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16年,楚懷王十三年,秦軍攻克巴蜀,拓地千里,直接逼近楚國邊境。此時的楚國,雖然屈原力主的內政改革失敗,但還是延續了與齊國結盟抗秦的外交路線。對秦國來說,破壞齊楚聯盟,迫在眉睫。
公元前313年,楚懷王十六年,秦惠王欲攻齊,面對齊、楚存在的合縱關系,惠王有所忌憚。張儀獻離間齊、楚計,秦惠王于是故意命張儀辭去相位,張儀佯裝脫離秦國,攜大量財物來到楚國。
送上珠寶,張儀對楚懷王說:“大王如果能夠聽從我的意見,與齊國斷絕盟約,秦國愿意將原先占領楚國的商、於之地六百里歸還。同時還愿意與楚國結為姻親,兩國世代修好。”
據考證,商、於位于秦嶺南麓,也就是今天的陜西省商洛至河南內鄉一帶。這里曾經是楚國最早的都城丹陽之所在,后來被秦國占領而成為秦地,奪回“商、於之地六百里”,一直是后繼楚國國君的心愿?!吧?、於之地”,也在以后的歲月中成為秦楚相爭的導火索。
楚威王的名字原來不叫“商”,楚國國君繼位時有改名的習俗。楚宣王臨終時讓兒子改名為商,就是說要讓兒子一定把丹陽奪回來。因此,《楚世家》里,秦國老拿“商、於之地六百里”作為誘餌,以至于楚懷王終于上當,這是有原因的,因為懷王是威王的兒子。威王沒有把商、於之地拿回來,懷王做夢都想把它拿回來。對于歷代楚王來說,奪回商、於之地,也就是奪回了曾經屬于自己的光榮。
在上官大夫等“親秦派”的勸說下,楚懷王同意了張儀的建議,一方面斷絕了與齊國的合縱盟約;另一方面則派人跟隨張儀前往秦國接受土地。
而張儀回到秦國后,假裝下車時不慎摔壞了腿腳,閉門臥床,不見楚使。楚懷王以為與其斷交不夠徹底,又派勇士去齊大罵齊王。齊王得知消息后,勃然大怒,迅速與秦國結盟。繼續表演的張儀,接著對楚國使者狡辯,耍賴說自己許諾的是“封邑之地六里”,不是“商、於之地六百里”。
出奇制勝永遠比直接對抗的成本更低,通過賄賂和腐化六國官員、制造懷疑氣氛和散布謠言,張儀為秦國后來一統天下立下了汗馬功勞。
遭人戲弄的楚懷王勃然大怒,倉促發兵攻打秦國。公元前312年春,楚懷王十七年,秦楚丹陽之戰爆發。此時,魏國軍隊從側面偷襲楚國,齊國因憤怒不肯救援,楚國腹背受敵。
據《史記·楚世家》記載,丹陽之戰,是楚國歷史上傷亡最慘烈的一次戰爭。8萬楚軍將士陣亡,楚國大將軍屈匄等70余位將領被俘,漢中大部就此淪為秦國的領地。
丹陽之戰,成為秦楚實力的轉折點。丹陽大戰后,秦國又派遣軍隊攻取了楚地漢中(今陜西漢中)600里的領土,并設置了漢中郡。楚懷王不甘心失敗,發兵再度攻秦。秦軍于藍田擊敗楚軍。韓、魏乘楚國國內空虛,配合秦軍攻楚,占領楚地鄧(今湖北襄樊北)。楚懷王被迫撤軍,割兩城向秦求和。丹陽、藍田之戰后,秦國重創楚軍主力,擴大了勢力范圍,消除了楚對秦的直接威脅。
兵挫地削之后,楚懷王稍有覺醒,召回屈原,派屈原再次出使齊國,以重修舊好。
公元前311年,楚懷王十八年,清晨的郢都北門又一次迎來了屈原的車隊。
此時,距離屈原第一次出使齊國已經過去了整整7年。
公元前311年,楚懷王十八年,屈原再次出使齊國,試圖重建齊楚聯盟來對抗秦國。
此時的屈原,兩鬢已有絲絲白發,不再是那個四月天的橘樹一樣意氣風發的少年。
人的一生,能有幾個10年,能經得住幾次打擊呢?
就在屈原為了重建齊楚聯盟殫精竭慮的時候,一件他始終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就在屈原出使齊國的時候,張儀又一次來到了郢都。
張儀,這位用智謀和辯術瓦解六國合縱的秦國名相,原本是魏國貴族,和另一位縱橫家蘇秦同出于鬼谷子門下。張儀認定秦國是未來統一江湖的主宰,于是選擇了“事一強以攻眾弱”的連橫路線,縱橫于六國之間,名震天下。
此時的秦國,由于秦惠文王的去世,國內局勢很不穩定,剛剛即位的秦武王決定通過割地漢中來安撫楚國,求得兩國暫時的和平相處。據《史記》記載,楚懷王拒絕了秦武王的割地,明確表示:“不愿得地,愿得張儀而甘心焉。”
張儀得知消息后,主動向秦武王表示:“以一儀而當漢中地,臣請往如楚?!睆垉x的這一次出使楚國,故伎重演,施重金賄賂懷王佞臣靳尚、懷王寵姬鄭袖,在中國歷史上寫下了一位縱橫家的傳奇故事:他不但成功保住了自己的性命,還順利瓦解了可能再次形成的齊楚聯盟。
據《史記·張儀列傳》記載,張儀對懷王說:
“搞合縱聯盟,無異于驅趕群羊去進攻猛虎,弱羊敵不過猛虎,這是很明顯的?,F在大王不與猛虎友好,卻與群羊為伍,我認為大王完全錯了。如今天下強國,不是秦國,就是楚國,兩國不相上下,互相爭奪,勢不兩立?!剀姽コ?,三月之內形勢將十分危急,而楚國等諸侯的援軍,要在半年之后才到,這將無濟于事。依靠弱國的救援,忘記強秦迫在眉睫的禍患,這就是我為大王所擔憂的。”
張儀把六國比喻為群羊,秦國比喻為猛虎,從地形地勢、秦國軍事實力、齊國援軍的距離三方面強有力的現實理由,用合縱可能引發的最壞后果來嚇唬楚懷王,懾于秦國強勢的楚懷王果然被巧舌如簧的張儀說動了。況且,楚國和齊國交惡多年,屈原出使成果究竟如何,楚懷王心中也沒有把握。
一方面是主動去齊國服軟求好,一方面是秦國主動登門示好,這種反差讓楚懷王難以抉擇。這時候,精通談判對手心理的張儀,拋出了一張情感牌。和一切侵略者倡導“共榮”的策略類似,張儀建議兩國互換太子為質,并且表示愿意秦楚聯姻,永不開戰。缺乏主見,目光短淺的楚懷王面對花言巧語的張儀,顯得毫無招架之力。他最終釋放了張儀,同時派使者帶了豐厚的禮物前往秦國,相約和親。
屈原匆匆趕回楚國,得到的是張儀已經被釋放的消息。
他立刻進宮勸諫懷王:“何不殺張儀?”
