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來
一條南北街道,一條東西街道,兩條街道相交的地方,有一個很直接的名稱叫“十字”,成為全村的地理標志。“十字”上有一棵槐樹,很大的一棵樹,三個人手接手才能抱住,樹身也很高,直直地長上去,而后一大股一大股的濃枝密葉,四向分開,遮蓋住整個“十字”上空。樹下,門朝南有一戶人家,是以前財主的房子,青石門墩,高高的門檻,兩個厚重寬大的門扇,門扇上分行排列著小碗口一樣大小的門釘,與這棵樹一起成為“十字”上所有風景的決定性圖案。其他呢,還有一條從西而來穿村而過的小水渠終日里嘩嘩啦啦地流淌,還有不規則地排列著的二十幾個石頭座位,早已被人的屁股摩擦得光溜光溜。再瞧瞧,渠邊的北墻上還有一塊寫宣傳標語的大黑板呢。其他模模糊糊的應該還有許多雜什雜物,邊角碎料,反正這里是全村人氣息最濃的地方。是飯場,是會場,是娛樂場,是互相說話的地方,很有點像國外小鎮上的教堂。
樹上掛著一口鐘,鐘上垂下一條繩子,繩子不長,吊在半空中。人在地面上夠不著繩子。因為拉繩敲鐘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當當當”的鐘聲一響,全村人都會側耳傾聽,然后做出一定的響應動作,上工、收工、開會、緊急事情集合等等。在地里干活,眼看太陽正午了,肚子餓得叫喚,只要是沒有聽到鐘聲,也不能收工,靠著岸跟兒,立在地頭兒一心等著鐘響。半夜里睡得正香,突然北京傳來重大消息,鐘聲劃過寂靜的夜空,全村人都會迅速集結而來,排隊游行,沿村轉圓圈,鼓掌,喊口號。
這樣說來,你自然會明白能夠來敲鐘的人物是多么重要,對了,為了慎重,應再補充一點,敲鐘還有一個儀式化的動作。在大槐樹的身上斜搭了一架梯子,是一根圓木,兩邊交替嵌進木棍,敲鐘的人要手腳并用攀上樹杈處,然后拉過繩來,一下一下地擊鐘發聲。現在敲鐘的人走過來了。他的名字叫天來,是村上的隊長,也是我的一個遠房大伯。先是一個背影,由“十字”東向西走,扇披著棉襖,兩只袖筒空洞甩動,步伐很大,快走到樹下時,慢下來,斜轉身,顯出一個側影,立定下來,從嘴上取下旱煙袋,在木梯下邊的石頭上磕,磕了幾下,又把它一下子插入腰間的“系腰”(那時中老年人系在身上的布腰帶)上,伸出胳膊,一攀一躍上了梯子,有節奏地熟練地上去。“樹杈”上已經被人踩光踩硬了,成了一個小平臺。他站下來,靠在樹身上,放眼望了望樹下的房舍院落。然后才一下一下地拉繩子。棉襖從一邊肩膀滑下來,空洞的胳膊袖在樹身上拍打。
關于天來大伯,在我的記憶里,除了敲鐘這個畫面之外,再就是他從大隊部開完會,走在大路上的情景。我們大隊由好幾個自然村組成。大隊部所在地是一個大村,在我們村西邊,中間有一條路,兩旁是高大的白楊樹,還有人工建造的一條水渠。由于地勢的變化,渠上有一個個落差,渠岸上就建造了一個個臺階。學生或青年人大都不在土路上走,而是沿著石渠岸,唱歌曲,做動作,爬高爬低。天來大伯從不走渠,他在土路上一溜大步,一溜塵土,一溜響聲。大隊部開會的內容裝在他心里,他的表情總是很神圣,皮膚黃,顴骨高,眼睛深陷,直面前方,上衣總是敞著懷,或扇披在身上。本村上的人迎面走來,老遠就望著他準備主動打招呼。天來大伯往往都不停步只是很深情地看你一眼,意思是我有大事在身呢。那眼神特殊得很。走回村上,站到槐樹下才安定下來。如果此地正好有人,無論是誰,大伯總會主動跟他說話,站著說,張很大的嘴,詞語不連貫,有時突然說一句成句的現成話,比如上級領導開會講的某個流行詞語,一旦上了大伯的口,又會反復地說。這時他臉上就會生出一些神秘的笑容,好像他講的話內容都在話外,深不可測,說不準要有啥大事發生呢。時間長了,聽他說話的人逐漸都不太緊張了,有的還會主動迎合他,把他一時說不清楚的話恰當地說一句,大伯就會更興奮,深深地看著你說個不停。
