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到維也納,見識的第一件事,就是兜售音樂會票的“黃牛”?!包S?!眰兛雌饋硐喈?dāng)職業(yè)化,身著古代宮廷服裝,假發(fā)、綁腿、白手套、鑲金扣的大紅緊身衣——最常見的莫扎特的裝束形象就是這一款。后來,凡看見這幀畫面,無論是印在巧克力金箔紙上,還是馬克杯、購物袋、T恤衫、鉛筆,想起的不是莫扎特,而是“黃牛”。在維也納國家歌劇院門前,一位著盛裝的“黃牛”向我們推銷當(dāng)晚的芭蕾舞票,可我們意在次日晚上的歌劇《馬儂》。那是法國十九世紀(jì)浪漫主義作曲家馬斯內(nèi)(1842-1912)的作品,作品以抒情美艷著稱。他流露出為難的表情,因為那票不好搞,所以價格不菲。在他銀色的假發(fā)底下,是一張滄桑的臉,他繞開《馬儂》,又回到當(dāng)晚的芭蕾,一股勁地贊揚,態(tài)度無限懇切,眼睛里則透著精明,使我想起一類人物,就是上海弄堂里的“爺叔”。雖然人種、所在城市不同,照理,生活背景也不同,可是奇怪地相似著——有些江湖氣,又是保守的;挺會算計,卻不無豪爽;有一些市儈,又有一股子義氣。看到我們堅持《馬儂》,他便很大度地領(lǐng)我們到另一位“黃?!备?,原來,他們之間是有分工的,這一位大約專司芭蕾舞票,那一位則負(fù)責(zé)歌劇,但顯然他更希望我們購買另一場交響音樂會的票,對于銷售《馬儂》興趣不大。后來,我們知道,《馬儂》很叫座,能夠由他們支配的票子自然也就有限,我甚至懷疑有還是沒有。買賣沒有成交??梢呀?jīng)彼此認(rèn)識,下一日,再看見我們,老遠(yuǎn)地,那“爺叔”便大喊“馬儂”,而從此我們也給他起了個名字:馬儂。
“黃牛”們手里多持有一本冊子,里面是劇目的照片與說明,“爺叔”則是徒手,顯示出在這一行的資歷以及業(yè)務(wù)的熟練。他們散布在游客聚集的每個地方:斯蒂芬大教堂周圍的空場,金色大廳附近,馬術(shù)學(xué)校門前,市立公園約翰·施特勞斯像或者城堡花園莫扎特的像底下,那里總是有觀光團體照相留念……推銷的心情雖然殷切,卻絕非猴急,保持著一定的風(fēng)度。天底下的“黃牛”都難免是油滑的,維也納的也不例外,但要優(yōu)雅一些,服裝使然,還是文藝復(fù)興的浪漫主義遺風(fēng)?頭一回去斯蒂芬大教堂,如此龐大的一座建筑,幾百年時間里,從主體不斷派生繁衍配殿和副樓,占去整整一片街面,不知如何得門而入。繞著墻角走,或是被修葺的腳手架篷布阻斷道路,或是鐵柵欄,或是緊閉的門,有一處門倒是開著,陡直的石階通往地下室,只出不進,一名導(dǎo)游守在石階上,向上來的觀光客收錢。出來的人不知是因為從暗處到了日光下,還是有別的原因,個個神情迷離,就像是從地獄出來,而那個導(dǎo)游——是又一個“爺叔”,面相要粗魯與蠻橫許多,他就像地獄的守門人,收繳買路錢,問他如何進去,他簡捷地回答說:每人四歐元。再向前去,最后到了廣場,正四顧茫然,一名“黃?!边^來搭訕,打開宣傳冊子,一一介紹??晌覀儫o心買票,著意要進教堂看看,就詢問怎么進去。這其實有些犯規(guī)了,他是賣票,并沒有指路的義務(wù)。他本可以回答不知道,可是他昂頭看著空中飛翔的鴿群,說:飛進去!另有一次,我們打聽周日上午,哪一個教堂的大彌撒演奏十九世紀(jì)維也納作曲家布魯克納的彌撒曲,曾經(jīng)在某座教堂門上看見通告,過后卻再找不到那座教堂,于是,又向一名“黃牛”打聽。這也犯了規(guī),“黃牛”負(fù)責(zé)的是商演市場,教堂里的音樂會不在他們的司職范圍。但這位盡責(zé)的“黃?!边€是抓住時機向我們推介音樂會,將他的宣傳冊一頁一頁翻給我們看,但見我先生沒有興趣,便將冊子合攏,臂肘對我一彎,說:他不帶你去音樂會,我?guī)闳?
后來,我們在歌劇院的票房里買到了《馬儂》的票。下午的歌劇院的前廳幽暗冷清,與外面的“黃?!笔澜缦啾?,真是冰火兩重天。燈暗著,只票房內(nèi)亮著,臨窗坐的票務(wù)員無論長相還是神情,都與斯蒂芬大教堂地窖的導(dǎo)游相仿,也像美術(shù)史博物館的票務(wù)員,還有兜攬生意的觀光馬車夫,他們看起來就像是一個人——中年,壯實,粗糲,四方的臉形,面部有橫肉,這就使他們看起來有些兇,但也許只是厭倦。向他買當(dāng)晚的歌劇票,他出示了座位圖,最便宜的站票總是最先告罄,只有次便宜的樓座上兩側(cè)的票,卻不能使用信用卡,因為票是退票——我十分懷疑就是門口的“黃?!狈祷亟o他的剩票,此時離開演只有幾小時的時間了,誰又知道在這項黑市交易中劇院的票房擔(dān)任什么角色?這倒與我們無礙,然而,更大的陷阱卻在之后才暴露。其實再回想,這位“爺叔”的動作就十分可疑了,他很瑣碎地將票子從這個信封倒出來,又倒進那個信封,這兩張對對,那兩張配配,擺弄來,擺弄去,直到人失去耐心,才將兩張票交到我們手中。交割完畢,走出劇院,高高興興的,就等著晚上看戲了!
事情看起來很順利,早早就到了劇院。觀眾們似乎都很性急,擁在前廳里等待入場,票房前則蜿蜒著一支隊伍購買退票。兩位領(lǐng)票員各守一個樓梯,以倒計時的精確度等待入場的那一刻。終于秒針走完最后一圈,兩人共同舉起雙臂歡呼一聲,仿佛迎接一個重大的慶典。簇擠在樓梯下的人們轉(zhuǎn)眼間分散了,似乎被高大的穹頂吞沒。正廳、樓座、包廂里空蕩蕩的,人都不見了,只在最后排的站票席欄桿上,系了一排圍巾、領(lǐng)帶、手絹,表示占了位置。但依然有一種激越的情緒,在疏闊的空間里流動與聚散。撞上這一日的演出相當(dāng)幸運,樂隊是著名的維也納國家歌劇院團,飾演馬儂的女演員則是正當(dāng)紅的俄羅斯新秀涅特布克,她的傳奇故事伴隨名聲在全世界的愛樂者中間流傳。故事說,涅特布克本是圣彼得堡瑪林斯基劇院的掃地女工,偷偷學(xué)藝,終遇伯樂,然后一舉成名。流傳的過程中,不知增添有多少枝節(jié),使之越來越接近一出美國舊電影《賣花女》的情節(jié)。聽一對早早到場的母女和領(lǐng)票員聊天,領(lǐng)票員對女兒說:你母親說的是什么話?好奇怪!女兒說:她說的是俄語。原來這是來自俄羅斯的客人,大約專奔涅特布克而來。觀眾中多有旅游者,穿著旅行裝束,甚至攜著背囊和拉桿箱,行色匆匆。于是,歌劇院也不得已放棄了著裝上的清規(guī)戒律,允許任何服飾的觀眾入場。滿場看去,卻也有一半以上人數(shù)遵守古訓(xùn),盛裝出席。顯然是本地人,不僅在儀表上,連同神情態(tài)度,都流露出安居的閑定從容。這部分觀眾,往往到得比較晚,臨開場幾分鐘才姍姍遲來,顯示出是這城市的主人,歌劇院離他們家大約只有幾步之遙。問題就出在這里,而我們渾然不覺。
第一遍鈴聲響起來,劇場里變得喧嚷,人越來越多,站票席上的觀眾也都逛回來了,插蠟燭似的擠簇著。大幕靜默地垂著,顯得遙遠(yuǎn)和深邃。就在這時,領(lǐng)票員引來一個老人,年紀(jì)約在八十上下,穿著鄭重,表情威嚴(yán),他的座位竟然與我們中的一個重疊。他看了我們的票,遙遙地對了左側(cè)一指,然后便在座位坐下,再不理睬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我們的票子其實是分開在左右兩邊,我們白白早到這么長時間卻沒有仔細(xì)核查,領(lǐng)票員也沒看出這個錯誤。時間已經(jīng)很緊,必須在第三遍鈴聲之前趕到屬于自己的座位。歌劇院的樓座極寬闊,這邊到那邊似乎有半站路的距離,而我們還存妄想,也許有可能在那一頭換取并列的座位。分開坐也一樣看戲,但對于旅行生活終究是掃興的。那一頭,相鄰的座位上是一位女士,雖然沒有著晚裝,但也穿著整齊端莊,風(fēng)度相當(dāng)文雅。她一看情形,立刻明白了我們的處境,她站起身,拉住領(lǐng)票員,急促地對話幾句,從態(tài)度上看出,她是要得到應(yīng)許與我們換座,回答是可以,你們自己決定,于是迅速將她的票塞進我們手里,抽走了我們的,臨別時,對了我們無限的感激,還來得及誠懇地說一句:沒關(guān)系,好好享受!轉(zhuǎn)眼間消失在這一側(cè)的通道。第三遍鈴聲中,我們翹首以望那一側(cè)她的身影出現(xiàn),倘若晚了,便不能入場,只得等待第二幕。就在鈴聲落地,指揮臺燈亮起的一剎那,她沖下觀眾席,并且看見我們。她伸手大大地向我們揮動,序曲響起了。
事后我們難免要討論這一次小小的事故中的教訓(xùn),當(dāng)然,隨之而來的必是那一個溫暖的際遇,它使這陌生的城市產(chǎn)生出類似鄉(xiāng)誼的感情。我們無疑是遇到好人了,她那么嫻雅,親切,熱情,顯然受過好的教育,是一名知識女性,也許就是音樂圈內(nèi)的人,熱愛歌劇,不料被兩個外國人打擾了,沒有一點怨色,反而成全了人家。那位老人呢,不好也不壞,能夠一個人來看戲,總要有點雅興,看形貌也是中產(chǎn)階級。沒有家人陪伴,走過街道,天還在下著小雨,登上樓座,在逼仄的席間找到自己的位子,也不能指望他再做好人好事了。最壞就是那位票務(wù)員!兩張單張的票可以想象多難出手,大約在“黃牛”手里也滯留了幾日,最后返還給他。終于從天而降兩個傻瓜,只關(guān)心票價,別的什么也不問,并且對維也納的窗口服務(wù)極端信任,此時不出手更待何時?認(rèn)真追究,“黃牛”交易其實都有內(nèi)線,否則無從解釋供貨渠道,是票務(wù)員這類人擔(dān)任著里外串聯(lián)的角色?!包S?!贝_是搞亂了市場,也搞亂人心,可是話又說回來,“黃牛”卻是暢通開放的信息渠道,是那位“爺叔”告訴我們可以穿牛仔褲入場,時代已經(jīng)大不相同。他們將音樂會的節(jié)目單傳遞到四面八方,在最偏僻的角落里都可見到他們的身影。相比之下,正規(guī)的窗口就顯得冷淡、機械和傲慢,看起來,他們也想有所作為,在景點上都設(shè)攤,有穿便裝的職員向游客推銷票子。在馬術(shù)學(xué)校門口,曾有一位職員告誡我維也納票務(wù)黑市的內(nèi)幕,不外是低價收進,再高價出手,從顧客身上盤剝一層。但這些售票攤點顯然不如“黃?!被钴S,放得下姿態(tài),掌握更多的行情,同業(yè)間團結(jié)一致,互通有無,為人民服務(wù)的態(tài)度更殷切。而且“黃?!庇蟹b,他們沒有,就顯得職業(yè)化程度不夠似的。在這資源與服務(wù)不對等的情況下,于是產(chǎn)生了票務(wù)員這類人物,他們坐收漁利。
