間屋薄籬子門口的一塊灰布簾子,進了西間屋。米東風又叫了一聲娘,老侯還是沒有答應。跟在米東風后面的王新開問:她喊你,你為啥不答應?老侯說:我不是她娘,她別喊我娘。王新開問:那喊你什么?老侯說:啥都不喊!王新會還沒有進西間屋,他有些自己看不起自己似的,對米東風想看又不敢看;不敢看又想看。他不知道是笑好還是不笑好,在笑與不笑搖擺之間,他的樣子有些可笑,還有些可憐。米東風注意到了王新會,她問:這就是那個弟弟吧?王新會吃了一驚似的,連說是的是的。他又看著王新開說:這是俺哥。王新開說:廢話!王新會本想向米東風喊一聲嫂子,哥一呵斥他,沖他一瞪眼,嚇得他沒有喊出來。
王新開和米東風回到東間屋,王新開正要對米東風下手,還不知從哪里下手,老侯在西間屋喊王新開,讓王新開過去一下。王新開有些不耐煩,問干什么!老侯沒有跟王新開來硬的,說:我跟你說點兒事。王新開說:有啥事明天再說。老侯說:這個事不能等到明天,到明天就晚了。王新開來到西間屋,老侯拿出一塊事先準備好的白布,悄聲對王新開交代,讓王新開把白布鋪在米東風的身子底下,明天早上看看見紅不見。不管見不見紅,都要把白布收好,隨后送給米東風的娘家人。王新開擰著眉頭,很是反感地大聲說:現在都什么朝代了,你還在玩這一套!老侯也把聲音提高,說:不管什么朝代,女人還是女人,當女人就得守住自己的身子。結婚頭一夜試女人的身子,這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規矩,誰都得按規矩辦事。王新開說:那好吧。他從老侯手里接過了白布。老侯剛要說這就對了,話還沒說出口,王新開刺啦一下子,從中間把白布撕成了兩半,又把兩半撕成了四塊,然后團巴團巴,使勁摔在地上。
西間屋發生的一切,米東風都聽到了。一開始她有些緊張,生怕王新開聽從了老侯的主意,真的把白布拿過來。后來聽見王新開把白布撕爛了,她才放松一些。王新開回到東間屋時,她看王新開的眼神里露出感激,差點主動拉住了王新開的手。王新開說:鋪床吧。床上的褥子、床單、被子都是新的,一對枕頭也是新的。墻上用了彩色的高粱篾子編的圈床席,席上的圖案是紅雙喜,還有花瓶。床上方也篷了一領席。米東風把床鋪好了,褥子和被子都厚墩墩的,很柔軟,一按就冒出一股新棉花味兒。窗子外面是黑的,窗臺上臥著一只公雞和三只母雞。雞們已處于睡眠狀態。那只公雞大概做了一個夢,說了一句夢話,并動了動身子,很快歸于平靜。王新開把西服脫下來了,搭在扯在床前的一根鐵絲上,說:睡吧!米東風說:這么早就睡嗎?王新開說:不睡干什么!米東風說:你把電視機安上,看看效果怎么樣。王新開說:我不愛看電視。家里沒有電源插座,電視機的電線插頭沒地方插。米東風近在手邊,伸手可觸,使王新開已經有些亢奮。好比他是電視機的電線插頭,米東風就是電源插座,他急于把插頭插進插座里。仿佛一把插頭插進插座里,他就得到了電,他這個“電視機”就會活起來,上演各種各樣的節目。米東風對王新開的心情是理解的。一個男人,到了精力充沛時期,白天黑夜腦子里想的都是女人,看到一只母羊都想入非非,何況他已經娶了女人呢,何況是娶了女人的第一夜呢!米東風想好了,既然她嫁給了王新開,那就隨王新開的便吧。米東風說:那你去洗洗吧。王新開問洗什么。米東風說:洗洗身子洗洗腳唄。王新開說:怎么,你嫌我臟嗎?米東風說:不是的,洗洗總歸干凈些。
老侯在西間屋接腔:還嫌別人臟呢,我看你比誰都臟,拴在院子里的水羊都比你干凈。三間屋雖說裝有兩道薄籬子,但薄籬子是有縫隙的,隔音效果很差。加上薄籬子的高度只到梁頭下面,梁頭以上都是空的,三間屋跟一間屋差不多,不管王新開和米東風說什么話,或者做什么動作,機敏的老侯幾乎都能聽得見。這讓王新開頗為不悅。人不是羊,男女之間的事情總是要保密的。而這樣一來,他和米東風的事情就沒有什么秘密可言。要是老侯像王新會一樣,聽見東間屋他們倆說話不接腔,聽見了權當沒聽見,也就算了。老侯一接腔,事情就有些公開化,同時等于受到了干擾。王新開沖西間屋說:該睡覺就閉上你的眼,堵上你的耳朵,這邊說話,你別插嘴好不好!老侯小聲罵了一句,不說話了。
米東風用氣聲對在王新開耳朵上,讓王新開說話小聲點兒。王新開說,他不會小聲說話。他問米東風:你身上什么味兒?米東風說:我也不知道。怎么,難聞嗎?王新開說:難聞倒不難聞,你往身上搽什么東西了?米東風說:什么都沒搽。二人躺進被窩里,米東風問王新開:你不戴上套兒嗎?王新開問:什么套兒?米東風說:避孕的工具。王新開說:戴那玩意兒干什么,你見過羊戴避孕套嗎?米東風說:不避孕會懷孕的,剛結婚你就想要孩子嗎?王新開說:養羊,就是為讓羊生羊羔子;娶老婆,就是為了讓老婆生孩子。
老侯又插話:你會不會生孩子還不一定呢!把孩子裝在套子里,你想把孩子憋死呀!
王新開忍無可忍,他對老侯說:再多嘴你就別在這屋里睡了,到灶屋睡去!王新會也央求說:娘,娘,別說了好不好!一說話就吵架,我都睡著了,你又把我吵醒了。老侯罵王新會:你就知道睡,你是豬嗎?!
王新開不是一個謙虛的人,但在平生第一次的事情上,他說了一句謙虛的話,他說:我只見過豬爬豬,羊爬羊,沒見過人爬人,我可是不會。米東風說:我也不會。我還不如你呢,我連豬羊怎么做都沒見過。王新開說:你裝什么裝,你裝一瓶子水想當醋賣嗎?!米東風說:什么又是水又是醋的,你的話我聽不懂。王新開問:你真的沒見過豬爬豬嗎?米東風說:真的沒見過,我一個女孩子家,啥都沒見過。王新開說:郎豬爬在母豬身上,半天都不下來。郎豬和母豬都瞇著眼兒,舒服得很呢!這樣說著,王新開似乎已經有些急不可耐,一翻身就爬到米東風身上去了。然而,他在米東風身上沒有爬半天,只一會兒就下來了。王新開的評價是:松得跟窯門一樣,沒啥意思。對于王新開的這種評價,米東風料到了,米東風說:你不要瞎說,你都把我弄疼了。
既然王新開認為沒啥意思,他就不必再往米東風身上爬了。可過了不大一會兒,王新開又爬到了米東風身上。米東風說:你不是說沒啥意思嘛,又上來干什么!王新開說:上一次不算,試試這一次怎么樣。這一次,王新開爬得時間長一些,雖說不到半天,吃一碗熱飯的工夫是有的。王新開有所感嘆:我日他姐,怪不得人要結婚,這滋味是怪好受。這一晚,王新開往小小的米東風身上爬了三次。
當晚,村里沒有人潛到東間屋窗外的墻根下聽房。后半夜,翻過院墻溜進王新開家院子的一個家伙是偷羊的,是獨行賊。偷羊賊對聽王新開和米東風的房事不感興趣,只對羊感興趣。把行房的事聽到了,只會著急上火,對解決自己的問題沒有什么實際意義。而羊可是好東西,想賣錢想吃肉都可以。偷羊賊估計,王新開逮住女人不撒手,一定累壞了。王新開的女人陪著王新開,也消停不了,后半夜也會睡得很死。偷羊賊利用的是新婚之人的疲勞期。至于這家還有一個老太婆和一個殘疾人,偷羊賊沒有把他倆放在眼里。偷羊賊大概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老賊,他在院子里落地后,蹲下身子觀察了一番,先來到大門后面,掏出隨身帶的礦泉水瓶子,分別往兩個門軸下面的軸窩里澆了一些水,才取下門后的門搭吊,無聲無息地把兩扇木門打開了。木門一打開,偷羊賊就有了退路。當偷羊賊從樹上解開拴羊的繩子時,臥在柴草垛旁邊的水羊并沒有叫。偷羊賊把水羊從地上拉起來時,水羊才叫了一聲。水羊仿佛在說:你是誰?我不認識你。三更半夜里,你拉我起來干什么!水羊一叫,兩只小羊羔也叫起來,小羊羔似乎在喊媽媽,媽媽!偷羊賊沒有想到,長得像小孩子一樣的殘疾人王新會,對他的羊是負責的,睡覺是警醒的。水羊一叫,王新會就聽見了。他說:不好,有人偷羊!遂翻身爬起,拉開堂屋的門,光著身子就沖了過去。此時,偷羊賊正拉著羊往大門口走。王新會大叫一聲:干什么的,把羊放下!沒有月光,只有星光,王新會看不見偷羊賊的面目,只能看見他的羊一團白和兩點白。王新會抄起門口的一把鐵锨,像握刺刀一樣握在手里,向偷羊賊追去。水羊聽到了王新會的聲音,回頭連連對它的主人叫著,使勁往后墜著身子,再也不愿意往前走。
老侯也被驚醒了,她的第一個反應是喊王新開,說有人偷羊,讓王新開快起來看看。在極度享受之后,王新開正睡得迷迷糊糊,聽見老侯喊他,他沒有答應,也沒有睜眼,只把身邊的米東風往懷里摟了摟。大概他認為,比起女人來,一只女羊算不了什么。米東風對他說:你起來去看看吧,恐怕你弟弟打不過人家。王新開說:不用管他。
偷羊賊見平日不起眼的王新會像一只護羊狗一樣朝他撲過來,知道要把羊牽走是沒戲了,只好丟下羊逃竄。王新會把水羊的脖子抱了抱,沒敢繼續把羊拴在院子里,把三只羊都領到堂屋里去了。老侯沒有表揚二兒子王新會,卻罵了王新會一句:我日他娘,你還怪知道操心呢!
