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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銅

2012-12-29 00:00:00陳鵬
十月 2012年4期

忽然之間,天昏地暗,世界,可以忽然什么都沒有,我想起了你……

——莫文蔚《忽然之間》

去晉寧石寨山那天發生了意外,李果的切諾基被追尾,肇事的胖家伙跳下來沖到他面前大聲嚷嚷。張雨諾從副座上下車,狠狠砸上車門直視胖子,叫什么叫什么?沒見過追尾的還那么囂張!胖家伙嚇住了,退到車里掏出手機撥打。李果陷入兩難境地——是等交警還是等這家伙把電話打完?追尾車輛負全責,這是常識,但從胖子的表情判斷這事沒那么簡單。他堅持李果醉酒駕車的喊聲穿透車窗玻璃向四周擴散,這讓李果心虛。他的確喝了酒,如果不是因為毫無必要的爭吵,他一定不喝的。大中午的喝什么喝?可他喝了。張雨諾也喝了。這是他們解決問題的方式之一。

他們決定逃跑。趁胖家伙還沒緩過勁來,跑掉是明智的。是他撞的他們,不是嗎?只要警察不趕到現場就不會發現他們喝了酒,再說車壞了有保險公司。這事能壞到哪兒去呢?

張雨諾用力推搡他。兩人快步返回車里。李果發動汽車一路狂奔。他從后視鏡里看見胖子還待在車上,白色豐田即將從后視鏡中消失之際胖子才跳下來站在熱浪蒸騰的公路中間,那件藍色襯衫松松垮垮;沒法看清他的表情,他孤零零的身影紋絲不動,像這條二環快速路上的標志物,空洞、茫然,呆若木雞、毫無個性。

張雨諾哈哈大笑。李果一聲不吭。氣氛驟然冷卻下來,迎面撲來的陽光仿佛昆明初冬密集的冰雹。他們很長時間沒說話,張雨諾把臉扭向窗外。她看見一群黑黃色的牛正從遠處平坦如茵的草地上經過,其中兩頭顏色稍淺的輕輕甩動尾巴。她叫出聲來,招呼李果快看。他還是不為所動,兩眼緊盯擋風玻璃正前方像鐵皮一樣刺眼的高速公路,他看見低低的灰色云層后面涌出慘白的光,撲打在比傷口還藍的天空外側,下方的山巒猶如暗中鋪排的尖刀。張雨諾抵住車窗玻璃,一種被激怒的委屈迅速擴大,變成對身邊男人的刻薄怨恨。那個導游就在37公里處等著,他已經遠遠看見他了。降低速度向他靠近時,他開始為這家伙的帥氣暗暗吃驚。這小子大概二十七八歲,還很年輕甚至非常年輕,個子很高,不低于1米80,穿一件收腰的藏青色獵裝,領子豎著,手邊拎一只灰色雙肩包,輕輕抵住藍色牛仔褲,那雙厚底黃色皮靴閃閃發亮,讓他想起一條平坦、開闊、波瀾不驚的河流。他幻想這家伙應該渾身刀疤。

你好,我叫王重。導游上車后說,向李果伸出右手。李果不情愿地握了握,這手不算大,熱乎乎的。他又伸出去握了張雨諾的,她說真沒料到旅行社居然派出一名男導游,是因為晉寧之行比想象中艱苦得多?不是,王重笑了,我對石寨山比較熟,對古滇國青銅文化也比較感興趣一天生的好奇。李果剛想說點什么,王重突然來了一句,你們車屁股給撞壞了,要去晉寧修一修嗎?這話逼著李果非跳下來查看一下不可啦。情況沒那么糟,也就茶杯大小的坑,但漆皮大面積脫落,保險杠基本報廢了。

回昆明再說吧。他對這個夸大事實的導游立即厭惡起來。當然,隱隱約約間,他感到自己正遭受威脅。帥男人總讓他感到自己遭受威脅。雖然,在普通女人看來李果仍然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家伙。

在飛過大半個地球、抵達這個距離中國最遠的國家之前,誰都沒料到事情會以如此詭異的方式結束。以至于它讓我們遺憾、無奈了很多年,我們誰都沒法猜透事情的原委,真相被極少數的幾個掌握它的人掩藏起來。那種悲憤交加和無力改變的頹敗感讓人像吞了蒼蠅一樣難受。這一晃就21年了,整整21年。它像塊沉重的石頭壓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心底。直到2010年3月31日,一個昆明大旱、炎熱晴朗的好天,突然出現的孟希凡才對我說出整個事件的經過。21年前的我們還是剛滿14歲的大男孩,對一群還沒走出青春期、滿腦子奇思怪想的男孩來說,這個世界總是由未知和奇跡構成,所有的膽大妄為都能得到原諒,至于后果,要么將它遺忘,要么被它壓垮。沒別的選擇。

我們坐在文林街一家鋪著紅色燈芯絨桌布的小酒吧里回憶21年前的往事,背景音樂大概是藍調布魯斯,我喝加冰的蘇打水,孟希凡喝鮮榨橙汁,酒吧深處晃動的光線加深了我的恍惚,我仔細打量他眼角深深的魚尾紋和過早謝頂的光頭。他穿得也挺土氣的,運動衫加旅游鞋,都不是名牌,煙還是紅塔山,只是改成新款藍色包裝盒。一切就在捉摸不定的氛圍中展開,濃郁的懷舊色彩加重了我對現實和過去的深刻懷疑。我越來越不確信,我對面坐著的,究竟是不是當年和我在綠茵場上并肩戰斗的隊友。

你還記得嗎?我們降落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機場,大家都興奮得不得了。孟希凡開口了,語調平穩從容,仿佛半夢半醒之間。我的記憶開始復活——我們鉆出飛機,眼前奔涌的熱浪讓灰蒙蒙的暗綠色城市顯得陳舊、破敗,和我們想象的太不一樣了。你記得吧?他反復說。是的,21年前的空氣里有種干燥的夾雜奶油或下水道氣息的陌生甜味。我們登上為球隊接機的大巴車,沿一條寬闊筆直的大街經過科隆大教堂抵達圣迭戈球場,布宜諾斯艾利斯街頭滿眼綠色,街邊的高個子女人身材苗條,穿著性感;球隊下榻在距離球場大約3公里處的一家名為塞巴斯蒂安的本地小酒店中。和我們一起下榻的還有英格蘭隊。作為本屆比賽8支受邀球隊之一,我們中國云南少年隊根本就不受重視,而英格蘭隊因為英、阿兩國歷史上的馬島戰爭彼此仇視,能住進這樣的小酒店算得上是特殊優待了。

頭一天夜里,我們睡得很香,幾乎沒有時差的困擾。

我該把眼前的孟希凡當陌生人,還是看做昔日的兄弟?我有點搞不清楚狀況。非得重返少年時代嗎?我沒料到孟希凡的口才很棒,過去根本沒發現這一點。回憶從小一起長大的日子難免造作,再說當年我們倆在球隊的關系并不是最好的,可是,現在除了找我傾訴之外誰還聽他的絮絮叨叨?我們的球隊早就四分五裂,各奔東西,留在昆明的隊友完全失去聯絡,要不是我在報紙上經常撰寫一些體育評論,恐怕36歲的孟希凡也不會按圖索驥跑到報社找到我。在確認我當了一名記者之后他很驚訝,羨慕和失落在他眼中交錯閃現。現在他的腰沒辦法彎過90度,右膝也傷痕累累,當年他可是我們隊中最棒的前鋒,速度奇快,射門果斷,失誤很少。為了足球,他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我是站在報社彌漫著尿臭味的陰暗走廊里看著他走向我的。陌生的孟希凡緊趕幾步,急切向我撲來。我們緊緊擁抱,他身上帶著濃烈汗味。李果,媽的,那個寫足球評論的家伙真的是你!

進入后院的青銅匠人敏并未聽到稚的叫喊聲。他剛向滇王拓展示了新近鑄就的貯貝器。很多野史對這一夜的記錄大同小異:匠出,聞稚聲,猶俯身穿行,稚呼之而立。悅其容貌,乃留后宮寵之。這就是公元前109年發生在滇國后花園的真實一幕,青銅匠人敏并非因為他出色的技藝被封官晉爵,而是由于漂亮的長相被好色的王后稚一眼看中。在我的想象中,薄薄的暮色勾勒出滇國王宮寒酸狹窄的輪廓,一輪上弦月懸掛在香氣撲鼻的緬桂樹梢上,清冷的月輝讓敏的模樣像剛剛澆注成型的青銅,硬邦邦地挺立在暗淡的廊柱下。

嘿,誰這么大膽,私闖后宮!稚說。

青銅匠人敏總算聽到了,他急忙站住,轉身撲通跪倒叩首,告訴王后自己絕不是有意沖撞,是滇王拓的寢宮內侍引領他出宮的,這個皮膚黝黑的小子沒走幾步就說內急,匆匆跑掉了,讓他自己沿來時的小徑一路向南。可敏真的迷路啦,所有的王宮路徑在他看來都一模一樣,青石磚鋪地,并不奢華,但比尋常百姓奴仆的家院大很多倍甚至無數倍,他暈頭轉向,原路返回已不可能;花園里夯實的黃泥地透出幽涼的氣息,隱約的星光在宮門外的滇池湖面閃耀不止。他亂走亂撞,心想要不要留下來躺在高大的廊柱下面過夜。這不是不可能,沒人會怪罪一個迷路的青銅匠。

抬起頭來。稚說。她看到一張完美無瑕的臉,仿佛月光被切割下來盛入最精致的青銅盆中。你是青銅匠?稚說,我還以為是昆明蠻人溜進來準備行刺呢。

敏不停磕頭。稚一陣冷笑,說她應稟報滇王,如何處置由王定奪。敏倔強地抬起頭來,稱今夜是為王奉送剛剛出爐的最精美的貯貝器,王怎么可能怪罪他最寵信的匠人呢?

那你就等著吧,我這就去稟報王。稚憤恨地向前院奔去。敏只能跪地不動。他知道此時膽敢起身必死無疑。稚讓他等了很久,直到兩側院廊下的蛐蛐和螟蛉的叫聲驚天動地,直到月光從清冷變為金黃,他總算聽到稚的腳步聲了。隨我來。稚說。敏緊隨稚的步伐,最終走人的并不是他曾經到過的滇王寢官,而是一個簡樸溫暖、幽香彌漫的后室。

我一直偷偷看你呢。稚說。

敏現在開始認真打量這個長相平凡的王后。她真的不漂亮,中間分叉的發髻兩側墜有彩貝,眉毛是炭筆畫的,那身青麻長衫是典型的漢人裝束,下面是一雙光溜溜的大腳。她看起來或許有些性感,但在公元前109年,青銅匠敏未必這么看。他看到的,僅僅是這個女人眼中魅惑強烈的欲望之火。

我不過是王的奴。敏說。王后如果要奴做什么,奴萬死不辭,但奴擔心,王萬一知道,恐怕會給王后招來殺身之禍。

稚笑了,我的安危輪不到你來操心。

王后息怒!

脫吧,把你衣服全部脫光。

奴不敢!