走入音樂之鄉(xiāng)維也納,遭遇的人和事似乎多與高雅生活無大干系,倒是充斥了俗世的紛擾。就好比讀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主人公的少年情史,第一段“彌娜”最合乎愛情的甜美傷感;第二段“薩皮納”,一個雜貨鋪女老板所誘發(fā)的情欲,羅曼蒂克多少打些折扣,但因為她意大利圣母型的長相,為她帶來了文藝復(fù)興的氣息,就有了藝術(shù)性,再加上她超然物我的形態(tài),似乎是塵世外人,又是那樣無果的結(jié)局,作為一段哀史就也說得過去;緊接其后的“阿達(dá)”就離譜了——那一回,克利斯朵夫結(jié)伴郊游的同伴都有些離譜,一個是銀行的職員,一個是布店伙計,兩位女伴是帽子鋪里的店員。他們對音樂談不上什么教養(yǎng),也沒太大的興趣,只是羨慕他宮廷音樂師的身份。有意思的是,其中那位布店伙計倒是聽過克利斯朵夫的作品,還哼出了一段,這就是德奧體系的鄉(xiāng)民了。有一回在巴黎,星期六的早晨,遇見小酒館走出醉鬼,吹的口哨是格里格的“培爾·金特”。倘若是在老北京的街頭,拉住一個過路人,哼的大約就是京劇中的“小開門”了。話說回到阿達(dá),女店員對于愛情終是讓人掃興,一個上班族,朝九晚五,自己掙自己花,當(dāng)然要比流水線上的女工略勝一籌,不是出賣體力,更不是做人奴婢,出賣自由,可女工和奴婢自有一番哀戀之處,類似灰姑娘辛德瑞拉,無所依托,等來了白馬王子,比帽子鋪女店員適合做浪漫劇的女主角。
大街上的女店員,經(jīng)濟與人格都是獨立的,無須依附于人,卻也難免養(yǎng)成剽悍的性格,如阿達(dá),何等的粗鄙啊!她和她的女同事,常是讓克利斯朵夫不知所措——“她們不顧體統(tǒng)的好奇心,老是涉及無聊的或是淫猥的題目,所有那些曖昧而有點獸性的氣氛,使克利斯朵夫極難受,同時又極有興趣,因為他從來沒見識過。一對小野獸似的女人說著廢話,胡說亂道地瞎扯,傻笑,講到粗野的故事高興得連眼睛都發(fā)亮……”看起來,唯有阿達(dá)才能讓克利斯朵夫真正開竅。像他這樣敏感的天性,不幸又沒有受過好的家教,在混亂的親情中兀自成長,生理和心理可說都處在蠻荒中,不曉得拿自己的情欲怎么辦。與薩皮納在郊外客棧中度過的那一晚,兩人隔了一扇門,激動得渾身打戰(zhàn),就是推不開門去。薩皮納的障礙在體統(tǒng)中,身為女性,又是守寡的人,沒有得到明確的表示之下,自然不敢輕舉妄動,更何況是那樣慵懶怠惰的性情,克利斯朵夫呢,主動權(quán)明明在他一方,而他坐失良機。到了阿達(dá),情形則完全兩樣,她絕不會讓克利斯朵夫漏網(wǎng),事情凡到她手中,一律變得簡單并且干脆。他們邂逅的當(dāng)日就一起過宿,也是一家鄉(xiāng)下小客棧,兩具肉體不假猶豫地膠合一起。即便是女店員,即便是越過感情,直奔性的目的,如書中所寫:“情欲的巨潮把思想卷走了?!蹦且荒灰廊挥兄约旱纳袷ジ小罢囊簧趲追昼妰?nèi)過去了:陽光燦爛的歲月,莊嚴(yán)恬靜的時間……”克利斯朵夫的身體在一個女店員手里完成了嬗變。
羅曼·羅蘭在克利斯朵夫的人生中,安排了許多力量型的人物,與另一類精神性人物,比如安多納德、奧里維、葛拉齊婭作平衡,第八卷“女朋友們”,其中有一位賽西爾·弗羅梨出場,那時克利斯朵夫身在法國,安多納德已去世,奧里維交了女朋友,自有生活,葛拉齊婭還未長大,進入他的視野,克利斯朵夫平靜而寂寞地過活著,在一個小型音樂會上聽到賽西爾的鋼琴演奏,大為欣賞。賽西爾,二十五歲,矮而且胖,頭發(fā)濃密,胳膊粗大,就像個鄉(xiāng)下人,卻是國立音樂學(xué)院鋼琴頭獎的得主。她出身市井,父親活著時很窩囊,死后自然不可能為妻子兒女留下什么福利,且兄弟不爭氣,所以是由她贍養(yǎng)母親,支撐家庭,日子過得很清苦。左右環(huán)視,似乎看不出有哪一點眷顧了她在音樂上的才能。倘若歸結(jié)為天性,她的天性甚至與通常以為的藝術(shù)氣質(zhì)是背離的——“她為人正直,合理,謙虛,精神很平衡,一無煩惱:因為她只管現(xiàn)在,不問以往也不問將來。”總之,挺務(wù)實的,而藝術(shù)家難道不是應(yīng)該縱情放任?賽西爾顯然是乏味了??死苟浞蛴袝r會很驚訝地看見——“音樂的光芒像奇跡似的照在這個毫無藝術(shù)情操的巴黎對布爾喬亞女子身上?!笔聦嵣希苍S正是這樣穩(wěn)定的性格才讓她擔(dān)得起枯燥艱苦的訓(xùn)練,進入音樂的自由內(nèi)心,攫取了樂趣。當(dāng)今巴黎的音樂界,脫穎而出一位中國裔鋼琴演奏家朱曉玫,從她的故事聽來,大約也是賽西爾這樣的稟性。當(dāng)然,一個亞洲人要接近西方的藝術(shù),是必有特殊的教育背景打開通道,而賽西爾,則是生于斯長于斯,就連朱曉玫那么點傳奇性也沒有,但在某種程度上,卻可能更接近于事情的本質(zhì)。
有一晚,克利斯朵夫來賽西爾家吃晚飯,耽擱晚了,天又起了風(fēng)雨,就留下宿夜。睡在客廳里臨時搭起的床上,與賽西爾的臥室只隔一層單薄的木板,聽得見彼此的呼吸,可是卻沒有引起絲毫欲念,雙方都平靜入睡。關(guān)于賽西爾的故事就此波瀾不驚地結(jié)束,之后,也沒怎么發(fā)展。對于被稱作浪漫史的小說,一個巴黎小布爾喬亞女子,大約再也提供不出什么驚艷的情節(jié),所以,她只是在克利斯朵夫生活里相對來說的空白階段,稍作填補,但卻留下頗有意味的一筆,似乎暗示在歐洲浪漫主義抒情性的表面之下,其實是一種俗世的人生,它平庸卻堅韌,結(jié)結(jié)實實的,是音樂生活的中流砥柱。
然而,羅曼·羅蘭并不甘心就此放棄天才成長的奇峻性,稍作休憩,他繼續(xù)要注入給“小布爾喬亞”澎湃的激情。我時常要揣測羅曼·羅蘭在他本國的文學(xué)地位,為什么遠(yuǎn)沒有達(dá)到當(dāng)代中國的我們的期望。我們與法國同行談?wù)摿_曼·羅蘭,總是會產(chǎn)生分歧。在他們,當(dāng)然,羅曼·羅蘭也不錯,是個有趣的作家,但是,并非那么重要;在我們,這位作家無疑影響了幾代人,現(xiàn)在,還在接著影響下去。理由也許有很多,傅雷先生的譯文華采斐然,他古今中外貫通,《約翰·克利斯朵夫》可說是一部長篇美文。在中國現(xiàn)代到當(dāng)代,一批大學(xué)問家從事西文翻譯,他們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白話文體,遠(yuǎn)遠(yuǎn)脫出明清話本式的舊文體,又極大程度拓展和豐富了五四新文學(xué)文體。共和國以后生長的我們這一代寫作人,多是在這譯文體中教養(yǎng)學(xué)習(xí)。傅雷先生的意譯幾乎是將小說重寫一遍,我們無緣閱讀原文,就難以比較,證明是評介不同的原因。或者還因為,羅曼·羅蘭的英雄崇拜不怎么對法國人口味??死苟浞蚴莻€德國人,是理想主義的種氣,而他天才的超強吸納力很快消耗了日耳曼民族的資源,小說進行到三分之一的篇幅,卷四的末尾,惶急之中,踏上駛往法國的火車,他在心里叫喊:“噢,巴黎!巴黎!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救救我的思想!”將思想的拯救任務(wù)交付給法國,是身為法國人的作者別無選擇的選擇,還是一個有意的安排?小說第七卷“戶內(nèi)”開首之前,作者專有一篇“卷七初版序”,“序”中有這么一段文字:“我要呼吸,我要反抗一種不健全的文明,反抗被一般僭稱的優(yōu)秀階級毒害的思想,我想對那個優(yōu)秀階級說:‘你撒謊,你并不代表法蘭西。’”我們自然不能單聽寫作者的主述,一旦進入特定的情節(jié),就有一種潛在的更強權(quán)的力量主宰人物的命運,但至少我們可以據(jù)此假設(shè)克利斯朵夫這個人并不為法蘭西認(rèn)同,人們可能更對雨果筆下的冉阿讓、卡西摩多抱有熱情,那都是被注入神性的存在;或者,索性從天上降到人間,降到左拉的“小酒館”,抑或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以寫實主義來做精微的分析與批判。而羅曼·羅蘭不巧正在中間,他沒有神,亦沒有凡人——有凡人,但不是為他們自己而存在,而是為英雄的誕生作鋪路石。英雄,就是羅曼·羅蘭的世界。
當(dāng)克利斯朵夫在巴黎闖下大禍,再一次逃亡。越過邊境,去到瑞士,投奔同鄉(xiāng)哀列克·勃羅姆醫(yī)生。說起來很有點意思,勃羅姆夫婦與包法利夫婦有許多相似之處。勃羅姆他們所居住的小城類似包法利后來遷往的永鎮(zhèn),風(fēng)氣保守狹隘,生活難免枯乏。先生們都是醫(yī)生,都有一副好心腸,亦同樣是鄉(xiāng)下人般顢頇的性格,頭腦平庸。太太們呢,都具有比丈夫高一籌的才情,內(nèi)心豐富。兩位太太年少時的教育也有著共同之處,都是在宗教生活中長成,愛瑪是被送進修道院的,阿娜——勃羅姆太太則是在宗教狂祖母手下長大,老太婆將這個兒子的私生女看成“罪惡的產(chǎn)物”,讓孩子過著苦修般的聊無意趣的生活。所幸她們都遇到婚姻的機會,避免了老姑娘的命運,可世事難料,日后她們都發(fā)生了婚外戀情。不同則在于包法利夫人外表甜美可人,情致婉約,更合乎一個情人的羅曼蒂克氣質(zhì)。勃羅姆夫人的情形卻要復(fù)雜得多,從外形看,她顯然缺乏女性的柔媚,甚至是陰沉粗野的,“郁積著一股暴戾之氣”,笑起來含著些殺氣,身體是健壯高大僵硬——她的形貌舉止多少讓人想起《簡·愛》中,藏在閣樓上的瘋女人,隨時可能爆發(fā)出原始荒蠻的力量,一旦作用于愛情,那將是多么可怕的災(zāi)難!也因此,阿娜的感情就更具有嚴(yán)肅性,接近悲劇的崇高性。事情從開端起就顯出不祥之兆。
有一日,寧靜的小城忽然涌動起激蕩的情緒,一對意大利姐妹愛上同一個男人,相持不下,決定用抽簽的方法決定誰進誰退,所謂退讓就是主動投入萊茵河。可是抽過簽后,退讓的那個卻毀約了,于是兩人發(fā)生爭執(zhí),先動口后動手,最后又相擁而泣,結(jié)果作出一個駭人的決定,將那情人殺死!小城里,每戶人家的晚飯桌上都在討論這件情殺案,勃羅姆家也不例外,醫(yī)生首先叫道:“她們是瘋子?!笨死苟浞虻囊庖娛牵骸皭劬褪菃适Ю硇?。”阿娜的態(tài)度呢,她平靜地說道:“絕對不是喪失理性,倒是挺自然的。一個人愛的時候就想毀滅他所愛的人,使誰也沒法侵占。”這樣的愛情果真發(fā)生了,結(jié)局不難想象。福樓拜的可人兒愛瑪是一死,死于債務(wù)逼困;羅曼·羅蘭的阿娜沒有死成,只得繼續(xù)受罰,那是比死亡更殘酷的煉獄。兩個“小布爾喬亞女子”,前者順其自然被放置在現(xiàn)實生活該當(dāng)?shù)暮蠊?,后者卻被升華,升上十字架,成為女體的受難者。這就是理想主義和自然主義的不同價值取向,同時也與古典浪漫主義區(qū)別開來,古典浪漫主義的女主角是艾絲米拉達(dá),從天上下降人世的埃及小女神。
勃羅姆夫人也是一位天生的音樂家,克利斯朵夫在琴上試奏他的新作,勃羅姆夫人不學(xué)自會,一下子唱出其中的精髓——克利斯朵夫大為驚奇,對歌唱者說道:“我竟有點疑心這是我創(chuàng)造的還是你創(chuàng)造的?!卑⒛鹊幕卮鹗牵骸拔也恢?。我以為我唱的時候已經(jīng)不是我自己了。”克利斯朵夫又說:“可是我以為這倒是真正的你?!闭f來也奇怪,克利斯朵夫總是在平庸的市井中邂逅知音,他的創(chuàng)造者懷揣什么樣的用心呢?
