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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阿母

2012-12-29 00:00:00惟誠
十月 2012年4期

我被裹扎在白紗裙里,像條游走的僵尸,隨著司儀的吆喝,跟新郎官胖阿文一起鞠躬、行禮、點煙、送客。大姑姐阿婕來到我身邊,用筷子把一個胖蝦仁塞我嘴里。阿婕那張臉笑起來慈眉善目,像女彌勒佛,不開心時顯得殺氣騰騰,她的臀比我至少寬出一倍,緊繃在綠色連衣裙中有點糾結,頸上一條帶有黑鉆的水晶項鏈算是她身上唯一搶眼的地方,她身后眉清目秀的丈夫叫江山,看上去比她至少小五歲,他是婦產醫院的大夫。

酒店橫標寫著謝秉文和梁曉團的婚禮,這兒卻變成了婆婆吳美嬋的交際秀場。我這位58歲依然楊柳細腰的婆婆常到電視臺出口成章,要么就去廣播臺主持《幸福夜話》之類的節目,還是性心理學會理事,老大夫們給她起個“花里胡哨”的綽號,雖有貶義,跟她愛出風頭、頻繁更換服飾不無關聯。宴會廳里,淺紅羊絨開衫和細瘦的灰色毛裙把我婆婆吳美嬋正面、側身、高度、儀態襯托得知性優雅,這樣喜慶的日子。她腳下穿的仍是一雙白高跟兒鞋。她微微顫動的胸脯挺拔卻不夸張,掛著環繞3圈水晶的黑鉆項鏈,墨黑小鉆石華貴典雅,在我委靡的眼前放出鷹瞳般眩光。同樣是顆黑鉆,戴在婆婆身上的效果遠勝大姑姐阿婕。上午婆婆幫我戴上黑鉆項鏈的時候也許說過它有多么昂貴,我心不在焉了,沒去多想婆家人為何都戴著黑鉆石?

婚宴上還有個熱點話題,就是婆家地下室珍存了半個多世紀的十幾箱正宗法國酒和一些古董,婆婆本想每桌貢獻一瓶酒,實際上她只拿出兩瓶招待重要賓朋,當第一瓶極品洋酒的橡木塞子開啟,在座客人一片欷歔。

晚上回新房,有人非叫新郎官把我從紅奔馳里抱出來。胖阿文聳聳肩,轉頭吹掉口腔里的酒氣,猛然抱起我,雄赳赳的氣勢踩得木板樓梯咚咚巨響,我右手提著金色長裙,左手勾住阿文硬邦邦的粗脖子,蜷縮在猛犸象般的體魄里,看著他瓶底兒一樣的眼鏡天旋地轉,金紗裙在樓梯上掃出氣派的尾跡,跟上樓的人只有婆婆和我的養母。

阿文把我放下,揮起熊掌般的大手,摘下我頭上的花紙屑,他白皙的指節窩很深。手指像五根胡蘿卜,神了!這指頭竟然是撥弄金銀細軟的能工巧匠,還有大姑姐阿婕,看似伸不進膠皮手套的巨掌怎么當上了小兒外科醫生?阿文接著剛才我養母和婆婆的話題說:“二位長輩,這舊洋樓是過渡,三五年,我會買套帶花園的房子給團團和阿母。”

阿母?哦,大姑姐也這么叫我婆婆,興許是南方人的習慣吧。婚房在老洋樓第三層,屋外有個約50平方米的曬臺和簡易衛生間。室內裝修完全是阿文的主見,他有意還原老洋樓的舊貌,效仿中西合璧的古典風格,時間倉促,敗筆不少,滿屋紅棕色讓我壓抑,宛若時光流轉,置身于民國年間電影棚,跟一個不曾戀愛的大胖子完婚。敞開西式折疊木窗,淡紫紗簾隨風擺出誘人的動感,送進丁香花的芳氣。小洋樓始建于1932年,是猶太皮草商發跡后蓋的洋房,抗戰結束,猶太人把房子賣給從上海遷徙過來的航運船主謝家母子,就是我已故的公公和他小媽。

阿文喝大了,像塊肉餅背面朝上,鋪滿銅桿席夢思。我拿掉他的眼鏡,脫下航模船似的大鞋和線襪,想摘他手上的戒指,剛碰手背,阿文一激靈,親手摘下那枚帶有黑綠鉆石的戒指,塞到枕頭下面才肯睡去。

我卸了妝,怕驚醒婆婆,沒敢去二樓洗澡。三樓陽臺的衛生間水壓不足,水流兒還不如我的眼淚洶涌,這舊洋房像茍延殘喘的老人,哪兒哪兒都衰敗。洗漱完畢,我躺在沙發上瞅著酣睡的阿文陷入失眠……

婆婆劇烈咳嗽,平時,聽她嗓音可以跟少女混淆,這會兒倒像病老頭兒發出粗糲咔嗒聲。當十幾年的寡婦不容易,不管醫院人說她老妖還是小妖,在我看來,與婆婆同時代電影明星都未必如她顯得年輕,她身上,飽藏著說不清的神秘和溫暖引我靠近。

那回,我給病人取血找不準靜脈,被患者家屬臭罵,遭護士長數落,心理科吳美嬋主任過來,三句兩句就給我解圍。中午,我特意到她的辦公室面謝,吳美嬋伸腿用雪白的高跟兒鞋踢上房門,溫婉親切地提醒我:“你那攤兒工作簡單又復雜,要學會遇事先把自己擇干凈。”老謀深算!說中了我們護理崗位的要害。她送我一枚造型別致的項墜說:“我兒子設計的,他是首飾匠,這沒多少錢,漂亮姑娘最適合戴。”我小心地接過吳美嬋手里的禮物,喜歡她兒子的藝術品位。她又從抽屜里抻幾條花頭巾送給我,說從野攤兒買來布頭兒請人再加工的,花形好看,市面上見不到。她有雙無可挑剔的細長玉手,仔細看指尖上點綴過接近肉色的淺粉指甲油,還好她是心理醫生,涂抹指甲油對于做臨床的醫護是忌諱。

我告訴她,自己是來歷不明的孩子,在兒童村長大,兄弟姐妹6個,三個有殘疾。她悉心聽完,翻出幾張照片:“當我干女兒吧!瞧,你多像我生的閨女?”那是她穿旗袍燙發的照片,我倆都屬于五官精致的類型,眼睛不大、鼻子不癟、嘴巴有花瓣形態,牙齒干凈整齊,這樣的相貌經得起推敲和歲月磨蝕,老了也不至于出現吹火嘴和大眼袋。

吳美嬋那照片剛好16歲,老成!燙個滿頭波浪,貌似老牌好萊塢影星卻帶著一臉稚氣和惶恐。我聽同事說過,吳美嬋在衛生界有兩個相好,一是某大學附屬醫院麻副院長、著名泌尿科專家,還一位是衛生局主管外事的苗處,她跟這倆男人有著多年謎情,還說她原先是保姆家長女,母親跟胖東家曖昧,把女兒吳美嬋嫁給了大她20多歲的老胖子,難怪她生的兒女那么大立方體積。這類八卦是真是假對我來說并不影響我愿意跟吳美嬋親近,她不愧是心理醫生,幾句話便能勾出那些變態、性虐待、同性戀、抑郁癥病人深埋心底的苦水,她能鎮住病人也能陪病人一起哭,一起笑,最后讓病人緩解焦慮,許多患者因為她的診治放棄了自殺念頭。我也說不清為什么告訴她與兒童村大哥夭折的戀情。她聽完,滿眼憐惜地幫我搓搓微涼的雙手說:“相信,我這心理醫生會幫你刪除那些傷心記憶。”這話對我來說像救命稻草一樣。臨走,吳美嬋從身后扶住我的肩膀,用小聲試探地口氣說:“我兒子還沒對象,就想找跟他媽相似的媳婦。”我避開她的話題,吳美嬋也沒對我表現出絲毫冷淡。

我從妹妹變成了哥哥(沒有血緣)的小女人是在那年暑假,我和他在公園窺見藏到假山后面做愛的情侶,沒出兩三年,哥哥好幾次把我堵在沒人的地方纏磨:“早晚要娶梁曉團,試一次吧!”我當時還不到19歲,沒能管住自己的褲腰帶。他大學畢業去新西蘭留學,后來,寄回的結婚照在兒童村成了人人羨慕的幸福傳說,而那封信卻成了一把殺人刀片時刻切割著我的身心。當天下午三點是小夜班,翻遍所有角落也沒找到車鑰匙,我瘋狂地砸斷車鎖,帶著手傷蹬車疾馳,漫天飄舞的柳絮總黏住淚水,忽然特想鉆進汽車輪子。我的腦袋磕在桑塔納牌照上,自行車被對面另一輛面包車軋成爛鐵。大難沒死,算是穿越鬼門關!以這個理由求得寬心吧,我掛著滿臉創傷和鼻血走過急診室長廊,迎面撞上吳美嬋,她揪住我胳膊直接上了電梯奔向外科換藥室。我說已經遲到,她厲聲命令我:“先處理傷口!”直覺認定,吳美嬋主任是我重生后的貴人,她的確能幫我刪除傷心記憶。我鄭重地打問她兒子有對象了沒有,吳美嬋瞇起眼睛,緩慢搖搖頭,勝利地笑了。

沒人相信,我喜歡上了精瘦干練的心理學家婆婆才肯嫁她兒子,我要找個地方療養情傷,男人對我來說全是天下烏鴉。

睡前,朦朧記得有個仰面朝天的蟑螂在地板上掙扎,它在為求得翻身奮斗了至少半個小時。六七十年的老洋房沒蟑螂才怪,看著看著,不等見到蟑螂翻身我便進入夢鄉。后半夜,困意被阿文胡蘿卜般的大手指攪得蕩然無存,這家伙一絲不掛,腆著大肚子朝我走來,白花花的脂肪看不見一根血管,男性特征深埋在大肥肉里,一點兒沒覺得害臊。

阿文的嘴里呼出清爽薄荷味兒,他剛刷過牙齒。別看身子笨,大胖手靈如巧婦,他摩挲著脫掉我的衣服,伸出舌頭舔濕自己的厚嘴,喃喃地說:“別怕!”他把個精致小藥箱擺到我跟前,從里面掏出一把醫用剪刀,我驚愕地瞪大眼睛。“不傷你。”他講一口標準京腔。那只大手用起剪刀熟練得像個裁縫,從大腿兩側把我的內褲輕輕豁開,揭下兩塊帶著蕾絲花邊的小紅布,他用手指穿進鏤空的蕾絲,攥在手心。這種怪誕讓人好奇,我像木偶無聲服從著他。他把我身體挪到床沿,站在離我大約一米遠的地方愣神兒,眼睛潮濕了便扭過臉,雙手緊扣,閉眼睛默念著什么,掛紅布的手指在抖。搞什么儀式?他讓我驚恐,疑惑,也讓我期待。我剛要爬起來,他像倒塌下來的肉山撲向我。阿文開始咆哮,坦誠,還有點下流。在這寂靜黎明,不光我婆婆能聽清,即使隔上一排樓房都會傳過去。

我在他身下緘默,用手指狠勁掐破了他那張厚嘴,阿文拽開我的手,抹去唇上的血跡嘟囔:“干嗎呀,合法夫妻!”

