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老啦

A

這張臉走出廣場上炎熱的人群

貼在夜之一側(cè)

不是海報 正活著

揩拭著嘴角 就要揚起巨手

那是A!我大驚失色

難道你的死刑已經(jīng)到期

被閻王釋放?去世多年

依然牢記著你 不敢忘記

在沉思的白日 在做夢的深夜

生下來先看見你的印堂

在婦產(chǎn)科的白墻上閃閃發(fā)光

才看見陰暗的媽媽 陰暗的外祖母

陰暗的父親 陰暗的家具和牛奶瓶

陰暗天空中的飛鳥 陰暗的花園和烏云

你的標準像

曾經(jīng)被無數(shù)圖釘鉚在大腦中央

比掛鐘還高 千萬不能撕掉

冒失鬼 你可以做自殺者的夢

但不能藏起你的小腦

那就要開顱!

最后的解決方案——

切除

我的奮斗是

用一生來仰你的鼻息

牢記你的嘴臉

從痣到每一根胡須

從蛀牙到鼻竇炎

像兒子記住父親

像情種們記住蒙娜麗莎

爺爺 您的微笑比她更美

唯一的美人 繡在春天大堂

懸掛在大海的主席臺

從飛機場的紅地毯一直陳列到

妹妹的化妝盒

有時你只發(fā)行半寸

有時你無邊無際

占據(jù)著教科書第一頁

貼在老師的眼鏡后面

貼在父母的白眼仁中

貼在x射線終端

我是好人 它每次都在我腦膜的花瓣上

透視到你微笑的門牙

死亡與永生 你們背靠背

在后腦勺上閉著嘴

你是一幅遺像還是一副面具?

你是死者的代表還是生者的領(lǐng)袖?

扳著指頭猜你的性別

猜測那炯炯的目光后面

藏著的是骷髏還是豐乳肥臀?

我熱愛你! 我害怕你!

我的紙 我的考卷

告訴我 告訴我

下一輪是誰要脫下短褲去洗澡

誰可以做第二個夢

上帝的印刷廠為你保密

日復一日的大合唱

令我的少年時代骨瘦如柴

躲在咽喉下面的地道里

我吃掉自己的心

床頭柜上的臉 會議室的臉

收音機中的臉 掛歷上的臉

洗手間的臉 天天看著我

擰干洗臉帕 漱口 小解

看著祖母邁進靈柩

看著我長出白胡子

斗轉(zhuǎn)星移 大陸重組 河流改向

瘋子出院 東德回到家鄉(xiāng) 衰老的城

空氣中混雜著嬰兒與面包氣味

新的玫瑰又在瓶裝

焚尸爐一座座在懺悔中自焚

灰霧飄向萊茵河 不熄的腦海中

明星 你的電影院繼續(xù)黑暗

微笑一萬年 慈祥與日俱增

總是這么年輕 這么容光煥發(fā)

這么生機勃勃 這么英氣逼人

這樣熱愛微笑 估計還不到四十歲

星期六上午 剛剛模仿著鄰居

燙了分頭

神采奕奕

夜晚組成的追隨者

簇擁著那張栩栩如生的唐卡

履帶隆隆 朝我碾過來了

達·芬奇的死囚

顱腔上的文身

您是怎么逃出來的?

居然走出大雄寶殿

居然長出了蹼

居然踉踉蹌蹌

渾身酒氣 罵罵咧咧

我的雙腿準備著三千副彎曲自如的膝蓋

我的向日葵盛開著一萬條如火如荼的長舌頭

曾經(jīng)千百次向您致敬 鞠躬 高呼萬歲

脅肩諂笑 這一次會更貼近內(nèi)心

真像是一個新鮮的末日

父親舉起手來 母親尖叫一聲

按住了舌頭

您在呼吸

您停止了那個鐵鑄的微笑

您縮回了孤獨的右手

您像狗一樣嗅著空氣

您擠了擠眼睛 您長出了下半身

您的長褲上端有一排解開的紐扣……

“嗨!”我踉蹌了一下幾乎跪下去

就像一個突然痊愈的癌

您公然出手相扶

猛縮 躲開 寧可撞在墻上頭破血噴

偉大的電流 被你一觸 我就成為僵尸

“您這長相令我害怕!

先生 您是不是那一位的……

替身?”“啊?許多人都這么說……

我真該去劇組應(yīng)聘!”他苦笑著

一場虛驚 這個恐怖分子啊

長得像那張紙!