二
在一個陰冷的小雨天下午,來到莫扎特的故鄉(xiāng)薩爾斯堡。觀光客的人潮中,這市鎮(zhèn)顯得格外的小而逼仄。粉彩色的涂壁和小巧瑣細(xì)的花飾,使它們就像玩具,木偶戲臺上的布景。莫扎特的故居,在薩爾斯堡河兩岸各有一處,都是狹小的公寓,可現(xiàn)出生計的動蕩和拮據(jù)。穿過市鎮(zhèn)的河面與兩邊的街道相比,顯得闊大,甚至有些蒼茫,特別令人想起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里,起首的一段:“江聲浩蕩,自屋后上升。雨水整天地打在窗上。一層水霧沿著玻璃的裂痕蜿蜒流下?;椟S的天色黑下來了。室內(nèi)有股悶熱之氣。”莫扎特的家里,如今擁滿游客,整個薩爾斯堡都被游客覆蓋了。雨水的潮濕氣味壅塞了房間,有些郁結(jié),但終還是散發(fā)出一股清新,因人群的流動帶進新的雨水和泥濘。當(dāng)年的隔宿氣早被洗滌一空,無從想象莫扎特一家活動在其中的景象。有一間展室里陳列著那個時代的藥材,細(xì)弱的草莖和黃白色的云母片,透露了對付疾病的無奈和掙扎,想到那個家庭不斷有人夭折的命運,不由得心生戚戚。
歐洲城市里的民居格式大致相同,貝多芬在波恩的故居記憶中差不多也是這樣,都是公寓里的一套——幾間相連的房間,木條地板,木百葉窗。在維也納還去過海利根斯塔特的貝多芬舊居,在一條僻靜的馬路上,以收藏貝多芬一份未曾兌現(xiàn)的遺囑而著名。走入一個小院,上一個木樓梯,貝多芬曾經(jīng)在此短暫逗留。也許正處于人生的低潮,于是寫下了這份遺囑,可顯然境遇又好起來了,或者說情緒的周期過去,便按下不提。居處是幾進小小的套間,迎門赫然一具玻璃柜,陳列著后世稱之為“海利根斯塔特遺囑”的那份文件。參觀者除我們外,又來了兩名日本女生,大家都在留言簿上寫下敬仰的字句。下了這一側(cè)木樓梯,再上對面的樓梯,推門進去,門廳內(nèi)坐一老婦人,向我們賣票,出示了方才的門票,回說不管用,因為是兩個機構(gòu),對面是貝多芬研究協(xié)會,這里才是貝多芬真正居住過的地方。至于“海利根斯塔特遺囑”,這里的才是原件,對面只是復(fù)制品??雌饋恚澜绺鞯囟即嬖谖幕Y源過度開發(fā)的問題。不過,實話實說,這一處更像是一個潦倒的音樂家的客居之地——只一大間屋子,家什用物比較多,顯得擁蔟,于是就有了些生活的氣氛,可是,誰知道呢?多少年前一個房客,租住于此,那時候這里一定相當(dāng)荒涼,是維也納的遠(yuǎn)郊,沒有人會注意這人是誰,來自哪里,懷揣怎樣的心情,又將去往什么地方……所有一切故事都是在之后被豐富起來。如今的海利根斯塔特卻有著一股寧靜與明亮,并未染上藝術(shù)家陰郁的心境。街面上很少人,偶爾見有年輕的母親領(lǐng)一群孩子走過,不知哪里有一個幼兒園或者小學(xué)校,喧嘩聲一波一波傳來。巷口的空地上有一座貝多芬的立像,用粗糲的石材塑成,表情嚴(yán)峻,可更多的是餐飲招牌上的貝多芬畫像,有些像啤酒招貼。教堂的鐘聲按時響起,鐘聲在藍(lán)天紅頂之間回蕩,漸漸送遠(yuǎn)。
中午,我們在一家名叫“薩爾斯堡熊”的餐館吃飯,門面很窄,走進去,門廳也很窄,窗臺壁架上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囟阎欠N“薩爾斯堡熊”絨毛玩具,顯得更加擁擠??墒菂s想象不到的縱深,望不斷盡頭,上樓打探,竟是驚人的場面,幾乎有半條街的面積,而且全部客滿,似乎海利根斯塔特的居民都集中到這里用餐了。女主人將我們安排在樓下臨窗的桌子,點了菜人就不見了,鄰座上一位先生主動過來服務(wù),端這端那,看他稔熟的態(tài)度,就猜他是女老板的男朋友。而所有的客人都互相認(rèn)識,全是街坊鄰居。愛因斯坦也曾經(jīng)在這里住過,不遠(yuǎn)的公寓樓前釘了一大片名人的銅牌,其中就有他的,算是一個老街坊。
在維也納市里,還有一處貝多芬的舊居,尋找的過程且要曲折得多。向無數(shù)人打聽,回答各不相同,天下著雨,從小雨到中雨,遂又成急驟之勢。雨中走過來走過去,直到午前方才走進那幢公寓樓。貝多芬所居住的那一套在四樓,按了門鈴,大門便開了,這倒有些意思了,好像我們是與貝多芬預(yù)約的訪客。推門進去,經(jīng)過穿廊,來到天井,天井的地面上鋪了青苔,四周的后窗蒙了灰垢與水汽,窗下還有一具水斗,多么熟悉的景象啊!在上海殖民時期遺留的歐式公寓里,多有著這樣的天井,被后窗一層層環(huán)繞,形成桶狀,那窗戶格子里,都是觸類旁通的生活。沿樓梯上去,貝多芬的鄰人們都閉著門,上班的上班,上學(xué)的上學(xué),身后有一批來自美國的訪客超過我們,樓梯上頓時腳步雜沓,家居的安寧被打破了。博物館有兩名職員,一個年輕人,看起來有些顢頇;另一個是老人,有一具斷臂,顯然是主事的,交割錢票,介紹須知,回答各種詢問。貝多芬在此地租住的時間也不長,生活相當(dāng)漂泊,但重要的作品也是在這個時期里寫成的。而莫扎特還未活到貝多芬命運跌宕的年紀(jì),就早早凋謝,留給世人一個神童的印象。
時代已經(jīng)變更,可在歐洲有時候卻又覺得沒多大變化。在火車站,猛一回首,所見那鐵軌、電纜、隧道、站臺、站臺上候車的旅客——早春的寒冷陰潮氣候中,男女多是穿黑色大衣,裹著圍巾,剎那間所有的色彩都褪去,褪成黑白兩色,成了黑白老電影,那些二戰(zhàn)的故事片?;蛘撸谌{河岸,對面走來的路人,他們的臉部線條,表情姿態(tài),甚而至于手里牽著的狗,都像是從文藝復(fù)興時期油畫上直接走下來的。在那里,有一種極其穩(wěn)定的秩序,潛在于時間的深處。
薩爾斯堡的太陽一落山,未等暮色升起,就蕭條下來。游客散去,商店打烊。和所有的旅游地一樣,一旦游客離去,就剩下一個空城。市面冷清,扇扇門閉得鐵緊,窗戶里也看不見燈亮。試著推門,不料推開了,店堂里大約三成客。歌臺上無人,寂寂地立著音箱、話筒、譜架,時間正介于狂歡之夜的前夕,座上客多是老派人。一個身軀魁梧的漢子安靜地享用他的晚餐,砧板樣的餐盤上是一具巨大的豬腿,漢子耐心且文雅地用刀切割,一片一片送進嘴里。這就是莫扎特的街坊嗎?他讓我想起《約翰·克利斯朵夫》里的“于萊一家”——眾人都以為《約翰·克利斯朵夫》是為貝多芬作傳,尤其第一卷“黎明”,作者自己都承認(rèn)來自貝多芬的傳記材料,可他同時也聲明,約翰·克利斯朵夫不是貝多芬,他是貝多芬式的“英雄”,而千真萬確,薩爾斯堡就讓我想起克利斯朵夫。父親去世,家境更加窘迫,不得已從老房子搬出,遷到另一處,在我看來,就是從薩爾斯堡河的這一邊搬到那一邊,然后就邂逅了于萊一家。
這是一段凄涼的日子,搬到菜市街,住進于萊家的出租屋,方才知道這一回是真正的落魄了。家中雖然長年拮據(jù),父親嗜酒不止使得債臺高筑,更使家人蒙受許多不堪的羞辱,然而,世代相傳的宮廷樂師身份,畢竟躋身于小城的上流社會。他們有著自己獨立的住宅,面向萊茵河,視野開闊,緊鄰的院落中就有參議官的遺孀,即彌娜的母親家的祖屋,算得上是高尚的區(qū)域,而于萊家,卻是地道的小市民。菜市街,聽名字就知道是什么樣的地方,總是在平民聚集的舊城區(qū),那里房屋擠簇,人車紛沓,景象要庸俗許多。于萊老先生是一名退休公務(wù)員,精氣神被瑣碎的事務(wù)消磨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那一點又在失意和暮年的心境里殆盡;女婿是爵府秘書處的職員,作者用一句歌德的名言形容,就是“郁悶而非希臘式的幻想病者”,說白了就是毫無浪漫氣質(zhì)可言的多愁善感;女兒阿瑪利亞原本是健康活潑的,可在父親和丈夫的消沉情緒影響下,也變成悲觀主義者,她的抑郁是以焦慮為表現(xiàn),不停地勞作,同時不停地抱怨,房子里充斥著她的腳步聲和叫喊聲;兩個孩子,男孩萊沃那,女孩洛莎,在緊張的氣氛里養(yǎng)成兩種截然相反的性格,一個是格外的靜默,另一個則是加倍的聒噪——說到“聒噪”兩個字,便想起八十年代,上海作協(xié)在金山召開一個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國際研討會,汪曾祺老先生注意到我的發(fā)言稿里用了一個詞——“聒噪”,專門問我這個詞的出處。我想了一會回答,《約翰·克利斯朵夫》里面描寫于萊一家時用到。汪曾祺老先生一拍案:所以嘛,傅雷的譯本呵,他是什么人?大學(xué)問家!我便知道用了有淵源的詞,得到了前輩的激賞。就這樣,于萊一家的聒噪打擾了克利斯朵夫,我想,不止是一個音樂家本能地對噪音排斥,更是因為這種喧嚷所透露出的軟弱人性,生活在走下坡路,他們只得隨風(fēng)而去。
初讀《約翰·克利斯朵夫》的時候,正值青春年少,讀到此處,只覺氣悶,尤其是剛經(jīng)過“彌娜”一節(jié)之后,良辰美景一下子沉入黯淡的塵世,情何以堪。因此,對于萊一家更添厭憎之心??墒牵S著年齡增長,閱讀經(jīng)驗積累,這一節(jié)在不知不覺中呈現(xiàn)出趣味。有意思的是,即便是這樣碌碌無為的人生,也有著些微的音樂生活。雖然,他們的認(rèn)識全錯,全與克利斯朵夫擰著,可是克利斯朵夫是專業(yè)人士,還是天才,而他們不過是普通的愛樂者,連愛樂也談不上,不過是單純的消遣而已。小說中寫道,于萊老人誠摯地邀請克利斯朵夫彈奏鋼琴,他一開頭,老人便與女兒大聲地交談起來,談的又都是一些庶務(wù)。只有幾曲俗麗的老調(diào)才能讓他們安靜下來,可是反應(yīng)又過于強烈了——“那時老人聽了最初幾個音就出神了,眼淚冒上來了,而這種感動與其說是由于現(xiàn)在體會到的樂趣,還不如說是由于從前體會過的樂趣。”這有什么不好呢?一場音樂會里,返場的耳熟能詳?shù)男∏幼钍褂^眾瘋狂,各人有各人汲取音樂的路徑。然而,克利斯朵夫更加生氣了,好像被褻瀆了什么似的。于萊家的女婿對潮流略有了解,卻也和他的岳丈一樣排斥現(xiàn)代音樂。罪過就更大了,克利斯朵夫認(rèn)定他堅持古典不是出于什么認(rèn)識,也不是像他的岳丈單單因為聽不懂而不喜歡,其實只是一種虛無主義,因為不得意所以就不認(rèn)同自己的時代——“倘若莫扎特與貝多芬是和他同時代的,他一樣會瞧不起,倘若瓦格納與理查德-施特勞斯死在一百年前,他一樣會賞識?!痹诹_曼·羅蘭寫作《約翰·克利斯朵夫》的上世紀(jì)開初的十年時間里,現(xiàn)代音樂正以瓦解調(diào)性拉開帷幕,宣告著一場革命發(fā)生,羅曼·羅蘭不會預(yù)料到一百年后的今天,現(xiàn)代音樂走入怎么樣的困境,許多勇者先鋒掉轉(zhuǎn)車頭,走向復(fù)古主義。倒不是說于萊翁婿有什么遠(yuǎn)見,而是像他們這些小市民,也許持有極樸素的審美觀念,從官能出發(fā),以順耳不順耳論。當(dāng)然,才情所限,他們無法承當(dāng)克利斯朵夫的知音,可是,誰才是他的知音呢?