銅桿床對面,模擬歐洲古典建筑鐘體的墻鐘敲響凌晨五點,阿文撿起襯衣圍住下身,坐床邊冷漠地看著我,好半天才說:“團團,第一次很難圓滿,但這個事實無法改變,你,有過!”那眼神在說:你不是處女。

我咬咬嘴唇,沒解釋,懶得騙他。這年代誰還等到洞房驗證處女?找個二婚女人跟這胖家伙也沒什么不般配。

“我比你大十幾歲,沒見識過女人,把新婚之夜看得特別神圣,這情結能理解吧?”酸溜溜的老處男,他把剪下來纏在手指上的紅內褲扔進床頭柜抽屜。

阿文娶來我這個木訥媳婦,還不是他想要的處女,認倒霉吧!我將臉深埋在絲棉被里佯睡,想起大前天做婚檢受到變態醫生的辱沒,加上阿文剛才耍弄的“儀式”,這是第二次蒙羞。婚檢前,善解人意的婆婆讓我去婦產醫院找阿文的姐夫江山,他能托人幫忙蓋章,免檢。我說阿文開車馬上過來,跟護士長請好假了。

阿文的塊頭兒縮在夏利車里壓得車身更像爬蟲,那是我跟他閃婚前第二次見面。婦科檢查遇到滿口齙牙的老大夫,她手重,有點居心不良。老女人瞪著鼓眼泡,宣泄著莫名怨氣問:“跟對象發生關系沒?”

我搖頭。“不只一次吧?把他叫來證實?”我穿上褲子沒好臉地說:“我也在醫院工作,何必難為人!”婦科女醫生態度緩和些,在婚檢表特意注明:處女膜完整。

暗紫窗簾映出斑駁晨光,阿文帶著怨氣和牛氣走了,哪個男人遭遇我今天的表現都掃興。我暈頭腦漲地去過附臺廁所,感覺有好多大肥肉被塞進小腹里,脹得難受,躺回床,阿文的鉆戒不見了,黑鉆戒真是他不離手的寶貝。阿史一走讓我心煩意亂起來,他絕非腦袋空空的庸常胖子,說話有哲理、耐人回味,這完全出乎我的預料。

婆婆踱著樓梯地板發出上樓的信號,敲了敲門,把早餐端來,一杯豆漿和三個熱騰騰的自吉饃。她微黑的膚色通透如凝脂,把一件黃藍白相間的格子襯衣扎進牛仔褲,格子襯衣的領臺兒硬朗地豎立在披肩發里,新潮且年輕。朝60歲上奔的女性很難有身材勝任這樣的服裝搭配。她環視四周,見阿文一大早就跑掉,坐下來問我,阿文呢?

我突然覺得一肚子委屈,把婆婆當親娘是多么順理成章,我已經無法克制憋在心里的苦楚,咧開嘴嗚嗚地哭,大聲叫她阿母。

“哦!團團怎么啦?先說話再吃早餐。”

“他走了,我不是的,不是!”

“兒子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他拉什么屎,他找沒人地方激動去了。不瞞你說,他在醫院電梯上見過你,一直尾隨你到護士站,不然我怎么曉得他對你著迷?”

我的心里頓生悲涼,想到吳美嬋一幕幕對我的關懷和看我那種慈祥的眼神,忽而覺得全是有備而來。難怪醫院人說她是千年老妖。我的視線從婆婆身上移開,垂下眼皮。

“你準在想,娘兒倆合計著騙我嘛,不!喜歡你是阿文啟發了我,以阿母快印年的人生經驗,嫁阿文不會叫你因窮困窩囊一輩子,他身上的男子漢氣魄未必少于你那去了國外的哥,這孩子像他父親,做人紳士。”婆婆說著從口袋里掏出幾塊消毒紗布給我擦眼淚。

是!從那天車輪下逃生我就認定,夢一樣的哥哥在我心里死掉了,活下來的梁曉團換了魂兒,現在是胖阿文的老婆!

婆婆走到門口又返回:“接受男人變心的結局才能從容面對,愛情終有一天殘忍消逝,珍惜親人吧,三五年之內,阿文會叫你過上令人羨慕的生活,他要做的事千金不換。”

“阿母,我跟阿文好好過日子。”

婆婆笑了,向我拋個媚眼,調皮的表情顯得神秘兮兮:“對了,合房的時候用枕頭墊高,兩個枕頭,效果好,容易懷孕。”

誰讓她是性心理學會的理事,隨口就把房中事宜說了出來,讓人兩頰發燙。她想繼續套出我和阿文昨夜床上的細節,我沒有滿足她的好奇心。婆婆她今天又穿著乳白色皮鞋,從她離去的背影看,頂多40歲。

我在1932年建造的洋樓里定居了,衛生間水管兒老化,蟑螂、螞蟻、潮蟲亂跑,最頭疼的是冬天沒人燒鍋爐,30多平方米的房子靠電暖氣采暖。阿文習慣后半夜找我,他很會用性商彌補身體的肥胖,我漸漸知趣,不再怨天尤人。夜夜歡愛,那個令我感到羞臊的處女問題再也沒有提及。

阿文要干活,工作室在二樓半陰面的房子,我還沒進去看過。連續兩天家里沒起爐灶,婆婆帶著我們跟大姑姐阿婕家三口到外面吃,阿婕風趣、豁達,跟婆婆說話常用沒大沒小的口吻,還總貶低她母親當心理醫生是賣狗皮膏藥。她嘰嘰嘎嘎地談笑,噼里啪啦地掏錢為全家人埋單,偶一變臉會把她老公嚇一哆嗦。阿婕丈夫小她一歲,兩口子像只幽默的母老虎身邊尾隨一匹瘦小的公驢。回家的路上,阿文告訴我,他姐為追這江山同學在醫大留級一年,大媒還算是阿母呢,現在,姐夫在家就是個爺,被阿婕寵得,買醋不酸、買鹽不咸,唯一家務是當車夫,接送老婆和小學一年級的閨女。

阿文工作室宛如芝麻開門的童話,滿眼珍珠瑪瑙、翡翠琉璃、色彩斑斕,一面墻的竹席子掛滿造型各異的毛衣鏈、手鏈、腳鏈。門后大書柜頂擺放好多彩色銅版紙畫冊,詳解進口首飾的新潮流。透過書柜玻璃,能看到里面裝滿各種人體繪畫和攝影集子,除此之外還有不少關于性學的書籍,像《古印度·愛經》《海特性學報告》,福柯、米勒、西蒙波伏娃的書應有盡有,書柜旁邊,臺式電腦炫然閃跳著阿文設計的各種胸針的屏保。

我從架上拿了本翻看頻率較多的書,仔細一瞧,對觀念保守的女性來講,那些變換性交體位的圖畫不堪入目。阿文把書放回原處說:“設計首飾做參考,我還有興趣設計女人內衣、頭飾,這些書和畫冊激發靈感,我作品里有這些元素。”

總以為只有身材清瘦、輪廓見棱角才是精銳男人,慶幸的是阿文粗中藏細,有許多過人之處和咄咄逼人的貴族氣。我繼續翻看這些雜志,聯想到大姑姐和婆婆頸項、手指、手腕上各種飾品跟阿文的設計思路異曲同工,可朦朧地想象成人體或自然界動植物的許多部位、器官,阿文的飾品設計略帶情色味,不低俗,浪漫不失高雅。我由衷地沖著阿文笑笑,他異常興奮,說自己終于像周幽王討得了美人一笑,他用大胖腦袋貼一下我的臉,打開保險柜,埋頭找出一個真皮縫制的化妝盒,讓我把喜歡的首飾裝滿。我把小盒推給他說:“干護士戴首飾不方便,婚戒和項鏈足夠應付了。”阿文得意地說:“也好,整個保險柜全歸你,我有件活兒要做完,下午來取,等會兒跟你玩兒。”我點頭表示理解說:“我可以去樓下看看嗎?”

“還用問?一樓碗柜下面有串鑰匙,能打開所有門。”

婆婆的臥室不鎖門,在我婚房樓下。推門一看雜亂無章,除書本、影碟、畫報、藥方子、照片、化妝品以外滿世界的衣裳。衣柜門有兩扇沒關嚴,里面的薄衣服、襪子、一個球一個蛋地團著,只消一碰,就嘩啦啦掉出來,仔細端詳衣服的成色,外貿甩單回銷的居多,大品牌極少,有的還像洋舊貨,不倫不類,只要上了吳美嬋的身,棉質變得柔軟,陛感,毛料變得貴氣。天哪!醫院里的摩登女主任吳美嬋在家竟是邋遢大王,鋪天蓋地的衣服一個月不洗足讓她每天換兩次。在她梳妝臺側面,滿地是皮鞋,高跟兒、平跟兒、坡跟兒,四季鞋子五顏六色,橫七豎八不少于40雙,只有兩雙白色高跟兒鞋放在盒里面怕染灰塵。我摸摸家具和床,好在上面沒浮土,左右床頭柜各有一個木質相框,哦,那是什么?一個瘦長小紙盒,上面寫著人體潤滑油。中老年婦女性生活才用這東西,婆婆是寡婦啊!兩個相框的照片一張是婆婆和公公在上海灘舊照,一張是婆婆和兩個男人在法國埃菲爾鐵塔下合影。公公超胖,比阿文派頭更足,臉上最能找到大姑姐阿婕的表情,跟婆婆在法國合影的是傳說中與她關系莫逆的兩個男人嗎?左邊男人高大帥氣,另外那位矮個兒稍有遜色卻也看得過眼,他們笑得像要飛上高高的埃菲爾鐵塔。我把相框反過來,背面有幾行雋秀的鋼筆字:不用說有多少人愛過你;不要講你去過多少地方;不必談起你看過多少書。經典!誰會給她寫這樣的話呢?