五月天收麥子,集體組織,一塊地一塊地會戰。大人們收割完畢轉移了,就輪到學生小孩來拾麥子,每人一畦或幾畦,排著挨著往前走。檢查這項勞動成果的標準有兩條,一是拾了多少麥子,到麥場上吊起來稱,一個人一個人記重量,用白粉筆寫在黑板上,不僅給家里記工分,而且還標志著“愛勞動”或“不愛勞動”。第二條是檢查你拾過的麥田,遺漏的麥穗多與少。這對放假幫助“三夏”的學生們很有壓力。天來大伯也很重視青少年工作,總是老遠就看到他從另一個地塊向我們走來,爬上高岸,跳下低岸,時不時地彎腰拾起麥稈麥穗。走近時,小孩們都很緊張。大伯在我們身后挨著檢查,像耙地一樣走著“s”形,每拾起一個大麥穗就高喊一聲,大伯不一定是針對具體人的,但小孩們總要偷偷扭回頭去看是不是正好在自己身后。收工回到麥場上,大伯也時不時地來到給小孩們稱麥子的地方站一站,看表情他有時是想表揚我們呢,嘴上說出來的卻總是離題很遠。他心里的詞語不多,又沒有養成想到什么說什么的習慣,似乎他必須要說上級開會或廣播里的話。這就使他能夠使用的話語很有限。面對一群小孩,他面容非常慈祥,說的卻是“階級斗爭一抓就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有一次突然說了句“美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我們當時都覺得很神圣,沒有一點可笑的感覺。可是,在旁邊的大人們有的會偷偷地笑。五月的麥場,熱鬧繁忙,是全村最生動的時候,對于我,麥場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天來大伯講話的語句和神態。
進入冬季,沒有什么農活,鄉親們一般就都閑了下來。可是有幾年搞運動,叫“誓把農閑變農忙”。忙什么呢?戰天斗地,深翻改土,男女老少齊上陣,村上的地一塊地一塊地挨著搞深翻。具體到一塊地時就是從地的一頭開始,深挖深翻數米,把土堆到地的另一頭去。此時,工地上人聲鼎沸,紅旗飄揚,鍬鏝揮舞,車輛往來。在地的一角有時還支起一口大鍋燒開水,大鍋旁邊支起一塊破席子當宣傳欄,上邊貼著紅紙、綠紙,表揚好人好事。天來大伯雖然是總指揮,還得帶頭推土車,撅著屁股上坡,汗流浹背。一天行,兩天行,時間長了,他實在就熬不下去了。后來就想了個辦法,每到半晌的時候,他就把小推車放到宣傳欄后邊,快步走開,給工地上_的人說是大隊找,或者說是到村上另外一個工地去。實際他回到家里,喝兩碗水,搖一會兒扇子,快到收工的時候,又趕到工地,推起車子,走在隊伍最前列,始終以最飽滿的形象在群眾面前出現。很多年以后,人們當笑話說的這些細節,使我感到天來大伯講話不行吧,還真是有思想哩。
八月秋肥,村周圍一片蔥蘢,玉米、棉花、谷子、豆類、高粱、花生即將成熟,地上地下果實累累。這時候,村上都要選一個責任心強、又有些膽量的人來“看秋”。這個人每天夜里上崗,到村外的地里轉,巡邏。條件好的腰上系個皮帶,條件不好的也要弄一條窄布系在腰間,一是防寒,二是用于插鐮刀。挺神秘挺光榮的一項工作。天來大伯選人上崗以后還不放心,隔三差五自己當“崗中崗”,夜深人靜時披上一件厚點的衣服也悄悄轉悠去了。協助看秋,也檢查“看秋”人工作情況。某一夜天來大伯走到村外,先來到那塊全村最大的花生地里,驚跑了一只正在偷吃花生的動物,是兔子還是獾沒看清楚。然后又沿著地頭來到一石嶺上站住,抽上一袋旱煙,向四處嘹望,天上,三星斜掛,彎月如鉤,地里傳來各種莊稼“嘎嘣嘎嘣”生長的聲音。