克利斯朵夫?qū)m廷里的音樂早膩透了;為了生計教中產(chǎn)階級家庭的小姐彈琴,揭開了沙龍音樂的底細(xì);幼年懵懂中按下琴鍵發(fā)出樂音,使他浮想聯(lián)翩:“它們有如田野里的鐘聲,飄飄蕩蕩,隨著風(fēng)吹過來又吹遠(yuǎn)去……”這種感性的愉悅在訓(xùn)練中被壓抑,然后又在更復(fù)雜的樂音結(jié)構(gòu)中升華,要求著更大的滿足——德奧體系一上來就走出音樂的原始性,進入文明階段。書中幾乎沒有涉及民間音樂,克利斯朵夫跟隨薩皮納去鄉(xiāng)下參加她教子的洗禮,賓客多是鄉(xiāng)下人,乘船走在歸途,人們唱起歌來,唱的是什么?四部合唱??死苟浞虻木司?,一個游走鄉(xiāng)間的貨郎,曾經(jīng)唱過一支歌。從描寫中推測像是一支民歌——“又慢,又簡單,又天真,歌聲用著嚴(yán)肅的、凄涼的、單調(diào)的步伐前進,從容不迫,間以長久的休止”,顯然是單旋律,自由體,可是誰知道呢?說不定從哪一首贊美詩即興演變,或者是哪一部歌劇里截取下的一個動機,因為歌唱者的情感和閱歷交得接近原創(chuàng)。接下去,舅舅引導(dǎo)外甥聆聽夜聲,那不止是聽覺,還是視覺與觸覺融為一體而納入——圓大明朗的月亮,晶瑩的水面,浮動的霧氣,蛙鳴,蛤蟆叫,蟋蟀野唱,夜鶯呢喃,風(fēng)吹枝條——又是風(fēng),看來文字對于聲音真是無能為力,那是極其虛無的存在,任何修辭都太過托實,而且傷感主義,法國人大約就因為此而不怎么欣賞羅曼·羅蘭。舅舅說:“還用得著你唱嗎?它們唱的不是比你所能做的更好嗎?”舅舅說得全對,稱得上真諦,可是要將這些自然的恩賜收攬起來,重現(xiàn)于世,還是需要經(jīng)歷枯燥乏味甚至如同數(shù)學(xué)一樣機械的人工步驟,這就是音樂。
知音就好像打碎的寶石,散落在四下里,不期然間閃爍一下,隨即又熄滅。那一個走穴到小城的法國戲班子,名排末尾的女演員,飾演奧菲利婭。她與莎士比亞的奧菲利婭渾身上下無一點相干之處,相反,她高大健壯生氣勃勃,她的聲音富有音樂性:“純粹,溫暖,醇厚,每個字都像一個美麗的和弦;而在音節(jié)四周,更有那種輕快的南方口音,活潑松動的節(jié)奏,好比一陣茴香草與野薄荷的香味在空中繚繞。一個南歐的奧菲利婭不是奇觀嗎?”她幾乎要將克利斯朵夫唱哭了!次日,他便去拜訪女演員。這法國人和德國的布爾喬亞女子賽西爾完全不同,她們都有才能,賽西爾是以誠懇勞動實現(xiàn)上帝恩賜的稟賦,帶有天道酬勤的意思;法國人高麗納則完全不意識也不珍惜自己擁有的才情,仿佛造物主是出于偶然選擇了她,她無須學(xué)習(xí)和用功,自然就判斷得出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音樂。有一回,克利斯朵夫給了她一個和聲生辣的小節(jié),她不喜歡,理由是:“我覺得它不自然?!笨死苟浞蜃杂X有義務(wù)將她的本能推進到理性的范疇,啟發(fā)道——“怎么不自然?”他笑著說,“你想想它的意思吧。在這兒聽起來難道會不真嗎?”他指了指心窩。高麗納說:“也許對那兒是真的……可是這兒覺得不自然?!彼读顺蹲约旱亩洹_@又在另一方面切中音樂的本質(zhì),就是感官性,關(guān)系到享樂主義的人生觀念。假如說賽西爾是以物理性的認(rèn)識進入音樂的核心,那么高麗納就是從官能進入。曾在盧浮宮看見過一幅畫,不記得作者是誰,顯然也算不上特別著名的收藏,但印象卻很強烈。畫面上是無數(shù)雙纖手,從堆紗疊縐的袖籠里伸出,相互環(huán)繞間,綽約是美人的細(xì)腰。旖旎到頹靡的格調(diào),真可謂聲色犬馬,大約可與高麗納作一比。這樣快樂佻撻的天性,尤其是對凡事緊張嚴(yán)肅的克利斯朵夫不謂不是一服心理藥方,然而兩人到底量級不同,一個輕,一個重,一個膚淺,一個深刻,幸而時間短,倘若持續(xù)久了,新鮮的樂趣過去之后,就會露出破綻。
當(dāng)克利斯朵夫與宮廷絕交,出版的樂譜又大大虧本,只得在一所中學(xué)謀個音樂老師的教職糊口,百事不順的處境里,得了一個“粉絲”的來信,奉承地將他與勃拉姆斯相提并論,又讓他大大地生了氣,他可是最討厭勃拉姆斯了,但“粉絲”的名字和地址還是在不經(jīng)意間留在了記憶里。這一日,他去拜見童年的偶像,著名作曲家哈斯萊,不得其宗失望而歸,又阻滯于歸途中,正所謂人倒霉喝涼水都塞牙,不由想起了那位老“粉絲”——大學(xué)教授兼音樂導(dǎo)師彼得·蘇茲博士,于是投奔而去。老蘇茲為迎接克利斯朵夫組織了一個親友團,成員有法官和牙醫(yī),都是愛樂人士,在蘇茲的影響下,又都做了克利斯朵夫的“粉絲”。這場聚會甚至比薩皮納教子的受洗儀式更具有質(zhì)樸熱烈的鄉(xiāng)村情調(diào):美食、美酒、彈琴、唱歌,暢快極了,唯一的遺憾是那位牙醫(yī)出診去了。這兩位提到牙醫(yī)時,令人神往地說道:“嘿!要是他在這兒,他才會吃、會喝、會唱呢!”心情愉悅的克利斯朵夫便作了一個慷慨的決定:多留一天!牙醫(yī)卜德班希米脫出場的一幕也帶有鄉(xiāng)村諧謔劇的效果,一切都是熱鬧得過了頭,夸張到荒唐,卻百分之百的誠摯。那卜德班希米脫的長相就是諧謔劇的人物:高大,肥胖,方腦袋,紅頭發(fā),大眼睛,大鼻子,厚嘴唇,雙下巴,短頸脖,愛說話,愛笑……就是這么個“又笨重又庸俗的”大塊頭,卻絕無僅有地傳達(dá)出克利斯朵夫的思想——“他從來沒聽見一個人把他的歌唱得這樣美的”,這也是一個造物主漫不經(jīng)心拼湊起來的怪物,竟然把那么艱深的才能隨隨便便摁在了如此粗糙拙劣的器形里面。這又是一個渾然不自知的天才,一旦要自覺起來,刻意地追求某一種效果,情形立馬變糟了??死苟浞蚍置饔X著自己的音樂在被作踐,于是心情大壞。
怎樣才能將碎片收拾起來,集為一體,打造成完整的崇高的樣式,建立起克利斯朵夫與世界的通道,因而走出孤絕?克利斯朵夫離開德國,去往法國,將拯救的希望寄托于鄰邦,那里會有什么命運等待他呢?音樂在巴黎幾成泛濫之勢,到處是演奏會、新作品、樂評人、樂評報刊、音樂團體、歌唱學(xué)?!昧_曼-羅蘭的話,或者是傅雷先生的話說,就是“制造和弦的鋪子”。洶涌澎湃之中,真正的音樂卻少之又少。克利斯朵夫很快就厭倦了,他掙脫出音樂的裹挾,“想去訪問巴黎的文壇和社會了”,結(jié)果也是失望。文學(xué)界也差不多,一派繁榮中是病態(tài)的實質(zhì),至于社會,說起來就有點意思了??死苟浞?qū)Π屠璧膹娏矣∠蟆熬褪桥嗽谶@國際化的社會上占著最高的、荒謬的、僭越的地位?!边@個說法要是遇上女權(quán)主義,明擺著就是找罵,但他只是為了說明巴黎的頹靡,就像前邊說過的盧浮宮的那幅不知名的畫,女性往往不幸成為都會浮華的代表。魯迅先生《南腔北調(diào)集》中,《上海的少女》那一篇,寫到城市的勢利眼,如何在其中討生活,首先是“穿時髦衣服的比土氣的便宜”;“然而更便宜的是時髦的女人”;于是,“慣在上海生活了的女性,早已明白著這種光榮中所含有的危險”。為什么獨獨是女性?我們同樣不能簡單地將魯迅先生視作男權(quán)主義?,F(xiàn)代城市的消費型經(jīng)濟很容易將女性作對象,追根究底是產(chǎn)生于男性中心的模式,卻將女性推至前臺。出生于上世紀(jì)初的西蒙·波瓦正在成長,第二性的理論尚處于準(zhǔn)備中,我們只能將羅曼·羅蘭的女性觀理解成一種修辭,那就是用以代指矯情與空虛。事實上,當(dāng)他進入到具體的描繪中,男性也同時登場了,他們甚至比女性更“女性”,輕浮造作有過之無不及。所以,我們更有理由認(rèn)為,“女性”在此只是象征性的用語,當(dāng)然,很不謹(jǐn)慎。然而,就是在這一個鶯鶯燕燕的世界里,生出為克利斯朵夫視為神圣的葛拉齊婭。人生向晚的時節(jié),克利斯朵夫請求與她結(jié)為伴侶,葛拉齊婭的回答堪稱愛情經(jīng)典,她說:“我們沒有讓友誼受到共同生活的考驗,沒有在日常生活中把最純潔的東西褻瀆了,不是更好嗎?”以此可見,羅曼·羅蘭其實對女性保持著圣潔崇高的觀念。
話說回去,當(dāng)克利斯朵夫從文學(xué)界和社交界敗走麥城,空手歸來,命運安排他邂逅了一個新朋友——奧里維。此時,奧里維所住地方和克利斯朵夫在德國的居處,菜市街于萊家的出租房相似,狹窄的小街,黑黢黢的門洞,骯臟的樓梯,墻壁上滿是涂鴉,樓道里充斥著孩子們的吵鬧聲,同樣也是——“墻壁每分鐘都給街車震動得發(fā)抖。”手頭略為寬裕的克利斯朵夫動員奧里維搬出來,兩人合租公寓,于是,他們住進了一幢六層樓老房子的頂樓,作者稱這所老公寓為——“那是一個社會的縮影,一個規(guī)矩老實,不怕辛苦的小法蘭西,可是在它各個不同的分子中間毫無聯(lián)系?!蔽蚁?,這大約就是作者對法蘭西精神規(guī)劃的空間輪廓,它既不在上層,也不在底層——底層的社會固然可映照天地不仁,激發(fā)起悲憫之心,可從另一方面來說,并不利于內(nèi)心生活,它以受折磨的方式接近著肉體感官??死苟浞蛟趯ふ宜枷氲闹簦枰芯竦挠嘣?,而巴黎,正是以一個布爾喬亞的社會主體迎接著他的知遇。因此,這一次搬家意味深長,雖然沒有制造具體的情節(jié),可是卻促成了認(rèn)識的嬗變,在英雄的歷程上又推進一步。