我從墻旮旯藍花瓷盆里撿起大約十條沒洗的內褲、兩個胸罩,裝進塑料袋,掏出鞋窠里臟襪子,拿到二樓洗手間用兩種容器分開來,洗干凈,然后把這些內褲、襪子和胸罩一一晾曬在新房的大陽臺。婆婆的內衣不很講究,大眾名牌,胸罩沒有鼓囊囊帶樹脂的那種,看來她年齡大了也不喜歡假胸。難怪,擅長研究女人身體的阿文不主張穿假胸罩,說他反感胸高肉感女人,尤其不能忍受巨乳,類似他姐阿婕,聳著兩座形似板凳的奶頭山。

阿文見我正晾曬他母親內褲,有點難為情地說:“阿母是驢糞球表面光,嗯!孝順媳婦,帶你看看她書房。”

婆婆的書房掛著醬紫色雙層絲絨窗簾,十幾件古董擺在組合家具木格里,舊鋼琴放中間,琴旁書柜上全是泛黃的紙袋,包著密紋唱片,墻角是一張超大鐵床和—把用鐵條焊成的椅子。阿文推推近視眼鏡說:“我父親生前用大鐵疙瘩特制的床和椅子,他體重280斤,坐塌好多木椅,普通床會叫他睡出個大鍋底兒。”

阿文打開地下室小門,樓梯窄,采光差,霉氣撲面,除了堆放幾個黑箱子,墻根有張單人床和五斗柜,床上東西被線毯覆蓋。打開壁燈,阿文指給我看五斗柜上供奉的照片,妙齡少婦,額頭光華,端莊的五官像鑒湖女俠秋瑾,單看照片就有種叫人肅然起敬的氣場,阿文告訴我這是當年突然失蹤的奶奶,幾天后,家里才收到她寄來的絕命書。

突然失蹤?很長一段時間,阿文奶奶的照片離奇又神秘地晃在眼前,攪動著我的想象。

婚假結束,護士小姐妹一窩蜂來到病房要喜糖,愛逞能的小尾巴替我擋駕不少奚落和怪話。她是我護校同學,身材瘦小,性格像跟屁蟲便得小尾巴昵稱。

有些穿著講究跟婆婆年齡相仿的老主任提起我當上吳美嬋的兒媳,常常會撇撇嘴,用拇指和中指卡住另一只手的無名指,示意婆婆給領導送了首飾,要么扭扭屁股扭扭腰身,斜眼掃我幾下說:“誰讓咱不會往局里跑,沒長出會說話的屁股來,哈哈!”

這幾個吃不著葡萄說酸的女醫生,身體發福,淡薄了生理需求,還特別自戀,愛用表達自己的性冷淡引以為榮,也最愛把“花里胡哨”吳美嬋的個人生活當做一種閑談話柄。

婆婆吳美嬋總在慢慢回味她早年曾經享受的奢華,—對“文革”前常常出入謝家專修指甲的老夫婦,直到去年還會提著小木箱來給婆婆修剪手指和腳趾,等我結婚再沒見過他們。昨天下午,婆婆坐在鋼琴旁彈起《少女的祈禱》,把我叫到她身邊講解波蘭少女如何創作了這首世界名曲。跟婆婆在一起還能盡情賞閱那些看不完的藝術片影碟,她介紹我認識了伯格曼、戈達爾、布努埃爾、法斯賓德和他們的電影。看完好片子,婆婆會激動得難以自持,扭扭纖細小蠻腰,淚光盈盈地發表觀后感,讓我懷疑倆胖孩子怎么能在如此狹窄的腹部坐胎,爬過產道,進而又聯想出她換上各種衣服,戴上阿文設計的首飾跟朋友聚會,到大學演講或者參加老年時裝表演隊,甚至幻想過她會像布努埃爾影片《白日美人》里的中產階級貴婦去找性伙伴。

大姑姐三口一來,我們開著兩輛夏利出去,吃遍所有的特色餐館。從母女對話中,能感到阿婕對已故父親特殊的感情,還能察覺出阿婕對母親的怨聲隱隱。后來聽阿文講,姐姐總不能釋懷父親的死,她懷疑阿母拒絕搶救深度昏迷的父親,關掉了呼吸機。阿文說,阿母是心理學家,真的放棄治療也是讓父親沒有恐怖地在昏迷中死去,一個人在清醒中死去總比不知不覺死得艱難。

婆婆切脈一向很準,她斷言我懷的是男胎。當晚,婆婆高調承擔起要做祖母的角色,特意請阿婕三口在唯一的五星級酒店分享這喜訊。宴席上,婆婆還宣布兩個好消息,她和阿文在同一小區各買一套精裝修的公寓,竣工后,我們就可以搬出老房。再有就是經婆婆周密運作,下月我正式調離護理部,到病案科報到。

大救星阿母!不是身邊有人,真想摟住她,用我的腦門頂頂她溫暖的額頭。離開護理部對我來說意味著不再上夜班,不會為扎不到病人血管擔驚受怕,也不至于為討好護士長早晨輪流給她買豆漿油條。席間,婆婆還吩咐大姑姐和她丈夫:“江山,團團從孕期到生產的所有檢查和保健歸你,等孩子生出來,去兒童醫院看病就包給大姑媽啦。”

“您放心,阿文的孩子就是我們家的孩子。”江山蠻會說話的。

懷孕后,護校同學小尾巴隔三差五地跑到病案科來看我,閑聊。告訴我她最近有了對象,派出所警察,長得不賴,一肚子壞水。我替她高興,揀好聽的說:“比我強啊,找個靚哥!”

“便宜嘴了吧!男人有本事,長丑了算特點,缺德叫個性,胖阿文能賺錢還體貼你,哪兒找去?你結婚頭天晚上還叫我陪你去電影院哭,不就是胖點嘛,這警察瘦溜兒,是棱子!讓他給撓撓后背,伸手就抓三條血印兒,讓他捏捏肩膀,一把要擰斷頸椎,干那事兒更像土匪。”小尾巴說著還把錢包里的照片給我看。

“生米煮成熟飯了唄?”照片上的警察瞇縫著小長眼,一臉的壞。

“誰像你,來不及試婚就辦手續,虧你倆還能造人。”她笑嘻嘻地指指我的肚子。

想起阿文在新婚夜的處女情結,心中掠過一縷郁悶,小尾巴羨慕阿文有能耐賺錢并不客觀,我深知,阿文的事業有了家底和阿母這兩種陽光和水分才會開花結果。小尾巴一改從前腔調,對婆婆大加恭維:“遇到吳美嬋這婆婆多幸運,有風度、有體形、有能量、會做人、老來俏,遞個眼神能叫各年齡段男人們圍她轉三圈!”

小尾巴對婆婆的了解比我門兒清啊,我趁機問:“吳美嬋有張跟兩個男人在巴黎的合影,是不是那姓麻的副院長專家和衛生局處長?”

“沒錯!你婆婆八十年代就在非洲醫療隊搞起了婚外三角戀,一個是麻院長,她校友、泌尿外科麻主任,那個是衛生局苗處,到非洲認識的,當時他們都算小大夫。非洲是法屬殖民地,醫療隊自然會在巴黎逗留,估計是那會兒的照片。”

我跟小尾巴聊到下班,她又告我一大堆醫院人議論婆婆的閑話,說婆婆為了什么事還曾找過某前任院長下跪。我一笑了之地給她逐個更正。婆婆那樣聰慧的女人的確可以在男人堆兒里周旋,絕非他們認知的那么表層,她越來越像個身懷絕技的女巫,好多行為和反行為都能得到精彩印證。最后,小尾巴面露難色,吞吞吐吐:“咱姐兒倆從護校就同學,趁吳主任沒退休,把我也調出護理部吧,我倆都值夜班,總碰不上遲早有人插腳,求你婆婆啦!”說完,小尾巴邊作揖邊掏出幾張購物卡。我把購物卡使勁裝回她口袋說:“先打探她的口氣,有一線希望都幫你。”小尾巴收起購物卡:“也好,你婆婆早先愛推銷首飾,我結婚所有金貨都從你家買!”

“不!幫你的目的是讓你知道我婆婆的為人。”話一出口我很激動,像要給自己證明什么。

快搬出舊洋樓前一天下午,阿文帶我第二次從頭到尾轉了一圈,晚上,在小樓下點燃了一大包紙錢。婆婆回來那些紙錢已經燒成了灰燼,她在那堆紙灰前默默地站立一會兒,張開左右手臂,攔著我和阿文進到樓里。她好像喝過酒,微醺興奮,舉著拿回的駕照給我們看。能把我調出護理部讓阿文覺得母親勞苦功高,為此他親自替阿母辦了駕校手續,阿文看看駕照,立刻許諾:“阿母能開車上路,我給買輛紅馬六。”婆婆說:“不!要白色馬六。”

臨睡前,阿文打開CD機,找段柔緩曲子把音量開得像綠豆蠅嗡嗡叫,他幾乎每晚都對著我的肚子絮絮叨叨,阿文相信孩子能聽懂父親的語言。他摸著我的大肚子說:“要搬家啦!有房產商拿4套80平方米的房子跟咱換這舊樓,阿母硬是沒換,早想給你講講老洋樓的故事了。”

“聽說過一些阿母的傳聞,我們娘兒倆該知道點謝家家史,快講!”我指著肚子里的胎兒說。

阿文輕輕撫弄著我的肚皮,結婚這么久,他還把我當成大女孩寵愛,我也習慣了早些入睡,清晨被他弄醒,阿文再沒像新婚之夜神經兮兮,他給我的關心總是做在前,說在后,讓我對婚姻的懊喪隨流水般的日子一起消弭。

“從哪兒講起呢,先說我奶奶,我們家大阿母。”