周圍影影綽綽,恍惚朦朧。天來大伯突然生生出了一種白天里少有的好心情。此時他看不到自己的臉,但他想,現在他的臉一定好看慈祥。連續抽了幾袋煙,還沒有倦意,就朝著一大塊谷地走去。這塊地叫“枕頭地”,南北長,東西窄。地邊有一個圓形的活水泉,一年四季水平如鏡,旁邊建了一座紅瓦蓋頂的人力水車房。由于靠近這一眼活水泉,這里成為全村有名的好地。天來大伯來到泉邊,聽到泉里的魚兒正在跳躍戲水,“撲通”一下,“撲棱”一聲,想不到夜深人靜了,魚兒們卻正歡著。是不是要下雨了?仰臉感覺感覺,伸手摸摸空氣,沒有什么特別呀。天來大伯心情仍然好著,就順著地頭的小岸兒向南走去,正走著,突然一陣響動,兩個人從地的正中間跑出來,看不清楚面貌,但那輪廓人形一高一低,好像是一男一女。這兩人顯然熟悉情況,跑得很快,但不是向我們村上跑,而是跑向了另外的村子。天來大伯有些納悶,這地里的谷子又不是花生玉米,不是紅薯,現在想偷也沒法偷啊。他索性走到地中間,趁著半個月色看清楚了,這一雙男女是在相好,在胡鬧!他們把快要成熟了的谷棵挨著壓倒壓平,弄出了一個圓圓的場地。天來大伯是過來人,能夠想象出這男女在此浪愛瘋歡的種種情形。一種莫名的惱火,一種想要嚷人的沖動從心里升騰上來。可是,又沒有發作的對象,只有風刮著滿地的谷子在神秘地響動。你們浪就浪吧,還毀掉這么多的莊稼,真是不要臉的東西。窩在心里的火使天來大伯沒有了再轉悠下去的興趣。他一邊往村子里走一邊想,“看秋”的做啥去了?看這男女的情形不是一會兒半會兒的事情,你“看秋”的在睡覺嗎?至少在下次群眾大會上要點名批判此事,扣掉他兩天工分,或者再重新選人。想到這里,天來大伯竟然產生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想法,不知怎么把谷地里的事情和“看秋”的人往一起聯系。這小伙子因為弟兄多,家庭窮,快三十歲了還打著光棍。可是又沒有具體根據,胡亂想著回到家中,躺在炕上了卻睡不下來,眼前總是呈現著那片被壓伏壓倒的谷地。
天不亮,天來大伯就又披衣出門,直接走向“枕頭地”。此時,東方天色是那種常說的魚肚白,風涼颼颼的。昨天夜里的那彎鉤月現在落到了太行山頂上,顏色已經很淺很淡,將與天色相混合。天來大伯的情緒與昨晚也有些不同,惱火少了一些,好奇多了一些。最強烈的感覺是,他必須再到現場去看一次。到達地中間之后,他比夜里更清楚地看到,這二人營造這個小場地時是很下了工夫的,谷子幾乎是一棵一棵被壓倒的。上邊有全身打滾的印跡,有兩個屁股坐下的印跡。當然,場地的邊沿上也有一些谷棵是不經意壓住的,有的搭拉著快要成熟的谷穗,有的互相斜叉在一起,不像場地中間那樣規則地平鋪平伏。此時,天來大伯心里竟然升起一些樂意。他蹲下身子,伸出雙手把一棵一棵谷子扶起來,盡量扶起來。嘴里默念著:不礙事的,不礙事的,三天就長好了。
西元
西元是個鐵匠,人長得魁梧高大,面目卻有些特殊。首先是額頭過分突出,再就是鼻頭過分肥大,鼻梁很細,一雙鼻翼倒像卷上來的兩朵浪花,使正正常常的一個人平添出許多滑稽色彩,常常叫人想起國外舞臺上的馬戲團演員。西元早年失家,和一個啞巴兒子相依為命。他家住在村東口,三間房舍,頂上是瓦,房檐以下是土坯,再往下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墻體全部是石頭壘成的。墻上臨街開了一扇窗戶,從窗口可以望見街道南邊的一棵皂角樹。這種樹本是長滿圪針的,由于時間長了,樹干的通體已經出脫成了光的。只在樹杈以上的大股小枝上還分布著一撲棱一撲棱的針刺。每到秋末,樹上掛滿大豆角一樣的黑色皂角,風刮搖響如風鈴。