八
米東風出嫁時帶了那么多嫁妝,只有一樣東西沒帶,那就是她心愛的手機。不是米東風不想帶,是她的父母反對她帶手機。父母說出的理由是,手機是值錢的小東西,加上手機上掛的又是金,又是玉的,容易被貪財的人盯上,婚禮和鬧洞房的場合那么亂,手機被人偷走就不好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理由是,若是米東風把手機帶在身上,就免不了接電話和看短信。電話和短信都是外來的東西,米東風一接一看,容易引起婆家人的懷疑,容易引火上身。米東風不得不承認父母說出的理由有道理,狠了狠心,把手機關掉,交給父母親保存。結婚之后,米東風需在婆家連住三天方可回門。這三天,米東風摸手不是手,摸腳不是腳;看天不是天,看云不是云;坐不安,臥也不安,整個人像丟了魂一樣。她不適應王新開家的環境和生活方式是一個方面,想父母想家是一個方面,這些還都不是她丟魂落魄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因為她沒帶手機。這多年來,她靠手機與外界發生聯系和建立聯系,手機是她謀生的工具,也是她精神的寄托。手機生活是她的主要生活,她已經養成了對手機的依賴。甚至可以說,她已成為手機的忠實奴隸,受手機的奴役是她的日常習慣和需求。回門也是三天,在回到娘家的三天里,她把手機抓在手里,久別重逢似的,不知對著手機說了多少話,發了多少短信。手機有一個外殼,好像她的身體也是一個外殼。手機的外殼里面裝上電池、SIM卡和多種軟件,手機才會活起來。她身體的外殼得到手機的輔助,體內的活力才重新被激發出來。他們這里有一句俗語,叫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水一旦潑在地上,就再也收不回來了。女兒一旦嫁出去呢,是不能再往回收,娘家也不愿意往回收了。說來有些殘酷,女兒嫁出去了,娘家就不再對女兒負責,有些推出去不管的意思。米東風在娘家住了三天,還得回到婆家去,一天都不能耽擱。盡管米東風百般不想再去王家,但嫁羊隨羊,嫁豬隨豬,一切由不得她。在娘家住了三天,第四天頭上,在父母的催促下,她只得回到王家。這次沒有花轎接她,也沒有人送她,她一個人在地上走著向王樓走去。她不顧父母的反對,把心疙瘩一樣的手機裝進自己的小挎包里。娘讓她把手機上的掛件取下來,說金招賊,銀招賊,那些掛件在賊眼里都是招賊的招牌。米東風不取,她說她的手機不離身,賊膽敢明搶不成!娘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等你吃了虧,你再后悔就晚了。
自從米東風從婆家回到王家,老侯就不再下灶屋做飯,一天三頓飯都由米東風做。每頓飯做什么,米東風不能做主,都是老侯做主。米東風請示過老侯,老侯說做什么,米東風只能做什么。老侯不但不做飯,連鍋都不燒,原來是王新會燒鍋,現在還是王新會燒鍋。這天米東風剛回來,午飯就是米東風做的。老侯讓她搟面條。村里有的人家燒煤做飯,有的人家用煤氣罐做飯,王新開家做飯還是燒柴火。好在柴火現在是不缺了,地頭,村街,坑邊,哪里扔的都有玉米稈子,隨便抱回家就可以往鍋底填。王新開家的鍋灶還是老式的,沒有壘煙筒,鍋底的柴草煙和柴草灰只能通過灶門口往灶屋里冒。米東風每做完一頓飯,都被柴草煙子熏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像哭過一場一樣。她的頭上,衣服上,也落了一層如大片頭皮屑一樣的草木灰。這天的午飯做好了,外出用三輪車給人家拉沙子的王新開剛好回來。米東風跟王新開打了招呼,說:回來了!王新開似乎一點兒都不高興,只用鼻子哼了一下。在灶屋里搟面條時,米東風把手機壓在堂屋東間屋大床的枕頭底下。做完飯去摸手機,手機倒是還在,只是拴在手機一角的掛件沒有了,金龍、玉兔、珍珠、米老鼠四樣掛件,一樣都沒有了。米東風一眼就看得出來,掛件是被人用剪刀剪去的,因為剩下的尼龍繩還在手機上拴著,尼龍繩斷處,茬口齊齊的。事情真是有些奇怪,在米東風做飯期間,沒有一個外人來過,只有婆婆一個人在堂屋里出入,是誰剪走了她的掛件呢?難道是婆婆不成!老鼠不會剪,蒼蠅不會剪,看來只能是長了兩只手會使用剪子的婆婆干的。俗話說家賊難防,以前米東風不大理解這句話的含義,家里都是親人,賊從何來呢?現在她對這句話的意思開始有所理解了。母親讓她把掛件取下來,她沒聽母親的話,果然吃了虧。四樣掛件跟隨她多年,且不說掛件的價值如何,掛件如同她的四根手指一樣,她對掛件是熟悉的,每一樣掛件背后都有一個故事。掛件一丟,仿佛連故事的線索也失去了,米東風未免有些失落。
婆婆先盛了一碗面條,端到門口,坐到門口一側的門墩上吃去了。米東風不敢問婆婆,看到她手機上的掛件沒有。她想到了,要是她問婆婆,只會招致一頓罵。她跟王新開說了一句,她的掛件不見了。王新開問什么掛件。米東風說是拴在手機上的小東西,其中有一樣掛件是金的。王新開對掛件什么的似乎并不感興趣,米東風提到的手機卻讓他擰緊了眉頭,他問:你用手機干什么,給誰打電話?米東風說:我沒有打電話,只給我弟弟發了一條短信。王新開說:什么你弟弟,給你哥發的短信吧。米東風說:我沒有哥,只有兩個弟弟。王新開說:不對吧,我聽說你有很多哥。米東風說:你不要聽別人瞎說。王新開說:你說給你弟弟發的短信,拿來給我看看。王新開向米東風伸出了手。米東風不由得把手伸進口袋,抓住了自己的手機,說:別看了,先吃飯吧,你該餓了,我去給你盛飯。王新開提高了聲音,說:拿來!米東風把手機抓得更緊些,說:真的,沒什么可看的,等吃了飯我念給你聽。王新開上前一步,揪住了米東風,說:我就要現在看!強行把米東風的手機奪了過來。王新開從沒用過手機,不知道開哪里,摁哪里,他只把手機看了一眼,就高高舉起,狠狠地把手機摔到地上。地是干地,手機一落地,就由一塊變成四塊。米東風的心一緊,一疼,手機落地的瞬間,仿佛她的心也碎了。她說:你干嗎摔我的手機?你憑什么摔我的手機?王新開說:憑什么,憑我是你男人,憑你是我老婆。我摔你的手機是輕的,今天不摔你就算便宜!