阿文閉上眼又睜開,他以獨特的口吻述說,那聲音在我腦海里悠悠轉換著時空,串起一幅幅泛黃的小人書畫面……

奶奶是爺爺的三太太,娶進門的那年,父親的生母已故,留下父親這唯一的兒子。別看我父親管三太太也叫阿母,這女人比他只大十多歲,加上父親長相成熟,身形肥胖,奶奶五官俏麗,一雙沒裹成形的半大腳板走路生風,冷眼看,像我爸的媳婦,不少人把她誤會成謝家兒媳。

奶奶掌管家財后,收購了當地最大的典當行,后來幫我爺爺跑航運,搞物流。日本投降那年奶奶成了沒留下子嗣的寡婦。我父親很少顧及家事,在上海郊外買下一處大場院養了二十幾只德國獵犬,還把歐洲名酒引到上海交給奶奶做代理,他整天跟上海灘公子哥J腳巴、捧歌女、看好萊塢電影,打網球,打獵,不停更換女人卻不想正式成家。奶奶在上海惹了官司,被查運送違禁物品,也幸虧父親為下一干江湖名流,替她了斷麻煩,到北方的城市買下我們家現在住的小洋樓。奶奶帶著一船家業和我父親的十幾箱洋酒舉家遷徙北方。

有天下午,父親帶回一位俏模樣兒的少婦吳太太,她丈夫原本是個飯店廚子被黑幫誤殺,只好到我家做女傭。父親特別欣賞這位太太,她已經有了5個孩子。我奶奶看出吳太太跟我父親眉目傳情,苗頭不對,年近40的父親總該有了正房妻室,于是說服吳太太,把她正在讀女中的大女兒美嬋嫁給父親,她家5個孩子學費全歸謝家提供,吳太太也可以不做傭人,體面地過日子。

父親娶了16歲的吳小姐,戒煙、戒酒、戒賭博,把從上海帶來的十幾箱洋酒蓋上麻袋片堆進地下室,再不問津。由父親領進家門要做傭人的吳太太被他當成了岳母孝敬,父親決意把心愛的小妻子調教成具備上海灘大小姐品位的女人,融入貴族生活,他帶母親去過上海和香港度蜜月,回來后,輪番請老師給母親上小課,母親考上北京一所醫科大學,父親花重金托朋友在北京買個小院,陪伴母親讀到大四,母親因為懷孕,沒能拿到醫大畢業證,肄業回家待產。

解放后,奶奶偷偷留下幾件值錢古董、字畫、珠寶,這其中有她在上海做冒險物流賺下的兩顆六克拉黑鉆石。“文革”開始,洋樓隔斷一半上交房管局,北京的房子早已被造反派占用,我家被搜刮一空,父親用根銅棍兒挑著一長串金條,顫顫巍巍交給了造反派。晚上,父母發現奶奶把兩顆黑鉆石藏在她的棉鞋里,夫妻倆立刻跪下,祈求她交出黑鉆石保命。我奶奶說,命在黑鉆在,這是謝家東山再起最后的本錢。

深冬季節,地下室門口堆滿蜂窩煤、爛劈柴和紙箱子,不仔細看發現不了這兒有個小門洞,抄家紅衛兵沒看見,父親也忽略了十幾箱洋酒,假使想起來,他必定交公。可奶奶心里有數,剛有風吹草動,她就撿回紙箱和劈柴搬到煤堆上遮掩地下室小門。很快,大人小孩爭先恐后去看紅衛兵“智斗”胖資本家,父親被當做老肥賊在大街上爬,學豬叫,吃垃圾和狗屎,數九嚴冬,他的褲襠幾乎每天被撕破,吃臟東西導致腸炎,拉稀、放屁,帶著臭便被圍觀的人們戲弄,寒風里,懷孕的母親挺起大肚子,抱著兩歲的姐姐躲在人群中落淚。有一天,奶奶站在被批斗的父親面前哭天抹淚,說自己是窮家孩子被賣到上海。紅衛兵一聽,問她是不是胖資本家的娘,奶奶搖搖頭說不是親娘,還上去給父親幾巴掌,請求紅衛兵把這滿身肥肉的胖子送碼頭扛大包,為民出力。紅衛兵一聽奶奶的建議,干脆叫父親和奶奶一起給勞動人民送煤,搬磚,母親懷上第二個孩子可以在街道領回針線活兒在家做。

有陣子,奶奶天天把黑鉆石放進棉鞋,把腳趾生生硌爛了。一年后,奶奶的雙腳變黑,母親立刻想到截肢,不然有生命危險。

我一歲那年,奶奶在人間神秘蒸發。大約是奶奶失蹤的第六天,我母親拿回家一封寫著地址內詳的信,郵戳是本市郊縣,撕開—看,是奶奶的筆體:阿母遠去天國,吾孫阿文青花小被里有阿母拼老命存下的墨蛋,替他壓福。過幾年不再革命,重整地窖,悉數舊物,以資興業!

看完信,父親醍醐灌頂般想起了地下室和洋酒,想起阿母趁天黑疲憊地往家里背磚,撿紙夾子,把地下室的門洞堵得密不透風,累得她感染了掩藏黑鉆的雙腳。老阿母去年還說,等她活膩歪了也像上海那陣子養的看家老狗一樣,不聲不響找地方去死。她到底怎樣遠去的天國,黃泉路途唯有上帝看見。

1979年,父親鑿開地下室,掀起封塵10多年的被子和麻袋片,除洋酒外,還有奶奶藏在酒箱里的字畫,古董,就連一些小梳子、小板凳、硯臺、碗筷抄起來都是寶物,80年代刮起崇洋媚外風,那些洋酒作為高檔禮品替媽媽重新找到了市屬醫院的工作。幾年后,一個千載難逢的機遇,她參加了為期兩年的援非醫療隊,回到醫院,適逢心理學科在中國復蘇,父親力薦阿母轉向心理科,她還不知弗洛伊德、榮格、赫爾巴特何許人士就選擇了這條捷徑,做起心理醫生,那些珠寶和古董果然幫謝家重振家業。

阿文說完,捏捏肉鼻子推推眼鏡。他把我講得目瞪口呆,給謝家帶來吉祥如意的大阿母真是傳奇女子,難怪,她付出性命保存下來的兩顆黑鉆被阿文打造成謝家人佩戴的“家徽”。我拿過阿文的手,摸摸那顆放出黑綠的璀璨發光體,阿文舉起戴戒指的手說:“它是天意的化身,經歷千萬年塵埃,隨火山爆發來到世界,沒有任何物質比它堅硬。”

趁著沒搬出舊洋樓,我有時間就捧著肚子到處走走,去看大阿母和阿文父親的照片,到書房和地下室尋找舊主的蛛絲馬跡,試圖逐個還原阿文講過的細節,讓長了厚痂的傷疤重新泛出鮮亮光澤。傍晚,滿院敗落的丁香不再襲人,落霞映紅滄桑七十多年的小樓,偶有幾只黑鳥在樓頂盤旋起落,某個瞬間,讓我對眼前的一切有了難以割舍的悵惘,它彌漫著始于1932年的歷史風物,發散著雪茄、檀木箱子、紅木桌椅、青花瓷、法國葡萄酒、黑鉆石的百味雜陳,它關乎著我們家活在當今的所有人。

我夢見一位戴黑眼鏡的白發老嫗,腦頂全是香噴噴的小紫花,她剛要張嘴,樓里喧鬧怪異的哭喊和尖叫淹沒了她的聲音,老嫗憤怒,探出身體,張開雙臂化做一只人面蝙蝠飛上夜空,黑眼鏡吧嗒落在我手心里,變成兩塊釋放出強烈光芒和香氣的寶石,我的眼被刺傷,濃香熏得鼻子發癢,我急得大叫,冷汗涔涔。阿文把我輕輕搖醒,我鉆進他的被窩兒,打著哈欠告訴他這個夢。阿文說:“我眼睜睜看著你喊叫,怪我跟你講那些老事,夢見蝙蝠和紫丁香是好征兆。”

“阿文,你父母會像我倆這么好嗎?”我想用“相愛”有點肉麻,用在我和阿文之間不貼切,于是用上“好”字。阿文說:“阿母在父親面前不用裝蒜,好比可以騎在父親脖子上拉屎,他們是誰都不可替代的親人,從我記事起,父親就成了胖老頭兒,連鞋帶都要母親給系上,他不能貓腰。”

阿文把耳朵貼在我肚子上聽聽胎動,又躺下,接著講他父母。聰明靈秀的婆婆在完成生兒育女,歷經風雨飄搖20年之后,繼續做三從四德活寡婦對她欠公平,更何況,龐大肉身的老謝每天只會在家聽密紋唱片,約老上海移民一起下象棋、打橋牌、哼唱40年代的爵士歌曲。不過,婆婆從一個平民丫頭出落成學過西醫的俏徐娘,胖丈夫功不可沒,他的教化使婆婆散發出的洋派頭兒,十足的女人味,在剛剛打開國門的年月,著實吸引過大批醫務界男人為她瘋狂。

阿文動情地跟我說:“記憶中,父親樂觀地騎在自行車上,酷似掉下來的熱氣球里灌滿花崗巖,經常壓爆車胎。他像寵女兒一樣對媽媽,母親告訴他去非洲醫療隊結交了兩個異性知己,父親毫無妒意地為她高興,甚至慫恿母親去交往優秀的男人,去參加舞會,母親臨出門,父親還假裝在手上吐點唾沫幫她抿抿鬢角。為支持她參加性醫學會,父親把一些不知從哪兒踅摸的古代情色禁書給母親做資料,他總掛在嘴邊的話是:美嬋快活,我才能吃飽睡足!”