大膽奴才!稚讓左右侍立的宮女沖上去扒光了敏。青銅匠在閃跳的燭火中袒露出古銅色肌膚和碩大的陰莖。他淚流滿面,并不因為害怕而是深刻的屈辱。他將視線轉向青銅燭臺,他認出它獨特的羊角造型就是自己親手制作的。

一切就這么開了頭。誰都知道古滇國早在2000多年前就有莊喬人滇之說,在經歷300多年的高度文明之后,這個神秘古國突然消失,只留給后世學者一堆造型奇特浪漫的青銅制品和無數的玄想猜測。古滇國怎么消失的?它的都城到底在哪里?1700多年前到底發生了什么?我在省博物館擁擠的辦公室采訪了全國赫赫有名的青銅專家老馬(出于保護當事人的原因,我只能這么稱呼他,真實姓名我實在不便向讀者透露,抱歉!),從他嘴里獲悉了當年敏和稚的緋聞,我對這段離奇故事深表懷疑;老馬不屑地說,敏和稚的私通確有其事,他們演繹了一出膽大包天的愛情悲喜劇,最終將顯赫的古滇國神奇抹掉了。

石寨山只是一座小小的荒丘,被一圈白墻圍住,當年出土滇王金印的墓坑現在只能看出長方形輪廓,從坑底長出來的雜草向山丘頂部蔓延,它的荒僻和疏離感讓人難以想象當年古滇國的任何景象。李果和張雨諾分得很開,處于中間位置的導游王重不得不扯開嗓門才能讓他們聽到他都說了什么。他在介紹古滇國歷史以及1952年發現滇王印的那一天一云南省文物考古隊簡直瘋了,一個顏色暗沉的金印從泥土中取出,隊長蘇文忠用激動莫名的嗓音宣布這一重大發現。它讓在場的每一個人堅信,古滇國都城就匍匐在腳下,就在外表灰黃內部肌理卻像鮮肉一樣嫩紅的酸性泥土之中,十多個巨大的幽深洞穴彼此相連,千年前的人畜骨骼輕輕觸碰就化為齏粉。

他們很快把金印上呈國家文物總店進行鑒定,專家的報告證明那就是2000多年前的滇王印,不過,當年并沒有碳12這樣先進的檢測技術。王重大聲說,他穿過一叢低矮的曼陀羅走向張雨諾,現在這枚金印就收藏在云南省博物館一號展廳,當然,你們看到的是復制品。

就從這地下挖出來的?李果說。

五號墓坑,喏,就是那個。

下面有都城嗎?

沒有,王重說,除了金印之外,沒再發現什么更有價值的東西,石寨山肚子里也沒有當年的滇國都城。它好像徹底消失,被夷為平地了。

聽你的意思,好像不太相信金印是真的?張雨諾在陽光下蹙著眉頭,四周的圍墻并不高,一眼能望見外面鋪展的田野。一群灰色大鳥擦著稻陽水面上薄薄的藍光飛走了。

我可沒這么說。

你就這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當年能通過碳12或碳14的鑒定,結果可能更準確。

有最權威的專家吧?

專家?專家都不靠譜。

胡扯,純粹胡扯。張雨諾戲謔的微笑看起來不失嫵媚,這個30歲的女人說不上很漂亮,但總能吸引男人的關注。李果認為她身上有種遺世獨立的味道,像失傳的古典韻味卻毫不造作,那種自信是從每一個微小的只有他親吻撫摸過的毛孔中散發出來的。他比誰都清楚。一想到這些他心臟的某個地方就傳來一陣刺痛般的激流。今天她修長的脖子袒露著,沒有項鏈和小飾物阻擋的皮膚在陽光下微微發光,那件對襟的大翻領T恤是他托朋友從尼泊爾買的,她一直很喜歡;下面的藍色蘋果牛仔褲上發白的磨損讓她修長的兩腿很性感。現在他回頭打量她,從空中垂落的陽光讓他暈眩。他似乎看不清楚她。那種感覺總是錯綜復雜,像他腳下那些無法估量的墓穴。

如果金印是假的,那玩笑可就開大了!他扯著嗓門大喊。那個導游,那個又年輕又帥的導游站在一個突出部位,荒草淹沒腳踝,像是從古老的泥土中長了出來。

沒什么不可能,很多事情你根本說不清。沒準是當時的政治需要。別忘了,云南是中國最大的少數民族聚集區。

張雨諾向王重靠攏,扯下一根茅草塞進嘴里,逆著光線打量這個皮膚黧黑的導游。李果從圍墻根那里轉過身,手中高高舉著一件東西。他隱約聽到兩人的爭論了,但并不確切。兩人的楔形身影投射到腳下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女人或許和這個導游過于親密了。他們可是頭一回見面哪。她眼中的興奮和迷醉是他7年前最熟悉的,她看起來像是中午的酒勁還沒過去,還在她身體里翻騰。對他來說那感覺早就消融了,就像石寨山的秘密早就淹沒在蜿蜒起伏的泥土、石頭和荒草之下。

看我撿到什么啦?他大聲說。他們同時看著他。張雨諾看見他手里的東西結實、黝黑,像史前動物的糞便。王重右手支在腦門上仔細打量。他走到她跟前她才看清楚這是什么東西——一塊硬邦邦的黑石頭,但是圓潤、細膩,像一塊金屬,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比普通的石頭重很多。它兩頭翹起,中間繃出一道圓弧,像一只黑色小船。

哪兒找到的?這是什么?她捧在手里仔細瞧。李果告訴她就在墻根下的草叢里,他隨便踢了一腳就把它踢出來了。他覺得它不同尋常。我猜是什么礦石。他說。

王重從張雨諾手里接過它,端詳著并且認真撫摸。是石頭,沒錯。肯定不是什么礦石。這是古滇國用來洗澡的石頭。

他們不相信他的話。如果真是古滇國遺物,恐怕早就被考古隊帶走了,怎么可能留到現在?再說,這里經常有政要、游客光臨,怎么可能有2000年前的器物留下?王重微微一笑,你們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彼此撞見,這是緣分,沒什么解釋不通的。當年蘇文忠發現滇王金印后引來一系列麻煩,很多村民埋伏在附近準備偷點什么;據說當時就出土了很多生活器皿,比如貯貝器、銅盆、匕首、扣飾、燭臺、鞋楦、澡石,不下30余種。幾個盜墓者被公安局抓去坐牢,是重判,村民這才害怕了。以我對古滇國的粗淺了解,這就是一塊澡石,古滇國把它稱做棗或早,和青銅器當然沒法比。古滇國的東西現在可遇不可求。你們的運氣簡直太好了!

你的意思是,我能帶走它?

這里有第三個人嗎?

張雨諾有些激動,她緊盯著王重那張帥氣的黧黑的臉,說吧,你要多少錢?

一陣風把石寨山頭的荒草吹得嘩嘩響。王重笑了,笑得很大聲也很放肆,聲音在身后的白墻上來回奔跑。這東西不值錢的,只是少見而已。現在省博物館倉庫里大概有二十多箱哪,全是從石寨山、李家山和羊甫頭運過去的。算不上什么文物,在考古學中屬于常見器具,怎么說呢,就像滿大街都是的古銅錢幣,有價值,但不值錢。懂我意思?

李果不再吭聲,把這塊2000年前的澡石捧在手心仔細端詳,它體形流暢飽滿,2000年的風雨侵蝕讓它出現幾處斑駁凹痕,石頭的紋理顯而易見,湊在鼻孔下能聞到淡淡的泥土味。李果幻想當年的國王和嬪妃用它在身體上來回摩挲,甚至直抵私處。對女人豐滿身體的幻想讓他腳底一陣酥麻,但迅速消散在熱辣辣的暖風中。

洗澡用的?真他媽不可思議。他說。

孟希凡形容的塞巴斯蒂安酒店墻上的霉斑讓我想起老博爾赫斯筆下的古老街巷,有院落,有陽臺屋頂花園,還有暴雨來臨之前低低俯沖的燕子(我這個當事人之一現在卻在懷疑它是否真實,我的記憶出現嚴重偏差,天知道我把那段經歷怎么了?它像昆明夏天一樣云淡風輕,沒法在我腦海中卷起浪花),在另一側,有軌電車經過的街角咖啡館門口有一對舞者跳起絲綢般柔滑的探戈,性感的女子輕輕倒入英俊男子的臂彎,一曲結束,露天座位上的顧客為他們大聲擊掌;三五個拉手風琴的流浪藝術家從門前經過,沒能引起人們的興趣,他們轉過街角很快消失了。街上的車流不算擁擠,人們悠閑聚集在綠蔭匝地的人行道邊,研究下一場秋季聯賽的對陣情況和地下賭場開出的賠率;間或傳出他們的善意爭吵;在轉過圣路易斯大街之后,兩個少年,孟希凡和趙濤看見馬拉多納的小型雕塑立在一個星形廣場正中,雕像下有幾個七八歲的孩子正在踢球,他們嫻熟的技術讓孟希凡非常絕望,很快就打消了沖上去和他們來一場小型比賽的念頭。

黃昏時分他們回到酒店——球隊有嚴格紀律,一概不準他們的活動半徑超過500米,次日一早9點鐘他們將步行前往圣迭戈球場訓練,兩天后,這次國際邀請賽將正式打響,云南少年隊的首個對手就是東道主阿根廷隊。前鋒孟希凡和他的隊友都缺乏信心,他和趙濤呆坐在酒店門前的長椅上等待晚餐,但他并不覺得餓,一點兒也不,大概是時差問題。天剛擦黑時發生了意外:一個他們下榻時見過的英格蘭隊小球員從遠處街角朝酒店狂奔,他急急惶惶,臉色蒼白,從孟希凡、趙濤身邊一陣風似的掠過,直奔大堂。很快,孟希凡、趙濤看見三個當地人從遠處追來,嘴里高聲喝罵;阿根廷人追到酒店門口,為首的男子大約30歲上下,臉上仿佛有一條刀疤,他用西班牙語向兩名來自中國云南的小球員說著什么,但后者一個字也聽不懂。他們緊張地站著,面面相覷。阿根廷人身后年齡小一些的伙伴對為首的家伙說了什么,他們撇下兩個少年直奔酒店大堂。就在這時,孟希凡大聲喊出來,他居然使用了在課堂上學習的英語。

他往那邊跑了。他說。阿根廷人能聽明白。一肯定嗎?是的,就是那邊。孟希凡伸手指向圣路易斯大街,那里空空蕩蕩,一排幽暗的路燈亮起來了。三個阿根廷人朝他手指的方向奔去,速度比前鋒沖刺還快。他們跑遠后趙濤才對孟希凡說,你他媽的瘋了!孟希凡咧嘴笑了,我突然想起了《小兵張嘎》。他說,你說三個大老爺們兒追趕一個孩子,太過分了。

罕見的正義感讓孟希凡熱血沸騰,以至于誰都沒有料到這起突發事件最終改變了那支球隊的命運,甚至孟希凡、趙濤的一生。當然,其中也包括我的命運。我經常想,如果沒有那次出訪和后來的挫敗,我今天恐怕早就是2002年中國隊沖擊日韓世界杯成功的英雄之一了。當年我們那支球隊的技戰術水準可是國內一流的,繼續踢下去有望躋身職業聯賽,表現好的話當然能走進國家隊大門。郝海東、范志毅那撥家伙可是我們的同齡球員。

咱們接著說。孟希凡、趙濤以一種勝利者的心情溜回酒店,英國男孩不見蹤影,他們在酒店大堂陳舊的長沙發上等了幾分鐘,英國男孩出現了。14歲的他大約1米70,將來一定是個大個球員;他消瘦而單薄,臉上滿是雀斑,打量他們的眼神有些謹小慎微。孟希凡用他糟糕的英語告訴他,那幾個阿根廷人已經跑遠了,不用擔心。英國男孩高興壞了,嘰嘰咕咕說了一通他們根本聽不懂的英式英語;他只能放慢語速,幾乎是一個單詞一個單詞地往外蹦,孟希凡總算弄明白,這個英格蘭小子在不遠處的自由廣場邊上被這幾個阿根廷人團團包圍,就因為他在那些孩子中間展示了一下腳法和顛球技藝,就被那些當地孩子的父親或親戚們認定是對阿根廷足球的莫大侮辱,他們準備找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阿根廷球員和他比試比試,但英國男孩不干,他說他必須趕回酒店了。阿根廷人怎么可能對一個英國男孩的挑釁善罷甘休?他們死死看住他,另外一個男子正跑去尋找當地一家俱樂部的梯隊球員。英國男孩從阿根廷人眼中嗅到不詳的氣息,他越來越煩躁不安,想起很多英國人遭到阿根廷人毆打殘害的新聞。他耍了個花招,抓起腳邊的足球自顧自地顛起來,大約20分鐘后幾個阿根廷人總算放松警惕,隨后,當布宜諾斯艾利斯上空的暮色真正降臨,他扔下足球拔腿狂奔。

知道嗎,阿根廷人真的會宰了我。就因為我是英格蘭人。他說。

孟希凡無法理解。英國男孩告訴他,英國和阿根廷的馬島之戰讓兩國球員和球迷變成死敵,現在英國游客不敢輕易進入阿根廷領土,他可不想因為街頭踢兩腳球就被潘帕斯男人給宰了。