老侯回頭往院子里看了看,繼續吃她的面條。王新會蹲在地上,欲把破碎的手機撿到一起。王新開說:不許動,滾一邊去,再動我踢你!王新會抬頭看了看哥哥,把已撿到手的手機碎塊又放回地上。
手機在娘家放著時,雖然是關機狀態,但手機是完整的,是活的。手機經王新開這么一摔,就徹底完蛋了。手機一完蛋,等于她與外界切斷了聯系,從此變成了一個孤立的人。她從一個開放的世界,被拋入一個封閉的世界。米東風哭了,她說:我走。說著向院子門口走去。王新開命她站住,說她膽敢再走一步,就把她的腿敲斷,把她的腳筋抽出來。老侯端著碗站在門口,把米東風的去路攔住了。老侯說:對,賤皮發癢,不打不長記性,把她的腳筋抽出來,看她的腿腳子還野不野!米東風不敢再走。王新開說:米東風,我跟你說三條,你給我記住。第一,不經我的允許,不許你趕集,也不許到別的地方去,只能待在王樓。第二,今后不許你跟別的男人說話。第三,一年之內,你如果不能懷孕,不能生孩子,你就滾蛋!老侯第一次聽見王新開用一二三說話,覺得她兒子進步了,長本事了,以欣賞的目光看著王新開,鼓勵王新開,并走近米東風,用筷子點著米東風說:你要好好記住,犯了哪一條,都沒你的好果子吃。你男人去外邊干活不在家,我在家里替你男人看著你,家里每一個人都可以管你。老侯又對王新開說:讓她背一遍你剛才說的三條,看她記住沒有。王新開往院子門口挑著手說:去去去,一邊吃你的飯去,這兒用不著你插嘴。老侯罵了王新開一句娘,說:我在幫你管你家里人呢,不知好歹的東西。王新開說:現在不是舊社會,我的家里人不用你管!老侯說:啥社會都一樣,社會底下都有一個地獄——眼看老侯又要說出難聽話,王新開猛地跺了一下腳,才把老侯的話打斷了。
頭上頂著一頭草木灰的王新會沒有去吃飯,一直在吵架的現場站著。誰說話,王新會就看著誰。他的目光是驚恐的,眼里似乎還有淚光。他大概不甚明白,家里人怎么老是吵架。嫂子沒來之前,哥跟娘吵架。嫂子來了,他們應該消停了吧,沒有,他們比以前吵得更厲害。難道人與人之間只有吵著才能過日子嗎?王新會跟他的羊從來不吵架,他不記得自己放過多少羊了,和每一只羊他都能相處得和和睦睦的,看來人還是和羊在一起好一些。
米東風沒有吃午飯,到床上躺著去了。對于這樣的日子,米東風是有準備的,她是帶著贖罪的心情接受到來的日子。當日子一步一步逼來,她才知道實際的日子要比預想的日子更嚴酷。這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還不如早點兒死了好。想到死,她以被子蒙頭,眼淚溢出了眼角。怎么死呢?活著不容易,死是容易的,上吊,投河,喝農藥,吃老鼠藥,觸電,撞墻,都可以把命送掉。可是,爹娘讓她嫁人,難道是讓她送死嗎?臨出嫁前,娘跟她說過,嫁人如嫁刀,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忍著,千萬不要尋死。娘還沒死呢,如果閨女先死,當閨女就是最大的不孝。日子如流水,十年河東轉河西。過個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等有了孩子,日子或許就轉過來了。米東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到日子轉過來那一天。
王新開吃完了飯,來到東間屋,問米東風為什么不吃飯。米東風沒有說話。他扒開被角,看見了米東風眼角的淚,說生氣歸生氣,該吃飯還是要吃。米東風說她不餓。王新開說:大長一晌午,怎么會不餓呢!你太瘦了,我希望你吃胖點兒。好了,起來吃去吧。米東風還是沒有起來,腦子里一閃一閃的都是她的手機。手機雖小,里面不知裝了多少人,裝了多少話,裝了多少短信。沒有了手機,她什么都沒有了。她想對王新開說,不該摔她的手機,又一想,一提手機,王新開說不定又要跟她翻臉。再說,手機已經破碎成那種樣子,肯定收拾不到一起了,提也是白提。米東風不起來,王新開也上了床,往下扯米東風的褲子,要干那件事。在新婚的頭三天里,王新開像是一個勤勞的春耕者,也是一位勤勞的播種者,他把地耕了一道又一道,把種播了一遍又一遍,干得非常痛快,也有些上癮。期間他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原來人生來就是為了干這事的,若不能干這事,人一輩子就是白活。米東風回門三天,他難免有些著急,連插墻洞子的心都有。他甚至想跑到米東風家,把米東風拖回來。并問一問他的老丈人,米東風回門為什么回這么長時間,是誰規定的回門非要回三天!米東風一點好情緒都沒有,她說:你干什么呀,大白天的。王新開說:白天怕什么,白天看得更清楚。米東風說:有什么好看的,你難道沒見過嗎?王新開說:我就是沒見過,我只見過羊的,沒見過人的。前幾天都是摸黑,我什么都沒看見。米東風說:你怎么老是提羊,羊,你是人,又不是羊。王新開說:提羊怎么了,我看人跟羊也差不多。羊都是白天干,沒有夜里干的。快點把褲帶解開,怎么,系上褲腰帶就緊了?羊從來不系褲腰帶。米東風說:我是怕咱娘和新會進來,讓他們看見就不好了。薄籬子上沒有門,只有一塊布簾子,他們一掀布簾子就進來了。王新開說:他們看見怕什么,我是跟自己的老婆睡,不是跟別人的老婆睡,誰想看誰看,只要不怕看多了害眼。
王新開剛把米東風壓住,老侯就掀開簾子進來了。老侯一點兒都不驚奇,也沒罵人。就那么站在薄籬子門口,眼睛一眨不眨地往床上看。她大概覺得床上的戲真槍真刀,要比戲臺上的戲好看。米東風是敏感的,她覺出有人進來了,就雙手推王新開,讓王新開趕快下來。王新開正在興頭上,當然不會下來,米東風越是推他,他越是來勁,甚至有些發狠,似乎要把碓窯子搗掉底,砸爛。王新開看見了老侯,他說:看什么看,出去!老侯說:看見女人不要命,小心染上梅大瘡。
九
沒有了手機,家里還有電視機、洗衣機、電冰箱。電冰箱在這個家里是用不著的,因為沒什么東西往里邊放。米東風想把電視機和洗衣機用起來,她讓王新開買回兩個電插座。王新開說:我沒有錢,想買你自己買。米東風說:你不讓我趕集,我到哪里去買!王新開說:沒地方買就不買,不看電視死不了人。米東風說:家用電器就得用,長期不用就會壞。我主要是想把洗衣機用起來,好給你洗衣服。王新開說:家里八輩子沒用過洗衣機,衣服還是衣服,也沒有誰光著屁股上街。王新開砰砰地開起三輪車,又出門給人家拉東西去了。
王新會又放羊去了,家里只剩下老侯和米東風。老侯手里拿著一根竹棍,什么活兒都不干,哪里也不去,坐在院子門口一側的門墩上,自覺擔負起盯管米東風的責任。別人家的一只狗過來了,她揚起竹棍,說:去,滾蛋!狗塌蒙下眼皮,轉身走了。別人家的一只雞過來了,雞并沒有打算進她家的院子,只是從她家的院子門口經過。雞走過來時,她裝作沒有看見雞,等雞走到她的勢力范圍之內,她手中的竹棍突然向雞打去。雞突然受到打擊,啊地叫了一聲,反彈似的連飛帶跑逃走了。一些小商小販推著腳踏三輪車在村里轉悠,有賣豆腐的,有賣熱蒸饃的,也有收廢品的。不管是賣還是收,他們不再像過去那樣扯著嗓子吆喝,而是用一種電喇叭,反復播放事先錄制好的錄音。這種錄音不見得比過去的吆喝更有藝術性,效果更好,但確實現代多了,省事多了。一個賣豆腐的轉到老侯家院子門口,停下了,問老侯打不打點豆腐。老侯說不打。賣豆腐的說:聽說你家娶了一房漂亮的兒媳婦,沒看見你兒媳婦出來呀!老侯說:她害羞,怕見生人,不愿出來。賣豆腐的說:不會吧,聽說你兒媳婦是見過世面的人哪!什么世面不世面,老侯的臉子頓時拉下來,說:你到底是賣豆腐還是賣碎魚,你的嘴怎么這么碎!賣豆腐的笑了,說:我當然是賣豆腐,我的豆腐又細又白,一拍亂顫顫,好吃得很。他把電喇叭的電門打開,電喇叭立刻喊起來:打豆腐!一個收廢品的,在老侯家院子門口停下來,問老侯家有沒有廢品賣。因王新會除了放羊,還捎帶著拾廢品,收廢品的每轉到老侯家門口,都希望能收到廢品。灶屋一角的一個筐頭子里積有一些廢品,那些廢品有塑料布、礦泉水瓶子,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但老侯今天不想賣廢品,不想讓收廢品的在他們家門口多停留,不想讓收廢品的看見米東風。她說家里沒什么可賣的,讓收廢品的到別的人家看看吧!收廢品的沒有馬上走,伸著頭往院子里瞅。老侯說:你瞅啥瞅,小心把眼珠子瞅下來。我撿到一個眼珠子,你收不收?收廢品的說:收呀,啥珠子我都收。老侯問:淚珠子你也收嗎?收廢品的說:淚珠子收是收,只是價錢不一樣,有的人淚珠子值錢,有的人淚珠子不值錢。像你的淚珠子,自給我,我都不收。老侯要罵人,還沒罵出來,收廢品的已經走了。
