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歌

阿斯哈圖

——寫給祖先的頌詞

低于天，有時低于溪流

在貢格爾草原谷底

我低于阿斯哈圖山頂上的白樺與羊群

想到血脈，我低于信仰

高于錯失與疼痛

阿斯哈圖

我面對你，就如面對威嚴的祖父

在你天堂圣境一樣的黎明，我是想過的，關(guān)于紅

那美如愛情的色彩，那迅疾的鋪展與涂染

還有水，為幼崽覓食的母狼與它的淚

無論如何

阿斯哈圖，你都是我的永恒的北方

我的源地，在金子一樣的沙粒中，我生命的起始

曾被你注視

阿斯哈圖

我的腦際常常閃現(xiàn)你的角峰

是那樣的倩影讓我相信

你們，我的先人們，我的母親

你們活著，活在此刻，你們

在我的頌詞里沉默

并以無比久遠的血脈一樣的啟悟讓我回眸

就像擁抱純粹的幸福

1976：對雪的故鄉(xiāng)與離別的定義

看到一些名詞：星系，植物，貝殼

像看到未來的彼此

在那一刻相遇

有很多東西

即使沒有黑暗，也存在很多看不見的東西

菠蘿的心，蘋果的種子

鷹飛蒼云間某一片閃閃發(fā)光的羽毛

它靈巧躲避的一瞬

隔著幕墻的那邊

感覺無限遠，我在黎明中

幕墻那邊的影子在夕照中，那么清晰，但沒有移動

命運紅線

會將多少人捆綁在一起?

1976，雪，故鄉(xiāng)，離別，西風中的小站

一座山峰，低垂蒼老的頭顱

仿佛正在痛哭

1965：某個午后的零散片段

一只鷹

陽光酷烈的眩暈的天空，它在飛，像孤獨的王

拒絕浮世慶典，它飛向隱，元瓷破碎

一只手伸向另一只手

是父親的手握住長子的手，前者說了最后的話語

他們哭，他們哭兩只手一旦松開，就再也不可能相握

一個男孩

他像八歲的河流，他在鷹與那對父子之間

在自由與悲痛之間微笑，這未來的精靈

剛剛咽下一口食物

一個院落

一種死亡就是表情的永恒凝固，那個死去的男人是我的父親

那個比我大一些的男孩，是我的長兄

一世訣別

母親痛哭著朝院外奔跑，我坐在窗前，那一年我八歲

我看著陽光，我看著院子里突然擁入那么多人

一種仰望

我聽到很多人在哭，我的身旁躺著三歲的弟弟，

他在睡

我看著天空，我在想，那只鷹啊，它怎么消失了?

它去了哪里?

2012：本來可以說給母親的話語

美麗是可以飛翔的

在云上，在翅上，在葉子上，在海的浪峰上

在草的故鄉(xiāng)

你的歌謠唱著花朵的年代

走過大地的心靈正值青春，那時候

你是否想象過我們?在西拉木倫河以北，那個年代的早晨

懷念是可以飛翔的

在心上，在月上，在淚光上，在馬的長鬃上

在山的北方

我們失去了你

我們哭，我們尋找，即使我們走遍這個世界，都不會再擁有你

你是母親，我此生此世唯一的故地

西塔潘猜想

肯定存在未知的河流，這種假設(shè)

像一棵孤立的樹，最頂上的那片葉子

應(yīng)該最憂傷。沿岸，在直面的縱深與山影清晰的身后

至少有兩個人，其中的一個人認識我

我認識三月，無論如何都會去往四月

正如我認識人與生命，等著，找著，

最終都會老

肯定存在非凡的愛戀

像遙遠的山峰存在于時光那邊，鷹遁云間

肯定有兩個人，永遠不見

從三月到四月

我看見雪那么靜，天空那么低

舉向眉心的手曾經(jīng)彈奏豎琴和撫摸愛情

肯定會有那么一天，整個世界再無傾軋與戰(zhàn)爭

只為愛情和孩子深深感動

凈雪融化，在靈息依然的那里

那個武士曾經(jīng)滯留我的降生地

在水邊留下一尊彩石。傳說，在石頭朝陽的一面刻著一個群體的名字，就如石頭的紋理

仿佛浸著血跡

傳說，那尊彩石淹沒在大山深處

水還在那里，深潭映著月光，我部族的騎手

每每途經(jīng)那里，都會跳下馬背。傳說，就在那里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個圣嬰，他會歌唱，但拒絕與任何人對語