兩個中國男孩表示無法理解,我們全隊都無法理解。當天夜里,英國男孩贈送了一件T恤衫給孟希凡以示感謝。孟告訴我,他至今還保留著這件純白色的T恤,現在它看起來可真是太小了。那天夜里風平浪靜,所有的人都睡了一個好覺,第二天準時踏進圣迭戈球場熟悉場地;第三天和第二天沒什么區別。誰都以為他們將如期迎來次日的正式比賽,那些無關痛癢的雞毛蒜皮早被丟到腦后。可事情遠沒那么簡單。它的發展超出了我們所有人的預料。

現在我必須回到我探訪青銅專家的下午。我知道這個小說又使用了所謂的結構主義手法。我可不是故意的,真的,我不過是想寫一個和青銅有關的故事,而故事永遠不會在單一平面上來回奔跑,它必然會隨寫作者的思緒天馬行空的,我堅持認為故事必須和過去與現實發生關聯,很多時候我們根本不知道這些關聯是如何產生的。作為小說家,我只能由著性子來,如果你并不喜歡我這么干,你可以選擇跳躍式閱讀一直接選擇你感興趣的部分讀下去就行了。我沒意見。沒任何意見。

專家老馬在辦公室接受我的采訪后第三天給我打來電話,邀請我去他家里就古滇國和青銅器的故事繼續深談,我欣然前往。他的家就在省博物館背后的家屬小區,有些陳舊晦暗的老式樓房仿佛與博物館外面喧囂的五一路完全割裂,順著散發出桉樹氣味的樓道爬上四樓,老馬已經站在門口迎接我。他家寬敞的客廳讓人產生些許恍惚,仿佛他就待在一個陽光明媚的舞臺中心,將為我表演2000年前那場宮廷悲喜劇。坐在老式的硬邦邦的棕色皮沙發上,他的敘述少得可憐,在重復很多上次已經說過的內容之后,他帶我走進有些雜亂的書房,從書架下方柜子里掏出一只厚厚的牛皮紙信封。他哆哆嗦嗦解開纏繞在信封上的白線,從里面抽出一沓不算厚的稿紙,最上面的幾張已經泛黃了,但紙面還算整潔,沒有灰塵,是用細細的紅線手工裝訂的。他交給我,那種沉甸甸的手感和方格子里的21131整整的鋼筆行楷讓我油然而生出敬意。這是研究報告嗎?不,不是報告,是劇本。他看著我說,是我為當年那個輝煌的青銅王國寫下的劇本,它可能無限接近真實,但在沒得到更多文物支持之前,它也可能無限接近虛構。你先讀一讀吧。

我展開第一頁,標題就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反復勾勒的楷書大字:青銅。我逐一讀下去。這真是一個關于后宮王妃和青銅匠人的曖昧故事,它飽滿、舒展,讓人激動。我只能迫切地跳著跳著看,因為老馬根本不可能讓我帶回手稿,更不會允許我拍照和記錄。故事線索還是清晰的:王妃稚愛上青銅匠人敏,他們的奸情很快敗露了,滇王拓獲悉之后非但沒有處死敏,反而傳喚敏再次前往王宮就如何提升青銅技藝徹夜長談。關于那場談話顯然沒有任何記錄,但老馬還是虛構了這次談話;他明明知道這種演繹對洞悉歷史毫無幫助,反而會大大削弱歷史的可信度,可他偏偏強調自己是一個狂熱的戲劇愛好者一高中和大學時代都是學校話劇社的重要成員,每次去北京出差都要跑到王府井的北京人藝購買一張話劇門票。他用他喜歡的方式還原史實。注意,是史實。他說,他從目前獲知的很多青銅器皿上察悉到足夠的關于那場談話的信息,沒準這就是敏故意留下來的鐵證。他堅信自己的虛構足以亂真,至少有助于我們理解那段匪夷所思的歷史。

王:敏,你的青銅技藝的確爐火純青,我非常喜歡那個剽牛祭祀的盆鼓,你對女人的造型總是那么大膽。屁股肥碩渾圓,讓人性欲勃發。

敏:還有很多需要改進的地方。我希望用更自由的手法塑造祭祀場面,以便我的作品能世世代代流傳下去,足以顯示王的尊嚴和國威。

王:你完全可以展開想象,不要受任何約束。

敏:為保證滇國安全,我正準備鑄造新的銅鼓進獻大王……

王打斷他:不,你先給我鑄一個。我有更棒的想法,我需要一面碩大無朋的銅鼓,里面可以盛滿天下美酒和昆明蠻人的鮮血。

敏:多大的銅鼓才算大?

王激動地站起身:滇池那么大!

敏:這恐怕太大了……

王:那半個滇池大?

敏:還是太大……

王:那你說多大才合適?

敏:十分之一個滇池。

王:好,就怎么定了!需要多少青銅?多長時間?

敏:大約10萬萬斤青銅,10萬名銅奴,預計,1年。

王:好!準備何時動2117

敏:銅奴至少得3個月湊齊,10萬萬斤青銅至少冶煉半年。

王:明天你就動手吧,我全權交給你了。你必須讓大漢人、夜郎人、昆明人、邛都人都看到我滇國的豐功偉業!

敏:一切都聽大王的。

王:就叫它天鼓吧,這將是我滇國的驕傲,它將映照出滇國的千里沃土,映照出我三世滇王的尊嚴和榮耀!我要它盛下日月星辰,盛下滇國的美酒和美女。

這是劇本的部分段落。我快速翻動稿紙,老馬仿佛倒在沙發里睡著了,竟然響起微微鼾聲,嘴角有一絲閃亮的口水,手邊的竹節拐杖已經掉到腳面。時間仿佛停滯下來。我們能從滇王的叵測居心中看到敏和稚的命運:被徹底分開,在完成滇王宏大構想的同時再伺機除掉這個給他戴了綠帽子的男人。故事真是這么進行的嗎?我迅速讀下去,幾乎一刻不停。

10萬銅奴在1個月內湊齊,10萬萬斤青銅也從遙遠的東川府成功運來并巧妙躲過了三次昆明蠻人的截殺。開工當晚,敏和稚有一次意味深長的對話。

敏:我想帶你逃走。天啊,我快瘋了!王的用意傻子都能看出來,完成天鼓之日,一定是你我殞命之時。我可不想死,更不希望你死!

稚:他是個歹毒的男人,當年將我從昆明擄掠過來納入后宮,讓我穿上最美的衣服,學習最美的舞蹈,日日夜夜服侍他;可一年之后他就厭倦了,整整半年沒寵幸我一次。這半年都發生了什么?他一面騙取昆明人的信任,一面悄悄和大漢王密謀出兵滅掉昆明,以昆明三分之二土地敬獻漢王;漢王真的發兵了,但大漢人只把大軍駐扎在昆明邊境就按兵不動,等待滇人和昆明人魚死網破呢!王見風使舵,他立即和昆明王協商如何御敵,否則漢王的大軍剪除昆明之后一定會順勢拿下滇國。為了和昆明王重修舊好,他居然想把我送給昆明王屬下一個將領。

敏:把你送人?

稚:他什么事都干得出來!

敏:你說的是昆明大將軍畑?

稚:就是他。過去我就是他的奴。他在弄,清楚我的身世后拒絕了滇王的“好意”。一個曾經的奴怎么可能被贈還回去做他的妾呢?’昆明人怎么可能容忍這等羞辱?

敏:王有時候笨得可笑。

稚:女人送不出去,他就改送錢幣。他送了8萬貝,外加100匹布、50頭牛和30匹馬。

敏:送得太多了,簡直是割他的肉。

稚:是太多了,他后悔得要死。整整兩天用鞭子抽打身邊的奴泄憤。可要不這么做,滇國就可能面臨被漢王大軍與昆明大軍攜手破城的滅頂之災。

敏:他搬起石頭砸自己腳呢!

稚:如意算盤落空了。我真想看他的笑話。

敏:可他現在居然想鑄造全天下最大的銅鼓。

稚:后來漢王莫名其妙撤軍了——大概是匈奴來犯,邊關吃緊。王發兵邛都國邊境,接連打了幾個勝仗,他腰桿一下子硬起來了,口氣也大了……我知道他想要我們死,他一定會用銅匠的血祭祀天鼓,順便把我的頭也扔進去。

敏:逃吧?還來得及。

稚:用不著。我會給畑將軍送信。我們會在天鼓鑄成當天順利潛入昆明。

敏:你要我反叛滇國?

稚:這是王逼的。滇國就快完蛋了。

老馬還沒醒來。我盡量壓低翻閱手稿的聲音。在手稿的中間部分出現一些散亂的跳躍和模糊的水漬,我無法看清內容,不過這并不影響故事進展。大約在第18頁,稚和敏的故事開始走向高潮。稚讓一個家奴暗中與昆明大將畑取得聯系,后者遣密使扮作商人模樣來到滇國與稚取得聯系,同意天鼓鑄成當天派3000鐵甲兵進駐滇池北岸,前提是稚和她的密謀者們必須行刺成功,用滇王的血祭祀昆明人祖先,從此將滇國從各國的軍事版圖上抹掉而永遠成為昆明的一部分。稚為此和敏密謀了一個周密詳盡的刺殺計劃,他們期待用王的人頭換來永恒的愛情。

手稿的中間部分少了兩三頁,后面斷斷續續,故事已經直奔一年后的天鼓鑄成大典而去了。歷史也如一匹難馴的野馬直奔早已注定的險途,沒有任何的偏差和錯漏,至少我們今天回頭看時就是這樣。我有些激動起來,悄悄起身給自己的茶杯里續上水。老馬睡得很熟,沉穩的鼾聲像2000年前的奇妙樂音陪伴著我。我向窗外眺望,確認那個水泥的院落里空蕩蕩的,沒有多余的車輛行人,遠處的汽車馬達聲時有時無,高大的洋槐樹灑下的陰影讓人心緒寧靜,我返回沙發,重新捧起手稿。我知道自己很可能將接近從未有人了解過的歷史真相了。

風卷殘云,西風獵獵,殘陽如血。沒有人見識過如此巨大的銅鼓,它朝著古滇國腹地盡情伸展,有城池那么高,有滇池那么深,只有攀上巨大的云梯才能看到一馬平川、遼闊無邊的銅鼓底部,它閃亮的表面映襯出深邃藍天,仿佛裝進了另一個天空,另一個世界。銅奴們像螞蟻一樣匍匐底部用力擦洗它,做最后的掃尾工作;號角嗚嗚吹響,滇王興致勃勃地出發了,儀仗隊一眼看不到頭,滇王的旗幟在風中獵獵呼嘯,歌姬和舞者夾道演出,這一天是古滇國歷史上的盛大節日,還將列席的有大漢王的使者、昆明國的內臣以及夜郎國、邛都國的宰輔,他們將成為這一空前絕后的重要時刻的見證人。

老馬的鼾聲越來越響了,他睡得越來越沉。我心中暗暗升起一絲沒法言說的愉悅,仿佛我也出席了2000年前那個無比宏大的祭祀典禮,成為老馬故事中的普通一員。外面陽光燦爛,一縷清風從指間穿過撩動紙張,它們在我手中發出清脆的仿佛折斷翅膀的噼啪聲。

李果和張雨諾的故事應該加快節奏了。我本應該用第一人稱敘述,但你知道,我既可能(可能?)是李果本人又是這部小說的真正作者,偶爾啟用第三人稱或許更便于我甩開膀子把這個可能發生過的故事如實寫下來;這樣做也能避免視覺單一的弊病,否則張雨諾和王重兩人就很可能被限得太死而難以施展,再說,這個故事未必與另外兩個有什么瓜葛,即便他們置身石寨山這樣一個最重要的中國青銅墓葬群也不過如此。這樣的故事太普通太簡單了。它沒準會溢出小說之外。你準備好了嗎?