洗衣機不能用,米東風只能用手洗衣服。院子一角有一眼壓水井,米東風摁動鐵壓把兒,一下一下把水壓出來,蹲在井邊洗衣服。她洗的衣服有王新開的,也有自己的。把洗好的衣服晾起來,她躺到床上睡覺去了。她覺得睡了好長時間,在夢里坐了汽車坐火車,出了歌廳進舞廳,過的都是城里的生活。一覺醒來,聽見院子里樹上的麻雀叫,看見陽光照過來還是斜的,原來她睡的時間并不長。她起來到院子里站站又站站,天還是那塊天,地還是那塊地。前面是房,后面也是房;東面是墻,西面也是墻。她眨眨眼,房墻和院墻似乎一下子變得很高,而天和地卻變得又窄又小。院子門口是這塊天地的一個出口,米東風往出口看看,見婆婆在門墩上坐著打盹。婆婆打盹時頭是垂著的,垂在胸前如一棵秋天的葫蘆。米東風取下掛在窗欞上的一把鐮刀,向院子門口走去。米東風剛走到院子門口,老侯就醒了,老侯一醒樣子就很警惕,問米東風干啥去。米東風說家里一點兒青菜都沒有了,她去菜園里割點韭菜。說著把手里的鐮刀揚了一下。米東風不是去趕集,也不是去走娘家,是到菜園里割菜,老侯好像沒理由阻攔她。但是,米東風一旦從家里走出來,就難免遇到村子里別的男人,那些男人就有可能跟米東風搭嗑話,搭話搭多了就容易出騷情事。比如她家的那只水羊,在水羊走羔兒期間,只要王新會一把水羊牽出來,村里的那些騷羊就紛紛跑出來,爭著往水羊身上跳,哪個給水羊下進了種都不知道。老侯馬上鎖上門,尾隨米東風向村口走去。老侯離米東風不遠也不近,她手中的竹棍夠不到米東風,嘴里的“竹棍”可隨時敲到米東風頭上。村街上空蕩蕩的,米東風沒碰見什么人。走到村口的一個小賣店門口,才有一個人跟米東風說話。說話的是小賣店的店主楊老燈。楊老燈說:這不是王新開的新媳婦米東風嘛,怎么一直沒見你出來呢!米東風塌著眼皮走路,沒往小賣店里看,不知道小賣店里有人。楊老燈一跟她說話,并叫出了她的名字,她稍稍吃了一驚。她還沒有說話,楊老燈就滿臉笑著,熱情邀請米東風到店里來看看,說進來嘛,進來看看嘛,看看有沒有你需要的東西。我知道你是識貨的人,不管你買不買東西,你今后就是我店里的金牌顧客。米東風回頭看了一眼跟在她身后的老侯,記起王新開給她下的禁令。可是,人家跟她說話,她總不能裝啞巴吧。再說,這位小賣店的店主頭發花白,已稱得上是一個老人,她不答理老人,也不夠禮貌吧。她說:謝謝您,我不需要什么。楊老燈說:你看看,有見識的人說話就是不一樣。這樣吧,你需要什么,只管到我這里買。店里有的我就不說了,店里沒有的,你只要說出來,我到縣城去給你進。話既然說到這兒,米東風問楊老燈:店里賣的有電插座嗎?楊老燈說:沒有電插座。你說吧,需要幾個,我明天給你捎回來。這時老侯已從后面跟了上來,她臉子拉得老長,對米東風說:你不是說去割韭菜嘛,小賣店里又沒有韭菜。米東風說:我問問這里賣的有沒有電插座。楊老燈對王家的情況知道一些,對老侯對米東風的監視很是看不慣,他問老侯:你是你兒媳婦的保鏢嗎?老侯不知道保鏢是什么,以為保鏢的鏢是肉膘子的膘,她說:你看看她身上有膘嗎?楊老燈說:你連什么是保鏢都不懂,你老跟在人家后面干什么!你滿世界看看,現在哪有你這樣當婆婆的,你太過分了吧!老侯說:誰家的羊誰家拴,我們家的事不用你管。楊老燈說:你說這話就不對,你兒媳婦是人,不是羊,你老拿你兒媳婦當羊看待,法律是不允許的。米東風聽他們把話越說越多,一個人向村外走去。老侯見米東風走了,害怕失去監視目標似的,繼續向米東風跟去。
王新開家的菜園在村外的西南角,菜園的面積不大,大約在麥田的地頭留出半分地的樣子,專事種菜。人不光要有糧食吃,還要有菜吃。農村人一般不到集上買菜,大都是自己種菜吃。有種子,有土地,把種子撒進土地里就可以長出菜,何必花錢買呢。王家的菜園以前都是老侯打理,米東風嫁到王家之后,就由米東風打理了。菜園里種的有蔥有蒜,有菠菜、韭菜,還有芫荽,品種還不算少。韭菜因缺水少肥,長得很瘦,像細根草一樣。米東風割韭菜割得很慢,割幾根就停下來,把菜園子看一看。蔥開花了,芫荽也開花了。蔥的花朵開成一個個圓球,而芫荽的花是細碎的,跟胡蘿卜的花差不多。蔥的花是白色,芫荽的花也是白色。蜜蜂在蔥的花球里鉆進鉆出,蝴蝶落在芫荽的花穗上,翅膀一開一合。米東風看見了,她的婆婆就在離菜園不遠處的一座小橋的磚垛子上坐著。那座小橋是走進菜園的必經之道,哪怕飛過來一只蜜蜂,也要先過婆婆這一關。米東風想在菜園里待得時間長一些,菜園里開闊一些,空氣也好一些。麥子開始打泡兒,油菜花開出一朵兩朵,布谷鳥從麥田上空飛過,一邊飛一邊叫。米東風立起身子往南邊望了望,前邊不遠就是她娘家所在的村莊。她若從麥田的小路上走過去。走到麥田的盡頭,翻過一條干涸的水渠,再走過一塊麥田,就到了娘家的村莊。她真想走回娘家去,因沒得到王新開的許可,還有婆婆在一旁盯著,她不敢擅自行動。她不知道娘這會兒正在做什么,也許娘也在念叨她。想到娘,她的鼻子一酸,眼淚就下來了。她想對娘說:娘,你和爹一心二心催著你們的閨女結婚,你們把閨女推出去就不管了,你們不知道我的日子是咋過的。
十
晚上,米東風做好了晚飯,遲遲不見王新開回家吃飯。老侯打發王新會去找王新開。王新會在王樓村東的磚瓦窯場找到了王新開,王新開正在窯場的食堂里和一幫人喝酒。近日,王新開受雇于窯場的場主,每天從場主在別處買下的一塊地里往窯場里拉土,拉一車土可以掙十塊錢運費。這天臨收工時,場主問他愿意不愿意留下來喝點酒。王新開是個喜酒的人,一聽說酒字就有些興奮,他連句假意推托的話都沒說,就把三輪車熄了火,留下了。一塊兒喝酒的除了場主,還有兩位燒窯的師傅和一位開磚機的技工。酒剛喝了兩盅,場主就提到了王新開的機動三輪車,問王新開的三輪車是多少錢買的。王新開說八千多。場主問:八千多,多多少?多一百是多,多九百也是多。王新開說:差不多吧。場主又問:這車是你自己花錢買的?王新開說的還是差不多。場主說:什么差不多,差不多,我看你的舌頭還短點兒,你把舌頭捋直了再說。三輪車是你老丈人米廷海白送給你的,另外還白送你一個老婆,別當我不知道。天底下的便宜都讓你占了,你小子還在這里跟我卷著舌頭說話,真不夠意思!王新開說:好,好,我喝酒。你不就是想讓我喝酒嘛!說著把一盅酒喝了下去。場主說:這還差不多。其中一位燒窯的師傅把場主叫成老板,他說老板,你的話我沒聽明白,王新開的老丈人是送給王新開一輛三輪車,另外饒給王新開一個老婆呢?還是先送給王新開一個老婆,另外饒給王新開一輛三輪車呢?到底哪頭大哪頭小呢?場主說:這個問題你還是直接問王新開好一些。喝酒的人都看著王新開的嘴,等他回答。王新開的酒還沒喝多,他說:什么哪頭大哪頭小,你們別拿我當下酒菜!開磚機的技工說:這個問題很好回答,當然是上頭大,下頭小。這樣的回答正是酒桌上所需要的回答,幾個人都笑了一下。場主說:你們的回答都不算,只有王新開老弟的回答才是正確答案。王新開說:依我看,兩頭一般大。剛才說的是上頭和下頭,王新開說的是兩頭,這回喝酒的人都沒笑。燒窯的那位師傅說:你們沒聽明白,我是聽明白了,王新開是說,三輪車是車,他老婆也是車,兩輛車的司機是他一個人,都由他親自駕駛。
這時候,王新會找到這里來了,他站在門口說:哥,回家吃飯了。王新開往嘴里夾了一塊豬耳朵,說:回去吧,吃飯別等我。
場主說:回家叫你嫂子來,你哥得開著你嫂子那輛車才能回去。幾個人都同意場主的意見。王新會說:你們不要把我哥灌醉。場主對王新會說:你也過來喝兩盅。王新會說:我不喝,我不會喝酒。王新開說:不會喝滾蛋!挑挑手讓王新會走了。
王新開喝了酒回到家,米東風已經躺下睡了,老侯和王新會也睡了。王新開覺得他很輕,輕得好像能飛起來一樣。其實他很重,腳重手也重。比如他推堂屋的門,他覺得沒有用力,但兩扇門咣當就撞在兩邊的墻上。再比如拉燈繩,他把燈拉亮了,同時也把燈繩拉斷了。他把手里的燈繩看了看,好像一時不能認出他拿在手里的燈繩是什么。他說:他媽的,人呢?米東風抬起身子把王新開看了看,說:你喝酒了,睡吧。王新開說:睡?跟誰睡?起來,給老子脫衣服。米東風把王新開的衣服脫下來了,沒有脫他的褲衩,拉被子欲把王新開蓋上。王新開一腳就把被子踹開了,燒酒在他身上燃燒,他不愿蓋被子。他四腳拉叉仰躺在床上,把自己躺成一個大字。他的褲衩那里支篷起來,大字的重點似乎都集中在那里。他讓米東風接著脫,問米東風是不是想讓他隔著褲衩干。米東風只得把王新開的褲衩也脫了下來。到了這一刻,王新開的“重點”紅頭漲臉,暴露無遺。但他沒有主動進擊。好比他的“重點”雖然到了憤怒狀態,但他把憤怒壓抑著,暫時還沒有發作。王新開說:好了,今天把你的技術都使出來吧,我看看你的技術到底如何。米東風說:什么技術不技術,我不知道你說的是哪兒的話。王新開說:你他媽的還在裝迷,再裝迷我摔死你。我聽說你的技術多得很,一百種技術不重樣。米東風說:你千萬不要聽別人瞎說,聽別人的話,壞自己家的事。在床上又不是開車,哪里有什么技術。王新開說:什么不是開車,就是開車。你跟三輪車是一樣的,都是讓我開的。王新開把自己發動得隆隆的,有些急不可耐,伸手就把米東風捉住了。他把米東風的兩條腿當成三輪車的兩個車把,對準方向之后,一上來就開足了馬力,開到了最高速。喝進王新開肚子里的酒似乎轉化成了油,他肚子里的油是充足的。而他把“車”開得越快,油就燃燒得越旺,燒得王新開幾近瘋狂。米東風讓王新開輕點兒,說王新開都把她抓疼了。王新開說:你他媽的還知道疼啊,我就是要弄死你,弄死你!王新開這次開得時間比較長,好像開到鎮上,開到縣城,又從縣城拐了回來,才把“車”停住。
停下來后,王新開沒有閉上眼睛睡覺,他像一只熱天的狗一樣趴著喘息了一會兒,又來了精神,他說:說吧,你到底跟多少人睡過?米東風早就知道王新開要問她這個話,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這一天到底還是來了。她不會忘記娘囑咐她的話,過去的事,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一句都不能說。王新開所問的話,正是她不該說的話。她裝作沒有聽見王新開的問話,說累死我了,這事兒真不是人干的。王新開說:我問你話呢,你少跟我打岔。米東風說:你厲害,我承認你厲害。睡吧,你累了,有啥話明天再說不行嗎?王新開說:不行,你今天必須跟我說清楚,一共有多少人騎過你。米東風惱了,她坐起身子對王新開說:你說的這是人話嗎?你是惡心我,還是惡心你自己?你這不是拿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嘛!我警告你,以后不許你說這樣的話,再說我就不理你了。米東風的惱是早就準備好的,她的這一套話也在心里和夢里不知背了多少遍,她要通過惱和這一套話把王新開的話堵回去,并讓王新開知道,她也有一口氣,也是有脾氣的。
睡在西間屋的老侯先有了回應,她拍著床幫,很驚奇地長長咦了一聲說:這個騷貨,下邊不緊上邊緊,你的嘴還怪緊呢!抽她的嘴,把她的牙給她抽掉,看她說實話不說!