阿文潛臺詞里蘊涵著婆婆幾十年的甘苦,眼看胖阿文自以為是地就要做胖爸爸,不知將來的我是否會有婆婆吳美嬋的相同境遇,好在,阿文有了自己的公司和產業,在多家大型商場開辟珠寶柜臺、內衣柜臺,下月還被意大利珠寶設計公司邀請去米蘭參會,他的資產將過千萬,但愿不是坐爆車胎的富翁。

一陣咚咚響聲,婆婆邊上樓邊喊:“起床!搬家公司馬上到!”阿文穿短褲下床,摟著阿母嬉皮笑臉耍起貧嘴,冷不丁一看頗像姐弟。婆婆轉身問我去婦產醫院找過姐夫江山沒有,胎兒是否異常?我說去過了她才放心。

阿文帶著撒嬌的醋意說:“找姐夫看肚肚還行,阿文的私人東西不許看,得找女大夫接生。”

婆婆拍一下阿文厚實的肉膀子說:“小心眼兒,姐夫面前小舅子的媳婦也是病人。”

太陽張圓了金黃大嘴,圍著房子歡跳,吐出洋洋暖情,給我們一個明朗的心境離開老洋樓。阿婕帶著她的婦產科醫生江山來看看,覺得插不上手就走了。阿婕在醫院醫德高尚,是學科骨干,對母親的業務水準總持懷疑態度,跟阿母說話從不用您,諸如你放屁,別不知好歹吧!這類不分尊卑的語句對她親娘脫口就出,婆婆一忍二讓,最多說說她沒大沒小。我更納悶文質彬彬的江山大夫怎么娶了大她一歲的胖阿婕,他也晉升了主治,到醫院找他做孕期檢查,他很自如地把我介紹給女醫生,待我像熟識多年的妹妹,小尾巴有病人托我也找過他幫忙,結果混得小尾巴對江大夫滿嘴溢美之詞,慷慨請我吃水煮魚答謝,看得出,江山在單位也很有威信,在妻子阿婕面前為何像老鼠見貓?

卡車帶著婆婆的少量東西先走第一趟,大部分家具電器和書籍留在了老房子,婆婆還要回來住。這會兒,她穿著包腿瘦褲裝在平底皮靴里,正蹬在椅子背上跟那伙子搬家公司的民工談笑風生。我抱肚坐在舊藤椅上曬著太陽問阿文:“你姐夫見阿母神采飛揚,有說有笑,跟阿婕在一起為何那么老實?”

“眼真賊!我姐是只詭計多端的母老虎,可惜沒能遺傳阿母的相貌,她從小就愛斜眼看著阿母在家里撒嬌、出風頭。”

“阿婕不會是妒忌阿母的美貌吧?”

“說不好!阿婕要辦的事沒有辦不成的,她上醫大那會兒,阿母給她送水果,在校園騎車摔壞了腳,從教學樓出來的學生江山撞見,幫阿母包扎傷口,找到我姐,又跟著跑前跑后,阿婕見江山第一面就害了單相思,如果不是阿母做媒,幫他們帶孩子,維護小兩口關系,可能兩人也散伙了。”

“阿婕和江山相配,有點滑稽。”我伸伸舌頭,覺得自己說話不妥。

“你我般配不得了,可別說你和江姑爺一樣,都因為看上阿母才肯跟謝家姐弟成家啊!”

“是江姑爺跟我一樣,看上岳母才娶岳母的閨女,可見阿母的超級魅力。”我氣他。

阿文不悅,用古怪的眼神瞟我,獨自一人走出院子,順著他粗壯臃腫的背影望去,我第一次發現墻磚凹凸不平,雕刻著各種人物,我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大喊,他轉過身,看看那些磚雕說,上面本來是一個完整的故事,現在殘缺不齊,被人偷的偷,砸的砸,實在可惜。我問他是什么故事?阿文摳下一塊磚雕,多愁善感地說:“孟姜女哭長城。”

周一下午,我去找小尾巴商量,請護校老同學們到我家新房做客。她像沒聽見我的話,把我叫到門外小聲說:“特大新聞,兒童醫院神經科廖主任自殺了。”

“誰是廖主任?”

“麻副院長夫人,你婆婆老情敵,都知道你婆婆整天跟人家丈夫跳舞,打球,早年間麻大夫騎著大摩托,她從不避諱摟著他的腰在馬路上兜風,舞會散場,你婆婆一伸胳膊,麻副院長立刻給她穿上外套,遞上圍巾,兩人明好暗親多年了。”

“前天搬家,我婆婆還嘻嘻哈哈地逗那些工友,沒看出她有不對勁兒!”

“泌尿科專家麻副院長要當你公公了!我趕緊走,下周得結婚典禮,新郎就是流里流氣那警察,你這孕婦去不去自便。”

小尾巴走了我才想起,今早上班,來查病例的兩個大夫背著我小聲說誰誰跑到沒蓋完的十七層建筑工地跳樓自殺了,身上特意裝著工作證,丈夫有外遇,說完還瞥我一眼。婆婆把我調到病案科,不光有人眼熱,更多醫生護士把對婆婆的不滿轉嫁到我身上,一直以來,我跟來查病例的老大夫極少閑聊。

阿文來接婆婆和我回家,婆婆臉色難看,上車后一直蒙著紫紗巾閉目養神。我知道兒童醫院廖主任跳樓肯定影響她的情緒。到家后,把這事告訴阿文,他說得馬上找阿婕,廖主任是阿婕的同事。對呀,大姑姐阿婕也在兒童醫院上班。

半夜12點阿文才回家。廖主任自殺與阿母無關,確切消息是她查出了晚期腸癌,臨跳樓前三天還去趟施工現場探道兒,回家一身土灰,她丈夫麻院長幫她撣土,問她到哪兒去了,她支支吾吾沒說實話。廖主任自殺在兒童醫院掀起軒然大波,好事人紛紛找外科謝秉婕就是阿婕探聽消息,他們猜測廖主任的死跟謝秉婕的母親有關。自然啦,這些人在阿婕那兒注定討個沒趣兒。

我問:“麻副院長該跟阿母結婚了吧?”

“說不好!父親死時,阿母去送葬了,照民間規矩,阿母去火葬場就意味著不再嫁人,她把想說的話全都用炭筆寫在父親穿走的西裝上,說將來她會到天堂與父親相認,戴著黑鉆,穿著白色高跟兒鞋去找父親。所有人感動得跟她一起哭。臨推走遺體時,她把一枚仿真的黑色鉆戒戴在父親手上。”

“真希望阿母能跟麻副院長走到一起,58歲的女人了,誰都知道,麻主任當年榮升副院長跟阿母的鼎力相助大有關系。”

“你想象不到,阿母為麻副院長所做的何止這些,對阿母來說,嫁不嫁他早不重要了,在心理醫生阿母眼里,那些男人都是她的患者,父親是她的精神教父,他教會母親最現實的心理學和公關學。”阿文說得對,大學肄業的婆婆能晉升正高職稱,當上中層領導,退休延聘,這讓多少名牌醫大畢業的大夫望塵莫及!

據說,婆婆參加了兒童醫院廖主任的遺體告別,跟婆婆默契多年的麻副院長也去向妻子做遺體告別,還有衛生局的苗處,當年他們在法國合影的照片至今放在舊洋樓婆婆的臥室。儀式結束,人們正要上車離開,麻副院長的女兒冷不丁沖到婆婆面前,大聲哭喊:“老妖婆,還我媽媽!”說完,還推搡婆婆。

麻副院長用力拖走自己的女兒,我婆婆那天表現出了一位心理專家特有的鎮定自如,眾目睽睽下,坦然地跟著大轎車回到單位繼續看門診。

傍晚,秋風吹得樹葉零落,婆婆突然讓阿文停車,想去舊洋樓住些日子,那兒離我們醫院只有一公里,可以徒步上下班。

小尾巴明天結婚,她知道我肚子大不愿出席酒會,興沖沖來找我,說是雙喜臨門。還有哪個喜?她說,下午接到護士長通知,把她調供應室上正常班,以后誰家需要棉簽、紗布、繃帶她都可以小得溜兒弄點出來。

這又是婆婆的功勞,嫁給阿文以后,每逢節假日,婆婆都會替我打點一下我的上司和主管院長,這是后來阿文告我的。

當然,給小尾巴幫忙完全是婆婆給我面子,我也在小尾巴那兒贏得了人隋和感激,這其中還包含更復雜的目的,我想叫小尾巴和一些能說會道的職工扭轉對婆婆的印象,希望婆婆的口碑好起來,她總被污水潑身,我幾乎從沒聽見婆婆講別人壞話。

兒子3歲了,長得清瘦秀氣,將來是小帥哥。記得孩子剛出生,婆婆當著一屋人打開襁褓,扒拉一下孫子的小雞雞,喜形于色地說:“哇!好家伙!”

我跟婆婆一樣,生過孩子很快恢復了窈窕身姿,對阿文依賴和廝守的渴求反而比從前愈演愈烈,說白了,女人不見得總想床上那點事,幾句貼己話或有些身體接觸而不必非去床上折騰,況且阿文年齡增長,做愛偷懶,說話也有了財大氣粗的腔調。

阿文在城鄉接合部之間買了兩棟新別墅,我們和婆婆各走各門。新別墅不在市區,阿文和婆婆分別開著黑寶馬和白馬六到幼兒園接送兒子,我連寬馬路都過不去,從沒摸車的打算。大姑姐孩子要中考,為離學校更近,他們再次裝修了老洋房,偶爾會住進我們結婚時候的三樓和阿文原先的工作間。

婆婆半年前退休了,60多歲依然每天更換不同風格的服飾,偶爾穿上牛仔褲,格子襯衣,長筒靴,別有風韻,卻不可能再找到性感,她現在有了兩個衣帽間,買衣服檔次直線提升。與婆婆走過漫長情路的麻副院長退居二線,下個月要娶跟隨他做手術多年的老護士長,這消息還是小尾巴去病案科找我,打聽婆婆哪天出專家門診隨口說的。聽到這結局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挖一下,又揪起來,麻副院長娶的應該是婆婆啊,怎么是個護士長?