那天夜里他們下榻在晉寧賓館。這是一個修建于20世紀80年代初期的招待所,古老的狹窄樓道早就墻皮剝落,用雙飛粉刷白后仍能看出裸露的墻磚;地板也用綠油漆補過,廁所在走廊盡頭,和廁所相鄰的是洗漱間,有一排鐵質水龍頭,那天夜里有一個衰朽的水龍頭滴滴答答滴水,這大概就是后來李果遲遲不能入睡的原因。他的睡眠本來就差,那天夜里因為某種久違的沖動和幻想更加睡不著,走廊外面滴答的水聲加重了幻覺,像一把錘子反復敲打他的耳膜和心臟。本來可以人住晉寧縣最好的三星級賓館的,但是導游王重說這家距離石寨山墓葬群最近的小旅館每到晚間總有一些神奇的事情發生,比如能感應2000年前殉葬的恐慌,青銅鍛造的宏大場面,聽到墓葬中奴仆的歡聲笑語和痛哭呼號。張雨諾堅持住下,并不理會李果的強烈反對。她好像興致勃發,對遠古奴隸制社會墓葬場面有種本能的好奇。李果只能答應,王重笑著保證一切都很安全,否則這家小賓館早關門大吉了。

房間是標準間,床鋪還算干凈,白色床單彌散著洗衣粉清香;他和張雨諾一人一張床。王重的房間在7字形走廊的最深處。如果他們做愛的話他一定聽不見任何動靜,這大約是他身為導游的職業操守之一。躺下后李果開始回憶不太平凡的一天,著急出門、給車子加油、被迫尾;張雨諾說那個開車的死胖子一定會遭報應的。很快,他們的話題轉向荒涼的石寨山和那塊擺放在窗前寫字桌上的黑色澡石。現在李果看不清它,它融入黑暗,窗外并沒有月光穿透薄薄的窗簾,他連張雨諾的輪廓也看不清;疲憊的夜晚他們通常都是分開睡的,誰都沒有做愛的興致,這也是他們兩年多來任何一次遠足達成的默契。

說沒就沒了,古滇國,真是不可思議。張雨諾的聲音仿佛被黑暗過濾了,變得清脆、虛幻,像一根荒草撫弄他的臉頰。

成群結隊的奴隸被陪葬,還有那么多青銅器……你說滇王怎么想的?干嗎要把金印埋在地下而不是傳給自己的王位繼承人?

這有什么奇怪的,應該是古滇國消失之后,這東西才被一起埋葬,一起出土的吧。

不對,我覺得有問題。吃飯的時候你記得王重那小子怎么說的?他說至今還無法證明滇王印的真偽,因為它已經被作為真的東西提前接受了。沒有人懷疑。問題是,當年的考古隊干嗎要炮制一個假的東西擱在晉寧?僅僅為了證明古滇國是存在的?那么多殉葬物品被發掘出來不已經證明了嗎?

那個考古隊隊長叫什么來著?

蘇文忠。

沒錯,蘇文忠。張雨諾的幽幽嘆氣聲在房間里來回折返,聽起來更加虛幻空洞,那種陌生感幾乎是他從來不曾體驗過的。他聽見她下床趿上拖鞋走近窗戶,拉開窗簾向外看。什么也沒有嘛!這個王重凈瞎說,哪有什么亂七八糟的喊聲啊哭聲啊?你能聽到什么嗎?

我只聽見蛐蛐叫,還有水龍頭的滴滴答答。

我下樓看看。

你瘋了!

馬上就回。

她穿著睡衣開門出去了,一陣涼風夾雜著衛生間的氣味竄進房間。李果想跳起來拽住她,可他沒動。他聽見她穿過長長的過道走下樓梯。腳步聲輕巧空靈,像某種軟體動物。他起身撩開窗簾,看見自己的女人站在樓下空地那盞淺黃色路燈下面,一圈蚊蟲繞著燈光飛舞,張雨諾沖黑沉沉的完全看不清楚輪廓的石寨山方向張開雙臂。這動作不過是某些小資的藝術電影中經常出現的庸俗鏡頭,女主角用來表示膚淺的感傷或者小小的從什么事件中抽離的那種自嘲和覺醒。他呆呆看著,從這個角度俯瞰,她只是一個披頭散發的穿一襲白色睡衣的女人,身材單薄得像一根樹枝或一張信紙。他看見晚風把她的長發撩起來,他心里一緊,像被這個孤單而造作的身影狠狠蜇了一下,像是整個夜晚的幻象突然發生了,她像遠古時代被埋在滇王身邊的女奴。一個鬼魂,一個飄散在荒野里沒法形容的恐怖影子。她張開雙臂的樣子簡直像在沖著幾千年上萬年的黑夜狂喊。他被嚇住了,臉緊緊貼住窗戶玻璃卻沒想把它打開。張雨諾向上打量他,她的目光他一點也看不清,甚至看不清她的表情,一種赫然做鬼臉、期待什么奇跡發生的喝醉了似的表情。她沖他使勁揮手。他知道她是沒法看到自己的,因為他完全陷于房間的黑暗。幾秒鐘之后他真的聽見她的喊聲了——不是喊,是唱,曾經學過昆曲和京劇的張雨諾突然找到一個不可思議的荒涼舞臺。她唱的是《桃花扇》,他很早以前在一個小劇場里聽過,后來又聽她唱過多遍,現在聽上去無比幽怨——也過于幽怨了,石寨山這個渾然匍匐的巨大古墓讓她細細的嗓音顯得又薄又脆,穿透晉寧賓館陳舊的墻壁刺入他的耳朵。她真瘋了嗎?

笙簫下畫樓,度清謳,迷離燈火如春晝,天臺岫,逄阮劉,真佳偶。重重錦帳香熏透,旁人妒得眉頭皺。酒態扶人太風流,貪花福分生來有……欺負俺賤煙花薄命飄,倚著那丞相府忒驕傲,得保住這無瑕白玉身,免不得揉碎如花貌……

她的嗓音由于尖細悵惘的水磨腔變得無比凄厲和失真。有一瞬間李果幾乎無法確定樓下這個女人究竟是張雨諾還是別的什么古怪幻覺。他推開窗戶準備大聲呵斥她趕緊回來睡覺,否則誰都會把她當做2000年前的恐怖女鬼。就在這時候他看見那個家伙從黑暗里浮現出來了,像一個真正的鬼魂,燈光勾勒出的消瘦輪廓并不妨礙他用強有力的方式大步沖向張雨諾。李果看見他手里的啤酒瓶閃閃發亮。他的背影被燈光的陰影擴大,他像是喝醉了,大聲沖張雨諾說著什么,很快變成難聽而且粗魯的咆哮。李果暗暗嘆氣,一邊感慨今天的運氣真是霉透了,一邊迅速穿好衣服褲子,蹬上鞋子奪門而出。樓道里燈光幽暗,冰涼的夜風打在臉上手上微微有些疼。

還沒順著靠常識判斷高低的漆黑樓梯走到外面,他就聽見喧鬧加劇了,變成一種他渴望抵抗的東西,一種讓他反感讓他頭痛欲裂的莫名恐懼。

孟希凡的童年外號就叫稀飯,我們都這么叫他。1989年的炎熱7月,稀飯和趙濤一外號叫菠菜的兩個家伙都沒能參加比賽。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黑暗說來就來,第三天夜里他們睡得并不好,教練在晚間10點鐘曾經下樓敲開所有隊員的房門,再次叮囑大家次日8點準時在大堂集中,一起早餐,再列隊步行前往圣迭戈球場準備比賽。他特意安排我和另外一名隊友把所有的足球都打好氣,以免耽擱賽前熱身。

晚上,那個英格蘭男孩又來了。他是在稀飯和菠菜熄了燈準備睡覺時輕輕敲響房門的,他手里握著三瓶當時中國國內很少見到的灌裝百威啤酒。兩個中國男孩無法拒絕英國男孩的好意。為了避免被教練、領隊發現,他們只能把屋里的電視機打開用來照明,再用兩件外套把靠近走廊的門頭窗戶蒙住,他們坐在電視機前喝酒,用蹩腳的英語聊天,他們不時發出莫名其妙的哈哈大笑聲,直到把三罐啤酒喝個精光。孟希凡后來對英格蘭男孩說他們必須睡覺了,否則將無法在明天對陣阿根廷的比賽中找到狀態,英格蘭男孩有些抱歉地起身告辭,但在出門前說了一個數字,44。孟希凡、趙濤有點蒙了,孟希凡用英語問他,什么?你什么意思?英格蘭男孩沖他們眨眨眼睛,伸手指了指矮柜上那臺小小的彩色電視機,打開門迅速走掉了。

十一

導游王重先他一步沖到張雨諾和醉鬼之間。那家伙叫囂著讓張雨諾再唱一個——他沒法分清這是京戲還是越劇或是黃梅戲。他還想抓住張雨諾的胳膊。張雨諾往后退開但是格外鎮靜。他跟上來了,她左右閃避,像在和一個籃球愛好者打半場比賽。她有兩個男人撐腰呢,怕什么?她大聲斥責,對這個闖入者說他喝多了,請別在這里胡攪蠻纏,她根本不認識他,憑什么說唱就唱?他應該趕緊回家洗洗睡。那家伙踩著她的影子繼續逼近她,美女,美女,再唱上一段吧?好聽啊!你行行好再唱上一段……

李果沒料到王重和自己的出現反而讓這家伙更囂張了。他仿佛從醉意中驚醒過來發現自己正陷入危險的包圍圈。可他不打算退縮,他搖搖晃晃走向他們,在燈光下站住,高高抬起皮膚緊繃的頭顱。

怎么,你們三個昆明人要欺負我一個晉寧人?媽的。有種試試,也不看看這是哪里。

李果有些蒙,突如其來的暴力氣息讓他覺得比胖司機的對峙更讓人身體發僵。周圍的空氣又干又冷。他仔細打量這個站住不動的晉寧人,40歲左右,體型瘦弱,板寸頭,穿一件寬大的有些臟兮兮的灰色夾克。是那種毫無特點、滿大街都是的小城鎮中年男人,喝多了酒就撒潑裝傻的醉鬼。

她唱得好,我聽見了,我還想再聽。怎么,不行?你們想動我?有種試試!

這家伙仿一字一頓,支棱著脖子挺立在燈光之下,碩大的額頭像他手里的啤酒瓶一樣閃閃發光。很久沒聽過這么好聽的東西了,京戲,對吧?我告訴你們,我“文革”時候聽過文工團的《沙家浜》,很牛逼;她唱的,她唱得也很牛逼,我想聽她唱下去,老子就想聽……

他突然抬手把酒瓶里剩下的啤酒倒在地上,嘩嘩啦啦的響聲狠狠敲打李果的胸口。王重站著沒動,身體繃緊。張雨諾臉上還是透出無所畏懼的狂熱興奮。啤酒瓶里的酒倒空了,在他腳下攤開,周圍騰起一圈白沫,其余部分非常暗,像一團陰濕的黑影包裹著他那雙皺巴巴的黑皮鞋。他握著瓶子,瓶底指向李果,再指向王重。李果還是覺得身體發僵,像什么東西緊緊拖住他的小腿和一部分仿佛沉睡的思維。真他媽亂套啦。他想。也只能這么想。現在張雨諾的目光變得挑釁了,沖這個家伙大聲喝罵,你有病啊你!你一個大男人竟然欺負我一個女人?王重走上去把她拽開。李果還是站著沒動,突然覺得眼前這一切實在太滑稽并且厭倦透了。

男人似乎被張雨諾嚇住了,他回頭看看她卻沒接她的茬兒。他舉起酒瓶子再把它倒過來握住,把瓶口對準張雨諾,再伸向李果和王重。

有種你們來,你們來,沖我頭上來。他說,我不跟女人一般見識。你們只管來,我要是怕了就不是晉寧生晉寧養的。

李果徹底僵住了。遠處的石寨山若隱若現,在天空底下的黑色邊緣幾乎沒有彎曲,筆直插入低低的云層。淡淡的月光照亮它們之間的縫隙,像他的手指曾經撥弄過的她身體深處最隱秘的角落。他為自己突然萌生的色情聯想感到羞恥。張雨諾不再說話,現在用一種近似于高興的目光打量李果。晉寧男人沉默并且堅定了,非要執拗地鋌而走險。瓶子伸在半空,轉著圈,最后像一把烏黑的手槍那樣對準王重。

看出來了,你們是兩口子。他咧嘴笑著。來吧,沖我來。他強詞奪理地走向王重把酒瓶子伸向他。瞬間的身體接觸讓李果覺得他們幾乎打起來了。王重很冷靜。他接過那只空酒瓶,抬起來對準路燈。它蒼白的身體讓李果想起博物館里那些流光溢彩的青銅器。

你走吧,大哥,我們三個是一起的,你喝醉了。沒意思。你走吧。王重用一種平靜冰冷的嗓門說話,把手里的啤酒瓶狠狠扔進黑暗,乒乓一聲悶響,它碎了,消失了。

晉寧男人看看他又看看李果,咧嘴笑了。我知道你們沒本事動我一根指頭。昆明男人,蓯蛋!