王新開沒想到米東風會惱,會跟他發脾氣,他愣了一會兒,聽到了老侯的話,才回過神來。小雞子跳墻頭,這還了得!王新開抬起身來,二話沒說,一巴掌抽在米東風臉上。米東風本能地用雙手捂住了臉,她說:你怎么能打人呢,你怎么能打人家的臉呢,你這是家庭暴力!王新開說:你敢跟我犟嘴,我打的就是你的臉,看看是你的嘴硬,還是我的巴掌硬。王新開說著,又照米東風的臉上抽了一巴掌。由于米東風兩手捂臉,王新開的巴掌抽到了米東風的手背上。接著,王新開對米東風亂抽一氣,他的巴掌抽到了米東風的耳門,還抽到了米東風的脖子上和頭上。米東風頭一蒙,眼一黑,倒在床上。王新開仍不罷手,在米東風未及穿衣的身上又是一陣亂抽。王新開的酒勁還沒過去,他下手很重,每一巴掌下去都有著入木三分的力量。但米東風像是咬緊了牙關,她沒有哭,也沒有喊叫,王新開的巴掌如同抽在一段木頭上,又像是抽在一條裝了糧食的布袋上。老侯說:她還怪能挨呢,使勁打,看她到底會哭不會哭!
王新會也說話了,他喊著說:哥,哥,別打我嫂子了,把我嫂子打壞,你就再也沒有老婆了!王新會是帶著哭腔喊的,喊過之后,他就哭了起來。
王新開命王新會滾,滾到灶屋里去。
王新會從地鋪上抱起自己的被窩,到灶屋去了。到了灶屋,王新會還在嗚嗚地哭。
十一
米東風一個多月沒回娘家,米東風的娘提出到王樓看看閨女。米廷海說:她好好的,你去看她干什么!娘說:你看見她了嗎?你又沒看見她,怎么知道她好好的呢!米廷海不說話了。娘隔一兩天,就到鎮上趕一次集。集是人集,娘想著能在集上看見自己的閨女。然而她把集趕了一回又一回,哪里有閨女的影子呢!有一回,王樓的楊老燈在街口看見了她,問她是不是在等她的閨女。她說是的,怎么不見她閨女來趕集呢?楊老燈告訴她:你閨女趕不成集了,她的人身自由被人家限制住了,不但不讓她趕集,還不許她回娘家。老侯拿一個棍子,你閨女走到哪兒,老侯跟到哪兒,比管一個犯人管得都嚴。楊老燈還說:你們兩口子真夠狠心的,怎么舍得把親生閨女往火坑里推呢!楊老燈的這些話,米東風的娘沒對米廷海說,她心里疼得說不出來。其實米廷海趕集趕得比妻子還多,他也是希望能在集上看見自己的閨女,能跟閨女說幾句話。不管閨女以前做下了什么事,他與閨女的親情還是血親,骨肉親,這種骨子里的親是天然的,是割不斷的。米廷海在集上見不到米東風,就裝作跟王樓趕集的人說閑話,順便打聽米東風的情況。米廷海聽出來了,米東風的處境很不好,除了被限制了人身自由,還經常挨打挨罵。特別是老侯那個老猴精,竟像舊社會的婆婆對待兒媳婦那樣對待米東風。對于米東風婚后的日子,米廷海事先有所預料,但現實情況要比他的預料嚴重得多。米廷海心疼米東風是難免的,生王家的氣也是難免的,有時火氣頂上來,他真想打上門去,把王新開好好教訓一頓,讓王新開狗小子知道,米東風的娘家人不是好惹的。但他只在想象中解解氣就完了,沒有付諸行動。日子還是王新開和米東風的日子,他從中插上一杠子,不會使他們的日子變好,只會使他們的日子變得更糟。米廷海寄希望于時間,時間一長,等他們有了孩子,日子或許會正常下來。米廷海所知道的情況和自己的想法,也沒有和妻子說,不說還好,說多了恐怕連這邊的日子都沒法兒過。后來,米廷海同意了妻子到閨女家去看看,但他對妻子很不放心似的,跟妻子交代了不少話。他說:兩口子有點摩擦是正常的,哪有舌頭不磨牙的呢。你不要因為他們有點摩擦就大驚小怪,更不要參與他們的摩擦。他們的摩擦是淡的,你要一參與,淡的就變成咸的了。要把咸的變成淡的就難了。見著老侯和王新開,你說話放平和點,別埋怨人家,別把你的話放在人家的話頭上,更不要跟人家吵架。走一趟親戚,要是跟人家吵起架來,只會讓別人看笑話。咱的孩子是孩子,人家的孩子也是孩子,咱的孩子嫁到人家家,見著咱的孩子,你一定要多批評她,不要老是護著她,老是幫她說話。你幫她說了話,人家當著你的面或許不說什么,你一走,人家就會找補回來,到頭來,吃虧的還是咱的孩子。妻子說:我到他們家裝啞巴還不行嘛!米廷海說:你這態度就不對,你說的是氣話。帶著一肚子氣去,到時候你的肚子不氣炸才怪。你不把態度放端正,我就不讓你去。妻子說:難道孩子死在他們家里,你也不管不問嗎?米廷海說:什么死呀活的,你說的是什么話!遇事得往好處想,不能老是往壞處想,老是想著這也壞,那也壞,好日子也會過成壞日子。
米東風的娘用竹籃子提著雞蛋、油條等禮品往王樓走,在村口看見一些人在那里打麻將。不知為什么,娘心里跳得厲害,不敢往人堆里看。她走得正,站得正,沒做過什么虧心事,有什么心虛的呢?她一時顧不上理解自己。有人看見她,對正在打麻將的王新開說:你丈母娘來了。王新開從麻將桌旁站了起來。她看見了王新開,對王新開說:你打你的吧,我到家里看看。王新開沒有接著打,他接過丈母娘手中的竹籃,領著丈母娘往家里走。有麻友在后面喊王新開,讓王新開把賬清了再走。王新開回頭盯了喊他的麻友一眼,說:少不了你的。
坐在門口一側的老侯,看見親家母來了,只跟親家母打了一個招呼,讓親家母到堂屋歇著去吧,自己仍坐在門口當把門虎。米東風正在院子里壓水井旁用洗衣機洗衣服。楊老燈從鎮上替她買了兩個電插座,她把洗衣機的電源接上了,幾乎天天在家里洗衣服。除了洗衣服,家里的被單、床單、門簾、手巾等布布片片她都洗。洗完了就搭在院子里晾曬。娘的到來,讓米東風有些手足無措,差點拿件東西把自己的臉遮起來。王新開的巴掌抽在她臉上的印痕還存在著,印痕的五根指頭一根都不少。印痕由血紅色,變成了紫紅色。米東風不用照鏡子,她一洗臉就把印痕摸到了,因為印痕是硬的,是凸現的,印痕下面好像長了手骨一樣。她臉上有印痕,耳門上和脖子里也有印痕。當然,她身上的印痕更多,有衣服遮著別人看不見罷了。她不想讓娘看見露在外面的印痕,有罪自己受,不能讓娘跟著心疼。她沒能遮住自己的臉,還是下意識地把自己的臉摸了一下。她喊:娘,俺娘,你來了!娘喊出口,她嗓子打顫,鼻子發酸,眼淚包了一大窩。娘一眼就看見了米東風臉上的巴掌印子,她說:你這閨女,是不是把你娘忘了,這么長時間,你也不去看看我。米東風不敢說王新開不讓她去,她說:我正要去看你,你就來了。王新開跟丈母娘沒話說,他把盛禮物的竹籃放在桌子上,返回去接著打麻將。他打麻將有些上癮,一天不打手癢心癢。走到院子門口,他對老侯說:家里來了客人,今天中午你做飯。老侯嘴一撇,把臉扭到一邊。王新開問:我的話你聽見沒有?老侯用竹棍敲了一下地,罵了王新開一句,說:你跟誰說話呢,你是我生的,不是你丈母娘生的,不要見了丈母娘就不把你娘放在眼里。憑什么我做飯,老娘誰都不伺候。成天價就知道打麻將,我看你是成心把你老婆輸給人家。
院子里只剩下母女二人時,米東風不洗衣服了,讓娘到屋里坐。娘說:你吃根油條吧,我帶來的有油條。米東風說了一句不吃,包著的眼淚才下來了。她的眼淚不流是不流,_二流就不斷頭,再也包不住。娘沒有勸米東風別哭,也沒有遞給米東風什么擦眼淚的東西。人到傷心時,自己都管不住自己,勸是無用的。你遞給她擦眼淚的東西,只會讓她的眼淚流得更多。娘此時只能是忍,有牙擋在舌頭上,有手攥在心脖子上,忍不住也得忍。她若是一開口,一給閨女擦眼淚,說不定她的眼淚流得比閨女還多。她只是眼睜睜地看著閨女。閨女比以前瘦多了,瘦得臉小了一圈,小得像一枚吃了梨肉的梨核,脖子細得像一個梨把子。閨女的臉色是蒼白的,蒼白得鼻梁上的青筋都露了出來。長此下去,不知道閨女的命能不能保住,這閨女真是個苦命的孩子。娘到底忍不住,眼圈還是紅了一陣。她罵了王新開一句娘,說王新開下手太狠了,打人沒有這樣打的。米東風說:我還不如早點兒死了好,死了就干凈了,誰都干凈了。娘說:你看你這孩子又說傻話,嫁人是為了讓你生,不是為了讓你死。春夏秋冬輪著轉,等你有了孩子,或許就好了。
坐在院子門口的老侯,不知看到了雞,還是看到了狗,大聲叱責說:誰叫你來的,我又沒請你來,滾,滾,你滾不滾,不滾我打死你!