昨天我剛剛從醫(yī)院體檢回來

懷中也揣著一張 謝天謝地

醫(yī)生說 除了膽結(jié)石和肺部的

一點陰影 其他方面 基本正常。

媽媽老啦

媽媽老啦

這一輩子她織過無數(shù)毛衣

有些合我身段

有些被異鄉(xiāng)人穿走

媽媽老啦

高級教師如今像個農(nóng)婦

一日日從知識退出

數(shù)學公式荒蕪

圓規(guī)毫無用處

老花眼鏡彌漫著薄霧

腌制咸菜 操持家務(wù)

媽媽老啦

還是那顆菩薩心

整個旱季她站在窗前祈求下雨

像她的祖先

那個遠古的農(nóng)民

媽媽老啦

手抖個不停

學生畢業(yè)多年

從不寫信 電話一響

孫女跳起來接

沒一個是找奶奶的

媽媽老啦

梧桐樹看上去比她年輕

當年她穿著綠裙子

站在公共汽車站等我父親

老頭兒昨天去了醫(yī)院

筷子倒下一雙

青花瓷碗有點孤單

除了四川來的老于

這世界誰有耐心陪著她繞毛線?

媽媽老啦 多年前的夏天

大海在天上紡織藍花布

站在星期日的床單后面

她背著手與妹妹躲貓貓

誰也沒看出這個姐姐是我媽媽

都說 小男孩

要跟你姐去哪兒啊

媽媽老啦 過生日

想給她買條裙子

走遍了大街 啊

我走遍了繁華大街

服裝店青春激蕩

無人縫制老女人穿的衣服

媽媽老啦

她的政府已經(jīng)換屆

她的鄰居去了國外

她的老家已經(jīng)拆遷

秋天 秋天

她的秋天不在這個世界

媽媽老啦

只會唱老掉牙的兒歌

從前有只老蜜蜂

裁起布來嗡嗡嗡

外婆叫他老瓢蟲

外公叫他小裁縫

媽媽老啦

總是念叨那個裁縫

癩蛤蟆的身段

他能剪成蝴蝶

結(jié)婚的新衣裳 是他做的

冬天的紅棉襖 是他縫的

媽媽老啦 再也不穿花布

掉在地上的毛衣只打了一半

墻上的影子老態(tài)龍鐘

媽媽老啦

只有埋在青山中的裁縫還記得

我媽媽是本城的美人

只有我還記得

我媽媽是美人中的美人

波德萊爾

波德萊爾站在街道對面

像是剛剛打了一聲口哨

召喚了出租車或者羊群

牧人收回手插在外衣袋里

他不能再掏出什么

只等著被召喚者過來

他們必須過來

他們是出租車或者羊群

他是波德萊爾

就像他的詩集站在書架上召喚著讀者

封面上印著一位中年男子的肖像

臉色蒼白 神情猶豫

黑暗的禿鷲拍翅飛去

寫詩的手不見了

只留下面具般的臉部

像從前某位被廢黜的國王

農(nóng)歷：雨水

1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

我們在郊區(qū)大道逆行

瘋子般地吼叫出租車

懇求它將我們載往一處公墓

2

幽暗的日光燈下 代表們正襟危坐

與死亡討論剩下的時日 為了在胸前

掛上一個代表證 人人將一群死者的語錄

背得滾瓜爛熟 入坐后悶悶不樂

倒水的小姐似玉如花 從不說話

仿佛她是在蠟像館值班 與會者年過半百

座位空著一半還多 發(fā)言過程中不斷有人蒸發(fā)

椅子背上只剩下模糊的空號 新來者入座

得彎下腰 仔細辯認

3

葉子在高處忙碌 自己為自己上色

嘰嘰喳喳的聲音很弱 勉強能夠聽到

像是遙遠草原上的馬群 一陣烏云飄過

它們停止爭吵 像羔羊那樣 揚頭去舔天空

遼闊的母親懷著豐滿的汁液

但只給一點點 再一點點

讓它們慢慢喝個夠

4

詭異的黃昏 沒有車愿意搭客

司機曖昧地揮揮手 一輛輛車飛馳而去

一籌莫展站在大路邊 我們看表

示威般地戴著墨鏡 頭發(fā)微潤

打著寒顫 因為扮酷都穿少了衣服

凍紫后我們各自走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