你醉了,我們不和醉鬼一般見識。王重說,同時仿佛示威那樣用力拍打對方單薄的肩膀。

男人繼續咧嘴大笑,幾乎變成傻笑。昆明蓯男人,蓯男人。他使勁搖頭,喘氣,突然兩手撐住膝蓋劇烈咳嗽,一陣瘋狂的干嘔之后狠狠吐口水。他重新站直了。老子不跟昆明辰男人一般見識。都是些欺軟怕硬的辰蛋!自以為了不起,其實都他媽傻逼。滾吧,滾,滾!他轉身狠狠瞪一眼張雨諾,搖晃身體走向酒瓶碎裂的地方,嘴里哼唱著他們聽不明白也毫無旋律可言的曲調,很快融入黑暗。

李果走向張雨諾攬住她的肩,她沒反抗,但貼著他身體的一段皮膚又濕又冷。王重似乎沖他們笑了笑但他什么也看不清了。他已經反身上樓,扔下他們。張雨諾在跟隨他回去的路上一言不發,身體像植物一樣硬邦邦的,讓他想起那個晉寧男人手里的墨藍色啤酒瓶。他剛才確實緊張得頭皮發麻,現在他意識到這一點了,他以為王重接過酒瓶會掄向男人的頭頂,會讓這個詭異的夜晚完全失控。可是沒有。他該慶幸還是應該責怪張雨諾的任性?進入房間后她才低低喝罵,狗日的,狗日的,狗日的晉寧男人。她瑟瑟發抖。他抱緊她鉆入自己的被窩,它還殘留著一點點溫熱哪。他用力把她抱緊,安慰她,撫摸她,用胸膛貼緊她。張雨諾總算安靜了,不再惡毒咒罵數落全世界的無聊男人。他感覺到她堅硬的身體漸漸放松下來,光滑的皮膚恢復熾烈的溫度。他扳過她來吻了吻她的嘴唇和額頭,右手一邊在她柔軟的身體曲線上游走一邊岔開話題,你聽啊,仔細聽,聽到什么了?

她果然抬起身體仔細聽,300米外的石寨山一片幽靜,只能聽到蛐蛐的枯燥叫聲和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仿佛拖拉機的低沉咆哮。

什么也沒有嘛!她說。

有哭聲?

做夢!她笑了。

有誰說話?

狗屁。

他想象滇王的權臣們操著皮鞭將一群奴仆趕入深不可測的墓穴,奴仆的手中還抱著數不清的青銅器皿、珠寶玉石。他突然興奮起來了,陰莖被幻想和今夜的沖突裹挾著漸漸堅硬如鐵。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讓自己的女人陷入某種尷尬境地也能激發性欲?

可張雨諾的身體察覺以后立即起身掙開他返回自己床上去了,連在他臉上留下個象征性的親吻都沒有。他們之間不過兩米距離,但他覺得她已經跨到世界的另一邊,成為2000年前冰冷的青銅器世界的一部分。她像條魚一樣滑進被子里。他徹底失望了,情欲無影無蹤,只剩下一堆瑣碎難熬的無奈和置身異地的疲乏。睡吧。她最后說,聲音冰冷決絕。誰都不再說什么做什么了。10分鐘后李果起身出門上了一趟廁所,走廊里的聲控燈光格外暗淡,他湊近盥洗池上方一面破損的窗戶玻璃努力往外看,石寨山的輪廓和深黑的夜空合為一體,圍墻上面的云層已經無法看清,月亮消失不見了。別想看清楚任何東西,也聽不到蟋蟀叫聲之外的任何動靜。

大約5分鐘后他反身回來,張雨諾已經睡著,發出勻細沉穩的呼吸。桌上的澡石似乎不見了,他不得不伸手摸索。不,它在那兒,就在原來的位置,左端那個牛角般的突起朝他支棱著,他輕輕舉起它,湊近臉龐按了按鼻子和臉,它冰冷,厚實,像一塊鐵。他孩子氣地暗暗發笑,2000年前在女人下體來回摩挲的色情想象卻不再讓他興奮,再說這東西和死人埋了這么多年,有種說不出的臟。他把它原樣放好,輕輕上了床,閉上眼睛。

他遲遲無法入睡。走廊盡頭的滴水聲越來越清晰,像一把刀子不斷切割腦海中橫在他和張雨諾之間一根細細的繃得筆直的繩子。他竭力想象這水聲滴滴答答敲打著青銅匠人的后背,催促他們趴在鐵氈上敲敲打打,制造出這個世界上最動人的青銅器;他還看見滴滴答答的水珠在美麗的女奴身體上飛濺,她們中間坐著那個神秘莫測、面容模糊的王,他伸出手握住沉甸甸的澡石,用它代替自己撫摸女奴們光潔柔滑的身體。

他大約后半夜才沉沉睡去。

十二

安放在滇池之濱的天鼓讓各方使臣張大嘴巴,他們站在西山半山腰上發出巨大的贊嘆聲。滇王拓攜王后稚和一干大臣、嬪妃穿過人群走向中間的王座。奴仆們吹響號角,掌管風雨雷電的大祭司揮舞一把鋒利的青銅劍登上西山之巔,面向日出的東方、目光越過滇池,劍尖直指雪山般巍峨高聳的白云,大風緩緩向山巔聚攏,滇王拓及其仆從全部落座,屠宰牲口祭祀天神、火神的儀式很快結束,大祭司口中念念有詞,雙膝跪下,抬頭凝視太陽,青銅劍徐徐轉向滇池岸邊西山腳下碩大無朋的天鼓,它泛紅的身體與深邃光滑的鏡面般的腹地映照出藍天白云,仿佛2000年前的另一個天和地同時出現了,幾乎容納萬物。

滇王拓站起來發表了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說,大意是今天是良辰吉日,滇國耗時一年鑄成此鼓,期待天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滇王拓的容貌始終是模糊不清的。我一點也沒從老馬的手稿中發現此人相貌,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老馬是刻意忽略的嗎?滇王的演說讓群臣和奴仆的情緒到達頂點,各國使者紛紛舉杯高聲慶賀,他們的臉被天鼓的強烈反光照射得姹紫嫣紅,西山的深綠不時轉變成湖水的深藍、鮮花的深紅和翡翠的通透,這個不尋常的日子注定彪炳史冊。

在接受了各國使臣的拜謁之后,滇王讓大祭司主持一場盛大的舞樂狂歡,一群赤身裸體的奴仆身披獸衣和茅草涌上前臺,十余個奴仆手中的缶、罐、陶、笙、簫齊聲高鳴,樂音洪亮巨大、宛如天籟,將平靜的滇池水面震出層層細密的波濤。滇王頻頻舉杯,群臣和使節不斷應和,誰也沒有料到一場災難已經在舉國歡慶的隆重帷幕之后張開它的血盆大口了。

青銅匠敏一直待在不起眼的角落暗中等待。王后稚在樂隊敲響編鐘之際悄悄走下王座走向人群背后的敏。他們的交流很簡短,但隱約決定了滇國未來24小時的命運。

敏:必須刺殺王?誰把信息帶給昆明大將軍畑?

稚:一切都安排妥當。不用擔心,你只要在向王說明天鼓技藝時伺機殺了他。這是刀。

敏:你還帶了刀?是我鑄造的星月匕首,最鋒利那種!

稚:就是你親手鑄造的,它削鐵如泥。快去吧,王就要宣讀祭鼓文告了。

敏:放心吧!

稚上前吻他的嘴唇:我已經懷了你的孩子!

敏:天哪,真的嗎?我的?

稚:只要除掉滇王,你我就隱居昆明做一對永遠恩愛的平凡夫妻。

敏用力點頭。

敏循著山間的崎嶇小徑返回王的近旁。稚已經坐在王的身邊,毫無表情。王的嗓音高亢、嘹亮,在晴朗的空中遠遠傳開。

王:天鼓聚合天地,乞唯八方,羽示九野,澤披今古,爍錦吉祥……

敏在王身后站住,后者傳敏上前向天下備述天鼓鍛造一年來的種種艱辛以及它空前絕后的精湛工藝。敏走到前面,站直身體,大聲向群臣和使節細數天鼓的鍛造史,一共99名銅奴身死,引發10場大火,3場洪水,西山飛禽走獸一度紛紛跑到天鼓內躲避,鑄成之日天朗氣清,一朵五彩祥云緩緩升空,全西山的飛禽走獸踏節起舞,一起歡度這個獨一無二的重要時刻。

敏說到這里,全場響起一片掌聲。敏轉身走向王,大聲說他要向王敬獻一爵美酒,王欣然允諾。敏手捧酒爵,同時按了按袖中匕首。

事情來得太突然,以至于那些國外使節們根本沒看清就已經被王的鮮血嚇破了膽。敏的動作飛快,他揮動匕首時王凄聲慘叫從王座上跌落。鮮血從他胸口汩汩涌出來,將腳下的山石染得一片通紅。王身邊的奴仆和士兵立即抓住了敏。場面大亂。稚從王后座上高高跳起指揮貼身奴仆放出信鴿,她的鎮定讓所有人害怕:都別慌亂,王受了輕傷!千萬活捉這個犯上作亂的青銅匠!看他哪來的狗膽,究竟受誰指使!

我加快翻閱手稿的速度。老馬還沒醒來,他勻細的鼾聲讓我恍惚重返2000年前那個宏大而詭異的慶典現場,一切都來得太快太突然,這究竟是他的純粹虛構還是史料記載?或者全都鐫刻在石寨山出土的每一件青銅器上?

事情出現無法預料的逆轉。敏的信鴿放出不到—個時辰,一部分返回館驛的使節就被昆明人的小股先頭部隊攔住去路一他們從早就準備好的滇池北岸化妝為商人和匠人潛入滇國境內,非常順利地抵達西山腳下,大將軍畑收到稚的報信后立即讓千余兵丁穿上鎧甲、手執利刃編隊向西山進發。一場屠殺即將開始。山下的人群遭到昆明軍隊的截擊只能迅速向山上狂奔。這時奇跡突然降臨了,滇王拓站起身來縱聲大笑,他讓所有人切莫驚慌,一切均在他的掌控之中。

王:我毫發未損,大家先坐下,只管品嘗美酒!

稚:你……你,你沒死?

王:我早知道你和敏的奸情,如何能死?再說這昆明人還未殺盡滅絕,我如何能死?

王拍了拍手,讓兵丁押上敏。敏撲通跪倒。王示意他起來,就站在自己身邊。敏緩緩抬頭,看著王后稚:我只能聽王的命令,王都安排好了,專等你調集的昆明大軍入境了。

稚目瞪口呆:狗奴才啊,妄我為你我安排好了一切……

敏:可我是大王的奴啊!

敏淚流滿面。

稚也慟哭不已:不是為你安排,是為我們!

敏:我只是王手下的小小匠人……

稚:我真該殺了你!

敏:來不及了,你該向大王求情,以免一死。

稚:狗奴才!

痛哭流涕的敏已經說不出話。王一陣冷笑,他讓所有人看向滇池北岸,但見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涌來無數船只,載著無數兵丁向西山腳下箭一般駛近。西山西側的螳螂川沿岸則有大兵奔襲而來,一時間軍旗獵獵、黃沙漫天。

王:大家不要驚慌,我滇國舉全國之力出兵10萬,與大漢王7萬大軍對小小的昆明人形成合圍之勢,今天,就是昆明的滅國之日。只要滅了這些蠻子,我將屠城10日!用昆明人的血裝滿我這只早就等不及的天鼓!