距樹向東不到十步,就是西元的鐵匠房。半片窩棚,一盤火爐。鍛制鐮刀、鉚釘、杓頭這些小物件時,就只是西元一個人工作。經常是一手拉風箱,一手掌鐵鉗,看熱鬧的人卻很多。尤其是陰雨天不能下地干活,村上的人有事沒事都要來這里轉悠、閑站、說話,遇上西元手頭忙,總會有人走過去幫著添火、拉風箱什么的。人多了‘,西元很高興,專門把火紅的物件放在鐵砧上,用大錘小錘、大鉗小鉗亮手藝,翻過來、撮過去,一會兒打成個長形,一會兒打成個方形,一會兒弄成個火鳥,一會又弄成蹬跑的兔子。有人不服氣,站出來奪了工具,只干幾下就連呼無能,還讓火花子在衣服上燒個洞。眾人就指笑,說他回家沒法向老婆交代了。西元不多言語,只在火里火外耍手藝,翻新招。把一塊鐵物放在爐上,先呼哧呼哧拉風箱,火苗立起、旺起,四面噴花,然后針對新造之物,就需要變換火勢。而火勢的調節全在一把風箱之上。輕拉,慢拉,而后猛推長推,爐上的火焰就隨著節拍平低順伏而猛的又直起跳躍。把風箱拉到半中,也不推遠,也不拉近,非常小幅度地像抖動般輕開輕合,你看爐上吧,就成了一根小小的綠火苗,不枝不蔓,輕快跳躍。大的東西和要求硬度強的東西就需要長時間在大火里浸燒。而后適時放入水中“淬火”。火候不到,鍛制出來的東西就缺乏韌性,容易碰折、斷缺。火太大或燒的時間過長了,又容易曲卷,失了銳性。有些小東西只需一簇猛火,馬上就得將火收攏擺穩。還有些特殊東西,要求半熟半生,在把握上就必須更費心思。這個時候,西元總是最在狀態,手握風箱把兒,眼瞄爐火中,還不失時機地揮錘翻鉗,大汗淋漓,滿臉火光。但他從不表現出疲累相,反而人越多、活越多越認真、越快樂,越要想方設法用盡手藝。造一把鍋鏟,本來是一方鐵塊兒加上個把兒即可。他卻還要在把頭上燒出一個曲卷的花來;挑擔時用的鐵搭鏈,幾個鐵環套在一起只要長度夠就行,他卻要一個鐵環一個樣兒,方的、圓的、長的、短的、三角的,幾種形狀互相交替,很費心思地搭配在一起。犁地時牲口屁股后面的套搭鉤也不簡單應付,總要做成一個半月形的模樣。掘地使用的鏝頭,也是耐用省料又美觀。下邊三分之一部分用好材料,用好火候,出鋒快還耐磨,掘半晌地下來,往往就起明發亮。上邊“鏝鏨”的地方用普通材料,牢固就行,他總還要在外形上加一些花哨。人們勞動休息的時候,就欣賞著工具上的手藝,一遍一遍地說著西元的好。西元呢,又把這些贊譽轉變成更大的努力。他把這些做好的物件能掛的就掛在皂角樹上,不能掛的就平擺在門外的街道兩邊。鋼釬、錘頭、鐮刀、鋤板、門釘、火柱、絞水時用的鉤鏨、鎖門子使的搭鏈、馬杓、手鏟、獨輪車上的角鐵等等,五花八門,各式各樣,小小村莊的邊上,一年四季都像鐵器展覽交流市場。西元的手藝,西元的鐵匠爐,連同這棵古老的皂角樹成為山里一個很有名氣的存在。
五月天,麥田金黃,龍嘴弄食。村上的人們手持西元打造過的鐮刀,齊刷刷站在地頭,為首的高喊一聲“開鐮”,只聽得沙沙聲響,如水過河灘,似風穿密林。特別顯眼的是那些身穿花衣服的女人們,不用多長時間,“領鐮的”往往先在她們中間誕生。一旦領先,總是高傲地立身回頭望,舉起鐮刀,后邊就有人喊話,不服氣,迅速又有人追上來,整個麥田里,你追我趕,波濤翻滾。割麥子的活,最累人的是腰疼。遇到地塊長的時候,總會有人累得直不起腰。經常出現的動作是,慢慢直起身,將鐮把兒橫在后腰上向后別。最難熬的時候,如果有人恰好碰到了一個墳墓,或者碰到了一截橫路,就會高興得要死,幸福得大呼小叫。這便出現了一句有名的諺語“有墓照墓,無墓照路”,成為繁重體力下勞動人民的一個具體希望之光。誰先到了地頭,就像英雄打了一場勝仗那樣。在下一場戰役打響之前,他可以占最好的樹蔭休息。但是有的先到了地頭的人也會給還沒有到頭的人幫忙,從地的這一頭彎下腰去往回割。