楚懷王此時方才醒悟過來,連忙派人前去追捕,但張儀早已安然回到秦國。
張儀的狡詐,懷王的愚魯,成為后人嘲弄和嗟嘆的題材。唐人崔道融在《楚懷王》一詩中寫道:“六里江山天下笑,張儀容易去還來?!?/p>
一個又一個的錯誤決定使得懷王距離天下霸主的位置越來越遠,他就像一個毫無方向感的舵手,將楚國這艘大船開入了死亡的航線。
而此時的楚國廟堂上,親齊派和親秦派的斗爭已經形同水火。在風云變幻的戰國時代,合縱和連橫兩種策略,都要看一時一事,并無絕對優劣之分。但是一旦這種政見牽涉到官員的個人利益,上升到對官員的人身攻擊,就會異化為兩個集團之間的公開對立。在秦楚爭霸的關鍵時刻,正是這種分裂直接導致了楚國國力的進一步衰落。
究竟選擇親秦還是親齊,取決于楚懷王。他不是一個強勢的君王,不能創造和改變歷史,不能創造一種強有力的政治文明。這樣,楚國的命運,完全取決于他的謀臣的能力??上?,楚國的國家戰略,已經被與秦國有千絲萬縷聯系的楚上層集團綁架了。
秦國收買了越來越多的楚國官員,用各種方法在楚懷王面前進獻讒言。面對這種局面,屈原內心應該是非常焦慮的。孤軍作戰的他雖鄙視、痛恨,卻沒有回擊的有力手段。作為親齊派的中堅力量,屈原濃厚的詩人氣質,顯然無法與深諳權謀手段的親秦派相抗衡。
從屈原的詩歌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志趣高潔,不屑于在這個污泥濁水的現實世界里運用權謀之術。在他的心目中,光明磊落、表里如一是不能放棄的行為準則。也正因如此,他在遭受對手暗算時的反擊,經常不得要領。
班固對屈原一針見血的評價,在這樣一個斗爭的關鍵時刻,再次顯現出殘酷的世俗意志強加在一位操守貞潔的詩人身上的宿命。詩人的本真表露和一個政治家的責任感,在屈原的心路歷程里一直交相輝映著,甚至自相矛盾。他在《離騷》中指天發誓,這些都是為了您——神圣的君王,說好要重用我,誰知中途變了卦。他既然指天發誓一切為了君王,申明一下自己沒有說過對不起懷王的話即可,而接下來應該少說一點才是。屈原的心里是放不下話的。他一直在“責數君王,怨惡椒蘭”。這不又成了他的罪狀了嗎?
可以說,作為政治家的屈原,過于郁結的文人氣質,讓他在朝中變得越來越像孤家寡人。作為一個文學家,他無疑具有調動天地鬼神舞蹈驚艷的天才,但缺少洞悉人性丑惡、左右逢源的政治厚黑術。
其實,楚懷王的如意算盤是兩面騎墻的,一面同齊國復交,一面又和秦國結為姻親。懷王以為這樣可以緩和強秦的壓迫,殊不知秦國正好利用懷王這種灰色的態度,讓齊國不敢相信他的誠意。這是楚懷王極大的外交錯誤。
因屈原的努力,齊、楚暫時重歸于好。公元前309年,楚懷王二十年,齊、楚謀劃聯合攻秦,此時的秦國繼續沿用重金賄賂、與楚聯姻的手段拉攏迷惑楚懷王,粉碎齊、楚聯盟。
公元前305年,楚懷王二十四年,秦昭王登基。由于昭王年幼,由其母宣太后臨時主政。
身為楚人的宣太后,主持了“黃棘之盟”。公元前304年,楚懷王二十五年,秦昭王、楚懷王會于黃棘(今河南新野東北),訂下盟約。秦宣布將原來屬于楚國的上庸(今湖北竹山西南)之地還給楚國,以示友好,陶醉于蠅頭小利的楚懷王又一次背叛齊國而投入秦國的懷抱。
“黃棘之盟”是楚國進一步轉弱的關鍵。楚國從此徹底失去了齊的支持,在與秦的關系中處處受制、挨打,失去了重振楚國的最后一線希望,直至為秦所滅。
隨后,秦楚再次聯姻,兩國的密切關系至此達到頂峰。
宣太后是秦昭王的母親,姓羋氏,她的異母弟弟也是楚國人,叫魏冉,當時是秦國的將軍,執掌秦國的軍權。宣太后向楚國示好,一方面是因為自己是楚人,與楚國有親緣關系;另一方面則是由于秦昭王初立,秦國國內局勢很不穩定,宣太后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外援,楚國當然是很好的選擇。
從公元前311年到公元前305年,短短6年的時間里,秦國連換兩位國君,國內局勢很不穩定。這本應是楚國反撲的大好時機,但很顯然,懷王并沒有把握住這一寶貴的良機。
也許是因為接二連三的失敗,消磨了楚懷王的意志。五十而知天命,20年的君王生涯或許已經讓他明白,既然只是一個正常的普通人,又何必肩負起叱咤天下的重任呢?在短暫的和平中,白天的朝堂充斥著阿諛逢迎之聲,夜晚的楚官則沉浸在鶯歌燕舞當中。
《史記》中幾乎沒有屈原在懷王執政最后10年的記載。我們根據零星散布的線索,不妨作如下的推斷:洞悉諸侯爭斗的屈原,深知唯有聯齊才能抗衡強秦、復興楚國,因此對“黃棘之盟”予以強烈的諫阻。然而,利令智昏的懷王此時已聽不進屈原的忠言,朝廷“親秦派”群丑更趁機對屈原大肆詆毀。懷王盛怒之下,竟然將屈原逐出郢都,流放到漢北云夢之地。