我曾經(jīng)遺忘那個傳說

在我年輕的時代，我一步一步脫離了故鄉(xiāng)，走向某種誘惑

終于在夢中看見開花的信仰，我開始懷念那個永遠年輕的人

在哪個世紀，他選擇了獨自離去

傳說，十匹白馬曾經(jīng)圍著深潭嘶鳴

在十個秋季，雪落遠山；在十個夜晚，奪目的光芒都曾出現(xiàn)于圣殿般的谷地

融化的雪，終成靈息

其實那就是恩賜的幸福

我的族人在平安的一隅牧羊而生

他們在水邊，他們在兩種光明中間，在日月之間

將第三種光明給了出嫁的女子

我的族人，他們相信死亡就是沒有光明的黑暗

他們將第三種光明給了出嫁的女子，在烈酒與牧歌中

他們給一對新人以最真的祝福

我的族人，那個龐大的群體

一定會讓新郎牽著新娘的手穿過鮮花搭建的拱門

他們相信祈福的淚花是另一種光明，在婚禮上閃耀

我的族人，他們從不懷疑恩賜的幸福

他們因此唱誦了千年，他們相信知恩的心，就是天幕上的星子

光明灑在草地上，就是無字的典籍

觸摸未來

那些精密的排序不只星群

也不只遙遠連綴著遙遠，空挽著空，讓你想到無

可以不說血、基因，那太靜謐，而且戀著源頭

你無從遙想

我只提示你近旁的存在

比如同樣精密的蜂巢，向日葵，大地上的麥芒

是的，還有樹冠上的葉子

即使飄落，也那么有序

如果這還不夠

我就對你提示吻，唇的契合與舌尖的纏繞

雙臂的作用就是貼近

心望著心

你還可以看看你的掌紋，那不可改變

你一生的過程都寫在那里，那種縱橫于兩指間的空

是多么神奇的境地

站在高山之頂

你一定會遠眺群山，還有變幻的云

我還要提示你，那是一瞬，下一瞬就是你的未來

它不會發(fā)出一絲聲音，這也如星群，水面上的波紋

或接吻的唇

蒼茫，通常就是孤獨和寂靜

很想握住什么

此刻，相信蘆花在夜色那邊，火也在那邊

很想描摹一種色彩，在此刻的光影中忽視阻隔的墻壁

像音符飄過懷念，水飄過晚秋

黑白相間的鷗鳥

飄過桅頂

很想從一座山到另一座山

再次實現(xiàn)自由的旅途，會的，在柔美的山谷

我也會停留

很想聽到一種聲息

此刻，華北平原沒有月光，也沒有雨

但有記憶

2012：母親的營地和遠山

母親的營地在一面陽光燦爛的斜坡上，朝向遠山

雪后，我接近那里，陽光照在雪上，鳥落在樹上

我走在懷念上

那個時刻，我聯(lián)想到高粱篾席

母親睡在金黃色上面，在經(jīng)緯之間，她望著我

我望著故鄉(xiāng)