有時只用幾鐮,一小會兒的工夫,兩人碰住頭的時候,那是怎樣的歡喜啊!在農村中人與人之間檢驗友誼的機會并不是很多,就這么幾鐮,就這樣一個特殊場景,彼此會成為掏心掏肺的朋友。如果發生在青年男女間,這立即就成為愛情宣言。如果發生在成年非夫妻關系的人身上,這一般不會出現,一旦出現,會成為村上的大事件,引起許多傳言,引發許多故事。如果你感到說得玄乎,是因為你沒有親自參加過這種勞動。在現場,在地頭,在一輩一輩地從麥浪里沖過來的人們中,對這種事的意義會很理解。
人們在地頭等齊了,再彎腰往那一頭割之前,又會把鐮刀舉過頭頂,背著太陽看鐮刃刀鋒是否損壞,鐮頭和鐮把之間有沒有松動。這一趟過來落在后邊的人,有時也會埋怨鐮刀不好。可是,就在這時候,往往也是我們的主人公出現的時候。西元從遠處的地埂上走來,肩上背著一摞新制或修理過的鐮刀。他抄近路,跳崖岸,眾人指指點點,集中說著關于鐮刀的話題。他到來時,需要換鐮不需要換鐮的都會把自己的鐮刀拿給西元看,也會在他拿來的鐮刀中挑來挑去,陽光下,鐮刀與鐮刀光影散亂,互相輝映。有時一束光正好打到一個人的眼睛上,這個人就會像撲飛蛾一樣捂臉甩手,想把光影趕跑,大家又會笑他這時的樣子。給火熱的勞動間隙帶來快樂如涼風。更實用的是,確實有鐮刀壞了的就換一把,需要修理的,西元就借著地邊的石頭工作起來,有的鐮頭太直,攏不住麥子,有的又太鉤,割得少,效率低,還有鐮頭松動了的,用起來很別扭。對這些,西元都一一給以解決。然后把帶來的鐮刀和換下來的鐮刀一起背在身上向下一塊地走去。這里的人們又躬下腰去,鉆入麥浪之中向地的那一頭沖刺。在這里很想再多說幾句,繁忙火熱的五月天里,麥田如戰場,任何到地里來沒事白話的人都很不受歡迎。比如有的干部戴著潔白的草帽站在樹蔭下等著割麥的人,在地頭講一些半生不熟、空洞說教的話,叫人心生厭惡而口不敢言。一望到有這樣的人走來或者站在地邊,大家寧愿放慢速度。還有一個,本來是好事,就是給地里送仁丹的“赤腳醫生”,一般都是年輕的女同志,穿著干凈衣服,背著紅十字挎包,有時還舉一面小小的白旗子。碰到有因熱累倒中暑的,就取出仁丹顆粒讓他服用。真是好事情,也是大熱天麥地里的一幅好風景。可是就因為這些人往往是干部子弟,“走后門”來的,割麥子的人便對她打了折扣,面子上應酬著,內心里不作同類人對待。她們來她們走,不僅親熱不起來,心下還有怨氣滋生。有的剛吃了人家的仁丹,人家一走,還往麥壟里吐一口唾沫。唯有我們的鐵匠西元來地里,大家是真快樂。
由于職業的關系,西元和山村里所有季節都有密切的聯系。在秋收、秋種、秋管的“三秋”時節,干哪一樣農活幾乎都免不了使用西元經過手的工具。這些情節或內容會很多,就不說了。單說說小孩們在此時此事上的表現。小孩們大顯身手的是拾“玉米茬”。隨著天上的云彩越來越白,大地上悶熱的暑氣蒸騰過來蒸騰過去,田地里的玉米就逐漸成熟了。收割玉米雖然沒有收割麥子那樣時令急迫,但也不能耽誤太多時間,最怕的是“秋連陰”,一連幾天下雨,不僅影響秋作物的收成,地騰不出來,還會耽誤了播種小麥的時間。在這一段時間里,大人們緊看著莊稼的成熟情況,一塊地一塊地地組織收割。割倒玉米稈兒,扒了玉米穗,把空下來的稈子垛到地頭的機井房邊或者電線桿邊,離墳墓近的就垛到墓堆上。這塊地要說就算騰空了,可是還不行,留在地下的“玉米茬子”還必須要起出來,種地的活一點事都省不得。不是有一句話叫“人哄地,地哄人”嗎?起茬子的場面非常熱鬧。大人們一溜排開,揮舞著鏝頭向前走,身后掀出的玉米茬子翻滾在地上,有的大,有的小,有的看不到根須,完全是一個大土坷垃。這些活為小孩們提供了表現的機會。而小孩們打茬子使用的工具幾乎全部出自西元的鐵匠爐。