屈原《九章·抽思》有證:“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好垮佳麗兮,胖獨處此異域?!?/p>
如果屈原真的遭到放逐,那么這次放逐不僅僅是一個集團對他的懲戒性打擊,更是楚王與一種路線的徹底決裂。
在中國的政治傳統中,放逐是一種政治斗爭的形式。當君王改變心意時,臣子可以從遠離朝政的偏遠之地再次回歸,重新參與到政治生活中來。然而,讓屈原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離開郢都竟是他后半生漂泊的開始。
鳳凰在籠,雞鶩翔舞;黃鐘毀棄,瓦缶雷鳴。楚國的朝廷失去了一位敢于諍諫的忠良,群魔們更加肆無忌憚,楚懷王在不知不覺中迎來了滅頂之災。
據《史記·楚世家》記載,從公元前689年楚文王“始都郢”,到公元前278年秦將白起“拔郢”,除楚昭王一度遷都外,楚國在郢建都達四百年之久。作為楚國的政治、文化、經濟中心,是當時南方的第一大都會。
在楚辭《招魂》里,屈原以一種驚人的狂熱、亢奮的傷感描述著這個城市曾經的繁華:“高堂邃宇,檻層軒些。層臺累榭,臨高山些。綱戶朱綴,刻方連些。冬有突廈,夏室寒些。川谷徑復,流潺湲些。光風轉蕙,汜崇蘭些。經堂入奧,朱塵筵些。砥室翠翹,掛曲瓊些。翡翠珠被,爛齊光些。翦阿拂壁,羅幬張些。纂組綺縞,結琦璜些。室中之觀,多珍怪些……離榭修幕,侍君之閑些。翡帷翠帳,飾高堂些。紅壁砂版,玄玉梁些。仰觀刻桷,畫龍蛇些。坐堂伏檻,臨曲池些。芙蓉始發,雜芰荷些……蘭薄戶樹,瓊木籬些?!?/p>
屈原筆下如此富麗堂皇、奢靡華美的都城,如一場江南春夢,轉眼消逝在黯淡的歷史風塵中。從湖北荊州往北5公里,有一座芳草萋萋的古城遺址。它東西長4.5公里,南北寬3.5公里,總面積約為16平方公里。城墻周長15.5公里。這里有保存較完整的土筑城垣和護城河,還有烽火臺等軍事設施,城內還發現了宮殿遺址、制陶、鑄造等手工作坊遺址以及水井400余口。在古城中行走,仿佛穿越時空,2000多年前郢都的繁華觸手可及。
在城內東南部,有一排建筑,墻基長60米,寬14米,這種規模應該是當時楚王宮殿的組成部分。但我們不難想象,這些低矮的斷壁殘垣,曾經是無數人夢想的權力舞臺。屈原自20歲進郢都開始,在這里已經停留了20余年。屈原在《哀郢》中,記錄了自己對郢都的思念。郢都,成為漂泊的詩人最后的寄托。
羌靈魂之欲歸兮。何須臾而忘反!
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遠。
登大墳以遠望兮,聊以舒吾憂心。
哀州土之平樂兮,悲江介之遺風。
從《哀郢》中對季節的描寫來看,屈原來到云夢時,已是秋風蕭瑟的季節。與郢都相比,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同,唯有頭頂的星空和奔騰的江水,能撫慰詩人思鄉的情懷。
屈原仰望蒼穹,孤獨困惑之感時時襲上心來。再次經歷失落和痛苦的詩人變得更加深沉,相傳在先王廟的壁畫面前,他開始對生命哲學進行了深刻的思考。被譽為是“千古萬古至奇之作”的《天問》就此誕生。
《天問》373句,共1560字。全詩起伏跌宕,錯落有致,完全以四字問句構成。在《天問》中,屈原一口氣對天、對地、對自然、對社會、對歷史、對人生以至于天體結構提出了173個問題,表現出詩人非凡的學識和超卓的想象力。
在遠古剛剛誕生之時,誰第一個傳授天道?當宇宙尚未成形之前,誰能得知它的原點?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誰能極之?
薄暮雷電,歸何憂?
厥嚴不奉,帝何求?
伏匿穴處,爰何云?
荊勛作師,夫何長?
悟過改更,我又何言?
《天問》集中體現了屈原的哲學思想。與殷周以來形成的天神上帝創造一切、主宰一切的天命神學截然不同,屈原的哲學思辨,達到了當時哲學思維所能達到的頂峰。
屈原不停地發問,不停思考。他時刻在理性和感性之間游走,在清醒和夢幻中徘徊,一系列如此華彩絢麗、大氣磅礴的文章,都是在他的生命暮年中,在他無盡的痛苦中汩汩流出。流放后的脆弱和孤獨,終于造就了《天問》這一千古奇詩的誕生。
50歲的屈原,開始感受到生命秋天的絲絲涼意,他日夜思念郢都——這座盛放著他的青春和理想的都市。對那些日日歡歌的貴族們來說,郢都是繁華的代名詞,但對心懷楚地黎民命運的屈原來說,郢都就是整個世界。
我們有理由相信,憑借出色的文學才華和卓越的政治素養,各諸侯國都曾經向屈原伸出過橄欖枝。但屈原卻始終沒有離開楚國。
即使被流放到荒蠻偏僻之地,即使心中有無盡的悲憤與無奈,楚國的每一寸土地也依然讓屈原覺得溫暖。
究竟是什么力量,讓屈原至死不渝地把目光投向故國?那奔騰不息的江河,究竟蘊藏著怎樣的魔力,讓詩人輾轉反側,卻始終不曾離去?