好了,現(xiàn)在可以看看這幢樓里的居民們。小說中介紹,樓房的結(jié)構(gòu)是每層兩套公寓,一套三室戶,一套兩室房,沒有仆人的房間,但底層和二樓卻是將兩套打通,所以另當(dāng)別論。這樣的公寓樓,在巴黎隨處可見。去過我的《長恨歌》法文版譯者樂老師的家,就是兩室戶型的那一款,和上海殖民時期的老公寓相仿,大多沒有廳,窄小的過道直通房間,開間不大,但天花板很高,頂角有花飾。有趣的是電梯,擠在樓梯井中一線天,只能容兩個人,或者一個人和一只箱子。墻壁和地板縫里,都是隔宿氣,簡直是有體溫的。有一日大清早,在蒙馬特,街上人跡寥寥,只見一個女孩子穿著單薄的T恤,手里握一根超市出售的長棍面包,神色惶惑地在一幢幢公寓樓前試探著推門。很顯然,剛到巴黎不久,臨時出門買面包,找不到住處了。所有的樓房看上去面目相似,石砌的墻面,門楣上多有一幀浮雕,刻著使徒或者圣器,看多了也覺出懨氣。就在這時候,不知哪一幢樓上的窗戶里,直澆下來一盆水,緊接著響起孩子得意的笑聲。每一個城市都有這樣的壞孩子,無所禁忌,缺乏管教,慣會惡作劇。走過蒙馬特的慢坡,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座天主教堂,門庭冷清,沒有觀光客,卻停了一駕馬車,車主走開了,馬遺下一大堆糞便,熱騰騰地冒氣。走進去,見一位神甫正與一位教民談話,大約就是所謂的“告解”,另有一位黑人婦女安靜地坐在一側(cè)等候。過一時,又有一位神甫來到,較那一位年輕,他向我走來,帶著詢問的表情,意思是有什么需要幫助嗎?我回答只是看看教堂,神甫轉(zhuǎn)而迎向那位等候的婦女。兩人面對面坐下,女人從椅子滑到地上,雙手合在胸前,神甫的手按在她的頭頂,默了許久。這一幕令人感動,似乎是,即便在這樣偏僻清貧的地方,游客都不來,上帝依然沒有忘記照應(yīng)他的子民。
我想,克利斯朵夫和奧里維合租的公寓要比蒙馬特地區(qū)階層略高一些。在他們所住的頂層六樓,另一戶住的是一位神甫,四十來歲年紀(jì),被羅馬教廷視作異端受到貶抑,且又不屑于抗辯,與鄰里也不打交道,依作者的話,便是——“他的傲氣使他把自己活埋了。”五樓,與克利斯朵夫和奧里維同一側(cè)的底下,是四口之家,丈夫是工程師,日子過得有點窘,出于自尊也保持著獨來獨往,但事實上原因還不止此。年輕的夫婦曾經(jīng)全身心投入一場持續(xù)七年之久的“德萊弗斯事件”,和所有的革命一樣,勝利之后接踵而至的是成功果實的分配和爭奪,于是,陷于消沉。五樓的另一套住戶住著一名電氣工人,出身低賤,經(jīng)過教育和努力,終于過上了一種知識分子的生活,從此再不愿回到小市民中去,而中產(chǎn)階級卻無法摒除成見接納他,他的尷尬處境也體現(xiàn)在他的鄰里關(guān)系。他刻意地疏遠(yuǎn)周遭的人,卻企圖接近克利斯朵夫,以為音樂代表著上流社會,可卻輪到克利斯朵夫躲著他了,因為——“他更喜歡跟一個平民談?wù)勂矫竦氖?。”四樓的兩家,一是婆媳兩代守寡人,另一戶則有些神秘了——一位華德萊先生帶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華德萊先生據(jù)傳是革命黨,參加過1871年的暴動,被判處死刑又不知怎么逃脫了,經(jīng)歷過生死劫難之后,他大徹大悟,退身為無政府主義,放棄暴力,投入溫和的改良工作,這工作聽起來無論是目標(biāo)還是用途都相當(dāng)渺茫:“他要創(chuàng)造一種為普及音樂教育用的新的世界語?!蹦桥⑴c華德萊先生并無血緣關(guān)系,是一對工人夫婦的遺孤,這就有點接近中國現(xiàn)代京劇《紅燈記》的劇情,國際共運的故事都有些相似之處。克利斯朵夫曾經(jīng)試圖聯(lián)絡(luò)小女孩和工程師的一雙女兒結(jié)伴,但雙方家長都不熱心,寧愿讓孩子們寂寞著。三樓的大房型公寓是房東自留的一套,可從來不住,空關(guān)著。小一套的租客是一對教師夫婦,年齡在四十歲或五十歲,過著清貧簡樸的日子。其實是真正的愛樂者,知道克利斯朵夫的大名,但出于謙遜的性格,也因為對音樂抱有過于嚴(yán)肅的態(tài)度,他們敬而遠(yuǎn)之,從不敢生出半點前去結(jié)識的念頭。二樓的打通了的公寓,為一對有錢的猶太夫婦獨占,但一年里有半年住在巴黎鄉(xiāng)下,與鄰居形同路人。六十歲左右的先生是考古學(xué)家,人極聰明,出身優(yōu)裕,照理能夠擁有豐富的精神生活,可性格害了他:刻薄,褊狹,與社會不相融。這性格也帶累了他的太太,本來是樂善好施的內(nèi)心信仰,卻也染上了傲慢病。一整個底層住的是退役軍人和三十歲未嫁的女兒,相依為命度日……就這樣,人們攜著各自的歷史,關(guān)著門戶各自生活著,互不往來,互不了解,許多才情被壓抑著,終至萎縮,許多思想內(nèi)耗著,無法惠顧眾生,可是——克利斯朵夫不得不承認(rèn)——“可是大家都在那里工作:懷疑派的老學(xué)者,悲觀的工程師,教士,無政府主義者,不管是驕傲的或是灰心的人,全都工作著。頂層上更有那泥水匠在唱歌。”這都是自食其力的人,不是吃俸祿佃租的貴族,也不是赤貧,這就是城市的主體社會一小市民。他們的能量渙散于封閉的個體中,就看克利斯朵夫的鼎力,能否將其收攬、積攢、凝聚,進化成更高級的文明。
薩爾斯堡蜿蜒的街道,兩邊是小小的店鋪和公寓樓,莫扎特挾著琴跟了父親去到山頂上皇宮里演出,為自己和家人掙衣食,像極了約翰·克利斯朵夫的少年時期。但他身體孱弱,易感風(fēng)寒時疫,靠那些療效叵測的藥材也管不了什么事,年紀(jì)輕輕便夭折,貝多芬的身體也不怎么樣,都沒有活到克利斯朵夫的身心和諧的日子,在生命的終點,聽見頌歌合唱:“你將來會再生的。現(xiàn)在暫且休息吧!”也就是中國人所稱作的“功德圓滿”。他們都缺乏克利斯朵夫強悍甚至于粗糲的體魄,就像那個一個人吃一大個蹄髈的薩爾斯堡大塊頭??磥恚_曼·羅蘭塑造他的英雄,首要人物是增強體格,給他一副好身胚。誰的身胚最耐折磨?市民。不僅是身體手腳在勞動中有鍛煉,更有繁雜的人世打磨神經(jīng)。再說了,克利斯朵夫不是那類征戰(zhàn)或者墾荒的模范,原始性的,而是音樂家,文明社會的英雄,他需要學(xué)習(xí)與訓(xùn)練的環(huán)境,就只能將他托生在市民的階層中了。
維也納斯蒂芬大教堂,流連在外墻根,墻上的圣徒雕像連綿不斷,墓碑銘刻也連綿不斷,有一位光頭黑衣男子也在佇立仰望,他與我說,這里曾是莫扎特成婚的教堂,還藏有莫扎特的遺骸。我問他從哪里來,他回答了一個陌生的地名,就在附近,再要多問,他忽然害羞地退卻了,說:“我只是一個廚子?!币粋€廚子,這就是莫扎特的鄉(xiāng)人。
三
前面說過,我們曾經(jīng)滿城尋覓演奏布魯克納彌撒曲的那一所教堂。不過幾日,看見一所教堂門上張貼告示,下一個周日上午將舉行大彌撒,演奏的曲目是布魯克納的作品。當(dāng)時的印象清晰而且肯定,也很自信記憶力,所以未作任何記錄。臨到那一日,一早就出門找教堂。周日商店多不營業(yè),沿街的門窗緊閉,早春的天氣一片清冷,石卵地上蒙著寒霜,腳步踏上,四下里都響著清脆的回音。幾乎是在一剎那,廣場中間,拱門底下,街巷里,突然冒出早起的人們,漸漸匯成三個一群,五個一伙,朝各自方向走去。可我們再找不到那個教堂,記憶中的那個門上不再是布魯克納的曲目。而且,維也納的教堂遠(yuǎn)比想象的要多得多,轉(zhuǎn)彎就是一個,過街就是一個,而所有的路人,都在往教堂走去。過后才知道,這一日是耶穌的一個大節(jié)日,每個教堂都舉行大彌撒。大彌撒是帶樂隊合唱隊加入的儀式,在旅游的潮流中,就演變成了音樂節(jié)目。當(dāng)我們疑惑地徘徊著的時候,有一位游客招呼我們隨他同往,去往的教堂已排起長隊,但卻是維也納男童合唱團,也是這一天大彌撒中最熱門的,起早的人們多是來趕這一場,可我們還是要找布魯克納。而布魯克納就好像人間蒸發(fā),再也不見蹤跡。我相信我們至少已將維也納的教堂搜索了一半以上,一個多小時里,不歇氣地穿過一個又一個廣場,叩訪一個又一個教堂,都有大彌撒舉行,可都沒有布魯克納。也不知道是哪一根筋別住了,我們誰也不要,就要他!后來,隔年的2011年中國國際藝術(shù)節(jié),柏林愛樂在北京上演音樂會,曲日正是布魯克納的交響樂,從電視看見堂皇的音樂廳里,樂隊演奏的場景。那時節(jié)的渴望已然平靜下來,大師的身影回歸進他的同時代人的名列,復(fù)又化為西方音樂史上的一個標(biāo)記。也不是說它抽象,樂音總是具體的,現(xiàn)場亦總是有預(yù)期之外的戲劇性,而是背景,背景不同了。在維也納,一座教堂里,面對著它的教眾,即便其中摻雜有一半還多的游客,看西洋景似的,布魯克納也是回了家鄉(xiāng),就有一種原典主義的意味,將音樂單純的本意輻射開去,穿越時間與空間,和我們這些異鄉(xiāng)人,也是異教徒,萍水相逢。
終于是沒找到布魯克納,四顧茫然中,卻聽見哪里傳來樂音,循聲而去,推開一扇沉重的木門,高大的穹頂下,有女聲回蕩,安詳而壯麗。聲音來自后上方管風(fēng)琴的位置,樂隊與合唱隊在排練,為十一時的大彌撒作準(zhǔn)備。席座間有數(shù)十人仰頭聆聽,聽一會,離開去,又有新來的,交互錯往中,漸漸聚起更多的人。有一位先生,中年肥胖的身形,攤開著樂譜,安營扎寨的樣子,過去借他的譜子看,他抬起頭,轉(zhuǎn)過來,是一張?zhí)煺鏍N爛的笑臉,就好像遇見了同道。他慷慨地讓出譜子給我們,告訴說是舒伯特的彌撒曲。他的腳邊放了一只拎包,因為陳舊,黑色的皮革已經(jīng)磨損,又因為塞了太多的樂譜臃腫得走了形,看上去很像我們上個時代里上班養(yǎng)家的男人手里拎著的包。他的衣著同樣陳暗守舊,灰色的夾克棉襖,寬大的也是沒型的褲腿。他一定是附近的居民,因為沒有旅行的裝備,也沒有旅行者那種刺激緊張的獵奇表情,而是松弛和安心,又有些怠惰,流露出居家的氣息。他胖墩墩地坐滿在座椅間,從頭至尾沒有挪動地方,眼睛在一行行樂譜上流連,核對著樂隊奏出的每一個音符,當(dāng)演奏中斷,眼睛就移回去,從頭再來。時間在向十一點接近,有神職人員來發(fā)放祈禱詞和彌撒曲目錄,順便有一行文字,敬請每人交付八個歐元的奉獻。教堂里不斷進來人,轉(zhuǎn)眼間滿了大半。也有起身離去的,那是一些穿著休閑,神態(tài)閑散的人,顯然是本地人,趁早進來蹭聽一會兒排練,然后及時抽身,給難得一來的觀光客讓出位置,給自己呢,也節(jié)省下一份“奉獻”的開支。人潮如同灌水般涌入,只見神職人員不停地搬來折疊椅加座,走道上都站滿人。后來知道,這是維也納的又一個大教堂,圣·奧古斯丁教堂,重要地位不下于斯蒂芬,而且,以舒伯特彌撒曲為演奏主題的又是一場最隆重的大彌撒。我們無意中撞了個正著,因為來得早,占了個好位置,回頭看看,“舒伯特”——那位忠實的愛樂者長得真有點像舒伯特,“舒伯特”沒動窩,還有一對來自美國的游客也是從排練一直坐到此刻,再是我邊上的一個背包客,不知來自哪個國家和地區(qū),他大約是剛到維也納,不期然撞上一個大慶典,茫然無措的樣子,老看著我們,我們做什么,他也做什么。我們這一叢人因來得早,彼此就有些相熟,生出情義似的。