小尾巴說:“麻副院長下了臺,跟不跟他結婚無所謂,有在火葬場跟你婆婆翻臉那閨女也甭想清凈,不是還有個衛生局苗處嘛,你婆婆那么精明,沒準還跟他……”

“胡扯,婆婆是苗處夢中情人不假,可沒什么私情,她骨子里是重情義的人。”我打斷小尾巴。

婆婆是小尾巴的貴人,現如今她早把婆婆當做了教母級人物,她開玩笑說過,胖阿文如果喜歡她肖薇,叫她當“小三兒”都行。說歸說,小尾巴跟警察一陣子愛得死去活來,一陣子把人家警察的臉抓破,胳膊咬出血,問她干嗎總打架,她只是說,夫妻生活沒質量。這小尾巴生了女兒往婆家一扔,光顧自己快活,我于是反駁她:“別在我面前得瑟,再沒質量也比我們家強吧。”說著,兩滴無厘頭的淚水掉了下來。小尾巴張張嘴又閉上,似有所悟地岔開話題。

阿文從謝總成為謝董以后,去趟新加坡回來好幾天不見人影,那天該他霉運纏身,在海信廣場帶著個略顯土氣的小蜜買名表,偏巧叫跟著警察瞎逛游的小尾巴看到,經過一小時跟蹤,小尾巴確認阿文開車把姑娘拉到了四星級酒店。出于對護校老同學和閨中密友的愛護,她只言片語地打電話提示我幾句,在我不停地追問下,小尾巴才說出真相。時間應該是晚7點,我立刻打電話給阿文,謊稱兒子發燒,叫他必須回家。

阿文的聰明無人匹敵,他從我打電話口氣里判斷出紙里面包不住火了,大約兩個半小時后才回到家,見孩子安然地躺在小床上酣睡,他到隔壁請來了婆婆,叫上我和他—起去書房。阿文當著阿母的面鄭重其事地說:“團團,有阿母作證,這幾天我第一次跟除你之外的女人睡覺,如你能諒解,保證最后一次,不能原諒,任何要求我都兌現,你該知道,在你之前我以沒碰過女人。”

胖阿文有點不打自招,是報復我?因為他在洞房之夜說過我不是第一次?看著他大言不慚地對待自己的丑聞,我想哭都哭不出來,抱著雙臂站在地毯上運氣。

“打算怎么對待那女的和你老婆孩子?”婆婆已經換上了一身水綠色絲綢睡衣,她沖阿文說話的時候幾乎面無表情。

阿文眼望窗簾,平靜地說:“她姓崔,江西人,是黃花閨女,一位無話不談的商業伙伴特意給我選的,先到我公司幫忙,算這姑娘運氣太差,不,或許她運氣太好,我跟她的緣分這么幾天就要結束了。來之前和她講好,什么時候我太太發現了她就回原籍,我給她一筆錢,還有,我手上的鉆戒。”

“黑鉆戒?你真夠下本兒,瘋啦!”婆婆惱怒地喊。

我抬眼看到,阿文手上的鉆戒果然沒了,這枚從不離身的戒指經過多少血淚才戴在手上,是謝家老阿母用生命保存下來的寶物,失去的理由如此荒唐,這讓我更加認清,阿文把得到處女之身看得多么神圣,近乎病態,是效仿他父親跟當年16歲的阿母嗎?

我恨不得從樓上跳下去摔死,要么一頭撞在桌角。看見地毯上兒子丟掉的一顆小子彈,像是新婚夜我蜷縮在沙發里見到的那只仰面朝天,掙扎翻身的蟑螂,我大聲尖叫:“離婚吧,沒什么可說的!”

婆婆始終摟著我,能聞見她用了狄娃香水,她曾說,夜間用狄娃是為了像《蝴蝶夢》里的女人聞著香氣讓那些回憶在腦海里復活。這會兒,她讓阿文打電話叫來了大姑姐,之后,婆婆帶阿文走了,讓我等她回來。兒子被我的尖叫吵醒,看我在哭,伸出小手替我擦臉。

又過兩個小時,婆婆和阿文回來,大姑姐阿婕臨走拍拍她弟弟的肩膀說:“連你這憨牛都花了心,世間沒男人可信,你跟我家那江色狼有一拼啦!”阿文做個鬼臉去看護兒子,婆婆攥著我的手到臥室說話。

婆婆說,方才阿文帶她見到了18歲的崔姑娘,婆婆從自己手上摘下鑲著翡翠的戒指和腕子上的玉鐲換回了姑娘已經裝好的黑鉆戒,囑咐姑娘遠走高飛,否則她會出面干預。姑娘說,她這幾天像做個長夢,好不容易醒了,愿意盡快忘掉,何況她得到那么多錢財。阿文沒聽完姑娘的話,轉身離開了房間,坐在寶馬車里等母親。

聽婆婆講完經過,我還是堅持著那個瞬間的決定,離婚!

婆婆愛笑的臉變得陌生又凝重,她說:“阿團,你還不成熟,離婚不適合你,我把你當做女兒才這么說,婚姻不是戀愛,要經營和包容。你要盡快掌握阿文的家資,別整天像小女孩靠在他肩膀,靠不住的,真離婚也要等翅膀硬了飛呀,阿文襟懷坦白才跟你攤牌,若以他的智商可以騙你到死。”

“我命好苦!沒有爹娘,兩個男人背叛我!”

“你不真正了解異性,若是阿婕,我不用告訴她這些。將來你未必碰不到喜歡的男人,能保證為阿文守身如玉?原諒了阿文,他會感激你成全了他那種怪異的處女情結!溝溝坎坎還在后面,好好把兒子養大吧!阿文的錢你得看管好,別省著,你不花說不定就有別的女人替你花,盡快找個保姆帶孩子做家務,學會享受生活,記住一個婆婆本不該對媳婦講的話,就當我是心理醫生好了。”婆婆說完,捋一下額頭的亂發。

我想跟婆婆說,我會恪守婦道,絕不干那種背夫偷情的爛事,忽覺得這么講會不會被婆婆誤認為說她。婆婆站起身,硬拉我說要去看看小孫子。她把那黑鉆石戒指從手上摘下來,放在孫子的枕頭旁邊說:“這戒指跟阿文無關了,存進保險箱留給我的孫子。”

阿文愧疚地點點頭,婆婆帶著倦意回去睡覺。

那晚以后,我不再進胖阿文的房間、鉆他被窩,看見阿文跟肉山一樣出出進進,只當他是個沒性別的龐然大物,直到后來,阿文半玩笑半認真地寫了悔過書,發誓絕不再找除梁曉團之外的女人。他每天晚上花時間和心思哄我們娘倆兒開心,久而久之,他把晚上的應酬全權推給了下屬,我倆約定,每周一個人晚上只能出去一天,或應酬、或逛街看電影。

想起多年前約過小尾巴看電影,我抓起手機請她今晚去看新電影《達·芬奇密碼》,小尾巴說她有音樂會的票,去剛竣工的音樂廳感受一下。奇怪的是,小尾巴坐定后聽著憂傷的大提琴動情了,以淚洗面,本來又是我要找個黑燈地方好好哭一頓,她倒跟我學!

散場后,我把她拉進星巴克,找服務生要了一沓紙巾,叫她清理鼻涕。小尾巴首先解釋,那天跟蹤阿文是她家警察出于職業好奇,她特后悔告我這秘密,惹得婆婆吳主任跟著受累,她還說將來吳主任需要她出力的時候,她一準兒現身。小尾巴說起婆婆馬上會淚光盈盈。不對呀!那是我婆婆又不是她婆婆。何況,阿文最瞧不匕我這來往過密的女友,他說肖薇整個人看起來果然酷似小尾巴,除了水汪汪的大眼睛沒多少可取之處。

“就跟我說這些呀,還至于哭成個淚人?”我想起結婚頭天晚上,被小尾巴拉出電影院的情景,也跟看怪物似的打量她。

小尾巴手機不停地響起短信提示音,后來干脆把手機關掉,我知道她有事憋在心里難受,不吐不快,扯點孩子的話題讓她著急。喝幾口咖啡,小尾巴總算透漏了一個讓我震驚的秘聞,這跟她今晚的傷心有直接關聯。太意外了!她說,吳美嬋今年春天再次拯救了她……

小尾巴總去找阿文姐夫江山看婦科,竟然成了江大夫的小情婦。這兩人的配偶都是值夜班族,給他們創造了充裕的幽會時機。

開春那會兒,大姑姐阿婕去云南出差,江山便帶小尾巴去老洋樓幽會,在我和阿文從前的婚房里顛鸞倒鳳。忽然,他們聽見了窗外婆婆摁喇叭停下汽車,跟老鄰居打招呼。兩人嘰里咕嚕還沒等穿齊整衣服,婆婆已經走到三樓門口。江山不得不開門請進婆婆,小尾巴躲到大陽臺,她的一只橙色襪子掉在地板上,被子上面攤著一堆擦過黏液的手紙。婆婆見狀,先是蹙額,然后搖搖頭,二話沒說,也沒有去陽臺搜人,把門關上,下了樓,江山把小尾巴從陽臺叫出來,繼續收拾殘局,這時候,最叫人擔心的事再次發生了。

說好周五回來的阿婕把歸期提前了兩天,這會兒,她扯著大嗓門已經踏上二樓樓梯,江山像個等待宣判死刑的犯人,沮喪地抱著腦袋,他已經顧不上如何安撫小尾巴。

哐啷!一聲玻璃碎裂的爆響,婆婆砸壞了二樓的舊魚缸。她為了吸引讓阿婕趕快下來,調虎離山。婆婆用手撐住墻壁,讓阿婕去叫救護車,說自己犯了心梗。阿婕轉身走了,沒有上到三樓,過幾分鐘,婆婆肯定是,讓阿婕帶她去醫院看病,坐上女兒的汽車離開了舊洋樓,小尾巴和江山在膽戰心驚中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小尾巴去過星巴克衛生間,回到桌旁她還是不肯回家,繼續講述她和江山的破事兒。我說太晚了,阿文不放心。她像賣關子一樣說:“還有個最最重要的絕密,跟你有關系!”

“那得叫我知道!與我何干?”

小尾巴說,平時他倆在快捷酒店幽會,這次,她專門想看看阿文家老洋樓內景,于是選擇江山老婆出差的時機,人算不如天算啊!躲過這次險情之后,江山拒接小尾巴的電話,決意斷絕跟她長達一年的揪扯。有一天,小尾巴實在難挨相思之苦,跑到車庫,等江山過來,他剛打開車門,小尾巴搶先鉆進了副駕駛。江山轟不下她,把汽車開到郊外,在沒人的曠野停住,小尾巴不能自持地抱住江山,竟然聽到了一句讓她至死都意想不到的話,江山說:“肖薇,之所以跟你在一起,是因為我迷戀阿文的妻子梁曉團,好多年了,我知道你跟她好,接近你是想從你嘴里知道她的一切。”

天哪!這是人話還是鬼話呢?我一陣惡心,無語……

阿文催我回家,說在地鐵口等我。小尾巴只好跟我分手。相信她說的全是真話,婆婆當然不會把江山的不軌告訴自己的女兒,那天,婆婆裝病,在事發現場掩護兩個偷隋男女,把阿睫引開,讓小尾巴由衷地感念吳美嬋主任的寬厚仁慈,不然她怎么過阿婕這關啊!婆婆讓我覺得實在陌生、神秘、偉大,簡直是個巫婆,說不好她心里裝著多少軼聞、隱私、幸福、委屈、謊言乃至邪惡。

晚上回家,我忍不住把小尾巴和江山的故事講給阿文,誰知他淡然一笑,傲慢地說:“早看出來,江山想打我老婆主意,他也配?”我說:“阿母真是處亂不驚,干嗎保護江山?吃虧的是她女兒呀!”