母女倆都聽到了老侯的話,娘壓低聲音說:這是罵我的,不想讓我來看你。人說寡母有寡心,以前我還不太相信,看來不信也得信。老侯是個老猴精的說法我也早就聽說過,啥東西都怕成精,精跟怪連著,精怪精怪,一成了精怪,誰都惹不起。中午飯是米東風和娘做的。吃完午飯,娘向王新開提出帶米東風回家住幾天。午飯很好吃,吃得很飽的王新開沒有拒絕丈母娘的要求。老侯把王新開拉到一邊,對王新開說:你不能放她走,她一走就不回來了,還會跑到城里去當雞。王新開說:我的老婆我當家,你管不著!老侯說:家雞打得團團轉,野雞不打往外飛,要不是我替你管著,她早就飛走了。王新開說:你嘴里一句好話都沒有,我的事早晚得壞在你手里。米東風跟娘走到了大門外,王新開又把米東風喊到東間屋,對米東風說:你給我留點兒錢,我手里沒錢了。米東風說:我哪里有錢,我也沒錢。王新開說:你再說。米東風不敢再說沒錢,說她身上只有幾十塊錢,說著把錢掏了出來,遞給王新開。王新開說:這點兒錢夠干什么的,你以為打發要飯的呢!米東風說:我真的沒錢了,我攢一點兒錢都買了嫁妝。王新開說:騙鬼,誰不知道你有錢。沒有現錢就把銀行卡留下。米東風說:我沒有銀行卡。娘在大門口喊米東風,問米東風磨蹭啥呢?米東風說來啦來啦!王新開說:我告訴你,回娘家期間不許逃跑,你要是敢跑,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我滅你全家。我只批準你回去兩天,第三天必須回來,要是不回來,我打上門去,跟你爹娘算賬!
米東風回到娘家,脫離了老侯和王新開的掌控,的確獲得了一個逃跑的機會。她站在二樓的走廊上,往遠處看了看,往天上看了看,恨不得馬上就走。她知道,外邊的世界是很大的,全國的城市是很多的。她這次不走是不走,一走就走得遠遠的,不但讓王新開和老侯找不到她,讓爹娘也找不到她。這次走了,永遠都不再回來。她甚至想到上中學時學過的兩句詞,叫海闊憑魚躍,天空憑鳥飛。不管走到哪里,她相信自己都有能力找到一碗飯吃,都比在家里生活得好。這樣想著,她有些走神,仿佛在夢中一樣張著兩只胳膊就飛翔起來。她飛過田野,飛過河流,一直向遠方飛去。她似乎又看見了城里林立的高樓,璀璨的燈火,密集的車流。不知不覺間,久違的笑容浮上了她的面頰。是爹娘在樓下的爭吵聲把她從走神的幻景中拉回到地面,她驚了一下,像是被人窺見了心中的想法,趕緊退回屋里去了。
趁這個機會,娘主張讓米東風趕快走,不能繼續在王新開家受折磨。米廷海不同意妻子的想法,他認為妻子小題大做,故意拆散王新開和米東風的婚姻。妻子說:什么破婚姻,這樣的婚姻不如早點散伙,王家的人根本就不把米東風當人看。米廷海說:女人,女人,你的想法都是女人的想法,女人看問題都是只看四指那么近。你讓米東風走了,過兩天王新開跟你要人,你怎么解釋?妻子說:我就說米東風回王樓去了。米廷海說:你說得輕巧,到時候他三天兩頭到咱家鬧,咱的日子還過不過,村里人對咱怎么看,這些問題都得想到。妻子說:我不管那么多,想鬧隨他便,你怕我不怕。怎么,他還能吃了我!閨女是我生的,你不心疼我心疼,反正我不能看著我的閨女在王家屈死。米廷海把大腿幫子拍了一下,說:你這樣說話太不講理,我的孩子我怎么能不心疼呢!心疼歸心疼,辦事還得占理。米東風要走,只能從王家走,到時候我去王家要人,占理的就是我們。妻子說:六只眼睛盯著一個人,她走得了嗎?米廷海說:王家又不是監獄,墻上又沒有鐵絲網,有什么走不了的,關鍵在于米東風想走不想走。或許米東風本來不想走,你非要讓她走,她就動搖了。孩子好不容易成了家,好不容易安定了,你又要讓她走,你讓她走到哪里去?讓她出去干什么?她走了還回來不回來?這一輩子你還想不想看見她?這些問題你想過沒有?你的毛病就是感情用事,不動腦子。妻子說:說來說去,你就是不想讓孩子走。你就是死要面子,不管孩子的死活。米廷海說:放屁,要走你走,你現在就給我滾!米廷海的手往大門外一指。妻子說:走就走,我不活了。妻子沒往大門外邊走,向里間屋走去。她躺在床上,叫了一聲我的娘哎,就哭起來。
十二
為還賭債,王新開把機動三輪車賣掉了。在賭桌上,別人老拿三輪車跟他開玩笑,把三輪車跟米東風聯系起來,說三輪車是東風牌的。有人問王新開,那輛東風牌的三輪車到底有多少人開過。王新開想到了這樣的問題背后有一個陷阱,他一接話,還是掉到了陷阱,他說:你爺開過。他本來想罵人,不料問話的人卻顯得很高興,說:真的?你不說我還真不知道,原來我爺是個老風流,我得向我爺學習。王新開把三輪車低價出手換成錢,一部分還了賭債,剩下的一部分作為賭資繼續賭。他的打算是,等他贏了錢,買一輛新的三輪車。那樣的話,三輪車跟米廷海和米東風就沒有關系了,別人就不會動不動拿三輪車諷刺他了。應該說王新開的愿望是好的,但他不知道,長時間看,參與賭博的人最后都是輸家,沒有贏家。對于家庭來說,只有破壞性,沒有建設性。幾場賭下來,剩下的錢又輸光了。賭友幫他分析輸牌的原因,分析來,分析去,還是把他手氣不好的原因歸結到米東風身上,說他干完那事不洗手,他的手太臟了,太臭了。還有人對他說:你老是抓到風牌,東西南北輪著來,你想想這是為什么?王新開說:去你媽的!
王新開盯上了王新會放的羊。這天吃過早飯,王新會牽上水羊,帶上兩只羊羔,剛要去放羊,王新開把他喊住了,說:你今天別放羊了,撿廢品去吧,羊我替你放。王新會并不傻,一聽說哥要替他放羊,嚇得臉都白了。他知道,哥賭錢都賭瘋了,如果讓哥替他放羊,哥一準會把羊放到集上去,放到不知名的人手里,他的羊再也不會回來。他說:不用了,你只管忙你的吧,我一邊放羊,不耽誤一邊撿廢品。王新開說:你少廢話,我讓你把羊放下,你就給我放下!王新開一直認為王新會是個多余的人,平日里對王新會頤指氣使,王新會從來不敢違背他的意志。但今天王新會沒有聽哥的話,沒有把羊放下,牽著羊只管往外走。王新開沖上前去,一把將羊繩從王新會手里奪了過來。王新開用力很猛,把王新會帶倒在地上。王新會從地上爬起來,對王新開央求說:哥,哥,你別賣老水羊,兩個羊羔還小,離不開老水羊,你把老水羊賣掉,小羊羔怎么辦?王新會哭了,他邊哭邊揉眼,哭得滿臉花,像一個孩子。王新會上身穿著一件不知從哪里撿來的破舊的呢子中山裝,中山裝又肥又長,穿在王新會身上像搖鈴一樣。老式的中山裝沒有使王新會顯得老成,反而使他更像一個弱小無助的孩子。王新開說:什么怎么辦,都賣,連小羊羔一塊兒賣。兩只小羊羔似乎聽懂了王新開的話,它們跑到水羊的身子下面,咩咩叫著,像是在喊媽媽。水羊更是掙著身子,拐著脖子,兩眼看著王新會,求救似的對王新會叫。水羊仿佛在對王新會說:有人要賣掉我和我的孩子,你快救救我們吧,你要是不救我們,就沒人救我們了。王新會明白水羊的意思,他不哭了,搶起一只羊羔兒,抱在懷里。他說:哥,你給我留一只吧,就一只。等我把它喂大了,你再賣。王新開說:不行,一只都不留。
米東風幫王新會說話:你就給新會留一只吧,小羊羔兒這么小,賣不了幾個錢。幾只羊像新會的孩子一樣,你一下子都給他賣掉,他沒有了抓撓,怎么受得了!王新開說:什么孩子,它們會喊爹嗎,會喊娘嗎?羊生來就是賣貨,就是用來殺吃的東西。王新開命令王新會:把羊放下,不放下我踢死你!王新會只得蹲下身子,把小羊羔放在地上。他放得很輕,像是生怕把小羊羔摔疼似的。王新會再次哭出聲來,邊哭邊向大門外走去,他說:我死,我不活了!
老侯說:完了,自從家里來了個喪門星,這個家就沒救了。老侯向王新會追過去:新會,站住,你給我回來!