一名著黑色長袍的教士來點蠟燭了,舉著長長的引火杖,一盞一盞點燃蠟燭。在此同時,頂上的吊燈從前排往后排,順序亮起,頓時大放光明。鐘聲響起。身在教堂內(nèi)部,鐘樓上的鐘錘變得遙遠(yuǎn),分不出是這一座還是那一座,無數(shù)銅鐘敲擊,鐘聲穿行,真是神圣輝煌!教堂里人頭濟濟,卻鴉雀無聲。鐘聲滿城回蕩,足足有一刻之久,然后靜寂下來,儀式開始了。
樂隊與合唱隊在教堂后上方,于是,樂聲就好像在天庭響起,尤其是女聲,有一股說不盡的富麗堂皇,蘊含深厚的慈悲,引導(dǎo)情緒向上,再向上升起。神甫以德語布道,聽不懂說什么,但從動態(tài)表情,以及聽眾反應(yīng)的活躍,可猜出言語風(fēng)趣俏皮。這一諧謔的段落過去,又是莊嚴(yán)的樂聲,令人肅然起敬。高聳的穹頂幾乎像是直入云天,彩色玻璃閃爍著神秘的瑰麗,樂音沿著石壁攀援,于壁飾、圣像、浮雕之間回旋環(huán)繞。
我們曾經(jīng)在巴黎圣母院參加過一次彌撒,有點經(jīng)驗,當(dāng)進入到互相握手的橋段,便主動與前后左右的鄰人們握手。一直從排練聽過來的人們自然不消說了,大家熱切又開心地?fù)u著手,另一些較為陌生的聽眾,則驚異這兩個亞洲人竟也懂得規(guī)矩,反應(yīng)更為強烈。坐在后排離開老遠(yuǎn)的一位老婦人,她一定是當(dāng)?shù)厝耍赡芫妥≡诒窘謪^(qū),這樣的年齡獨自一人外出,至多只能去到家門口的教堂里了,她從那么遠(yuǎn)處,努力欠過身子,執(zhí)意要與我們握上一握。為讓她達(dá)成愿望,半排座位的人都讓道與她,我們也極力抻長身子,兩下里終于牽上了手。大彌撒在樂聲中結(jié)束,人們魚貫走出教堂,捧舉奉獻箱的人員早候在各個出口。我們向“舒伯特”告別,再次問他索查樂譜,他慷慨地傾囊而出,供我們一一翻檢。他顯然很激動,不停地說道今天的樂隊很棒,合唱隊很棒,指揮很棒,演奏棒極了!離開“舒伯特”,離開相伴三小時之久的鄰人,年輕的背包客的眼睛一直跟隨我們,大有不舍之意,在他的旅途中,很可能是相守最久的伴侶了。走出圣·奧古斯丁教堂,陰雨連日的維也納竟放晴了,陽光灑下,氣溫也上升,真是春暖時節(jié)。每個教堂都涌出人潮,匯集起來,再分流出去。鴿子飛起來,又降下來。觀光馬車?yán)搅丝?,馬蹄在石卵地上嘚嘚地響。
我曾經(jīng)請教一位德國文化領(lǐng)事,為什么西方人格外地重視詩歌?是不是因為戲劇來源于詩歌?他沉吟一時回答道:完整的順序應(yīng)該是這樣的,戲劇來源于詩歌,詩歌來源于音樂,對詩歌的重視可能更基于對音樂的敬意。這么說來,音樂是起源性的,那么音樂又生自于哪里呢?我還聽一位生長于巴伐利亞的朋友說過,他的藝術(shù)教育,包括音樂、美術(shù)、文學(xué),都來自于教堂。果然不假,人們都知道,英國“達(dá)人秀”中脫穎而出的蘇珊大媽,就是她所在那個小鎮(zhèn)教堂里唱詩班的成員。
還是回到約翰·克利斯朵夫,我們有必要檢驗一下他的宗教生活。當(dāng)然,如克利斯朵夫這樣被派作天才的人物,他是可從萬物萬事中聽取樂音。小時候,隨了祖父乘坐在馬車上,朦朧中一“馬鈴舞動:丁、當(dāng)、冬、丁。音樂在空中繚繞,老在銀鈴四周打轉(zhuǎn),像一群蜜蜂似的;它按著車輪的節(jié)拍,很輕快地在那里飄蕩;其中藏著無數(shù)的歌曲,一支又一支的總是唱不完?!边@是天才的稟賦,但稟賦是需要物化才能夠?qū)崿F(xiàn)于人世的,像孩子的祖父,稟賦始終不能成形于可視可聽的存在,是因為天分不夠強大,也因為本身器質(zhì)孱弱,不足以將內(nèi)在造化為人工,簡單說,就是缺乏表現(xiàn)力。而克利斯朵夫則一定要完成使命,作者必須為他提供條件,按部就班,接近目標(biāo)。極小的時候,祖父帶他進教堂——德奧地方,遍地都是大小教堂,它是每個村莊社區(qū)的政治經(jīng)濟倫理的中心,克利斯朵夫在教堂里,接觸到了管風(fēng)琴,這可是一件人類文明的產(chǎn)物,是將天籟轉(zhuǎn)變成人手可以操作的一架機器,它將靈魂在天地間的感悟模仿成為可辨析的聲音。作者這么描寫道:“忽然有陣瀑布似的聲音:管風(fēng)琴響了。一個寒噤沿著他的脊梁直流下去?!焙髞淼匿撉僖彩?,那一個一個琴鍵發(fā)出的音響,其實是將田野樹林的美妙動靜收攬起來,再整合成樂音,又在天才兒童的聽覺里,還原成自然。接著,他接觸到歌曲、歌劇、交響樂,音樂的物質(zhì)部分越來越鋪陳開來,也將對自然的收攬與回放處理得越來越復(fù)雜和困難。這一切的起頭,就是教堂里的管風(fēng)琴。
音樂的器物性不斷擴張著數(shù)量和質(zhì)量的同時,宗教也在克利斯朵夫身心里繁衍著意義,好比一棵大樹,越生長越發(fā)出枝杈,歧義派生,舊的歧義上又派生新的歧義。首先,關(guān)于創(chuàng)造。頭一回看歌劇,聽祖父說到作曲家,小克利斯朵夫不由得駭然:“怎么!這是人造出來的?”稱得上石破天驚??墒?,接著,舅舅,那個行販高脫弗烈特卻否定了人的創(chuàng)造力,認(rèn)為一切都是——“一向有的?!比欢?,世事難以抗拒,題名為“童年遣興”的獨創(chuàng)音樂會開幕了,一個音樂家的職業(yè)生涯就此起步,要度過許多日子,克利斯朵夫方才從歧義中走近那個千條江河入大海的歸宗之地——其實,他畢生所在做的就是要創(chuàng)造出舅舅所說的那個一“一向有的”存在,就像愛斯基摩人對雕刻的理解,將本來沒有的去掉。究竟是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還是人創(chuàng)造世界?這個問題終于和諧為一體,是上帝選擇了他最忠誠的子民的手,開辟了“一向有的”萬物的源泉。
那么,人們?nèi)绾伪簧系圻x擇呢?被選擇的命運又是怎樣的?菜市街于萊一家的聒噪中,唯有一個靜謐,就是那個準(zhǔn)備進教會的男孩子萊沃那。克利斯朵夫和萊沃那在圣·馬丁寺的回廊底下,進行了關(guān)于宗教的對話。克利斯朵夫期望萊沃那能幫助他從信仰中汲取生活的力量,可是萊沃那則對人生毫無興趣,認(rèn)為那只是短暫的滯留,從無窮無盡的時間里錯誤攫取的一段。這可是重重打擊了克利斯朵夫——其時,他真的有點像中國的賈寶玉,憑臨虛無境界。區(qū)別在于,賈寶玉所在的大觀園是天上人間,而克利斯朵夫,卻是硬扎扎的人世,遭際命運都是殘酷艱難,連自己的身體也助紂為虐,一并了折磨他:饑餓,勞頓,欲念——這是困他一生的桎梏,也因此,對生命的渴求也就變得更加強烈,甚至野蠻,全然沒有賈寶玉的優(yōu)雅,情欲也止在意淫之間。可無論前者后者,一律可完成使命才可謝世,退回萊沃那所謂的無窮無盡的時間,也就是《紅樓夢》里“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這必定的使命在克利斯朵夫可視作羅曼·羅蘭在篇首題辭中寫的,“獻給各國的受苦、奮斗而必戰(zhàn)勝的自由靈魂”,那“受苦、奮斗而必戰(zhàn)勝”的經(jīng)歷體驗,在賈寶玉則是一個字——劫??傊痪湓挘话具^就參不透。有一則中國寓言,說的是一個吃餅的人,一連吃到第三張餅方才飽了,他猛醒道:倘若上來就吃第三張餅不就早不餓了?這實在是覺悟中的迷途,萊沃那就是那個吃餅的人,宗教似乎是為他們的遁世建立的避難所,其實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中,長老目睹卡拉馬佐夫一家亂糟糟的丑劇之后,就要逐他們家的小兒子阿遼沙出修道院,長老說:“這里暫時不是你的地方,我祝福你到塵世去修偉大的功行。你還要走很長的歷程。你還應(yīng)該娶妻,應(yīng)該的。在回到這里來以前,你應(yīng)該經(jīng)歷一切?!蓖瑯?,克利斯朵夫必須經(jīng)歷命該經(jīng)歷的一切,不躲滑,不偷懶,不取捷徑,盡職盡能地步到終點。
這就來到宗教最重要也是最后的命題——死亡。克利斯朵夫第一次接觸死亡的概念,是在衣櫥里翻出幾件陌生的孩子的衣物,方才知道曾經(jīng)有一個小哥哥,在他出生之前死了。這使他十分震驚,一個人竟然能夠消失得無影無蹤,不是嗎?生活照常進行,該吃的時候吃,該睡的時候睡,有說有笑,沒有一絲縫隙,是為那個生存過的人留著的。似乎是為加強印象,不幾日,街坊家里,一個玩伴弗理茲得傷寒死了。如此貼近的死亡更加顯得可怕,這說明,死亡無所不在,不定哪一天就會落到自己頭上。上帝的關(guān)于“天國”的描繪也安慰不了他,因克利斯朵夫是這么一個現(xiàn)世的人,他要求實際的證明,任何理論的詮釋都說服不了他。小說寫道:“這些關(guān)于死亡的悲痛,使他在童年時代受到許多磨難——直到后來他厭惡人生的時候方才擺脫掉。”
我想,克利斯朵夫“厭惡人生”是不是意味著一種裂變,精神和身體趨向分道揚鑣。在最后彌留時刻,他好像分成兩個自己,一個看著另一個一一個肉體,“又病又猥瑣的肉體”——“好吧,它把我關(guān)也關(guān)不多久了?!彼囊簧际潜贿@個肉體拖累,欲念總是最大的敵人,這欲念不單是指性,還是指熱情與創(chuàng)造力,每當(dāng)這些能量達(dá)到某一個飽和度,井噴般沖出地表,攜帶著毀滅性的危險,疾病就來臨了??死苟浞蛞床徊?,要病就是大病,疾病使亢奮的精神頹敗下來,同時也是松緩緊張,讓身體暫時得到休憩,迎接再一輪的勃起。而當(dāng)疾病都救不了他的時候,他便動手自己解決自己,那就是在與阿娜發(fā)生不倫之戀的時候,當(dāng)然,是與阿娜聯(lián)手。阿娜是他所有女朋友中與他能量最接近的一個,也是他最后一個肉體的女朋友。他們兩人一樣的瘋,又一樣的宗教狂,觸犯上帝的戒律,就有同樣的自毀的傾向。那一幕寫得驚心動魄,終于沒有死成,卻也如同行尸走肉??死苟浞蛱与x阿娜家,一個人關(guān)閉在北歐的小村子里,這一回,疾病并沒有應(yīng)約來到,似乎是身體已經(jīng)喪失調(diào)節(jié)的功能,從一張一弛的戒律上脫軌,抑或是終于脫胎換骨。肉體離他漸行漸遠(yuǎn),等到下一次疾病降臨,就已是最后的時刻,就是“它把我關(guān)也關(guān)不多久了”。