阿文少有地亢奮起來,像個發情的大白熊迅猛地把自己脫個精光,一邊用力扒下我的睡裙,一邊喘著粗氣把他濕漉漉的厚嘴貼在我耳邊說:“我媽是誰呀,她可不叫一般女人,她,她是超現實阿母!”

“超現實阿母”,用在婆婆身上生動形象,同行、同性們可以詆毀她的八面玲瓏和為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但婆婆說過,無論怎樣與俗俱進,她不會欺軟怕硬,能在背后算準人,絕不在背后中傷人。

沒過多久,我家又發生了奇特事件。這讓我懷疑每張人皮里包裹的,每扇關上的家門中是否都會遭遇如我碰到的匪夷所思。有婆婆做榜樣,我把本來可以膨脹延伸的事端幾乎縮小到零。

原以為,江山對小尾巴說喜歡梁曉團的話是隨便一借口,給他倆斷交找詞兒呢,誰知有一天我去舊洋樓找婆婆商量給兒子遷戶口的事,碰見江山正從三樓下來,單獨在家撞見他的機會這么多年來可能是頭一回。他穿件藍邊淺黃色羊毛T恤,顯得干凈、新潮。

我禮貌地微笑著問他下午好,江山跟我說阿母開車剛走,我還差幾步到了一樓,他突然從身后抱住我,用臉貼緊我的脖子。我驚恐萬狀,哇哇大叫,他卻奮不顧身,將我扛到二樓半原來阿文的工作間插上了門栓。江山把我摁倒在沙發上,能感覺有東西堅硬地頂在我兩腿之間,江山用一只手快速地解開了他的皮帶。我拼盡全力卡著他脖子,狠狠地說:“如果被你強暴,我發誓,一定把你送上法庭,發誓!”

江山松開了手,帶著哭腔說:“原諒我,阿團,真喜歡你,跟小尾巴接近也是為了你!”我噌地站起身,回他一句:“臭不要臉!”見他皮帶還沒扣上,趁勢扯下他貼在一起的內褲、秋褲和制服褲子,那個已經泄氣的東西蔫蔫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江山反而害臊了,本能地提起褲子,扣緊皮帶,一本正經地跟我說:“團團,咱倆都是受害者,每天伴隨著一公一母兩個肥豬,你學醫的應該懂,阿文那么肥胖,從小影響器官發育,你值得嗎?誰沒有一點不為人知的隱私?”

“臭流氓!不要再見到你!滾吧!”

江山下樓了,看著他的背影我的心里油然泛起一種強烈的自憐,是啊,他說得也許不完全錯,但我要做正派女人。

我在二樓半的床上躺了幾分鐘,心境稍穩后撥通了婆婆的手機,她說半小時后回到舊洋樓。我坐起來,為自己的勇敢驕傲,但也隱隱覺得失去點什么,卻不愿再往深處去琢磨。小尾巴說過,女人臉上出現黃,斑是因為夫妻生活得不到滿足,她勸我跟阿文一定解決好這問題,否則就會長黃斑,乳腺增生。我當時不以為然地告訴她:“別看我還年輕,跟咱醫院那些大齡女的差不多,性冷淡!以后誰再纏上阿文,燒高香!感謝她替我受難。”

阿母的白色馬六進了院子,雖然有新別墅,她更喜歡白天待在這里,晚上回新家睡覺,她說拉上我一起去派出所,問一下辦戶口的事。我建議徒步走,以前那派出所不算很遠,路上,她停住腳步問我:“你今天情緒有點不對,沒事吧?”

“哦!我沒事!”一陣煩悶襲上心頭,我在猶豫是不是把剛才江山的行為告訴婆婆,憋心里很堵,總像有個蒼蠅卡住喉嚨,這事又不想跟阿文講,我知道婆婆想不說的話真能爛肚子里,還會客觀地給人做出心理分析,便如實跟她說了剛才的經過。

婆婆聽完一點沒有慍怒之色,也沒有咒罵江山,她只是說:“這事別外傳,更別告訴阿文,女人只能年輕一次,如果遇到你真愛的人,放縱一回不為過,別看我是你婆婆,我必須當女兒一樣忠告你,江山,是你不值得為他付出的男人,一個戀母狂,遠離他!”

嗯!我攙著婆婆一起走在人潮洶涌的大街,60多歲的婆婆從容淡定,風度翩翩,依然引來路人敬仰的目光,她說:“瞧,我們家團團的回頭率,魅力少婦!”我說:“不!人們是在關注著阿母,您太有氣質了。”婆婆笑答:“呵呵,是我們一老一小吸引了路人的目光,永遠自信,團團,我感覺你有女作家潛質。”

我笑著說:“坐家里照著半天愣神的潛質我有,買過幾本書看看也不是多難寫,我早晚要把婆婆寫成傳奇女醫生。”

夕陽下,沒人會覺得我們是婆媳,更像母女吧。

半年后,阿文約婆婆和大姑姐一家去新落成的海鮮大酒樓聚餐,只有大姑姐一個人帶著女兒,婆婆問她為什么江山沒來,大姑姐又是沒有禮貌地回敬阿母:“裝糊涂,上個月離婚你不知道?”

婆婆從鼻子里發出漫不經心的笑聲,語氣平緩地說:“不出兩年你們就復婚,我敢打賭,離開你江山沒有安全感。”

阿婕沒好氣地嘟囔:“別提那蔫土匪,掃興,大家開心點兒,哈哈!”

在阿婕跟江山離婚的第三年,兩口子果然復婚。是巧合還是婆婆的一語成讖并不重要。

這個春節見到了江山,覺得他像脫胎換骨,整個人沒了精氣神。他因為頂撞科主任影響了晉升,阿婕順利晉升主任,對他一直噓寒問暖,加上疼愛孩子,三口人又回到一個屋檐下。

又是六年過去,六年的的時間卷走了人與人之間不少誤解和傷害,卻悄悄地把衰老明顯寫在婆婆臉上。

我們別墅區不再像六年前那么荒蕪,公交、商務條件日趨成熟,各級別商品房應運而生,據說新住戶中多了一位婆婆的老相好麻主任,這消息只是聽說,至今也沒見過麻氏主任的廬山真面目,可笑的是,麻主任的第二任夫人也就是那個跟隨他多年的老護士長隔三差五來找婆婆,遇到婆婆不在還跑到我家來說幾句話。我告訴她婆婆忙,心理門診已經開在電臺、電視臺甚至網絡上,她的朋友、病人、網友越來越多,連我們都很少見到她。

阿文說,小家子氣,這么大歲數還留著稀稀拉拉的長發,準是男人不愛答理她,老麻怎么會跟她有話題?找阿母來有用?瞅她木呆呆的,永遠是需要幫助的表情,恐怕阿母跟她老男人勾搭還是顯示她的海量胸襟呢,無聊!我覺得阿文長了年紀,說話變得刻薄,唯獨對我和兒子的依順與日俱增。結婚10年,他體重持平,有時還減少兩斤,這與我的監督,調理和阿文對我言聽計從有密切關系。

婆婆68歲生日趕在了下周六,巧的是阿文8點的飛機去香港,然后到上海參加世博會,他說吃了阿母的生日蛋糕再走。本打算像10年前阿母為我們操辦婚禮,要種yesterday once more的感覺,婆婆說今非昔比,沒了功利心,她希望在舊洋樓招待老年賓朋。滿園丁香盛開,舊洋房一直是她和老年朋友聚會的地點,不如請些廚子和幫工在那兒搞個大型Party。阿文用心籌辦著阿母的生日,為布置環境,有幾天我們干脆住在了舊洋樓。

退休多年的婆婆腿腳好,社會活動多,參加過不少出境游,這兩年也算周游了世界多國。最近,她越來越表現出喜怒無常和神經質,跟大姑姐阿婕的沖突多起來,娘倆兒爭到最后還是婆婆跟女兒道歉。

晚上,做飯的阿姨剛把四菜一湯端上飯桌,婆婆手機響了,聽口氣來電話的是給麻主任續弦的老護士長。大家等著阿母開飯,她便言簡意賅回應著對方:“嗯!先別報警,仔細調查再說,賊不會光偷首飾盒留下現金,嗯!我正吃飯,明天有我生日晚會,邀你和麻主任參加!好!拜拜!”

阿文聽見婆婆說要報警,順嘴問:“老麻家出什么事?被偷?”

“嗯!你們先吃,我給他打個電話。”

婆婆叫通了對方,那口氣像兄妹:“你老婆要報警,我敢說,準是你把首飾拿給了外面的野女人沒告她,你這花老頭兒,別等她報警,讓人笑話啊!”