戰國時代。隨著舊社會秩序的轟然倒塌,大量貴族喪失了世襲的爵位和俸祿,這些生活無著的破落貴族,只能依靠自己的才智游說君王,維持生存,換取富貴。他們奔走于諸侯門下,搖唇鼓舌,導演了戰國時代一幕幕生死大戲?!扒Ю锺R與伯樂”的故事,從此傳為美談。
和這些成功者相比,屈原完全是一個異類。從常理而言,屈原不遇于懷王,他完全可以周游列國,另擇良枝。在當時的知識分子看來,這種雙向選擇的邏輯才真正體現了知識和思想的尊嚴與價值。
一般而言,屈原真正打動后世的,不是如何去實現自己的個體價值,而是將個體和整體的命運緊緊聯系在一起的高遠情操。在那個時代,知識分子可以奔走于各國之間,但普通百姓卻只能在土地上忍受著殘酷的命運。一個情牽百姓命運的知識分子,一定會永遠被民族記住。而那些當時春風得意的縱橫家們,早已經成為轉瞬即逝的風景。
在困厄中依然堅定的家國情懷,是屈原留給后世所有中國人最寶貴的情感結晶。
千百年來,多少中國詩人懷著屈原式的悲思,走在遷徙與放逐的路上,而且像屈原一樣,抒發著對故鄉最深沉的情感。
曼余自以流觀兮,冀壹反之何時?
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
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這種發自內心對土地和人民的熱愛,這種誓死也要與故土同在、與宗族同命運的赤子情懷,在戰國時代追名逐利的知識分子群體中,是一道震撼人心的風景。
曹操在《卻東西門行》中寫道:“狐死猶首丘,故鄉安可忘!”陶淵明則感嘆“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彌漫于中國歷史中的千古思鄉情、家國夢,自屈原始。
公元前301年,楚懷王二十八年,屈原最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
楚國與秦國聯姻后,根據慣例,太子熊橫作為人質質押于秦國。太子熊橫,也就是日后的楚頃襄王,在一場街頭械斗中喪失理智,拔劍殺死了秦國大夫,然后逃回了楚國。
秦國再次找到了攻打楚國的借口。秦、齊、韓、魏四國共同伐楚,并殺掉了楚國大將唐昧。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垂沙之戰”。這一仗,楚國損兵折將,丟失了宛、葉以北的大片土地。
公元前300年,楚懷王二十九年,秦國陷楚國八城,奪取楚國在北方的軍事重鎮新城,使楚國從此失去向北方拓展的機會。
公元前299年,楚懷王三十年,懷王再次起用屈原。接到詔令的屈原匆匆趕回郢都,得到的卻是楚懷王決定前往秦國的領地武關與秦昭王議和的消息。屈原說:“秦是虎狼之國,不可信,還是不要去?!眲傘棺杂玫膽淹鯖]有聽從屈原的勸阻,終于在“親秦派”令尹子蘭的慫恿下踏上了前往秦國的道路,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自己踏上的將是一條不歸路。
楚懷王剛一到達武關,就成為了秦國的階下囚。秦昭王要挾懷王割地求和,遭到懷王拒絕。秦昭王再度發兵,大敗楚軍。楚國見懷王回歸無望,遂立懷王長子熊橫為王,是為楚頃襄王。此后1000多個日夜,楚懷王只能遙望故國,最后在悔恨中死去。
從楚懷王二十年到楚懷王三十年,是楚懷王執政的最后十年。在復雜多變的時局面前,缺少主心骨的懷王顯得捉襟見肘。他的外交政策就像一位得了瘧疾的病人一樣,不停在“親齊”和“親秦”之間來回擺動。而楚國,就在這來回擺動中飽受折磨和痛苦。
公元前297年,楚頃襄王二年,懷王不堪忍受秦的凌辱,逃到趙國。趙國拒收后,被追捕的秦軍發現,帶回秦國監禁,懷王從此一病不起。
公元前296年,楚頃襄王三年,懷王客死秦國,秦國將其尸體送回楚國安葬,“楚人皆憐之,如悲親戚”(《史記·楚世家》)。曾經繁花似錦的楚國,在血腥鏖戰中早已變得滿目瘡痍。楚懷王的去世,象征著一個時代的落幕。
已經57歲的屈原追念尤甚,作《招魂》詩,發出最悲傷的哀嘆。
屈原的大部分生命都與水有關。河流的走向就是他人生的地圖,詩中的脈絡。
從秭歸到郢都,從郢都到流放,在煙水蒼茫之間,年老的詩人持杖行吟于江畔。
凄風冷雨,宛如一場漫長的記憶。
楚懷王的喪事剛剛處理完畢,回到郢都的屈原便再次因為直言進諫招致了更大的災難。
年過五十的屈原依然沒有改變自己耿直的本性。
這一次他批評的對象是子蘭及其朝廷黨人。子蘭是懷王和寵姬鄭袖的兒子,也是懷王最小的兒子,一向很受寵愛。作為堅定的“親秦派”,當年正是子蘭力勸懷王入秦,導致悲劇的發生。
沒有人會喜歡聽到批評,天子貴胄的子蘭更是如此。而對“親秦派”來說,這將是對屈原施以重創的最好的機會。因此,子蘭聯合上官大夫一起,“短屈原於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
屈原和子蘭顯然有矛盾。一方面,屈原在自己的作品里確實有一些埋怨的詩句,這些詩句就被子蘭等人拿來說事;另一方面,屈原作為堅定的“合縱派”,和子蘭為代表的“親秦派”之間本來就有不可調和的矛盾,那么能借著這個機會把屈原徹底趕出楚國的朝堂,對于“親秦派”來說,當然是樂見其成。所以說,屈原的第二次被流放,還是政治斗爭的結果。
而疏于國事、貪圖享樂的楚頃襄王本就不是賢明的君主,很快作出了將屈原流放江南的決定。
二十年的從政經驗已經明白無誤地顯示,為什么明知會帶來不好的結局,屈原還是要批評子蘭呢?