麥子抽穗時,地里刮起了旱熱風。風像鞭子一樣抽打著麥子,把麥子抽得渾身哆嗦。麥子不會逃跑,每當“風鞭”抽過來,麥子只能舉起手,捂住臉,并低頭躲避一下。兩天之后,麥葉就耷拉下來。這樣的旱熱風再刮下去,麥子會減產的。于是,有的人家開始往麥田里澆水,以便保住麥根,使麥子重新振奮起來。王新開才不管麥子的死活呢,他每天打牌,喝酒,再就是給米東風“澆水”。米東風還沒有懷孕,他認為米東風再也不會懷孕。米東風連一只水羊都不如,水羊在走羔兒的時候,村里那些公羊紛紛翹起嘴唇子聞水羊的屁股,聞過了就往水羊身上跳,以致把水羊的水門弄得腫起來,腫得像水蜜桃一樣。就那樣,水羊照樣懷孕,照樣生羊羔兒。而他幾乎天天上米東風的身,天天給米東風“澆水”,如今連一個芽兒都沒澆出來。看來米東風真是一個無用的東西,他早晚得把米東風處理掉。這天晚上,王新開在外邊喝了酒,回家后向米東風提出了新的問題,他問米東風第一次跟別人睡覺時,那個人給了米東風多少錢。米東風說:問你自己。王新開說:問我,難道我是第一個跟你睡覺的人嗎?米東風說:不是你是誰,就是你,難道你想賴賬嗎?!不料王新開嘻嘻笑了,說:是我好,是我好,老子總算得了個第一。我給你多少錢?一千還是一萬?你說說。米東風說:還是問你自己。王新開說:我想起來了,我一分錢都沒給你,你真是一個便宜貨,便宜沒好貨。米東風說:放屁,醉鬼!王新開沒有著惱,他說:我聽說,人家每次給你多少錢,你都記在一個賬本上,你的賬本呢,拿出來給我看看。米東風說:你撬開我的箱子,把我的箱子翻了個底朝天,連一只襪子都不放過,你找到什么了?你還沒翻夠嗎?!王新開說沒翻夠,他問米東風還想不想記賬。米東風不再答理他。王新開說:我有一個朋友,人很不錯,他特別喜歡你,你要是同意,他一次可以給你一百塊錢,你覺得怎么樣?王新開說出這樣的話,是米東風沒有想到的,她心頭一陣顫栗,頭也有些暈,像掉進了無底深淵一樣。王新開討好似的摸她的敏感部位,問她為什么不說話。米東風一下子把王新開推開了,她說:王新開,你不是人,你是一個魔鬼!兔子變成蹬人的兔子,米東風的暴發讓王新開吃驚不小,王新開愣了一下,一把將米東風摟住,說:你敢罵我,我掐死你!米東風掙扎著,使勁推王新開,同時大聲喊:放開我,放開我,你就不是人,你連畜生都不如!
西間屋的老侯聽見了米東風的喊聲,也大聲喊:撕她的嘴,撕叉再給她縫上,看她還罵人不罵人。我早就說過這女人不是個好貨,你看看,她的蹄爪露出來了吧!老侯干脆從床上爬起來了,披一件衣服,到東間屋為王新開加油助威。燈泡明晃晃地照著,窗外的夜已經很靜,不時傳來幾聲狗叫。米東風當然不是王新開的對手,如果說王新開像一頭獅子,米東風頂多像一只羚羊,“獅子”已把“羚羊”壓在身子底下,王新開的兩手像獅子的嘴巴一樣掐住了米東風細細的脖子。米東風奮力扭動著身子,兩只手在王新開胸前亂抓。隨著王新開的兩手越掐越緊,米東風的呼吸出現了困難。好在米東風的腦子的供血還沒有中斷,還可以思維,她突然意識到了危險,如果再對抗下去,說不定喝醉酒的王新開真會把她掐死。不行,她不能就這樣死掉。她還要活下去。她的頭一歪,身子一軟,雙手垂下,并屏住了呼吸,開始裝死。米東風裝死很快取得了效果,王新開把掐她脖子的手松開了。老侯說:你給她留一口氣,不能讓她死得這么便宜。王新開啪啪地抽米東風的臉,說:你他媽的少跟我裝死,裝死我也饒不了你!他把米東風軟軟的身體弄開,對米東風開始猛烈地撞擊。米東風閉著眼睛,攤手攤腳,繼續裝死,她心里說:累死你個畜生才好呢。
王新開叫了幾聲,終于消停下來。他一消停,身子還爬在米東風身上,脖子一軟,就睡著了。米東風裝不下去了,消停下來的王新開死沉死沉,沉得像一具尸體一樣,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使勁推開王新開的胳膊,從王新開身體下面擺脫出來。王新開身子一滾,滾到床里邊接著睡。他出氣很重,一呼一吸都呼呼響,像拉風箱一樣。
時間大概到了后半夜,停電了,屋里頓時陷入一團漆黑。這里后半夜經常停電。在黑暗中,米東風睜開了眼睛。在睜開眼睛的一剎那,她覺得自己眼前冒出了幾顆金星,金星冒出時在嚓嚓作響。金星熄滅后,她就什么都看不見了。屋頂是黑的,窗口是黑的,似乎連空氣都變成了黑的。她把眼睛睜得越大,黑暗把她的眼睛罩得越結實,結實得好像眼白都沒有了,眼珠變成了黑石頭蛋子。老鼠們開始活動。老鼠沒有眼白,只有眼黑。沒有眼白的老鼠在黑暗里眼睛反而很好使,它們在薄籬子上躥上跳下,在房梁上行走如飛。不知為爭奪食品,還是為爭奪配偶,它們之間不時發生爭斗,吱吱的叫聲在黑暗里顯得甚是尖利。米東風不能再忍了,不能再等了,她必須馬上行動起來,逃出王新開和老侯的魔掌,逃出這伸手不見五指的人間地獄。她原以為王新開在意她的過去,會對她嚴加看管,割斷她與過去的聯系。沒想到王新開卻要出賣她,重新把她推向過去。之所以對王新開和老侯對她的看管一忍再忍,她是怕自己管不住自己,想借助一下他們的力量,使自己的生活走上正軌,過正常人的日子。她沒想到,樹想靜而風不止,王新開不給她走上生活正軌的機會,在把她往歪門邪道上推。她原以為農村人最要面子,哪怕窮掉了底,也不會打自己老婆的主意,不會拿老婆當賺錢的工具。她沒有想到,王新開如此不要臉,竟要拿她賣錢。王新開既然把話說出來了,等王新開輸完了全部家當,再喝了酒,一定會拿她還賭債,把她賣給王新開的賭友。王新開把她賣給一個賭友不算完,還會把她賣給別的賭友。王新開把她賣給賭友不算完,說不定還會把她賣給社會上別的人。在農村老家不像在城里,在城里誰都不認識她,誰都不知道她是誰,她過的是隱姓埋名的生活。在老家誰都知道她的根根梢梢,知道她是誰家的閨女。倘若在父母的眼皮子底下被王新開賣來賣去,不僅她自己丟人,連父母也會跟著丟人,她就再也做不起人了。米東風對王新開徹底絕望了。她爬起來,悄悄穿上自己的衣服,像貓一樣一步一步向門口走去。兩只廝打在一起的老鼠從梁頭上掉下來,撲騰一聲,剛好掉在米東風腳前。米東風嚇得趕緊捂緊了嘴巴。米東風走路的樣子像貓,但她不是貓,她怕老鼠。等打架的老鼠平息下來,她才敢繼續往門口走。她把心提溜著,盡量輕輕開門,門還是響了一下。老侯醒了,老侯回到西間屋后或許壓根沒睡,一直在注意著她的動靜,老侯問:誰?米東風回答:我。老侯問:你干啥?米東風答:我解個手。老侯說:屋里不是有尿罐子嘛!米東風說:我解大手。老侯說:你能解多大,比生一個孩子還大嗎,尿罐子盛不下你嗎?你不要想著跑,不要想著還去當小姐,你是跑不了的。老侯喊王新開,說:你老婆想跑,你醒醒!不知王新開聽見了沒有,王新開沒有說話。米東風沒有往茅房拐,直接向大門口走去。她摸到了木門后的門鼻子和搭在門鼻子上的鐵鎖,她把鐵鎖輕輕拽了拽,糟糕,鐵鎖是鎖著的,看來老侯對她夜里逃跑早有防備。墻里邊有一棵椿樹,她只能爬上椿樹,翻上墻頭,從墻頭上跳到院子外面去。她知道,椿樹的樹干上被老侯涂滿了黑色的機油,她原以為老侯是為了防止小孩子爬樹,這會兒她才明白了,樹上又黏又滑的機油主要是為她預備的。管它機油不機油,為了逃命,她顧不得了。她抱住椿樹,剛要往上爬,老侯開門出來了。老侯常備的有一只手電筒,手電筒熾白的光柱在院子里橫掃了一下,很快就把米東風指準了。老侯用光柱在米東風頭上敲了兩下,質問道:你不是解大手嗎?抱住椿樹干什么!遂大聲喊王新開:新開快來,你老婆要跑!米東風往上爬了一下,又滑了下來。這次王新開反應很快,光著身子就沖了出來。在老侯手電筒的指引下,王新開的目標很明確,他直奔米東風,胳膊一拐,一個鎖喉動作,就把米東風帶離了椿樹。王新開說:你他媽的想跟我玩這個,沒門兒,你逃不出如來佛的手心!米東風的兩手使勁扳王新開的胳膊,兩腿奮力彈蹬,同時大聲喊:救命啊,殺人啦,快救命啊!村里黑得鐵板一塊,靜得一塊鐵板,鄰居們沒有任何反應,連狗的叫聲都聽不到了。只有王新會從灶屋里出來了,他嚇得渾身哆嗦,問:怎么了,我嫂子怎么了?老侯對他說:沒你的事兒,睡你的覺去。
米東風被王新開用胳膊鎖著脖子帶進屋內,仍在大聲喊救命。老侯說:塞住她的嘴,捆上她的手。老侯找來一團破布和一根繩子,遞給王新開。王新開往米東風嘴里塞破布時,老侯提醒王新開:小心她咬你!攥成團的破布一觸到米東風的嘴,干凈慣了的米東風就禁不住干嘔起來。她沒有嘔出什么,因為王新開已把她的喉嚨堵住了。接著,在老侯的協助下,王新開把米東風的雙手也背剪到背后捆起來。捆住了雙手,米東風還有雙腳,還有頭,她用頭往王新開身上撞,用腳踢王新開的腿。王新開說:你他媽的,真不想活了!他把米東風再次摁倒在地,把米東風的雙腳也捆上了。老侯用手電筒把米東風從頭到腳照了一遍,說:我叫你跑,這下你舒坦了吧!王新開沒有把捆牢的米東風往床上弄,任米東風橫躺在硬地上,自己到床上繼續睡覺去了。