那一天，望著堆積的黃土，我跪下，背對遠山

生我的人，她在黃土里熟睡；遵從一個古老的習(xí)俗，我焚紙

焚三月的默念與隔著黃土的距離

可我焚不盡生死神秘

而遠山，就在那一刻望我

像祖父為我指明通向西拉木倫河的道路

最終，他讓我在詩歌中看到少女時代的母親

那個美麗的牧女涉過三月的水流，再也沒有回返故地

淵源：那是不可改變的存在

我們的淵源都寫在星星上

頭頂?shù)模旅娴男切恰Ｎ覀冇郎床坏较旅娴男呛?/p>

那種垂落下來的光總在提示

我們久已習(xí)慣裝飾墻壁，門或窗子

在墻之間，在午夜簾子的后面，黑暗的核心是人

是人類的視覺，被物質(zhì)阻礙

我們懸浮著，地球懸浮著，沒有根系

哲學(xué)的最深暗示是那些樹，那些被砍伐后顯現(xiàn)的年輪

象征人類的痛苦

我們活在強大的意念中，活在一個瞬間

與晨露和流星并無二致，人類用木頭裝飾窗欞，在窗欞之間

我們能夠看到星星，這叫仰視

伸出手臂，我們就能感到光的照耀

望著彼此的眼睛，我們就能感受光的照耀

就是這樣，你活了，就是一生

就是這樣，關(guān)于生死，你什么也不能改變

你只能改變某些方式，比如手勢，神情，或者吻

或者在巨大的幸福中，感覺自己變成了星星

夜讀：巴爾特喀什啟悟

手

穿過荊棘的暗影接近玫瑰與葡萄藤

手垂于夜幕，指向土，目光止于雪峰上方

靜

那片花開著，像琥珀，像血與雪，像瑪瑙與朱砂

你只需感覺，那片花海就存在

遠

這人間的概念，遠是銀河畔的兩個方向

就如心與心之間隔著波濤，遠也是靜，是花開無聲

信

這不需要語言，語言太輕，文字太重

相信有一種主宰，在有序的宇宙，就是仁慈，讓我崇敬

天與地：那里與這里

就在那里

就在蔚藍與嫩黃完美銜接的安寧之地

也展現(xiàn)著純粹的紫與橘紅。就在那里

一定存在不朽的樂章，愛情不會老，年輕的樹木

不會喪失珍貴的生命

河流不會被荼毒

就在這里

噪聲沖擊黃昏的海濱，雛鳥失去了群體

一個孩子走在寒冷中，渴望溫暖的手撫摸額頭

不錯，就在這里，失去土地的人們奔向陌生的城市

他們遠離家，目光里藏著驚恐

在埋頭辛苦勞作的日子

他們很少凝望天空

就在那里

無名的大鳥鳴叫著，它的翅膀閃著金光

它飛過毫無危險的草甸，飛過樹冠搖動的森林

飛過人類幻想一樣的花海。就在那里，它飛過

兩個孩子的頭頂

然后優(yōu)美棲落

就在這里

一場浩大的婚禮剛剛結(jié)束，兩個并不幸福的人

剛剛接受人們的祝福。就在這里

我看見柳樹綠了，梨花開了，沙塵時節(jié)到了

愛情已經(jīng)蒼老無語

最后

那位在風中追尋答案的人

用目光劈開前方的夜暗，最后，他倒下了

他沒有成為山脈，他讓我們發(fā)現(xiàn)了河流

他預(yù)言最后的友情是手挽著手

是兩只鷹同時墜落山崖的啟悟，或者長久地活著

吃同一種食物

我們不知道先哲的姓名

最后，有很多很多人，還是希望與另一個人

埋在同一棵樹下，擁抱親愛的泥土

那樣的心

輕盈在高處

在那條叫黃河的上空，中原安寧的村莊里

永遠廢棄的碾道和石磙，那日漸變深的青色

越來越沉重，這讓我想起一代一代的孤獨，那樣的心

在午夜朝向空寂，就如無人觀賞的綻放

總在設(shè)想傾吐的方式

假如高處有一條道路，哪怕有一條小徑

那樣的心，就會選擇行走

在這之間

有一種東西在飛，可那不是淚，那像迷惑

穿越靜謐的手語

從聲音開始，到指紋

一切都開始于聲音

光推動黑暗，神推動星群，意念推動盛開的花蕊

心推動接吻的唇

鴿哨，午夜深處傳來一聲鐘鳴，風吹窗欞

雨落南方的邊地，而雪正飄向西部的群山。四月到了

舊時的驛道已不見騎馬的人

活在遼遠的感知里，比邊地和群山更遠

比諾言真實，相溶于水，火推動火，指紋漫過全部隱秘

就像云覆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