作為一名政治家,韜光養晦、謹言慎行應當是面臨挫折時最佳的選擇;而作為一名詩人,直抒胸臆、隨興率真才是自然的本色。屈原沒有辦法停止思考,更沒有辦法停止寫作。這就注定了他只能在沉與浮、滅與生的翻覆中體驗生命的無常和政治的兇險。
從種種細節中推斷,屈原再次被流放時,正是秋末冬初的季節,一陣緊似一陣的寒風呼嘯著從北方南下,橫掃了大半個中國。一向氣候溫暖宜人的長江南岸,也在這凜冽的寒風中迅速改變了顏色。
神色憂郁的屈原乘坐一艘沿江而下的小船,隨著波濤的起伏,向東而去。屈原在《涉江》中真實地記錄了這段痛苦的旅程。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濟乎江湘。
乘鄂渚而反顧兮,欸秋冬之緒風。
步余馬兮山皋,邸余車兮方林。
乘艙船余上沅兮,齊吳榜以擊汰。
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凝滯。
水天茫茫,身后的郢都漸漸消失不見,而所有的結局都已注定。
屈原的美政理想,從歷史理性的角度看,無疑是崇高和偉大的,是符合并反映了歷史必然要求的,但在當時諸強環伺、內斗不息的楚國,卻是一場無法實現的幻夢。
在屈原被流放途中,隨處可見因為戰火被迫離開家鄉的楚人。
這是一次大規模的逃亡,望不見首尾的流民隊伍仿佛山坳里掙扎的河流。
關于屈原被流放的路徑,學者們一直多有爭議。傳統的看法認為,屈原被放逐后,一直在楚國的荒涼之地漫無目的地流浪。但隨著數枚“鄂君啟節”的出土,屈原流放的線路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5枚“鄂君啟節”1957年在安徽壽縣丘家花園出土,其中舟節2枚,車節3枚,共計銘文311字。銘文的主要內容為車、船所行走的路線及對商品種類和數量的限制。據考證,“鄂君啟節”鑄造于楚懷王六年,是我國目前發現最早的商人免稅通關憑證。它分舟節和車節兩種,是水路和陸路通行的憑證。
鄂君啟是楚國鄂(今湖北鄂州)地的封君,這5枚節規定了鄂君啟經商的車船數量、行經路線、外出時間、所過關卡和免稅物資范圍等?!岸蹙龁⒐潯敝械摹爸酃潯睘樗仿肪€,大致如下:一、首先從鄂地出發,向西走,再溯漢水而上,直達漢北。二、再從漢北折回,向東南,以長江為干線,一直到達江西的彭蠡一帶。三、又從彭蠡一帶折回,往西南走,經過湘水、資水、沅水,一直到達澧水,然后北上過長江,到楚都郢城。這三條干線,無疑是楚國在歷史上所形成的東連吳越、西通秦蜀的國際通商路線。至于“車節”,則是東北與陳、蔡相連的國際路線。
“鄂君啟節”的發現,為研究當時楚國的紀年方法、疆域版圖、商業貿易及關稅制度等提供了珍貴的第一手資料,更重要的是,銘文所載的水陸交通路線為楚國交通路線的研究提供了實物證據,也成為研究屈原流放路線的最權威資料。
銘文中所載的水陸兩線的出發地為鄂,即今天鄂州市鄂王城遺址,而目的地則為郢都,即湖北江陵紀南城。簡單來看,形成了以郢都為中心的水陸交通路線。
根據屈原《九章》中的相關記述,學者們發現,屈原流放后所走的路線,與“鄂君啟節”中的“舟節”所記載的路線大體一致,只是先后次序不同。因此可以肯定屈原被流放后的主要行程,均為楚國當時的交通干線、通商大道。
根據考古資料和相關文獻,我們推斷,屈原應該到過位于楚國西北門戶的丹淅之地。“丹陽大戰”后,這里就是一片焦土,屈原為什么要來這里呢?
漢北丹淅之地是楚國歷代先王陵墓所在,同時也是楚國西北的門戶。當時楚國由于丹淅大敗,危及郢都,人民離散。而屈原,即使身遭流放,也不遠數千里來到漢北,觀察邊疆動靜。這一舉動,凸顯了屈原對楚國命運的深切憂患。
從楚懷王元年到楚頃襄王三年,屈原見證了曾經輝煌鼎盛的楚國衰落的全過程。這個他自幼發誓報效的國家,這個輝煌燦爛唯美的文化大國,這個曾經傲視天下的軍事強國,從青春向上的少年逐漸成為衰朽不堪的老年,并即將走向它的終點。
佳肴美酒、鼓樂歌舞、器皿錦帛、詩詞歌賦……曾經燦如星辰的楚文明也終將如流星般隕落。
屈原詩歌中那個瑰麗到極致的國度最終在秦人的大火中銷聲匿跡,仿佛從未存在過。
難道毀滅的咒語永遠尾隨在快樂之后?而極樂世界的盡頭,必然是死亡的深谷?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秦國終于戰勝楚國,一統天下呢?
被稱為“虎狼之師”的秦軍,用血腥和殺戮展示著自己的實力。
出土于湖北的云夢秦簡上,出現最多的兩個字是“奴隸”。
殺掉一個楚人,可以升爵;殺掉兩個,可以從奴隸變平民;再多殺兩個楚人,可以把自己當奴隸的父母也贖出來。在如此巨大的激勵下,秦國的士兵唯一的渴望就是殺死更多的楚人,割下他們的頭顱去領賞。
每一場戰爭都是赤裸裸的暴力的勝利。刀鋒與刀鋒進濺出火花,河流被鮮血染紅。成簇的水草被濃熱的血液粘在礁石上,像噩夢一樣無法擺脫。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出土的楚懷王時期的楚國文書里。找不到一個奴隸的影子。據史書記載,楚懷王曾親自主審一起民事訴訟,為了審慎,傳訊證人竟多達211個。
如果楚國能像秦國一樣將謀略和實力完美地結合起來,也許它還有機會擺脫制衡力量的控制,進而統一整個中國。浪漫唯美的楚文化在暴力功利實用的秦文化面前,幾乎不堪一擊。
這一次,崇尚黑色的秦人徹底戰勝了以紅為尊的楚人。
如果說屈原在漢北流放時寫的《思美人》和《抽思》,還表達了回到郢都,勸醒懷王,重振朝綱的強烈愿望,那么到了第二次流放時,屈原的《涉江》、《懷沙》、《惜往日》的思想、愿望和情緒,都表明他對個人命運以及國運不再抱希望。
滿目是破碎的山河、離散的人民,屈原怎能不斷腸?怎能不憤怒?他不是一個成功的政治家,但他是一個不屈的詩人。屈原把生命之沙磨礪出的每一粒痛苦,都變成了憤怒的嘶喊,對他眼中那些誤國的小人、昏庸的君主進行了無情的鞭撻。
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
章畫志墨兮,前圖未改。
內厚質正兮,大人所盛。
夫惟黨人之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臧。
任重載盛兮,陷滯而不濟。
懷瑾握瑜兮,窮不知所示。
邑犬之群吠兮,吠所怪也。
非俊疑杰兮,固庸態也。
文質疏內兮,眾不知余之異采。
材樸委積兮,莫知余之所有。
重仁襲義兮,謹厚以為豐。
重華不可遇兮,孰知余之從容!