這種工具叫“抓鉤”,和鑊頭的結構相似,不同的是它下邊不是板狀的,而是兩根象牙一樣的鋼棒,比較鋒利,但整個形體較小,又沒有嚇人的樣子,幾乎是小孩們打玉米茬的專用工具。這一般都是每家的大人到爐上為自家的小孩定做的。西元盡可能做成多種樣式。小孩們握在手里,是工具也如玩具。一聽說大人們要到那塊地“起茬子”,就呼叫著跑了去,在大人們身后揮舞抓鉤,亂作一團。把茬子上的土打掉,撲簌簌剩下一團根須,然后拾成一堆。在上面放個記號,再往前打去。工具得心應手,就會打得多,拾得多,堆也多。到了收工的時候,大人們就會推著車子,背著筐簍,在小孩的引導下把他們的勞動果實運回到自家門口。那幾天里,誰家門口玉米茬垛得高,堆得大,誰家小孩就會受到親戚朋友的贊揚。在那個季節,一村之內,小孩與小孩之間常以此來論英雄。有的小孩為了第二年的光榮,常常纏著大人提前讓西元造抓鉤。
西元歲數大了的時候,打不動鐵了,鐵匠棚里的爐火有時亮有時滅。有人找到門上說得迫切,他才點燃爐火,很吃力地干活。越往后,點火的次數越少,漸漸地就停業了。但是這個鐵匠棚卻原封不動地存在了很多年,那烏黑的小窗口,那臟兮兮的被人翻來翻去的破門簾,像一只眼睛、一面旗幡一樣存留在許多人的心中。西元并沒有停止自己生命的腳步,他換了一個接近本行又有所變化的新職業——“搶刀磨剪子”。背上一個長木凳,木凳的這頭特別安了一塊磨刀石,木凳的另一頭纏著一條皮帶般的長布條。他在附近幾個村穿街走巷,隔一會兒喊一聲“磨剪子哩”。聲音很特殊,前邊的字發音慢又聲高,后面幾個字音低又急速,不熟悉的人根本聽不明白。還有他做刀和剪子兩樣活兒,可叫喊時只說剪子。到一個村上后,往往是先滿村喊一圈,然后在村中心的寬街上放下凳子。有人來送活兒,西元就像騎馬一樣坐在凳子一端,腳蹬布條,手拿物件,雙臂一來一去,那磨石上就喳喳有聲。磨一會兒,直起身來對著太陽看鋒刃出來了沒有。刀或剪子并不是十分重要和迫切的工具,西元并不用太著急干活,大家也不催促他。有的人家本來不必修的,把刀或者剪子拿過來,主要是為的和西元湊熱鬧,也好和其他人說說話。避免總憋在家里煩悶。到了吃飯的時候,西元說著要返回家去,人們就挽留他。很快有幾家端來了不同的飯,他也不強走,就停下手頭的活,蹲到地上和大家一起吃。時間長了真正成了“做百家活兒,吃百家飯”。有時一個村就消磨一整天,到薄暮時分,他才返回自家村莊。這時候太行山幽幽暗暗,鋸齒般的峰巒凹凸有致,像一道美麗剪影。西元的身影與此相重疊,被它淹沒了去。
西元最后是死在自家的石屋里的。他知道自己日子不多的時候,最放心不下啞巴兒子,想來想去,做出了件傻事。有一天,他把兒子招呼到床前,指著放在灶臺上的半碗水,讓他喝下去。他事前在碗里放了毒藥,想讓兒子在自己前邊走。比畫著手語讓兒子喝,眼里卻噙滿了老淚。啞巴也比畫著和爹交流,兩個人的手勢一時激烈起來。最后啞巴聽爹的話喝了下去。等鄰居趕到時,啞巴已難受得滾作一團,最后死在了去縣城醫院搶救的路上。幾乎是同時,西元在炕上用力舉起胳膊拍了幾聲掌,也斷了氣息。好人一生的鐵匠,至今讓人傳說不已。
雙河物事
一股水從西北方向來,一股水從西南方向來。西北來的叫淅河,窄窄的水面,嘩啦啦地流淌。水面上一簇一簇地翻滾著浪花。西南來的叫淇河,河床寬,水面大,汪汪洋洋,不起微瀾。兩股水在此交匯時,都改變狀態,抖擻精神,十分生動起來。先是在交合線上互不讓步,相搏相摩,卷起浪花千萬朵。而后歸于一道,融為一體,新生為一條更大的河流直直地向南流去。浪也不狂了,波也不卷了,你我不分了,很快形成的水勢反而不像河流了,倒像是一汪平靜如鏡的湖面。只有站到遠處望,才可以看到它實際上是在奔流的狀況。水面上起著微煙,微煙里飛鳥往還。