極富意味的是,面對這最重大也是最本質(zhì)的命題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并沒有像之前的兩難境地那樣,走過一個二次否定的過程,螺旋式地上升到原點,讓對立面兩相合一,在西方哲學(xué)是辯證邏輯,東方哲學(xué)則是一元世界。具體地說,克利斯朵夫并沒有與死亡和解,而是尋找了另一條出路,那就是音樂。他的垂死的耳畔,響著洶涌起伏的樂聲,他的意識急促地跳躍著行走在刀鋒上,他一忽兒想道:“讓我的作品永生而我自己消滅吧!”相信留存了自己的“最真實,唯一真實的部分”;再一忽兒想到音樂的虛無,附在時間上流逝,一去不回,“我們的音樂只是幻象”;可是亂夢過去,樂隊又奏起頌歌,世界又復(fù)活了,恰似小時候的經(jīng)驗,一個孩子死了,生活照常進行,樂隊照常進行,他努力追趕著——“別這么快,等等我呀……”克利斯朵夫?qū)⑺劳龅木融H交給音樂,這意味著他其實承認(rèn)了萊沃那的無窮無盡的時間觀念。音樂確實具有與時間同樣的物理性,瞬息即逝,但是它畢竟充實了時間的空洞,就是迷亂中所出現(xiàn)的那個物名:堤壩——“人的理智必須有那個堤做保障?!币魳肥篃o意味的時間有了意味,萊沃那是那吃餅的人的第三張餅,克利斯朵夫則是勤勤懇懇從第一張吃到第三張。然而,作為一個哲學(xué)命題,他還是不能夠形而上地解決,他必須要賦予存在以物質(zhì)的形式,這個形式就是音樂??死苟浞颍蛘哒f羅曼·羅蘭是相信人力的,天地自然非經(jīng)過人力而不可顯現(xiàn),例如教堂里的管風(fēng)琴,就像一種化學(xué)試劑,使得無形轉(zhuǎn)為有形。這就是英雄的來源,理想主義的來源,我猜測法國人不怎么看好克利斯朵夫說不定原因在此。
法國人是信命的,克利斯朵夫和奧里維在他們合租的公寓里,足不出戶八日八夜討論法國精神——奧里維是隱匿在一整個公寓的小市民里的精英知識分子,他具有一種“安安靜靜的宿命觀”,他為法國人的慵懶頹靡的性格辯護道:“對于這樣一個民族,你不能絕望。它有那么一種潛在的德性,那么一股光明與理想主義的力,即便是那些蠶食它破壞它的人也受到影響?!笔聦嵣希@也是身為法國人的羅曼·羅蘭對他民族的期許,然而法國人似乎并沒有領(lǐng)情。對精神價值至上的法蘭西民族來說,羅曼·羅蘭無疑是太崇尚行動與實踐了,在他的世界里,沒有未知的力量,即便是上帝,他也相信是由被選擇的人事人物分擔(dān)了神職??雌饋順O像是那么回事:他企圖以音樂來實現(xiàn)宗教,然后再以小說來實現(xiàn)音樂。這兩者都透露出野心,一種將世界物化的野心。他要將存在的虛無全截流住,如同筑一道“堤壩”。
我們很少有人能如傅雷先生那樣諳熟法蘭西文字,我們只能隔著傅雷先生的中國文字閱讀羅曼·羅蘭。那是極富修辭性的中國文字,是中國一代知識分子在西方啟蒙運動及浪漫主義潮流影響下所形成的語言,從中國精煉雅致的貴族美學(xué)中走出一個新天地。張可先生翻譯的法國泰納(1828--1893)的《莎士比亞論》,選引莎士比亞數(shù)首十四行詩之后,這樣寫道:“這種熱情洋溢的矯飾描繪,趣味橫生的刻意雕琢,真可與海涅以及但丁同時代人媲美,它們表示綿綿不斷的歡樂夢想集中在一個目標(biāo)上面?!彼终f,“他們有聲有色地表現(xiàn)自己的思想,運用豐富的比喻;他們縱使在談話的時候也充滿了想象和獨創(chuàng)的風(fēng)格,措辭親切大膽,有時滔滔不絕,但又往往不遵規(guī)矩法度,因為他們只是按照突發(fā)的感興侃侃而談?!薄绻麤]有這些學(xué)貫中西的前輩創(chuàng)造出的新文體,我們?nèi)绾文芤娮R那一個恣意汪洋的文字世界!這些連綿起伏的狀語和形容詞,漫長的句式,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比喻,將感情大大激發(fā)張揚。你可以說是濫情,可有時候真的需要濫情,將壓抑著的身心作一個解放。在這解放中,許多不自覺的思想與情緒變?yōu)樽杂X,繼而繁衍滋生,由外在到內(nèi)在,豐富了精神。
傅雷先生翻譯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或許就是在這里,唱和了文學(xué)青年的心。先生幾乎將世界萬物都交付于文字,多少不可表達(dá)的表達(dá)了,多少潛在的浮出水面,多少無語的有了語匯。愛、恨、死、生,在中國人的意境中,或盡在不言中,或王顧左右而言他,在此全被最直接最熱情的表述覆蓋,一層不夠,再加一層,兩層不夠,又上第三層,疊疊加加,繁繁密密,山重水復(fù),水復(fù)山重,你可以說是堆砌!人到中年以后,安靜下來,會傾向于平白如話,可是,假如青春時候沒有閱歷過這錦繡文章,就好像沒有體驗過愛情一樣。年輕是必要癲狂的。中國上世紀(jì)上半葉的譯文體,就是癲狂的文體,它培養(yǎng)了現(xiàn)代文學(xué)寫作,更重要的是,它養(yǎng)育了我們的浪漫主義精神。
話再回到音樂。音樂這東西,倘若脫去文字的修辭——這些修辭可說是為樂評的傳統(tǒng)建立了基礎(chǔ)——脫去修辭,它可能顯現(xiàn)出兩種極端相反的特質(zhì),一端是極度的物理性,我曾經(jīng)聽上海作曲家金復(fù)載先生講解音樂,他說音樂的所有成分都可用“數(shù)”的概念解釋。在物理性的另一端,則是極度的抽象,它所予以表達(dá)的內(nèi)容,其實相當(dāng)曖昧,無從界定,最終還是歸于感官。在這兩極之間,是否存在有略微折中的形態(tài)?
《約翰·克利斯朵夫》里有一個人物總是感動我,那就是孩子的祖父,約翰·米希爾,一名退休的大公爵的樂隊指揮。當(dāng)年輕的大音樂家哈斯萊光臨小城舉行個人音樂會,約翰·米希爾被邀復(fù)出,屈尊擔(dān)任合唱隊的指揮,因為樂隊要由哈斯萊親自指揮。小克利斯朵夫“童年遣興”音樂會大獲成功,被皇親貴族團團包圍——“他瞥見祖父又高興又不好意思的,站在走廊里包廂進口的地方;他很想進來說幾句話,可是不敢,因為人家沒招呼他,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孫兒的光榮,暗中得意。”這個老人,一輩子和閃爍不定的靈感周旋,沒有能夠攫住它,只能將孫兒的胡亂哼哼記錄下來,編輯成樂曲。這個細(xì)節(jié)可視作象征,象征著音樂從玄思到實有的過程,一個物化的過程。
約翰父子,克利斯朵夫的父親曼希沃和祖父米希爾,每周三次和鄰居共同舉行室內(nèi)音樂會。曼希沃擔(dān)任第一提琴手,米希爾操大提琴,再有一個銀行職員,一個老鐘表匠,隔三差五地又加入一個藥劑師。聽眾都是附近的街坊。演奏者以對待機器的態(tài)度對待手中的樂器,嚴(yán)謹(jǐn)而刻板地一曲一曲演奏,聽的人呢?喝著啤酒,并不過量;抽煙,空氣因此變得渾濁,但并不妨礙他們的專注,按著拍子搖頭頓足。作者寫道:“他們對于音樂,容易學(xué)會,容易滿足;而這種不高不低的成就,在這個號稱世界上最富音樂天才的民族中間是很普遍的?!?/p>
老祖父就代表了這個普遍的人群,他體現(xiàn)了音樂里最實際可操作卻也絕不可少的性質(zhì),那就是勞動。
尾聲
看見過調(diào)音師做活嗎?無限的耐心與專注,對比著琴鍵和音叉間的振動頻率。頻率,在這里就是頻率,完全沒有克利斯朵夫頭一回從琴鍵上聽見的——田野上的鐘聲,隨風(fēng)遠(yuǎn)近,羽蟲飛舞,喃喃細(xì)語……
在巴黎圣敘爾皮斯教堂聽管風(fēng)琴音樂會,如今,全球性的旅游業(yè)發(fā)展趨勢之下,無論教堂音樂會,還是大彌撒,都成為觀光活動的一部分,真正的教區(qū)居民,有也有,卻有限。不再是克利斯朵夫的時代,約翰父子的音樂會上,來的都是鄰居街坊。管風(fēng)琴裝置在教堂的后壁上方,為便于觀看,在祭壇前設(shè)一幅投影熒屏,只看見,演奏者忙個不停,將音栓一會兒塞上,一會兒拔下,樂音就在這緊張的操作下響起來,連貫成曲調(diào)。演奏持續(xù)有一個半小時,有古典作品,也有演奏者自創(chuàng)的曲子。結(jié)束之后,人們走出圣敘爾皮斯教堂,繞過廣場上著名的四主教雕像噴泉,分散在輻射于周邊的各條街道。有幾位和我們同路,絡(luò)繹走在蜿蜒的長巷,兩邊的門窗大多暗著,有幾扇亮燈的玻璃門,是旅館,有人推門進去,不見了身影。然后,我們也走進我們的旅館。這樣徒步走到本街區(qū)的教堂,聽一場音樂會,使音樂變得很日常。
約翰·克利斯朵夫窮其一生,就是和平庸作斗爭,試圖將自己從俗世中拯救出來。他曾經(jīng)兩次邂逅高貴的精神,都是以愛情為代表,一是安多納德,一是葛拉齊婭。安多納德幾乎是靈光一現(xiàn),稍縱即逝,她實在是太精致,因此太脆弱了。這一個真正的貴族,可惜生逢這一階層的末世,就像斷了翅膀的天使,落到巴黎的市井,經(jīng)不起那股子粗野的生氣的摧殘,早早夭折,天人兩隔。留下她的同胞兄弟奧里維給克利斯朵夫做朋友,也是同樣的美麗纖細(xì)。他在紅塵中流連得稍久一些,來得及戀愛結(jié)婚,于是就有了一個兒子喬治。葛拉齊婭,出身意大利的古老家族,意大利人天生比較強壯,也比較守舊,在緩慢的社會進程中,保持了家業(yè)。那地方至今還有許多老貴族呢!幼年時候,葛拉齊婭的形象就像是拉斐爾畫筆下的小圣母,多年以后,再次相逢,則成了一個“俊美的羅馬女子了”。事實上,她就像是克利斯朵夫的圣母,看著他受苦受罪,直至塵埃落定,恢復(fù)平靜——“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越過了火線”。而他和她,永遠(yuǎn)是兩股道上跑的車,永遠(yuǎn)不會交錯,一個是圣母,另一個呢?是“親愛的瘋子”。好比《巴黎圣母院》里的艾絲米拉達(dá)和卡西摩多??死苟浞蜃⒍ū卦谒资篱g,與俗物打交道,他期望音樂能帶他從蕓蕓眾生中脫穎而出,可是連音樂自己的高尚性都受到質(zhì)疑。頗有意味的是,最后,奧里維的兒子喬治與葛拉齊婭的女兒奧洛拉好上了,這兩個孩子都要比他們父母遜色一些,奧洛拉略有些瘸,心思也欠細(xì)膩,依作者的說法:“她很快樂,愛享受,精神非常飽滿。沒有書卷氣,也很少感傷情調(diào)。”喬治是真正屬于他那一代,用現(xiàn)在的話說,很“潮”的年輕人——“輕浮,快樂,最恨掃興的人,一味喜歡作樂,喜歡劇烈的游戲,極容易受當(dāng)時那一套花言巧語的騙,因為筋骨強壯,思想懶惰而偏向于法蘭西行動派的暴力主義,同時又是國家主義,又是保守--黨,又是帝國主義——”總之,亂七八糟一鍋粥。他們使我想到《呼嘯山莊》里,??藚査糜趫髲?fù)的一對小兒女,卡瑟琳和哈里頓,他強行將他們“混搭”一處,培育毒怨仇恨。但是,他們并沒有如其所愿再次上演互相殘害的慘劇,而是真的愛上了。也和這一對一樣,一個二十,一個十八。愛情選擇了年輕的,也許是膚淺的,卻有生機的種子,灌注它的力量。