古固有不并兮,豈知其何故也?
湯禹久遠兮,邈而不可慕也?
懲違改忿兮,抑心而自強。
離憨而不遷兮,愿志之有像。
進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將暮。
舒憂娛哀兮,限之以大故。
可以說,詩人第一次開始喊出了“大故”(死亡)這兩個令人悲傷的字眼。在詩歌織就的世界里,屈原時而歡欣,時而悲愁,但不管是快樂和痛苦,不管是悲傷還是歡喜,都是這個現實世界中的一部分,屈原須臾不能與之分離。隨著楚國的衰敗,這個世界開始傾塌,所有的快樂和悲傷,都即將消散,留下的只有無盡的痛苦。也許他已經意識到,他難以離開這塊土地,難以離開他寄托了深情的人民和君王,當絕望如同腳下的江水一波波打過來,讓人無法承受時,死亡,也許就是最好的解脫。
以一個詩人的個體生命,對抗強大的腐朽勢力,對抗一個無邊的大黑暗,雖九死而猶未悔,這就是屈原的力量所在。
“性格即命運”,屈原人格特質中蘊含著后世文人都不能免的悲劇內核,而環境際遇則成為悲劇人格的催化劑。生與死、去與留、隱與仕……殘酷的現實終于將感性的生命逼進狹窄一隅,他只能在沅湘之間游弋蹉跎。
當汨羅江上的漁父見到屈原時,這位曾經高冠峨帶、姿容修美的詩人,已經變得蒼老而憔悴。
對于屈原來說,他心向往之的美政理想已經徹底覆滅。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一場對話也將在這樣的大背景中展開。
漁父問:“子非三間大夫與?何故至於斯?!?/p>
屈原答:“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p>
漁父答:“圣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湄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輔其糟而歇其釃?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p>
屈原答:“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p>
漁父微微一笑,搖起雙槳,口中唱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小船漸漸離屈原遠去。
清與濁,醉與醒,這兩個象征表現出一種絕對的對立。屈原以高傲的姿態面對著滾滾塵世。那些曾經的猶豫、那些詩人的軟弱,只發生在一剎那的想象中。當屈原回到現實世界中時,卻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念:即使放棄生命,也要捍衛自己精神的凈土。
幾十年如一日,屈原不知疲倦地行走,行走在楚國的大地上。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終于徹底擊垮了屈原。而死亡,成為唯一的解脫。
當然,屈原也可以像莊子一樣隱居遺世,就像那位江上的漁父,逍遙于天地之間。
或者像孔子,周游于列國,雖然最后總是碰壁而歸,理想不能夠實現,但也是著書立說,師徒之間其樂融融。
但是,這一切對于屈原來說,絕無可能。與古希臘先哲蘇格拉底一樣,屈原寧愿選擇莊嚴地死去。
蘇格拉底在可以流亡外域的情境下,他拒絕了生的希望,平靜而坦然地選擇了飲酒自殺。他對悲痛的愛戴他的青年說:“我去死,你們來活?!边@種為了堅持真理而蔑視肉體存在的本能,凸顯出他對生命意義和生命價值的偉大理解。他用死亡告訴世人,精神的存在才是人類真正的存在。
同樣,在屈原的世界里,生命是一種自由的存在,它絕不是肉體上的茍活,必須附著于高貴的靈魂,生命才是一種有意義、有價值的過程。在這位詩人哲學家的眼里,楚國的倒塌,不僅僅是一個政權的失敗,更是他寄托全部生命情感的世界的倒塌,是一種他自幼就信仰并堅持到生命終點的高貴文化的倒塌。
公元前285年,楚頃襄王十四年,秦楚再次和親,此時的楚國已經對秦國俯首帖耳,完全沒有了往日的雄風。
公元前283年,楚頃襄王十六年,秦楚兩國在楚國的故都鄢郢相會。
殘酷的現實是,楚頃襄王的昏聵,比之其父楚懷王有過之而無不及。
楚懷王生前,屈原雖然被疏,有時還受信用,楚頃襄王繼位,外交上實行了一邊倒的親秦政策,屈原被永遠地拋棄了。
楚國已無復興的可能,美政的理想徹底化為泡影。
一連串的打擊終于將屈原推到了生命的懸崖邊。
他困惑于天地的滄海桑田,他困惑于世間道德的人間劇變。他的心中是一片完美的國度,但他的眼前全部是亂政誤國、損人利己、嫉賢妒能的小人,無一不是離散相失、艱難困苦的人民。而在上者卻反復無常、茍且偷安、視若無睹。他長太息以掩涕,常常在漫漫的長夜失眠。歲月匆匆流過去了,多少年的期待落了空。正如現代唯美主義詩人何其芳所言:“就像一位赤手空拳的名醫,面對著最危險的病人一樣,他能做些什么呢,他該怎么辦呢?”