一切似乎已全無轉機了。但滇王沒料到危機之中的敏居然“撲通”跪下連連叩首,他不停哀告,希望王念及天鼓鑄成之喜,能夠放王后稚一馬。

稚完全蒙了。

十三

古滇國的故事令人浮想聯翩。我放緩閱讀手稿的速度,第三次給自己的杯子里續上熱水,慌亂地喝下去卻一點不解渴。老馬突然醒了,他為睡著的行為深感抱歉,說一個74歲老人總是沒辦法合理分配精力,能清醒地看見死亡日益逼近的腳步真是人生莫大的悲哀。他問我看沒看手稿,我說正看到關鍵處呢,可我不太相信這一切都是真正的歷史。老馬說他所撰寫的情節片段幾乎全部記錄在當年石寨山出土的一件貯貝器上,只不過全篇僅僅200余字,但事實基本如此,他僅僅對細節進行了合理夸大。我堅持說夸大的歷史就不是歷史了,老馬報以一個74歲老人的深邃微笑。我們掌握的歷史總有夸大的成分,他說,關鍵在于核心細節是否真實,它就像血統一樣不可更改并決定著歷史走向,這就像南昌起義的第一槍、搶渡大渡河的第一個敢死隊員、突然插上南京總統府的蘇維埃紅旗;如果你不愿意把它當歷史,你就把它當電視劇吧,反正電視劇早就是我們的生活中心了。

我無話可說。老馬告訴我這只貯貝器與滇王金印一起出土,現存晉寧博物館,如果我有興趣可以前往晉寧仔細看看。我對這只貯貝器沒興趣,管它是真是假,敏和稚的故事才是我的興趣所在。我著急翻閱手稿,但是最后幾頁不見了,老馬說故事的結尾部分他當年寫完之后就撂在博物館的抽屜里,后來再也找不到了。他似乎并不介意,因為可以根據貯貝器上的銘文重寫。老馬生性樂觀,總覺得大概是某個戲劇愛好者拿回去看時忘了還回來,說不定哪天它就會自己出現的。我問他結局究竟如何,這個記憶力明顯衰退的老家伙很快陷入回憶之中。

十四

44,都因為這個詭異數字。孟希凡、趙濤很快弄明白英國男孩的意思不過是讓他們把電視調到44頻道。1989年,中國人對黃色錄像依然充滿扭曲的恐懼和本能的好奇,44頻道正是布宜諾斯艾利斯能夠接收的足以讓兩個中國的少年目瞪口呆的成人電視臺。

孟希凡至今不知道怎么向我形容14歲的他頭一次看到那些畫面的驚駭。他和趙濤呆坐著,誰都不敢出聲,把電視的音量全部關掉。嫌窗戶上的兩件外套還不夠遮擋光線,他們索性把所有的T恤翻出來,把窗戶堵得嚴嚴實實,不露一絲光亮。屋子里的氣溫越來越高,兩個渾身燥熱的中國男孩脫得只剩一條褲衩,分別窩在床上盯著那些無比刺激的畫面呼呼直喘。后半夜的布宜諾斯艾利斯比白天還要悶熱,聚蓄一天的熱量在狹窄的博爾赫斯式的街道上空盤旋,過于緊張的凝視使兩個少年徹底忘了次日早晨的比賽以及隨后響起的嘶喊聲。凌晨2—3點之間,他們各自去過一趟衛生間,總算帶著被放松的身體回到床上,關掉電視。但他們遲遲睡不著,那些畫面一直在孟希凡、趙濤眼前晃動。凌晨4點左右,孟希凡跳下床又打開電視機,這一次的內容讓他們有些失望,大段大段的故事情節取代了赤裸裸的性愛,即便有幾個鏡頭也只是點到為止的“三級片”了。半小時之后,他們認真地睡著了。

清晨7點多的騷動把他們驚醒,從英格蘭隊那邊傳來的凄厲嘶喊響過一遍就停歇了,還沒來得及讓他們明白什么,后來遍布樓上樓下的慌張腳步聲才讓他們感到大事不妙。教練把所有孩子從床上叫起來在大堂里集合,前往餐廳的路上,我們看見那幫英國男孩挨墻依次排開,人高馬大的教練低聲說著什么,表情格外嚴肅;中國男孩們一個字也聽不懂。進入餐廳后他們覺得備受折磨,一方面,因為極力掩飾昨晚的行為而發現隊友們似乎都盯著自己;另一方面,感到某種詭異的忐忑不安正呼嘯襲來,仿佛在剛剛過去的幾個小時里發生了可怕的變故。兩個男孩連抓刀叉的手都哆哆嗦嗦的,像是害了瘧疾。走廊上傳來更加響亮的喧嘩聲,酒店外面的塞巴斯蒂大街傳來汽車駛近后停靠在門口的剎車聲,孟希凡、趙濤心驚膽戰。我們的教練也覺得兩個孩子表現異常,他隱約猜到兩個小子一定有什么秘密,但這是關鍵的比賽日,他不想影響球員的情緒。意外被突然到來的警察證實了,兩個身著黑色制服的家伙在走廊盡頭攔住這支來自中國云南的足球隊,在值班經理的引領下,他們找出有關那個英國男孩的酒店監控錄像,確認他曾經進入過幾號房間。孟希凡感覺天都塌了,他渾身顫抖,腦子里想象著中國警車在昆明大街上一路呼嘯飛馳,他們被拉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遭到處決,而罪名,就因為他們看了一夜的毛片。還在他們眼前盤旋的性愛場景變得像咒語一樣可怕。趙濤輕輕哭出聲來了。

他們被教練拽出隊伍。警察帶領他們回到房間,所有的孩子聚集在門口——當然也包括我,在我看來這一切都太詭異了,我暗暗幻想為了捍衛中國人的尊嚴和兩個兄弟的利益應當撲上去和警察干上一架,咱們可不是好欺負的。孟希凡、趙濤由教練陪著待在屋子里,警察把門關上,我們只能趴在門外偷聽。翻譯轉述了警察的問話:那個英國男孩是否來過?幾點來的?說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兩個孩子如實回答,沒暴露44頻道的秘密。就在趙濤快要撐不住準備打開電視承認點什么的時候,孟希凡一把按住他,反問警察究竟出了什么事。翻譯轉述說:英國男孩死了,今天一大早被發現死在自己的房間——他們住的是單間大床房,男孩是被酒店書桌上一只玻利瓦爾將軍的青銅雕像砸死的,正中后腦,傷口小得可憐。

兩個孩子嚇壞了。他們大聲說(趙濤大聲哭出來了,我們還是初中二年級的孩子),英國男孩確實來過,但他喝完一罐啤酒就走了,這件事跟他們沒有任何關系。警察站起身來,其中高個子家伙執意要把他們帶回當地警察局做詳細問詢。他們征求教練、領隊的意見,后者迫于壓力,只能同意。就這樣,我們的球隊還沒踏入圣迭戈球場就折損了兩員大將。

十五

事情沒有按照慣有的邏輯發展——按照老馬的說法,大軍壓境之際的敏居然吁求滇王拓開恩,完全押上了一個青銅匠人的卑微性命,他在和命運賭博。稚一直在痛哭,滇王似乎為了賞玩手中獵物的倉皇無奈,索性答應了他的要求,但前提是稚必須將煙和他的軍隊引入滇王的包圍圈。稚一聲長嘆,答應放出第二只信鴿,稱滇王已在她的控制之中,只管突破滇池北岸梁王山缺口,趕到西山腳下。滇王拓立即調遣兵力張網以待,故意留出梁王山以南方圓五里的松明壩子。他交給稚一塊青銅令牌一這也是敏親手制作的。

王:你們走吧,越遠越好。

稚:真的?

王:走吧!

敏:多謝上王開恩!

王:不用謝我,謝你們自己。比起我滇國的百年偉業和即將實現的野心,你們的愛情和性命算得了什么?

稚:你是個混蛋。

王:不要侮辱我的同情心,小心我收回剛才的話。

稚:你眼里只有滇國,只有流血和殺戮。

王:全天下的王都這么想。我和我的歷代先王們等今天這個機會等得太辛苦了!

稚:可你沒有實力滅掉昆明。

王:等著瞧吧,我會讓你心愛的男人制造的天鼓里盛滿昆明低賤奴隸的血!我會用昆明大將煙的頭顱祭奠天鼓的。你們走吧,趁我還沒改主意,走吧!永遠別回滇國。

稚和敏急速下山了。后來的事情因為銘文的漫漶磨損缺失了一段,但故事基本是清晰的。老馬站起身來走進書房,從一堆落滿灰塵的典籍中翻出一張黑白照片,這只銅銹斑斑的貯貝器上的文字既像小篆也像彝文或納西象形文,根本無法辨認。老馬把照片貼近自己疲憊的臉,告訴我后來發生的事情令人匪夷所思:戰局居然在三個時辰內發生驚天逆轉——誰也搞不明白為什么那些邛都國、涂羅國、夜郎國、莽國和漢王的兵丁會在剎那之間掉轉矛頭直指滇國部隊。誰也不明白是否稚這個弱女子早就未雨綢繆做了精心策劃,然后和敏上演了一出苦肉計。老馬手頭僅有的資料中沒法找到答案,銘文中被損毀的部分大約20余字,居然濃縮了無法想象的腥風血雨。

結尾撲面而來:當所有的大軍從梁王山以西、玉溪撫仙湖以東、洱海以南、邛都國以北的廣袤地區向古滇國集結,滇王拓和他的國家只能像袋子里的老鼠一樣任人踩踏。滇王慘敗,他10萬大軍的鮮血注入在他剛剛鑄就的天鼓,和波光瀲滟的滇池水形成鮮明對照,讓鄰邦的文臣武將們觸目驚心。那些被臨時武裝起來參加戰爭的銅奴被昆明人全部俘獲,準備獻給大漢王鑄造更宏偉的青銅器皿。滇國的土地被迅速瓜分,昆明國拿走三分之一,夜郎國五分之一,邛都國五分之二,剩下部分全被大漢王接管,他派出大將刑駐守滇國,從此用益州郡的名字將數百年的滇國徹底抹掉了。

這樣的敘述讓我很不甘心,我一再追問他手稿的結尾部分。老馬半天沒吭聲,抓起手杖在沙發扶手上輕輕敲打,兩眼望向窗外的藍天、暗綠色桉樹和薄薄的白云。他回頭的時候仿佛很累了,眼神模糊而凄涼,但如果你不仔細看是不會發現的,你沒準會認為這是一個74歲老人特有的傷感。

好吧,如果你非要追問,我不妨告訴你。手稿沒扔在我抽屜里,也沒被人竊走。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他說,語氣平緩低沉,嗓音背后的小心翼翼像在盡量讓自己扮演他人歷史的敘述者。他說起1953年的離奇一幕,他和他的助手以天真爛漫的想象刻了方鐫有“滇王印”字樣的石印,后來在一次全省文物工作大會上被某負責人偶然發現,很快,這枚印章離奇消失了。他們并不在意,因為它只是根據史書記載的一次憑空杜撰,近似于兩個年輕人的天真游戲,再說老馬年輕時就是篆刻高手,用小篆文字刻一方小小的印章手到擒來。他還記得那方印章消失以后發生的一件怪事,一個自稱晉寧博物館工作人員的陌生人前來拜訪,他手里捧著一只體型大了數倍的金印模型,但字跡幾乎就是老馬親手雕刻的。他解釋說,幾個月前老馬的那枚雞血石印鑒被領導順手牽羊,帶回晉寧博物館后居然引發一場不大不小的轟動——幾位民族學專家與民委負責人突然發現某種誘人的可能,這種可能與云南幾個民族地區剛剛發生的民族工作沖突密切相關;而司馬遷在《史記》中早就有莊喬入滇并由漢王印之的記錄,在他們看來,大漢王臣服天下的氣魄與新中國頗多相似之處,如果金印順利從石寨山出土,或許能為云南這片古老的蠻荒之地找到一個強大的文化支點,哪怕僅僅是象征意義的。

我當時仍然不能確認他的來意,老馬說,他站起來,拄著拐杖在屋子里緩慢踱步,很快又坐下來陷入回憶之中。我厲聲斥責晉寧博物館的無聊幻想,你知道,任何重大考古發現都必須有頂尖專家的參與,我的態度當然是絕不能在這么重大的學術問題上作假。可這個捧著金印模型的人很快就換了一副面孔,語氣強硬起來,告訴我他這次拜訪只是讓我確認并修改出土金印的大小尺寸和外觀,它必須符合漢朝的規制。我是這方面的專家,而且親手雕刻了那枚小小的雞血石印鑒——現在那枚小小的印鑒已成罪證,我的一次無心之舉已經上升到政治高度了。他這么一說,我直冒冷汗,他很快用一種體貼的口吻說下去,我應該積極支持地方政府的創意,讓古滇國青銅文化從此揚名天下。改變歷史,甚至創造歷史,這對一個青銅學者來說該是多么值得夸耀的功績啊,它絕對能讓我青史留名。即使不為自己考慮,也應該站在民族和國家、傳統和未來的立場認真考慮……