如今,作為一個旅行者在歐洲游蕩,一方面,覺得所有的情景似曾相識,和文藝復(fù)興時期的油畫,西方小說和電影里的描寫全無二致;另一方面,又時常會詫異,自己忽然在了什么地方啊!我的在場本身就表明了一種變化,那就是現(xiàn)代旅游業(yè)正改變著這地方的某些性質(zhì),生活中的經(jīng)典元素在進一步地世俗化。
在旅游旺季的羅馬,歌劇院在卡拉卡拉大浴場舉行演出,八九點鐘的時間,還亮著天光,人們聚在入口處,一邊拍照,一邊等侯進場,外國人和外省人占了一半以上,本地人總是穿著光鮮隆重。有一家人極像是來自鄉(xiāng)下,無論老小,身體都敦實健壯,飽滿的臉頰紅撲撲的。放人的時間一到,便打開隨身攜帶的旅行袋,掏出西裝一一穿上。那小男孩的一套明顯大了許多,就像是借來的,但更可能是有意做大,可以多穿幾年。西裝很新,也是難得穿的緣故,硬邦邦的,有棱有角,褲腿堆在鞋面。雖然不合身,卻是完整的全套,也有襯領(lǐng),扎著一個蝴蝶結(jié)。經(jīng)過檢票口,徐徐進入,暮色漸濃,中世紀(jì)大浴場的斷垣殘壁退到天幕前,空茫遙遠(yuǎn)。兩具大煙囪間的舞臺變得很小,背景上張起巨大的熒屏——又是熒屏。人們都在互相拍照,說話聲散得很開,天空無邊無際,幾可望見地平線。一對盛裝的夫婦由領(lǐng)票員帶上梯級,先生和夫人都有著碩大的身軀,表情威嚴(yán)。我們小聲說:黑手黨的老大來了!“黑手黨”夫婦就停在我們這一排,然后,面對面地挪進座位,夫人鷹隼般犀利的目光從坐定的人們臉上一一掃過,好像在審查她的鄰座是什么東西。場子里坐滿了,照相機的閃光此起彼落,螢火蟲似的。天徹底黑下,轉(zhuǎn)而成一種蟹綠深藍(lán),星星出來了,嵌在穹頂,四周的殘垣反逼近過來,成為一道剪影。這一幅場景確實挺壯觀,而且具有歷史的意蘊。樂隊譜架上的燈亮起來了,指揮走上來了,音樂會開場了。
在這樣無遮無攔的露天場地,交響樂隊是拿它無可奈何的,音響上人們一定動足腦筋,可效果還是不怎么樣。樂音一旦r出來,即刻在空廓中稀釋,變成單薄的一片。與演奏同時,熒屏上出現(xiàn)影像,畫面緊扣曲目的標(biāo)題——《羅馬狂歡節(jié)》《羅馬的噴泉》《羅馬的松樹》,為聽眾作視覺的闡述,好比MTV。巨大熒幕之下的樂手們更成了豆樣的小人兒,奮力拉奏手中的樂器,樂聲細(xì)弱地進行??捎惺裁匆o呢?此時此刻不單是要聽什么,視覺、感覺、嗅覺——天空里有著露水和青草的氣息,還有冥想。你就想象吧,多少時間在這里流淌,音樂只是裝飾在時間上的附麗,從廢墟上漫過去。音樂會結(jié)束,回到市區(qū),已是午夜,可冰淇淋店還開張著,游人還在街上穿行,湊著路燈在地圖上檢索,手指頭上掛著數(shù)碼照相機。羅馬的夏夜,就是一個永不止息的大歡場。
羅馬另一回音樂生活的經(jīng)驗,也別有意趣。走在鬧市區(qū),忽然斜穿過來一位武士裝束的年輕姑娘,遞上一份歌劇的廣告。這才發(fā)現(xiàn),臨街面的咖啡店,其實是一所劇院,咖啡座只是一個小小的前廳。演出的劇目是著名的《茶花女》,劇團和演員卻是不知名的。一是想豐富度假的內(nèi)容,二也是對那座劇院好奇,再則票價也合理,比前一日的“卡拉卡拉”便宜一半還多。座位只分二等,顯見得是個小劇場,于是買了次等票。演出前半小時來到劇場,門前已經(jīng)排起入場的隊伍。凡劇場演出,不論大小高低,一律是鄭重的,用北京話說,就是“事事的”,上海話則為“像煞有介事”。人們很規(guī)矩地沿馬路站成一列,等待放人。終于,門開了,卻不能全進,而是由一位西裝革履滿臉堆笑的先生來領(lǐng)。五六人一放,五六人一放,經(jīng)他檢查了票,然后指點是堂座還是樓上包廂。堂座前排為頭等,后座及包廂為二等,不對號,自由選擇。略加對比,上了二樓。這座劇院,說實話破舊得可以,壁上的花飾全凋敝了,油漆也剝落了,包廂的欄桿邊緣,天鵝絨墊布掉落下來,還吸飽灰塵,地板上染著不明所以的污跡,氣味也很不好聞。但就這么小而舊,卻五臟俱全,該是劇院有的,一樣不缺:堂座、樓座、前廳、過廊、酒吧、樂池——極窄的一條,舞臺上凡有名有姓的角色也都擠下了。
樂隊很簡約,但各聲部齊全;演員呢,不能作大幅調(diào)度,就如清唱劇似的站在原地,稍作表情。這一支小型的演出團體,就和浙江縣級的越劇小百花差不多,四處走穴。它還令我想起約翰·克利斯朵夫家鄉(xiāng)小鎮(zhèn)曾經(jīng)來過的那個法國戲班子,女主角也像那個飾演奧菲利婭的女演員高麗納,長相十分甜美,養(yǎng)眼得很,聲音也甜美,而且皮實,三個半小時下來,一無倦意。,阿蒙則長得極似下一日我們吃烤魚那飯店里的伙計,高大剽悍,上半場聲音有些喑啞,到了下半場放開了,竟然變得輝煌。中場時候,樂手們走出樂池,與觀眾一并坐在墻腳的長椅上歇息。香檳照樣打開了,至少有一半觀眾著正裝,態(tài)度莊嚴(yán)地踱來踱去。相鄰的包廂里兩位老夫人,假發(fā),濃妝,低胸的晚裝,金銀玉翠琳瑯滿目,臉上卻始終掛著生氣的表情,中途就消失不見了。總覺得她們是憤憤離去,因為不滿意劇場的破爛,不滿意演出的簡陋,還不滿意如我們這樣的旅行者,穿得亂七八糟就進了戲院子。這劇場再配不上她們了,而她們,真有些像狄更斯小說里那個蜘蛛網(wǎng)下的老新娘。演出結(jié)束,演員在化裝間卸裝更衣,樂手們收拾收拾樂器出了劇場,那一個長笛手正與我們同路,在我們前面十?dāng)?shù)步遠(yuǎn),看他穿過熙攘的人流和車流,大步流星,回他的家去。羅馬的旅游潮簡直了不得,夜夜笙歌。
就在寫作這篇文章的時候,又增添了新閱歷。在布達(dá)佩斯,安多西拉大街,有些紐約百老匯的意思,大小劇院三步一個,五步一座。那晚,本是奔國家歌劇院的瓦格納《唐豪瑟》去,不知是我們記錯,還是臨時變動,劇目竟為《費加羅的婚禮》,因為剛在布拉格看過,便轉(zhuǎn)而走入下一家劇院。這里兩天前曾經(jīng)上演音樂劇《西貢小姐》,這晚則是一出陌生的輕歌劇,英文名叫《吉卜賽公主》,決定試一回。這一家劇院與國家歌劇院不同,即便是在冬日的旅游淡季,國家歌劇院還接待游客觀光,觀眾也有相當(dāng)一部分是旅游者。這家顯然本土化得多,更接近上海的“共舞臺”“美琪大戲院”一類,滿座之間,唯有我們兩張亞洲面孔,招來眾多好奇的目光。
下午四時許去買票,尚有三分之一余票,到了六點半入場,已經(jīng)全滿。門廳里設(shè)有面包攤和飲料攤,供作簡單的晚餐。人們衣著整齊,氣氛照例是隆重的。我們的座位是在最左側(cè)的兩個,看見兩位女士正與領(lǐng)票員爭執(zhí),聽不懂說什么,但猜得出大概,領(lǐng)票員的意思是她們的座位應(yīng)當(dāng)從右側(cè)進,而那位年輕的不時指一指年長的,表示她已經(jīng)上了歲數(shù),倘若走右側(cè)還需繞一個大圈子,因沒有中間走道,觀眾都必須從兩頭入座。爭執(zhí)過程中,那老婦人局促不安地站在一邊,捏捏衣角,抻抻袖口,衣服雖簡樸,卻是整潔的,還留有折疊的印痕。她看上去很像來自外省的某位親戚,比如從寧波來上海做客,于是帶她去看戲。最后,她們終于沒有服從領(lǐng)票員的意志,而是從這頭擠到了那頭。
《吉卜賽公主》在我們聞所未聞,但卻為布達(dá)佩斯人熟悉,后來回家查找,才知道是一出名劇,為匈牙利作曲家卡爾曼(1882-1953)所作,甚至,與我們還有些淵源。據(jù)記載,上世紀(jì)的1939年和1940年,上海俄僑組建的俄國輕歌劇團將此劇獻演于蘭心大戲院;1943年11月13日,上海虹口提籃橋地區(qū)避難的猶太藝術(shù)家,又在東海大戲院演出。
劇場里的氣氛蒸騰極了,許多對白引起會心的大笑,甚至話未出口,已經(jīng)笑在前頭了。那些節(jié)奏明快的段落,觀眾似乎老早等著的,一來到便全場隨了拍子鼓掌,于是演員很“人來瘋”地再來一遍。要是讓克利斯朵夫看見這一幕,他又要氣死??墒沁@就是音樂生活里的大眾,也是中流砥柱,思想的重任就由少數(shù)天才扛著吧,就像耶和華扛起了十字架。
《吉卜賽公主》散場了,同時有好幾個劇場也到劇終,幾股人流潮匯集起來,又分流出去。我們走在旅館所在的長街上,夜深人靜,只聽身后有急促的腳步聲,于是停下來,靠邊等待,讓后邊的人先過去。那人道了謝,走到前面。我們的速度也不慢,緊隨其后,竟然看見他也走進和我們同一所旅館。等我們走進去,他所乘的電梯門還未來得及關(guān)上,于是,我們就乘了同一架電梯上樓。又一回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們與他住同一層,而且門對著門。雙方都有些錯愕,有些喜悅,曉得都是看戲歸來,看的不定就是同一出,互道了晚安,各自回房。次日早晨起來,看他的房大開,進出著打掃的清潔女工,已經(jīng)人去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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