這一年的農歷五月初五,屈原梳洗整潔,戴上自己最喜愛的切云冠,佩上裝飾有寶石的長劍,穿上正式的朝服,來到汨羅江邊。
屈原最后的歲月,都屬于江河。在參透了人間一切悲歡之后,他將這里視為自己生命的歸所。透過清澈的江水,屈原仿佛看到最完美的理想國度。
據《左傳》記載,屈氏家族第一個慷然赴死的人并不是屈原,而是屈原的祖先:屈瑕。
公元前699年,楚武王四十二年,擔任莫敖的屈瑕受命前去攻打位于楚國東南部的羅國。由于輕敵,屈瑕聽不進任何勸諫,只顧向前急行。當屈瑕率領的軍隊抵達羅國都城時,受到羅國和盧戎兩國軍隊的夾擊,腹背受敵的楚軍迅速敗下陣來。
屈瑕率領殘部一路狂奔,逃到今天的湖北江陵一帶。由于覺得無顏面對君王父老,屈瑕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自縊。屈瑕的死開創了楚軍統帥以身殉職、以死謝罪的先例。
四百年后,屈原作為屈氏家族最杰出的代表,同樣選擇了這樣一條悲壯的道路。我們仿佛看到:
他緩緩抽出寶劍,劍刃的寒光將他的面孔襯得明亮起來。草木在他身邊顫抖,發出隱隱的喧嘩。劍是復仇的工具,他卻只用來舞蹈,姿態宛如清俊的仙鶴。
浩浩沅湘,分流汩兮。
修路幽蔽,道遠忽兮。
懷質抱情,獨無匹兮。
伯樂既沒,驥焉程兮。
民生稟命,各有所錯兮。
定心廣志,余何所畏懼兮?
曾傷爰哀,永嘆喟兮。
世渾濁莫吾知,人心不可謂兮。
在2300多年前的五月初五,屈原選擇以投江的方式向這世界告別o,
奔流不息的江河是屈原靈魂的祭壇。無論河水的波紋如何擴散或消失,一切的故事,都從這里開始,又在這里終結。
在中華民族第一個帝國誕生前夕,他縱身赴湘流,用生命在南國劃出了一道永恒的光。
公元前278年,屈原死后僅僅5年,秦國大將白起攻破郢都。
秦人用令人恐怖的劍戟弓弩清洗著舊貴族時代的一切殘余。在隆隆的車馬聲中,諸侯割據時代的瓦解已經指日可待,大一統的秦帝國即將橫空出世。
每一個朝代的更替都是一次文化的清洗,勝利者們甚至連記憶的碎片也要統統抹去,不留任何蛛絲馬跡。但屈原的名字,卻在歷史的長河中慢慢浮現,日漸清晰。
太史公司馬遷如是寫道:“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其后楚日以削,數十年竟為秦所滅。自屈原沉汨羅后百有馀年,漢有賈生,為長沙王太傅。過湘水,投書以吊屈原。太史公日: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過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鵬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從公元前186年賈誼的江邊哭悼開始,屈原,這個原本看似普通的名字,本是卷帙浩繁的古籍里無足輕重的書寫,但經過漫長的醞釀、選擇和推敲,它終于成為中國歷史上最莊嚴的存在。
屈原是一條河流。
憑借著最純粹的道德勇氣和最勇敢的價值擔當,在此后2300多年的歲月里,屈原對中國知識分子優秀傳統的形成和精神譜系的確立產生了極為重要的影響。
屈原,以死亡來證明了高貴精神的力量,它穿透階層、穿越時光,為后世的中國知識分子指明了生命行走的方向。
盧梭說,人生而自由,卻處處充滿枷鎖。屈原不僅為不自由的人生開辟了一片自主自由的精神天空,他更是中國知識分子命運的一個縮影。
這位政治失意、文學輝煌的士人,本意并非要做一個詩人,而是一個力圖挽回楚國頹勢的政治家。
屈原生活的時代,是戰爭最頻繁、生靈最涂炭、局勢最危急的戰國末期。在這個時期,秦國最強,齊國最富,楚國最大,構成了三家爭霸的主角。誰能在這個關鍵時期有所作為,誰就能先拔頭籌。
屈原在很年輕的時候就達到后世知識分子夢想的權力巔峰,卻幾乎在同時跌入人生的谷底。他被疏、被流放,親眼目睹了楚國由盛轉衰,對國破家亡有無比痛徹心扉的體驗;他不能同流合污,也不會選擇離開故土效忠他君,最終以投江結束了自己大喜大悲、志趣高潔的一生;他用最慘烈的方式開放出了最壯麗的生命之花,也以他的選擇為后世知識分子樹立了一道難以企及的人生標桿。
屈原既是精神的,又是世俗的;既是剛健的,又是軟弱的。他用灼熱的生命,為后世一代又一代中國知識分子刻寫了永不銹蝕的印章。
和徹底無視世俗權力的精神貴族不同,屈原一生始終在為得不到實現抱負的權位而痛苦;他用上天入地的想象力,為千古文人開啟了馳騁華章的大門,但他的雙腳,卻須臾不能脫離這塊盛放著豐美山川河流的土地;他的一生始終在精神和世俗世界里徘徊掙扎,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在中國歷史上,屈原是其中最彪炳千秋、特立獨行的一個符號,他以他燦爛的才華,唯美的生命歷程,用身體的自我殺戮體現出一種大生大死的偉大選擇,代表了后來知識分子精神世界里最純潔、最柔弱也最絕望的一面。
屈原對“士大夫階層”精神世界的影響,則顯得更為隱秘和深遠。
在屈原之前,中國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士文學,而中國的“士”也沒有厚重的家國情懷,甚至人格的塑造都處于蒙昧狀態。正是從《離騷》開始,人們嘗試著探索人的靈魂究竟應該在哪里安居,探索什么叫真正的信仰。
德國哲學家尼采曾經說過:“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p>
所有傾注生命完成的書寫,總是有直指人心的力量,屈原的詩作正是如此。而汨羅江邊詩人決絕的一躍,使死亡產生了恒久而沉郁悲壯的崇高力量。
在浪漫柔美的《九歌》中,有一篇風格迥異的作品,名為《國殤》。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詩人用雄渾的筆觸,刻畫了一位死后依然被敬仰和歌頌的英雄。
這首詩仿佛是屈原的自畫像:他不是匹夫之勇,而是懷抱著偉大使命的戰士;他雖然失去了生命,但他的精神不滅。
他是《國殤》中最勇敢的戰士,即使站在整個社會的對立面,他也絕不讓步。正是因為他的無畏和勇敢,這世界才能免于世俗的全面墮落!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云,矢交墜兮士爭先。