我不是被他說動了,而是,被嚇唬住了。老馬說。來人給我兩天時間,口氣軟和得像一把刀子。那兩天我是在驚恐和噩夢中度過的,隨時擔心深夜有人敲開我的房門把我帶走。家人勸我必須聽上面的,沒有任何價錢可講。第三天他再次到訪時,已經帶來詳盡的金印制作草圖……這枚金印總重不足一兩,印面2,4厘米見方,通高2厘米,印背有蛇紐,蛇首昂起,蛇身盤血,背有鱗紋……我沒別的選擇。

我越來越迷惑了,老馬的故事雖然讓人驚駭,但與2000年前敏和稚的愛隋故事有什么關聯?再說,仿制金印在那個年代不是不能接受的。我更愿意追蹤一個王后和青銅匠人的愛情傳奇,更不用說他們的故事真正改變了古滇國的命運。

老馬仿佛把我看透了,他擱下金印插曲,繼續向我講述2000年前可能發生的重要一幕一這或許全是他編的,在他遺失的手稿中或許根本就沒有這樣的內容。

稚和敏選擇從西山南面的羊腸小道一一條背靠懸崖的險徑下山,山下就有此前稚安排好的舟楫和快馬,他們可以從水路橫渡滇池抵達玉溪,也能從陸路乘馬取道滇東直奔昆明。但現在,水面全是滇國的戰船,要從這里突圍已不可能;從陸路走也只能取道南詔而不是即將落入包圍圈的昆明。稚明明知道她背叛了昆明大將畑的信任,但作為一個剛剛懷孕的女人,任何出格的舉動都是可以理解的。對心愛男人和孩子的責任感充斥了這個年僅19歲女子的胸膛,她一路上牢牢攥著敏那只粗糲的手,一路從險要的人生路徑上順利抵達他們預先安排的脫險地點。

稚:你替我求情的時候我心都提起來了!我怕王立即下令殺了你!

敏:我怎么可能眼睜睜看著你死?你和我們的孩子……

稚:你的兒子,我們的兒子。

敏:兒子,我就想要兒子。

稚:敏啊,我想在昆明國的霧花山下給你織布做飯,好嗎?

敏:全聽你的。

稚:我想在院子里種很多山茶花,挖一個池塘,種上蓮藕,讓荷葉、荷花在夏天里盛放,到處是甜絲絲的清香。

敏:還能養幾只鴨子、鵝,一條狗。

稚:我一定給你生兒子,還跟你學做青銅。

敏:不行,讓兒子好好念書習武,要做官,不能再做奴。

稚:嗯,聽你的。

敏:昨夜你說你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對我說?

稚笑了,從懷里輕輕掏出一塊絲綢,把它展開。敏驚呆了。他看見滇王拓的小小金印躺在薄薄的陽光下,上好的黃金勾勒的邊緣微微發暗,印背上的蛇紐精致工巧,它足以讓天空和大地黯然失色。

稚:有了這個,我們就有了讓昆明王禮待我們的資本。就算滇王拓滅了昆明,我們照樣可進可退。

敏:……全聽你的,全聽你的就是。

稚把金印收入懷中,他們眼前的一切都如事先安排的:兩匹黑馬拴在滇池岸邊一棵柳樹上,一艘快船泊在岸邊淺淺的灣流中,兩個奴仆卻不見蹤影,一縷炊煙從山丘后面裊裊升上天際,隨風敲打著兩個準備亡命天涯的年輕人大汗淋漓的面龐。稚喊了一嗓子,她從這股炊煙中聞到一陣奇香——他們一定在燒烤什么美味佳肴,他們差不多整整守候了一天。一個奴仆聽到稚的呼喊急急惶惶跑上山丘,他一邊跑一邊伸手擦著嘴角,連聲對自己的主人說一切都安排妥了。

稚和敏跟隨他來到山坡后面,一堆炭火邊上擱著他們還沒吃完的東西,另一側是那些還沒來得及掩埋的羽毛。

稚立即認出他們吃掉了什么——她的信鴿。她精心飼養用來和昆明的大將煙單線聯系的信鴿之一。兩個奴仆承認,他們太餓了,今天先后有兩只鴿子從空中飛過,其中一個善于射獵的家伙在第二只鴿子出現時張弓搭箭一射命中,至于鴿子腳上綁著的字條,兩個根本不識字的奴仆哪有閑工夫理會,早就扔進火里燒了。然后,他們把這只鴿子烤了。

稚和敏目瞪口呆,接著他們笑得差點兒趴在地上。稚表揚了兩個奴仆,稱他們沒準將徹底改寫歷史;考慮到他們籌備舟馬都辛苦了,今天的事情既往不咎。接下來,他們快馬加鞭向大漢方向一路疾馳。

歷史的吊詭之處往往在于,聽命的一方通常變成最后的發號施令者。根本沒接到飛鴿傳書的昆明大將煙沒有進入滇王布置的包圍圈,但滇國早早埋伏的兵力和邛都國的動向他很快了如指掌,他迅速和各國取得聯系,許諾只要攻下滇國,大家立即將其瓜分,昆明國寸土不取。所謂的天鼓只是上天的一個暗示,其背面刻有天欲亡滇的字樣,不信可以滅了滇國再細細查看……

事情就這么翻了個跟頭。

十六

現在我們得返回晉寧石寨山了。如果說夢境不能取代現實,至少也是現實的奇異翻版。李果半夜醒來后突然被睡熟之前那個關于宮女洗澡的美夢嚇了一跳,他悄悄爬起來站在屋子中間一動不動,仿佛2000年前的景象充滿可怕的恐怖色彩,殉葬和鮮血是另一種詛咒,重新面對詛咒僅僅是讓自己的貪婪和好奇變得更刺激而已,卻可能承擔難以想象的風險。張雨諾還是睡得很熟,勻細的鼾聲讓他不忍心叫醒她,那塊洗澡石還放在桌上,他湊到窗前撩開窗簾,天空中還是沒有月亮,蛐蛐的叫聲低沉下去,只能隱約聽到仿佛深藏在淤泥中的泥土相互傾軋的噗噗聲,像古老帝王和嬪妃的親密接吻;外面水龍頭的滴答聲似乎小了很多,以一種親切的方式穿插進來。

他反身上床,腦海中不止一次出現石寨山荒涼的圖景。這一次他很快就睡著了,仿佛被桌上的洗澡石施了魔法。

十七

我知道我的小說該走向結尾了。我累了。但我還是應當把我拜訪老馬的經歷寫得更詳盡一些,雖然后來的事情可能已經無關痛癢。都17節啦,這一節同樣會很短的,我可不想讓你們失去耐心。

老馬說,那枚金印很陜就鑄好了,由石寨山挖掘出土。效果是爆炸性的,古滇國與大漢的血脈聯系以及古滇國存在的證據堪比河南出土的司母戊大方鼎。它在史學界、考古界和文化界引發的轟動效應我就不多說了,老馬目光悲傷地打量我,我想說說我缺失的幾頁手稿——那是敏和稚故事的尾聲,他們逃離了,又被大漢王請回滇國,奉為上賓,賜予采邑和城池,為此他們交出了那枚金印。此后,這枚滇王印一直為益州郡歷代主人持有,直到第四世由漢王親自冊封的滇王捧著它進入墳墓。

我越來越糊涂了。這仿佛是一個深埋老馬心底的秘密,他堅持認為歷史雖然有彈性——可以夸大但還不至于完全杜撰。他的劇本基本忠于史實,除了那幾頁之外。它們像個丑陋的傷疤讓他寢食難安。我說一切合情合理啊,也完全符合歷史邏輯。

可它仍然是不折不扣的編造的歷史,因為這個細節非常關鍵。老馬湊近我,兩只渾濁的眼睛緊緊盯著我。編造它們的目的你明白吧?就為了那枚金印。僅僅為了那枚金印……后來,大概1999年,我抽出那幾頁稿紙,就在這間客廳,就擱在我的洗腳盆里,劃著火柴。

十八

李果9點多才起床。他可從沒想過睡這么久呢。是張雨諾把他叫醒的,她已經洗漱完畢,正對著桌上一面小小的化妝鏡描眉。

你應該早點叫醒我。他說。

我也就起來10分鐘。她說。

王重呢,起了?

我剛給他房間打過電話了。

昨晚發生的事情他幾乎忘了。一個醉鬼的挑釁,一只深綠色的啤酒瓶,他親吻她額頭時濕漉漉汗津津的感覺仍然停留在嘴唇上,這讓他有種被掏空的虛弱,似乎張雨諾和王重攜手欺負了他而不是—個晉寧醉鬼。他不知道自己怎么還睡得著。可他覺得累,累極了,全身關節隱隱疼痛,心臟的蹦跳綿軟無力。天知道他和張雨諾今后還會不會出門旅游。會的,他暗暗藏在被窩里回答自己,只不過不再同時了吧。張雨諾催促他起床的時候他扭過頭,一眼就看見視線正前方那塊洗澡石。它黑沉沉的身體擋住窗外的整片藍天,像把刀子突然戳透了他。

你碰過它?

什么?

這塊石頭。

沒有啊。我起床,上廁所,洗臉,回來,坐這兒化妝。她奇怪地回頭打量他。

李果沒吭聲。他下了床,穿好衣褲,抓起她為他準備好的毛巾牙刷走到外面。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只不停滴水的自來水龍頭,它生銹了,沒法擰緊。導游王重從他身后走來,沖他打招呼。他敷衍了一下,但沒回頭。王重從他身后直接走進他們房間。他一邊刷牙一邊瞥見王重斜倚在門框上大聲說,今天去鄭和公園看看,下午上盤龍寺燒香,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求簽,盤龍寺的簽靈得不得了。李果洗漱完畢,王重坐在他床上翻看賓館里一張老掉牙的《昆明日報》。他的視線重新轉向那塊黑色洗澡石。一陣比天空還廣闊的巨大波瀾打得他兩肋生疼。他想起了也忘掉了昨夜的所有夢境。

他走回來,湊近桌子,把它重新抓在手里,它似乎散發出某種他熟悉的氣味,微微的溫暖感覺讓他覺得燙手,像震驚之余又被狠狠抽了一耳光,讓他一下子鐵石心腸。

她說她沒碰過它,你信嗎?李果笑著說。

什么,這塊石頭?王重看著他說。

我昨晚把它擱在桌子上……我沒再碰過它。

你瘋了啊,一塊破石頭,碰不碰的有什么關系?張雨諾大聲說。她把化妝盒收好。所有東西都收拾停當。該出發了。

石寨山的鬼魂顯靈啦。王重說。

狗屁,她說,除了醉鬼,這地方什么也沒有。

還會再來嗎?

不來了,永遠不來了。

李果緊緊攥著它跟隨他們下樓。腦海中涌出無數的念頭。今天是張雨諾開車,他委頓地縮在副駕位置兩眼緊盯窗外的柏樹叢和金合歡花,他想起他和張雨諾開始談戀愛的2003年夏天,她剛剛成為一名教師,承擔并不繁重的日語教學,他很快就愛上了她,像所有男人幾乎都會對她傾心一樣,他把自己完全投進去了。后來他從他們供職的高校里退出來當了一名記者,一個成天泡在各種體育賽事和發布會上的狗仔。3年后他對一切都厭倦了,當然也包括眼前這個開車的女人。才3年哪,他原以為自己哪怕再過30年都不會厭倦的。她后來也換了工作,給一家NGO組織做日文翻譯,工作量比從前大一倍。現在他腦海中無比清晰地想起頭一次見面的夏天,那個夜晚,那家茶室,那壺解熱清火的菊花茶。他們面對面坐著,她穿一條藍底白花長裙,看起來身材棒極了。他們聊足球明星,從齊達內到貝克漢姆,從馬拉多納到巴喬,他們之間仿佛有無數資源可以將一場談話變成一場興致勃勃的足球賽。可真是難得哪,一個女孩居然也迷戀足球。張雨諾說她在初中時還踢過前鋒,連過兩三名后衛破門得分。他笑了,完全被她鎮住了。

現在他真想對她說說7年前的那個夏天傍晚,可他說出口的還是昨晚。

那個醉鬼,真該揍他。他說,不該那么輕易放他走。

張雨諾一聲不吭,兩眼直視前方并不十分平坦的瀝青路面。王重笑了,算了,這是人家的地盤。出門在外嘛,能忍則忍。

他竟敢調戲我家小諾。

她還是一聲不吭。王重又笑了,笑聲有些嘶啞。有時候晉寧男人都他媽的二百五,沒辦法。李哥,別想了。過就過了。

他們半天沒再說話,窗外滑過大片荒涼的山丘和深綠色荊棘,兩座小小的雪白貝丘從荒野背后閃出來,有些刺眼,張雨諾沒減車速,更沒打算停下。

現在他終于說起7年前的夜晚了。你還記得我們剛開始好的時候嗎?他說,有一天晚上,是夏天,很熱,我們喝甘草菊花茶。你說巴喬最牛進球是1990年意大利世界杯上那個連過4人的漂亮破門,對陣捷克斯洛伐克。記得嗎?