在兩河交匯形成的三角地帶,陸地、水潭、河流,互滲你我,藕斷絲連;高大的陸地樹木,如榆樹、楊樹、柿樹等,低矮的水生植物,如蘆葦、水蓮、水蕎麥,還有那種生長于水面又連秧成片的水葫蘆等等,都在茂盛地生長。四圍是溝壑縱橫的群山,道路蜿蜒,天高地遠,獨獨這一小片兒水色氣象如江南。河里游動著各種水鳥,最先看到的是野鴨子,一般是幾對幾對地在水里游戈嬉戲。有一個電視劇叫《野鴨子》。女主人公由于各種糾葛變故,出生時被放置于農村,潑辣、膽大,在后來的城市生活中弄出一場場鬧劇。但是,真實的野鴨子并不是這種性格,它們體態嬌小,顏色蒼黃斑駁,做事謹慎又鬼得很,半個身體浸在水面下,揚著小小的頭,游來游去。突然一個撲棱,鉆進水里,三分鐘五分鐘不上來,上來時抖起一簇水花,嘴上必銜了一條還甩動尾巴的魚兒。在一片水面上,閃動著許多這樣的身影。這里也有家鵝,是附近山民專門來河邊放養的。成群結隊,白花花一片。它們剛一下水,總是非常歡喜,迅速擺動黃色的腳丫,肥胖的身子扭動起來。而且不擠不鬧,前后有序,到了水中央聚集在一起,總是集體性地抬頭向四周觀望。而后各自潛水勞作。一個弄著食物了,還沒弄著的也都拍起翅膀一起歡樂。它們熱鬧的時間不是很長,就各自結伙到旱灘上、草地里臥下來,不動作不吱聲,寧靜著等主人下令趕它們回家。
還有一種鳥叫不上名字,白頭,灰身,彩色的尾巴。在水面上一群一群地飛,在地上沿著河岸跳來跳去,驚慌失措的樣子。偶爾有的叼起了一條魚,飛在空中,其他鳥都來搶,先是落下片片羽毛,而后那條魚,總是又掉到水里。有時這魚竟然還是活的,做夢一般地鉆入深水。像它們這樣特別忙碌的還有體積很小的麻雀,集體飛起時像一陣一陣烏云。特別的亂,唧唧喳喳,叫個不停,跳個不停,這里啄啄那里啄啄。并不總是有所收獲,好像只是做著忙的樣子。有一只起飛,就都盲目地跟著飛起來。完全是一群烏合之眾。
最讓人心儀和佩服的是一種仙鶴般的鳥。很大,很白,長頸高腿,在北方山區很少見到。在這里先是望到了飛翔著的一只,離水面很低,脖子平直著長長地向前,兩腿半伸半展,特別是一對大翅膀,一扇一扇上下擺動。不急不躁,像一片白云從空中飛過。它并不飛很遠,就落在河岸的一片水草旁。一落下來,就看到它很莊嚴圣潔的姿態。飛有飛樣,落有落態,立有立姿。剛才還撲棱著的翅膀,已經迅速收攏,雙腳直立,使人想到“亭亭玉立”。脖子、脊背、翅膀,皎白如玉,渾然一體。更重要的是那種沒有任何事情似的神態,不動作,不張望,叫人想起“靜如處子”。從它身上移開目光,才望到河對岸的一塊石頭上,還同樣立著這么一只嬌物。不同的是,它縮著脖子,聳著肩膀,腿高高挺立,像一個披著大衣靜觀形勢的世外高人。它們應該是一對夫妻,在這缺少同類的北方山地,智慧地設計了自己的活動方式,一個在此,一個在彼,又不使對方離開自己的視野。即使兩只鳥同時升空,也是一只在前一只在后。它們大量的時間悠閑著,一旦行動就不同尋常了。我看了一次它們的神秘行動。先是其中一只看到了深水里游上來的一條大魚,內心里動了殺機,表情上沒有任何變化。只是輕邁高腿挪向水邊。正當它瞄著魚的時候,旁邊一只土黃色的野貓卻注意上了它,也正躡手躡腳朝它走來。叫人想起“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在一旁著急,又說不清是替誰著急。還沒等反應過來,形勢就發生了變化,躲在別處的另一只鶴從高空猛然沖了下來,趕走了野貓。它們如愿以償,一只從水中逮著一條紅肚皮的大魚飛起來,另一只跟隨其后翩翩然飛向遠方。一切又恢復寂靜。不是親眼所見,難以相信這個事實。越是高級的動物,有可能是殺心越重,殺機越復雜越狡猾的動物。美好的表象下隱藏著多么深奧難測的內幕啊!
