崀山,大雪
大雪稠密的春夜
我的第一聲哭喊驚醒了良山
和熟睡在深土里的幼筍
母親艱難地操起一把剪刀
用大雪落下的姿勢
剪斷了臍帶的冬眠
對于我來說,剪斷了臍帶
也就剪開了生命旅程的春天
從那個春天開始,不管我在不在家
性情的大雪
年年都如期綻放,繞良山蒼翠的面頰
吟詩作畫
四十多年過去了
母親已華發飛雪
哦,那場令我一生溫暖的大雪
連同活了千萬年依然英姿勃發的良山
突然間讓我感到了刺骨的寒冷
崀山,云杉
扶夷江溫婉地流淌
終日向崀山表達著不舍的戀情
高高的云杉站在良山的肩膀上
用高過藍天的心情
見證山水嫵媚相依的幸福
我守著城里沉重的月光
常常思念故鄉樸素的云杉
渴望自己能夠成為
閑云野鶴般的樵夫釣叟
以崀山為冠,扶夷水為帶
云杉伴我成長的歲月潮音
如外婆教唱的童謠
在耳邊此起彼伏地縈繞
選擇一個下雪的日子回到故鄉
遠遠地就看見云杉
在陽光下
站成一樹耀眼的婚紗
我毫不遲疑地向它奔去——
仿佛,它就是我一直尋找的夢中仙子
崀山,重陽
九月,菊花
在崀山來去無痕的光陰里盛開
一如既往
沒有你相依登高的重陽
我無心賞花
除了你,除了生銹的落葉
還有誰能在流水泱泱的棋盤里
觸摸到我的郁郁寡歡
在水深齊腰的南方以南
我的眺望手搭涼棚
在秋風托起的離歌中形單影只
重陽,重陽
轉眼就變成良山身后抖落的斜陽
在星光中拉啟帷幕
又隨露珠一起隕落
崀山,月亮
桑田在左,桃林在右
在這個影跡飄忽的春天
我唯一要做的事情
就是想象畫里的月亮如何轉身
轉身之后,是否還維持安靜的姿態
收留我綿長繾綣的鄉愁
那一閃而過的白云
在風的慫恿下隨意鋪展
紙上的月亮
在南國小城孤寂的角落
照著崀山牙齦疏松的村落
老屋門前駝背的銀杏
以及銜著春泥歸巢的燕子
兒時陌生而熟悉的歌謠
常常在耳畔勾兌記憶
寂寞傷感成冊的時候
寫在紙上的月亮呵
也可撫慰我光芒漸暗的心
崀山,筒車
大旱季節,河流出走
田疇痛苦地咧開嘴唇
焦渴的樣子令人窒息
烈日下,筒車將頭伸進瘦弱的溪口
低聲咿呀,與母親單薄的身體疊加在一起
背負著一家人的未來日子
我清楚地記得
最后一只蝴蝶離開村子的時候
翅膀上帶著難聞的焦味
蝗蟲們驚恐的眼神
掩飾不了放棄占有這片莊稼的野心
風吹過來了,稻黍戰栗
曾經綠草茂盛的土地
被亡靈的啜泣無情覆蓋
面對顆粒不收的結局
崀山無計可施
苦命的筒車和母親相互鼓勵
汗流浹背的身影
在我年少的心靈里寫著最后的抵抗
崀山,清明雨
清明時節
驚雷從良山的高坡上滾下來
我知道,雨就會接踵而來了
帶著無法消融的冰冷
伴隨路上行人,肝腸寸斷
崀山的清明雨
先從扶夷江騰空醞釀情緒
再從崀山的頭頂刷刷而降
這天空里落下的憂郁
跌跌撞撞嵌入四月的瞳孔
只一頓飯工夫
就把民間傷感的風俗
和我落寞無根的詩歌淋得透濕
崀山,杜鵑
火紅的云霞,仿佛天空的旗幟
飄進我思鄉的夢境
飄在枕上即將發芽的淚水里
杜鵑開了,我在夢里抱緊故鄉
用它裝扮母親的衣襟
春將盡,落紅繽紛
雁北飛,聚散匆匆
我舉起潦草的酒杯
相邀那花中人,醉倒在崀山的天邊
屏息靜氣,按下快門
把杜鵑一枝一葉一花一瓣攝入心底
從此,每當崀山浮上心頭
我孤芳自賞的世界就姹紫嫣紅
崀山,苦楝樹
苦楝樹雜生的良山行人稀疏
祖國的恬靜在這里一覽無余
每到夏天我都要來到崀山
等待苦楝開花
花開了,蒼涼的大地
便擁有了一個季節的新衣
那些昏暗得使人心慌意亂的光線
也逐漸變得明亮而清晰
我贊美祖國的時候
也常常贊美崀山的苦楝樹
它們低調、卑微,沒有任性的脾氣
安靜、謙遜,幾乎讓人忘記了它們的存在
其實,它們是森林王國里
不可多得的力量型歌手
自編自唱的歌曲,足可抵擋
來自天外的任何一場大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