凌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袍兮擊鳴鼓。
天時墜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屈原,這個政治斗爭的失意者,卻始終是偉大理想的捍衛者。這也許是詩人永恒的宿命。屈原追求超絕的人格,擁有一顆高寒而熱烈的赤子之心,是一個勇于擔當而毫不妥協的完美主義者。司馬遷感喟:“其志潔,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推其志也,雖與日月爭光也?!币淮弁趵钍烂裰^之“孑身執節,孤直自毀”。王國維說:“茍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此一評價,無疑是對屈原獨立人格、高貴思想的中肯之語。
自屈原起,中國詩人第一次獲得了獨立的身份和價值。
他是中國文學的奠基者和引路人。在此之前,《詩經》幾乎是中國唯一的文學讀本?!对娊洝肥怯凭玫暮铣?,更是群體的美聲。它把溫煦的民間利益化作和聲,慰藉了黃河流域的人倫離亂和世情失落。作為一種集體創作,《詩經》很少有留下名字的個體詩人。
而作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以個體形象出現的偉大詩人,屈原將燦爛無極、色彩瑰麗的楚文化帶到了我們眼前。他以楚辭的名義,留下了最優美、最多樣、最動人心弦、感懷魂魄的詩篇。他開創了個人寫作的文學之路。從此,文學成為千古文人賴以慰藉心靈、自我救贖的精神存在方式。
在屈原的筆下,詩歌絕不僅僅是清詞麗句的堆砌。字里行間所蘊含的無法復制的崇高境界,才是屈原真正想要表達的內容。他創作的詩歌華麗清秀兼具,剛健陰柔合體,時而雄渾豪放,時而柔腸百轉。文辭的優美和風格的多樣,中國無有其匹,可謂千古一人。
現實世界的黑暗、苦悶、壓抑與絕望,更是催生了屈原的詩歌創造。他“發憤以抒情”,在流放的泥濘路上,他用雄渾的想象和華美的語言建構了一個現實、象征、神話三重世界相疊加的宏大而神秘的詩歌王朝。他的詩歌成為文人墨客彷徨失意的心境中最溫暖的一支安魂曲。
屈原,以曠世之才,以一個詩人對生命的感性,執著、歌哭和對死亡的無畏,鑄造了那個時代的詩歌尖峰。就連貶之甚疾的班固也不得不承認,屈原“弘博麗雅,為辭賦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華”。劉勰在《文心雕龍·辯騷》中說:“其衣被詞人,非一代也?!崩畎捉枨瓰闃藯U,驕傲地確立了文學家千古不朽之價值:“屈原辭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倍鸥t在《戲為六絕句》中說:“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后塵?!倍K軾自嘆:“吾文終身企慕而不能及萬一者,唯屈子一人耳。”
一代文化巨子孤懸在華夏的星空。屈原不堪于現實的污濁,他在皎潔而窈冥的世界燃燒著自己。空前的創造必然伴隨著巨大的毀滅。然而,作為那個時代的良知和行吟者,詩人最不堪忍受的,是精神圖騰不可逆轉的塌陷和崩潰:在戰國這個大動蕩的最后時光里,在無情的刀光劍影下,一個民族精神粗鄙化進程加速了。一次貶官,兩次流放的重大挫折,不足以毀滅詩人對高貴的堅守。在那些歲月里,屈原不僅是現實世界中的貴族精英,更是精神氣質上優于他人之立場和姿態的杰出代表。在大分化、大變革的年代,禮崩樂壞,春秋無義戰,絕非腐儒們的夸大之詞。當狡詐、權謀、無恥、貪婪等“叢林法則”成為人與人之間的唯一價值取向,利益成為人與人之間的唯一紐帶,屈原內心高貴感的破滅自然不可避免。他開始求助于精神上的救贖。然而,當他意識到一個時代的精神家園徹底淪喪時,他有著絕望般的清醒。
這種文化精神上的大錯位,給了堅貞自礪的詩人最后一擊。此時的屈原,如同一朵生長在雜草叢里的玫瑰,絢爛而不合時宜。他以奇異的美麗讓周圍的一切自慚形穢,卻同樣以高潔的光芒刺得自己鮮血淋漓。
為心中堅守的一種高貴或高貴的文化毅然自沉,這在拒談死亡的孔子和齊生死的莊周世界里,是不可思議的。即使與隱忍茍活的司馬遷相比,屈原以血肉之軀進行的選擇,可謂“驚采絕艷”,無疑“錘煉著一代又一代中國知識者的心魂,使心靈擔負起整個生存的重量”。
屈原之死,不惟徹底跨越了現實的哀怨、困憂、悲痛、憤懣,而且以決絕的態度,以死亡抗爭于這世界的荒蕪。存在還是毀滅,屈原以升華了的中國士大夫的峻切與堅韌,以自身死亡的海拔將這一尖銳的人性命題,提升到生命哲學的高度。屈原,無意中又完成了一個詩人哲學家的偉大使命。
西周以降貴族禮樂文化中崇高感的死亡,這也許就是屈原自殺的更深層意義。
屈原的死,同兩千年后辛亥之變的王國維如出一轍。1927年,王國維在冰冷的昆明湖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王國維沒有在1911年死節,而是在1927年6月投湖,原因恰恰不在于他是忠于一個朝代,而是忠于一種他篤信的文化。1911年滿清易幟,王國維可以不死,因為只是一個王朝的更替。只要他安身立命的文化環境還存在,他仍舊可以選擇繼續活在下一個王朝;但世界的變化讓王國維感到越來越渺茫,激蕩的歷史風云改變了一切生存的根基,文化的窒息讓他不能再茍活于世,為了自身的文化尊嚴,他必須殉身于一個舊的世界。陳寅恪評價王國維之死的真諦,也恰恰在此,當一種文化價值衰落的時候,為這種文化所化之人,會感到異常的痛苦。當這種痛苦達到無法解脫的時候,他必然要為這個時代的文化獻出自己的生命。
一個偉大文明的誕生,必然伴隨著一個偉大文明的謝幕。它如同即將熄滅的燭光,在熄滅前有著更為壯麗的死亡。從禮樂文化的角度看,戰國時代恰恰是更壯麗的沉淪。而屈原以一個生命的終結,為一個劃時代的結束作出了文化意義上的注釋。他猶如蠟燭熄滅前最為耀眼的光芒,為一段裂土而封、冊書而建的文明或文化殉葬。
責任編輯:楊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