十三
天亮之后,王新開起來往尿罐子里撒了一泡尿,順便把米東風抱到床上去了。米東風沒有睜眼。王新開用兩根指頭撐撐米東風的眼皮,米東風把眼擠得更緊些。王新開說:沒事兒,還是活的。
被王新開捆了手腳的米東風無法做飯,老侯也不做。自從米東風嫁過來之后,老侯吃慣了現成飯,一般不愿再進灶屋。王新開當然更不會做飯,他寧可不吃,也不做。王新會是沒資格做飯,只配燒鍋。這樣一來,他們全家的早飯就免了。
王新開出去轉了一圈,又回來了。再出門時,他抱走了家里的彩電。他本來想抱電冰箱,因為電冰箱的肚子一直是空的,從來沒有裝過什么食品,是家里最無用的東西。但電冰箱太沉了,抱起來有些費勁。于是,他選擇了抱走彩電。作為米東風的娘家給米東風陪送的家用電器之一,這個彩電個頭不算小,王新開把彩電抱在肚子上往外走,眼睛只見彩電不見腳,姿勢頗像十月懷胎的孕婦。不用說,王新開這樣從家里往外倒騰東西,目的還是為了換錢,為了賭錢。他搬走彩電時,被他捆成草捆子一樣的米東風還在床上扔著,他連看米東風一眼都沒看,好像已經把米東風忘記了。他想拿米東風賣錢,米東風不干,他只好賣電視機。
既然米東風被捆得結結實實,連打滾兒都打不成,老侯就沒有必要守在家里盯著米東風,她說她去菜園摘點菜,也出門去了。臨出門時,她對王新會有所交代,讓王新會關好門,搭好門搭吊,看好門,任誰敲門都不要開,一條狗一只雞都不要放進院子里,她出去一會兒就回來。
老侯走后,王新會果然把大門從里邊搭上了門搭吊,但他沒有守在門后看門,而是到哥嫂住的東間屋去了。王新會叫了兩聲嫂子,就把塞在米東風嘴里的破布揪了出來。破布一從嘴里揪出來,米東風又開始干嘔,她沒嘔出什么,嘔出一些苦水。米東風說:新會,你不要管我,他們知道了,會打你的。王新會說:他們都出去了,趁這個機會,嫂子趕快走吧。說著,他開始動手解捆在米東風手腕上的繩子。王新會以前只解過拴羊的繩子,從來沒有解過拴人的繩子,這件事對他來說有些重大,他未免有些緊張,以致身上和雙手都哆嗦起來。他使勁咬了一下牙關,才把哆嗦止住了。但他剛把牙關松開,好像打開了哆嗦的開關一樣,哆嗦遂重新啟動起來。新一輪哆嗦波及到了牙,王新會的牙禁不住嗑出了響聲。米東風看出了王新會的緊張,她說:新會,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的心意我領了。你別管我。他們要是知道是你放走了我,會打壞你的。王新會說:沒事兒,打就打吧,反正早晚也是死。王新會把捆在米東風手上的繩子解開了,接著解捆在米東風腳上的繩子。王新會從來不認為米東風有什么不好,嫂子說話好,干活兒好,長得好,穿得好,哪兒哪兒都好。自從嫂子來到他們家,王新會的生活質量改善不少。打記事起,王新會從沒有穿過新衣服,都是穿別人穿過的舊衣服。是嫂子托人給他從鎮上買回了秋衣秋褲,使他第一次穿上了新衣服。以前,他的衣服仨月倆月都難得洗一回。自從有了嫂子,他的衣服三兩天就洗一回。他蓋的一床被子,三年都沒拆洗了,里面的棉花套滾成了疙瘩,像包了一包豬娃子。是嫂子把他的被子拆洗過,縫補過,棉花重新彈過,整得喧騰騰的,一聞一股水香味兒。還有,王新會以前不刷牙,也沒養成天天洗臉的習慣。是嫂子給他買了口杯、牙刷、牙膏和毛巾,督促他每天刷牙、洗臉。王新會的牙白了,臉也干凈了,面貌煥然一新。有人跟王新會開玩笑,說王新會的嫂子把王新會收拾得有頭有臉,有鼻子有眼,都快變成城里人了。王新會美得笑嘻嘻的,臉上還紅了一陣。王新會心里記著嫂子跟他說過的話,有一天中午,王新會在灶前燒鍋,嫂子彎著腰在案板上搟面條。嫂子正搟著,直起身來,口氣鄭重地對王新會說:新會,你以后就跟著我,我有吃的,就不會餓著你;我有穿的,就不會凍著你,我一輩子都不會嫌棄你。王新會看著嫂子,點點頭,兩眼頓時淚花花的。王新會是想一直跟著嫂子,是嫂子把他當人看,給了他人間的溫暖。可是,不行啊,娘和哥都容不下嫂子,自從嫂子嫁到他們家,可以說嫂子沒過上一天好日子。照這樣下去,娘和哥非把嫂子折磨死不可。三十六計,別的計都用不上,只有放嫂子走,嫂子或許能撿回一條命。王新會把捆在嫂子腳上的繩子也解開了,讓嫂子趕快走。王新會要嫂子從村后走,不要從村前走。從村前走,就得穿過村街,村街上還有人在自家門口吃早飯,讓吃早飯的人看見她就不好了。村后雖然有坑,但坑里的水已經干了,只翻過干坑,就到了村外。王新會還對嫂子說,到了村外之后,一定不要走大路,更不要回娘家,要走麥田間的小路,一直往西走,往西走,只要走過一個村子,躲藏起來就容易了。王新會從口袋里掏出一卷像破舊的小人書一樣的東西,送給米東風說:嫂子,這是我賣廢品攢下的一點兒錢,你拿著在路上花吧。米東風看見了,托在王新會手里的錢多是一些毛票,由于王新會的手在抖,那些錢也在簌簌發抖,如一只還不會飛的灰色的雛鳥。米東風心頭一顫,突然意識到了,王新會手里的錢是世界上最干凈的錢。她說:新會,你攢一點兒錢不容易,我怎么能要你的錢呢!她心里熱浪一撲,鼻子一酸,兩行熱淚流了出來。見嫂子落淚,王新會的鼻子吸溜了兩下,也哭了,他哭著說:嫂子,我花不著錢,你路上得花錢。這點兒錢你一定得拿著,要是不拿著,就是看不起我。他把錢塞進嫂子的口袋里,催嫂子快走。
老侯說是去菜園摘菜,其實并沒有馬上去菜園,她到村子東南角一家做豆腐的豆腐坊喝豆腐腦兒去了。老侯是個愛惜自己的人,她可不愿意餓肚子。老侯喝的是原汁原味兒的豆腐腦兒,豆腐腦兒里什么都不放。她喝得很香,說好長時間沒喝豆腐腦兒了,是這味兒。她喝一碗不夠,讓做豆腐的再給她盛一碗。做豆腐的問她:聽說你在家天天看著你兒媳婦,今天怎么得閑了?老侯說:新開對他老婆不錯,他老婆現在踏實了,打都打不走。做豆腐的又問:那你什么時候抱孫子呀?老侯說:有豆種不愁長不出豆子,快了吧。喝下兩碗香香的熱豆腐腦兒,老侯才打著帶鹵水味兒的飽嗝,向菜園走去。菜園里的蠶豆已經鼓起了肚子,可以吃了。老侯摘了一把蠶豆,和一個在坑邊放羊的婦女說了一會兒閑話,才回家去了。走在回家的村街上,老侯記起米東風嘴里還塞著那團她提供的破布。看上去米東風的嘴不算大,嘴膛子可不小,那團破布塞進去,米東風的兩個腮幫子鼓得像氣蛤蟆一樣,真是好玩。就讓破布占著她的嘴吧,吃蠶豆可沒有她的份兒。
走到家門口,老侯推門,里邊的門搭吊在門鼻子上搭著,門推不開。老侯把門來回咣當了兩下,王新會沒有出來。老侯喊新會,新會,連喊了兩三聲,里面都沒有應聲。這個小兔崽子,不聲不響地在屋里干什么呢。老侯罵王新會的娘,讓王新會陜開門,說:你哥要是知道了,不把你的一對蛋子兒擠出來才怪!奇怪,院子里還是一點兒動靜都沒有。老侯沒有喊米東風,米東風有嘴發不出聲,喊她沒用。老侯急得在門口直轉腰子,往墻頭上看了一次又一次,恨不能把自己變成一只猴子,躥上墻頭,從墻頭上跳進院子里。這時,有兩個去上學的男孩子從村街上走過來,老侯喊住他們,讓他們幫個忙,從墻上爬過去,從里邊把門打開。爬墻頭對男孩子并不難,他們正好可以借此顯示自己的勇敢。兩個男孩子把書包放在墻根,一個男孩子蹬著另一個男孩子的肩膀,就爬上墻頭,跳進院子里去了。男孩子來到門后,把鎖頭拽了拽,告訴老侯,鎖是鎖著的,拽不開。老侯說鑰匙在新會身上,讓男孩子到屋里找新會要鑰匙。男孩子把堂屋的門推了推,門從里邊插著,也推不開。男孩子把情況報告給老侯,老侯隔著門縫指揮著男孩子,讓男孩子趴在窗戶那里往屋里的床上看看,床上有沒有人。男孩子臉貼著窗欞子往里看過,對老侯報告說:床上只有被子,別的什么都沒有。老侯讓男孩子出來,她只好去賭場找王新開。老侯一時不能明白,米東風難道有金蟬脫殼的本事,化成一只蟬飛走了。還有王新會這個小雜種,她讓王新會在家里看著米東風,不知是咋看的。
王新開不在賭場,那幫同樣在等王新開回來的賭友告訴老侯,王新開去集上賣電視機還沒回來。也有人說,王新開賣掉電視機后,也許正在集上喝酒。老侯說:他就喝吧,他老婆不見了。老侯讓那幫人幫她把門打開,看看米東風究竟在哪里。那幫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愿動窩。
剛好王新開回來了,王新開的臉紅紅的,看樣子真的喝了酒。老侯把家里的情況對王新開說了,王新開回家撬開兩道門,進屋一看,只見梁頭上吊著一個人。那個人不是他的老婆米東風,竟是他的弟弟王新會。王新會的雙腿和雙臂垂得直直的,似乎連以往有些佝僂的腰也垂直了,看上去比以前高不少。
責任編輯:伊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