我知道麻主任家的首飾多半是阿文的作品,嘴里嚼著飯菜,心里說,婆婆要成仙兒,轉轉眼珠,萬事一目了然,拍拍腦門,句句真經,老巫婆!不過,這兩年她整天開著汽車亂跑要么就上網到深夜,看上去有些駝背,70歲老人駕照失效,盼她兩年后被取消資格別再開車,免得家人牽掛。

周六,老天為婆婆生日Party預備了一個風和日暖的下午,遠望,舊洋樓是種朦朧美感,近觀,像被春雨洗過般清澈。參加生日晚宴的人下午就陸續到來,過去看不慣婆婆的老醫生們來得最早,很多人年逾耄耋,被兒子或孫子開車送到院外,讓人從車里面端出來似的下了車,再拄著拐杖走進婆婆原來那間書房,參觀她們曾經議論不休的老洋樓。這些女專家退休后融不進社會老年群體,聽說吳美嬋經常組織老年活動,慢慢也跟著婆婆的圈子一起消磨光陰,時至今日,婆婆的人緣和口碑空前絕后的好。

接著到來的是兄弟醫院老太太和老先生,三四十歲的男男女女也不少,大多是婆婆的病人,還有人開車從北京趕來。我站在窗口望著盛裝出入的人群,覺得他們像走在星光大道般開心,一對兒看起來很不協調的老夫婦走進院子,老男人地道的學究范兒,風度儒雅,他身邊的女人正是來找過婆婆的護士長,天哪,這就是我一直沒有見過的麻主任?帥老頭!他跟婆婆才像天配。

宴會廳弄得紅紅火火,窗下擺放著那架舊鋼琴,中間是三層生日蛋糕,周圍擺滿了新買的加把折疊椅和原有的沙發。所有人到齊后,婆婆在《生日快樂》歌曲中重新走進屋子,她化了淡妝,穿一件銀灰、淡粉色相間的薄呢套裙,腳下是一雙昨天新買的香奈兒白皮鞋,那條只在隆重時刻才佩戴的水晶黑鉆項鏈在她胸前熠熠生輝。每每大場合里,婆婆的黑鉆石項鏈和白皮鞋一定是標志性搭配。今天到場的朋友幾乎沒有官員,早已退休的衛生局苗處也來了,他個子不高,身體硬朗。大姑姐家三口淹沒在人群里,不仔細找很難看見。

阿文切過蛋糕就匆忙走了,好多老人帶來了節目,婆婆自告奮勇地給他們彈琴伴奏,中間退席的還有麻主任,他舉起酒杯走到婆婆面前說:“有個急會診,我先告辭,生日快樂!美嬋,愿你在每一天重新誕生,每一天都是你新生命的開始。”

果然是老了,人們不再覺得他倆有什么特殊關系,婆婆笑得面頰飛紅,她沒喝酒,用一杯藍莓汁與麻主任碰杯。

大約在八點半左右,一輛輛轎車紛紛來接他們的長輩,一臉紅暈的婆婆跟我說:“阿文不在,你和孫子坐我車回去吧。”

“別走了阿母,您的臉有點紅,沒事吧?開車回家怕您累,反正明天休息。”我怕她是因為血壓高引起的臉紅。

“走!這里太亂睡不好,我車上還有麻主任夫人。”

婆婆那輛車的副駕駛位置已經坐上了麻夫人,我領著兒子剛拉開白色馬六的后車門,兒子指指大姑姐新買的悍馬H3非要上。阿婕疼愛侄子,她拍拍江山的肩膀說:“走吧,悍馬,送小公子一趟!”

我猶豫,反感和江山在一輛車上,但兒子已經爬到了大姑父的座位旁,只好不情愿地跟婆婆說:“阿母,我們坐姐姐的車啦,您慢開!”

阿母今天一直在笑聲里說話,車速也較平時快起來。舊洋房離我們郊外別墅不近,路經3座立交橋兩條河,我和阿婕正在談論著為什么叫花子不容易得癌的話題,兒子突然大聲喊:“哈,快看!奶奶的車畫起了S!”兒子的話音剛落,婆婆那輛白色馬六以迅雷之速撞折鐵欄桿,沖下立交橋,掉進河里。

我們跑到橋頭,白色汽車已經下沉。阿婕朝著橋下大喊:“救救阿母,媽媽!”

救援人員把兩具尸體打撈上來,阿婕從母親脖子上摘下了那串似乎成為謝家徽章的黑鉆項鏈,她指揮救護車直接把婆婆和護士長拉到我們醫院的停尸間。

阿文在手機里泣不成聲,他只能飛明天航班,叫我給麻主任和苗叔叔打電話,他的助理很快就到。

我蒙了,不停地哭喊著阿母,阿母,你怎么非要回去住啊!大姑姐阿婕冷靜得像是在處理一位同事的喪事,把我叫到停尸間說:“別哭了!你和兒子撿條命,不然跟著一塊兒掉下去。在尸體凍上之前給她們把身體和臉擦干凈、化好妝,進了冰凍室臉會變形,像假人,需要大量酒精,去找點!”

對呀,這是我和婆婆的醫院,我立刻給小尾巴打電話,她一接電話就胡扯:“團團,是不是有艷遇告我呀?”

“你帶著酒精、紗布、棉花、化妝盒趕緊來停尸房,我在咱醫院,我婆婆出車禍了。”

麻主任和小尾巴幾乎同時到了停尸房。倆人一齊沖著婆婆的尸體撲去,而護士長被泡腫的尸體停在一邊,她丈夫卻不顧一切地撲向另外那個女人。好半天,阿婕感覺不大對勁兒,把麻主任輕輕抻到自己夫人尸體旁,這時候,麻主任才恍然大悟,自己的老婆也搭上了性命,可憐這位追隨他20年的護士長是老處女,56歲才跟他結婚,娘家幾乎沒有親戚。

原來衛生局的苗處到了,難過了一陣子說:“老麻、阿婕,趕緊去壽衣店買衣服吧,總不能穿著泥湯子衣裳冷凍啊!”

阿婕說:“我媽家里沒穿的衣服多了,去拿吧,她不愿意穿壽衣店那種。”

“美嬋從前不是說過嘛,她將來要穿白皮鞋去見老謝,阿婕,去給她買雙白皮靴吧。”

阿婕臉色難看地瞥了一眼麻主任,帶著江山回去找衣服,她順手把婆婆的手提包遞給了我,水里撈出來的時候掛在汽車部件上,里面有錢包和證件及各種消費卡。我從包里一一拿出那些東西,在提包的夾層又一次發現了10年前在婆婆小桌上見過的人體潤滑油。麻主任像很熟悉她東西,立刻接過去塞進口袋。他對苗處沉痛地說:“老苗,給她們脫吧!”

“這,這合適嗎,老麻?”苗處的眼神或許是說,這可都是你熟悉的人,我不好動吧。

“快點吧,老苗,虧你還學醫呢,消毒,脫衣服,還有團團和那位朋友。”麻主任指指小尾巴。我們幾個給兩具尸體用酒精擦洗,化妝,等著阿婕送來衣服。小尾巴拿著酒精和紗布,像失去了母親似的痛不欲生。麻主任蘸著酒精,梳理了妻子不算濃密的直發,十幾年前,這位老處女正是為了他頑強地留著稀稀拉拉的長發。

我親娘一般的婆婆就這樣匆忙地走了,她羨慕像丈夫那樣在昏迷中死去,有誰知道在她腦出血后,告別世界那瞬間是否清醒呢?阿文回來后,我們一起去停尸房看阿母,她穿著一身白色的套裝,胸前沒有黑鉆石項鏈,腳下卻是一雙用白紙糊成的皮鞋,很薄,像復印紙,阿文大驚,立刻掏出手機打給阿婕。

阿文在電話里大罵阿婕:“你才是畜生,這是你真心話嗎?你不是我姐,你怎么不死!”

啊?怎么回事啊!阿文告訴我,阿婕電話里說,阿母不能穿動物皮子做的鞋,死人穿皮子到陰間會變畜生,阿母必須穿白紙做的假皮鞋才能脫胎成人,阿婕是個不迷信的人,這誰都知道。

大姑姐陰陽怪氣,的確反常,她跟阿母再有隔閡也不是殺父奪夫之仇呀!依我斷定,婆婆絕沒有跟她的男人有什么不正常,頂多是江山心理變態。

家里有三雙嶄新的白皮鞋,阿文選了半天,他決定照著白皮鞋的式樣親手給母親做雙棉質白鞋,給阿母挑選一條仿真黑鉆項鏈,這是母親生前無意中透露過的葬身服飾,也省得阿婕說穿皮鞋變畜生。那天,阿文一夜沒睡,用他那雙打造珠寶的巧手給阿母縫制了一雙白布做的棉質鞋子。天蒙蒙亮的時候,阿文開車拉著我,去給阿母穿上跟白皮鞋式樣相似的白布鞋,為她戴上了仿真黑鉆石項鏈。

一會兒就要火葬,給婆婆和護士長麻夫人送行的超過了二百人次,大家都在議論,吳美嬋準是突發腦出血,失控,開車的時候在馬路上畫了兩次大大的S。婆婆的儀容很安詳,頭發是我幫她整理的,用發卷精心做了波浪,她穿一身湖藍色套裝,身上蓋一床淺橙鴨絨被。

幾車花圈和鮮花在遺體告別后拉到一塊空場地焚燒。

起風了,人們逐漸散去,唯有大姑姐阿婕還在燒著什么,大家有目共睹,在今天遺體告別儀式上,阿婕沒掉下一滴眼淚。她身邊站著木頭桿子一樣的江山。

我讓阿文和兒子到車里等等,因為他為了給阿母做那雙白鞋熬了一夜。阿文哭得頭暈腦漲,無力地點頭說:“你快去快回!”

我走到阿婕身邊,呵!倒吸一口涼氣,她把家里能找到的所有阿母的照片全都放在裝著少量酒精的小筐子里焚燒著,更令人發指的是,阿文做的那雙棉質白鞋也被她放進小筐里正在燃燒。我要氣昏了頭,怕遠在路口等著的阿文和兒子聽見,小聲質問她:“阿母穿的什么鞋子,你這個偏執極端的母老虎,為什么?為什么?”阿文用整夜時間一針一線縫制的白鞋子在火光中化成了灰燼。

“閉嘴!這樣做是為了拯救阿母,不叫我的父親再認出她,我奶奶為這個家爛著雙腳走的,阿母光著腳也沒什么稀奇。去吧!阿文等你,我們家的事情你永遠不會清楚。”

我坐上了阿文的汽車,他眼睛里還飽含著淚水,正在汩汩流淌,他問我:“阿婕在燒什么?”

我說:“燒信,在燒她寫給阿母的信。”

阿婕利用怎樣的時機換下母親的鞋子不得而知,她是死者的親生女兒,瞞過了阿文有誰還能夠阻攔呢?

車窗外漂浮著島云,我真后悔沒有鄭重其事地聽阿母講講到底什么叫愛情。透過淚光,我仿佛看見阿母光著瘦長的腳丫蹦蹦跳跳,試穿著從天上掉下來的各種皮鞋,而在離她不遠的云層,那位傳說中的老阿母正在看著她微笑。最后,沒一雙能讓阿母穿上合適的鞋子,她就這么光著一雙可以做腳模兒的美麗腳丫,追隨那位老阿母一起飄走了。

黑鉆名貴一世,確沒能抵過一雙紙皮鞋。

責任編輯:寧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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