動物們這樣生存著,生動著,表演著。那么,人呢?這水邊的人呢?哎呀,最生動最美好的當然還是人呀!早年的時候,人們擔心河水暴漲帶來災害,大都把村莊建在離此處較遠的地方。前幾年有一戶人家從大村莊遷居來此,在河邊搭了三間簡陋的平房,在山坡上開了些荒地種莊稼。從水里打魚蝦賺零花錢,過著不受約束的日子。到了農忙季節,全家人要到遠處山坡去勞動。臨走之前,女主人在墻旮旯用土坯支起一口鐵鍋,放上水和鹽,放上幾條魚,再在鍋下邊點燃一截木頭,然后把鍋蓋好。炊煙升起,鍋內輕輕滾沸。一家人在山上,有時還能望見這微微的炊煙。等收工回來人困馬乏之際,掀開鍋,魚香撲鼻,加上早已準備好的饅頭、窩窩頭等,就成了這家人既能充饑又有營養的美餐。后來他們對這種魚的做法有意識地進行改進。特別是逢年過節的時候,更是有時間來琢磨,在火勢大小、燜煮時間、調料放置等方面精心試驗,到后來做出來的魚有了一種人們從未品嘗過的神奇味道。魚從鍋里盛上來,一條一條的,不松不散,保持著原來的形狀,肉又鮮嫩,吃到嘴里隨即就化了,刺和骨頭在口中存留一小會兒很快也就化了,吃到最后,每條魚就一點兒也不剩了。這時候還有更美的東西就是魚湯,所有味道全在其中。舀一勺澆在米飯上,或者弄一塊饅頭蘸著吃,簡直是美妙無比了。這一家人先是自己高興,后來拿這來招待親戚朋友。再后來在河邊開了“雙河燜魚”飯店,名聲遠播,傳到了山外,傳到了城市。離此處八十多華里的縣城,有三十幾家專門賣這道菜的飯莊,門頭上一律都掛著“雙河燜魚”的招牌。別的飯店一般都有前廳后廚,前廳擺餐桌,設雅座。后廚葷素烹炒鍋灶齊全。而且奉行“客不入廚”的原則,都禁止客人參觀做飯過程。可是這些賣魚的飯店卻是另一套布局,在大庭廣眾之下設灶燜魚,為的是讓顧客見證這是地道的“雙河燜魚”做法。這些人哪里知道,他們只是學了皮毛,比如只是堅持魚燜的時間不少于三小時,只是知道在調料上,除了蔥、姜、香菜、辣椒、大蒜、花椒、茴香之外,最主要的是要多放醋。還說醋一定要達到鍋中水的三分之一。開始生意也紅火了一陣,時間一長,吃客們兩相比較,漸漸地又都選擇了遠去雙河。何況,隨著經濟的發展,隨著人們對精神生活的多元選擇,到山野中品嘗野味成了一種時尚,特別是那些白領,那些官員,那些老板,什么東西沒吃過呢?三兩朋友一簇,幾個家庭一組,遠途的過程充滿樂趣,坐在雙河邊上慢條斯理地品嚼那特殊的魚香,成為這一方社會版圖上文明生活的標志。河邊上的這一家乘機改進技術,也懂了保守商業秘密,經過探索,他們從山坡水畔選擇一些蔬菜和植物,根據不同魚、不同火候、不同味道的要求。適時地往鍋里加作料。除了甜辣咸淡等主味道之外,還在幾種主味道之間調配出了好幾種過渡性味道,讓人吃到嘴里,說不清楚道不明白,就是能直愣愣挑動神經。一撥一撥的回頭客帶來了一撥一撥的新朋友。各種車輛,五色男女滿河滿岸地招搖。
現在這家人從水的南邊依次向北劃分了深水區、半深水區、淺水區。使用石頭、水泥、閥篦和網箱作材料,進行河道改造。深水區黑洇洇一片,水下全是野生的鯽魚;半深水區有些地方可以看見河底活動著野生的雜魚;淺水地帶,潺潺流水映照著河底的鵝卵石和一群一群竄來竄去的小魚苗。主人根據客人的價位要求,分別到不同的水域撈魚下鍋。河還是原來的河,水還是原來的水,魚兒還是原來的自然生存。只是人用了一些小機關,從天然之中截取了一份美味和恩澤。除了這些之外,他們還在河北岸蓋了一幢三層樓房,并且特殊設計了高棚立柱,把每層的陽臺修建成幾十平米大的平臺廣場。在每層上吃魚的客人都有臨水而居的感覺。有時候上下之間歌聲應答,互相喊話。樓影伴著各色人等的身姿映入水中,波光閃動,如夢如幻。生意做大了,家庭成員也發生了變化,當年的少婦成了老婦,成了老板,最核心的機密掌握在她手里。她已經不再親自主廚,只隔幾天分發給下手們一些調配好了的作料。她穿著一身寬大的衣服,河上河下,樓上樓下到處走走。老伴兒憨厚誠實,負責每一臺鍋灶火候的指導,讓這臺灶滅火,讓那臺灶把火燒大,有時候也親自取一塊木頭塞進灶里,瞇著眼看它燃燒,開出火焰的花朵。當年的少女如今出落成了一個河邊美人,剛剛從安徽招進一個女婿。小兩口是整個生意的執行經理,負責所有工作環節和服務人員的管理。她有一個哥哥在北京上了大學,專業卻是服裝設計,假期回來,把主要精力放在觀察客人的服裝效果上。碰上適當機會,他還對一些男女的服飾作評點,引起人群一陣一陣歡笑。
每一茬客人散后,杯盤狼藉之際,在河邊活動的各種鳥就飛過來。先是停在樹上,然后落到欄桿上,然后著地,小心翼翼跳近某一食物,急速而慌張地飛離。每只鳥兒都做如此的表現過程,叫人替它們著急,真想告訴它們,這時候的人們絕不會打擾它們,最想讓它們盡情地享用這些食物。可是,物類相隔,人越是提醒,鳥兒就越是害怕,只好任其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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