張雨諾驚訝地看看他,左手把住方向盤,右手伸過來摸摸他的額頭。怎么突然想起這個?沒事吧李果?

沒事,我沒事。他說。他轉向車窗外面,推開她微涼的右手。車子開得很穩。她一貫如此。車子揚起的沙土向后薄薄散開,遠處的石寨山已杳無蹤跡。

我喜歡巴喬,簡直是崇拜。王重在后座上說。他激動地說起巴喬在1994年美國世界杯上的精彩表現,只可惜最后決賽的那粒點球……但是他們沒接他的茬兒。王重知趣地閉上嘴巴。

我還記得呢,你那天穿的裙子,你頭發的樣子。你的眼睛很漂亮,一直很漂亮,琥珀色的,不是純黑,也不是褐色。你那天真把我迷住了。你像個女巫。

王重在他們身后“撲哧”笑出聲來。張雨諾無奈地直搖頭。你說這些有意思嗎?李果,你覺得,現在說這些有意思?

我還記得你說你不喜歡個性張揚的馬拉多納,但你一輩子記得他的上帝之手。因為你喜歡萊因克爾的英格蘭。

她使勁搖頭。

別說了,沒意思。她說。沒一點意思。

我都記著呢。2003年,7月。

我們不談過去。說好的。最后一次出門,最后一次。然后……她說不下去了。也沒看著他。李果撫摸著手里那塊黑糊糊的石頭,一時涌起撫摸張雨諾的沖動。昨晚他抱著微微冰涼的她鉆進被窩時她不是沒反抗嗎?他吻了她,感覺就像5年前第一次吃哈根達斯冰激凌一樣虛幻。他干嗎不抓住機會再跟她做一次愛?他現在為自己昨夜的麻木和膽怯后悔了。后悔得要死。他知道,有的東西就這么稍縱即逝。

那你還記得那天晚上背景音樂是什么?張雨諾突然說。還是沒看著他。擋風玻璃前已經變成干凈、平坦的柏油路面,切諾基穩穩行駛,發動機的噪聲低沉悅耳。

不記得了。他說。

是齊秦的《花祭》。你看,你記住一些,記不住另外一些……可是,這些東西也沒什么要緊的。沒什么。

他沒吭聲。車子在鄭和公園門口停住,他們下車。不到半小時他們就回到車上了。李果已經失去了任何逛下去的興趣、任何“最后一次旅行”的信心。王重謹慎解說著鄭和公園的歷史,最后不再吭聲。他們沉默著往盤龍寺方向開,還是張雨諾駕車。誰都沒說話。張雨諾索性塞進一張CD,居然就是齊秦的精選。

十九

一場本該驚心動魄的比賽很快變成一邊倒的屠殺,阿根廷隊牢牢控制著局勢并很快取得領先,我們的球門被6次洞穿。誰都渴望孟希凡、趙濤能重返戰場,但他們永遠缺席了。

孟希凡此后徹底遠離足球,眼下他哀傷地望著我,似乎在探尋我們這幫隊友最后的生命奧秘。他做過各種各樣的工作,酒吧服務生、機票販子、玉石批發商、手機修理員,甚至我們報社的發行員。他一邊喝咖啡,一邊微笑著說,真是世事難料,如果1989年的夏天,如果他和趙濤不伸手幫助那個英國男孩脫險,是否還會有后來那么多麻煩?孟希凡讓我一陣難過一這個滿臉皺紋的家伙真是20年前那個快如閃電、腳法精湛的右邊鋒?足球在遠去,生活照樣會逃走,仿佛從指間漏掉的清水。從前和現在沒有絲毫聯系是正常的,必須面對的難題從未改變。

布宜諾斯艾利斯之行既是我們的頭一次出訪,也是最后一次。孟希凡、趙濤被當地警察拘留整整3天,被反復追問、核實每一個細節,兩個男孩回到賓館時,球隊已經連輸3場,慘遭淘汰。所有跡象都表明英國男孩是被那幾個當地人殺死的,孟希凡、趙濤只能盡量回憶那三個家伙的特征。后來翻譯向他們透露說,其實英國男孩才是事件的挑釁者,他揍了幾個技術比他好的阿根廷孩子,其中一個孩子的胳膊還被他打折了。按照潘帕斯或者加烏喬傳統,那些大家伙本該用刀子結果他,可是,他們居然使用了賓館里一座極其普通的青銅塑像。

當然,孟希凡、趙濤終于向警方交代了偷看44頻道的細節,那天夜里他們根本沒聽到是否有人從門口經過。他們回到球隊后遭到嚴酷對待,教練很快將同情化作仇恨——對于違規者、膽敢打破球隊規矩的家伙來說,這真比殺人嫌犯還可恨。兩天后我們乘飛機返回,教練沒和他們說過一句話。當年才14歲的我們一概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我們連命案的經過都不太清楚,更不用說這么離譜的內幕了。那之后,他們被教練貼上壞球員、壞孩子的標簽卻毫無解釋,回到昆明不久就被開除了。

孟希凡向我告辭,保證說今后會經常和我聯絡的。他站起來走向門口,我坐著沒動,發現這家伙過早地駝背了,他身上那件灰色運動衫看起來實在太土氣。還能上場踢球嗎?我在他離開時大聲喊了一嗓子。他回頭笑了,還踢什么踢啊,誰他媽還跑得動啊?

二十

小說必須有一個出人意料的結尾。盡管我還不想就此結束呢,可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李果和張雨諾的故事也到頭了。我再次重申我可能不是什么李果,這家伙究竟是誰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故事真實發生過,我想了很久才決定把它寫下來。我這么干一點不想嘩眾取寵,只覺得我喜歡這故事,喜歡那種無限接近真實的小說狀態。我喜歡真實。這大概因為我是一名新聞記者吧。

沒錯,李果一行在前往盤龍寺途中曾經停過一次車,李果、王重下去撒尿。張雨諾把車停在路邊,把齊秦的歌放得很大。她看見兩個男人相距兩米左右站著,幾乎一模一樣叉開雙腿,一般高的個頭,就連衣著的感覺也差不多,她暗暗笑出聲來,覺得兩個男人都離自己很遠,他們仿佛站在月球的環形山上掏出家伙,比誰尿得更高些。她向正前方看去,一只孤獨的灰色大鳥從遠處樹林背后高高躥起沖向天空,很快融化在細如綢緞的仿佛有清水滲入的藍色之中,那是一片淡藍,說不上憂郁,也并不明快,有種淺淺的向溫暖過度的基調。她收回目光,聽見李果建議王重往山坡后面再走走,他可不想讓更多人看到自己的老二公然在國道邊上展出。王重大聲表示同意。他們一前一后走向一個在張雨諾看來像極了石寨山古墓群的山坡,荒草、荊棘,向后伸展的原野,啁啾飛過的麻雀,遠處濃綠的柏樹林在陽光下變成一條窄窄的黑線,仿佛是貼在半空的虛假舞臺。他們的身影消失了。齊秦的歌聲開始升高,從清脆的降A調變成真正厚實的A調,嗓音憂郁無比,來回往返的副歌部分像剪刀一樣打開,終于讓人撕心裂肺。那首經典的《花祭》讓她真的想起他所說的2003年7月的某一天,想起李果回憶的那個夜晚,她穿一條長裙,用琥珀色的眼睛凝視他,和他探討男人們都離不開的足球。她還記得那天茶室里淡淡的緬桂香氣,大約從外面某個院子里飄散過來,為那個簡陋的空間加入一絲沁人心脾的力量,讓她有點把持不住地喜歡上這個干干凈凈的同事。變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她不知道,他更不知道。都7年了,7年之癢。都這么說,都在他們身上應驗了。

現在回想這些既不特別傷感,也不感到慶幸。那是什么感覺?空蕩蕩,輕飄飄的,像昨天夜里她的昆曲嗓門,沿一束無窮無盡的微光飛入空中,沖進那片淡淡的湛藍,之后徹底歸于寧靜。把腦子清零騰空,給必然的東西讓出位置。僅此而已。她沒什么好想的。那些徹夜睡不著覺需要借助安眠藥和酒精的日子早過去了,結束了,那些深夜就想撥打的莫名其妙的電話號碼也早刪了,一個不留。麻木或許更恰當,雖然她不愿意這么想自己,更不愿意這么想他。

中午的熱風噼噼啪啪敲打著右側已經無法嚴絲合縫的車窗,把晉寧的沙子從低矮的洼地卷向一米左右的半空中。2000年前的沙子,2000年前的洗澡石,2000年前的宮殿和墓穴。無論多么繁華多么宏大,2000年后只剩那塊黑魃魃的石頭。田野和山丘在一條柏樹圍繞的林蔭道之外攤開,天空漸漸藍得發黑,李果、王重半天沒回來。張雨諾搖下車窗玻璃沖外面大聲呼喊,喂——喂——喂,她的聲音被熱風揉碎后消解在躁動的空氣之中,連一絲余音都沒剩下。周圍安靜得能聽到車輪下面沙子摩擦車輪的吱吱聲。大約5分鐘后,她終于看見李果像喝醉了酒一樣搖晃著、跌跌撞撞地從山坡上走下來了。直到他走近切諾基時她還是沒看見王重從后面跟上來。

李果拽開車門,平靜地坐進來。她不解地望著他身后,一片枯萎的荒草在坡頂上搖擺,像一頭亂糟糟的頭發。他走來的方向空空蕩蕩,風把什么東西吹得嘶嘶作響。

王重呢?

他沒吭聲,瞇著眼睛打量車窗正前方,一股細細的黃色煙塵騰空而起。齊秦的歌聲在繼續,他跟著哼唱起來,所有的節拍都無比熟悉,所有的轉折都嚴絲合縫,除了沙啞的嗓音之外,大概沒人比他模仿得更棒了。現在是《花祭》的結束部分,電子旋律像一堆結結實實的云彩往前奔涌,沖向歌聲消散之后的高潮和空白。他覺得自己幾乎哭出來啦。

我問你話呢!她說,他大便?

他還是沒答理她,連頭也沒回。她突然看見他手里那塊黝黑的洗澡石上有一塊郵票大小的濕漉漉的血。她像被他狠狠抽了一耳光。

王重他……

他舉起手里的石頭。

張雨諾緊緊捂住嘴巴,使勁搖頭。

我知道你昨天夜里去他房間了。他說。

你瘋了!

你去了,你還用這塊東西,讓他撫摸了你?

她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她的眼睛瞪得很大,似乎在極力辨認這個從月球上下來和自己相愛7年的男人。

昨天晚上我把它放得好好的,這一面,你看到了吧,有尖角的這一面是沖我的,可是今天早上,它在你那邊。我沒動過它,整夜都沒動過。你太大意了。

張雨諾還是一言不發,她看看他,又看看窗外,突然打開車門跳下去撲向山坡背后。李果從大敞著的車窗上方大聲沖她苗條的背影叫喊,我知道這塊洗澡石是什么東西做的了,我剛剛把它研究透了——這就是冶煉青銅的黑礦石。張雨諾,你他媽的聽清楚了嗎?

責任編輯: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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