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小說寫作,一批偉大的家伙早就為我們指出新的方向:博爾赫斯在他著名的《南方》中讓年輕的達爾曼遭遇莫名的生命挑戰(zhàn),卡爾維諾用一個個詭異短篇完成了《寒冬夜行人》的無縫連接,非凡的海明威在《乞力馬扎羅的雪》中以獲救幻想抹掉死亡現(xiàn)實。遑論卡夫卡的驚人遺產(chǎn):城堡外的土地測量員永遠無法得其門而入……
我常琢磨寫作的種種可能性而非生活的必然或故事的必然,但現(xiàn)實挺讓人沮喪的:探尋可能性的好小說漸漸少了,我們的小說越來越“結(jié)實”,也越來越“沉重”,難以計數(shù)的小說文本往往比毫無樂趣的存在本身更加毫無樂趣;我們的小說通常滿足于“溫暖”、“感動”、“愛”等等生活常識,于是,我們很可能輕而易舉地錯失了豐富的小說向度,比如我們已習慣將一點形式變化指責為“故弄玄虛”、“飄在空中”,喜歡站在所謂“道德美學”的高地批判一些看似不那么“正兒八經(jīng)”的小說。真那么簡單嗎?當現(xiàn)實主義法則于20世紀90年代末期之后被重新奉為圭臬,我們的寫作是否變得越來越不好玩,越來越缺少快感?
由于小說和生活天然相依又天然相悖的關(guān)系,小說的多重可能往往賦予了生活多重可能,反之亦然;而當小說進行多層次、多維度、多向度的拓展,才有可能將我們拽向不那么嚴肅刻板、沉重莫名的生活現(xiàn)實,也才可能溢出那些駭然驚悚的新聞邊界。我是搞新聞的,深知二者的分水嶺,如果我們僅僅滿足于講一個故事或?qū)⑿侣劮笱艹尚≌f,那么小說家不僅喪失了最起碼的職業(yè)操守,更喪失了小說寫作的巨大快樂——我們究竟能賦予這個變動不居的時代和生活哪些“暗物質(zhì)”?賦予我們的讀者哪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我們憑什么比新聞高明甚至高出很多?其中的秘訣,我常想,就在于能否發(fā)現(xiàn)生活的多重可能,是否能為讀者推開一扇熟悉又陌生的窗口,讓我們透過文字的風景找到一些生存的樂趣,發(fā)現(xiàn)一些生活的秘密。
小說走到今天,真的不再是現(xiàn)實主義就足以囊括的了,我在魯院高研班就讀期間常常與同行們神侃,我常拋出一個偽命題:如果偉大的托爾斯泰活到今天,他還會以我們熟知的套路寫作嗎?在那個階層清晰、閱讀成風、娛樂單一的黃金般的19世紀末20世紀初,對故事的高強度掌控變得必要和必須,但100多年之后的今天,當我們言必稱美劇、大片、微博和流言的碎片化、個人化時代,當我們總是被各種各樣遠遠超出作家想象力的社會新聞團團包裹,我們的小說是否還必須沿著“現(xiàn)實主義”軌道持續(xù)前進?當然,時代的變更不可能泯滅人性,但當“人性”已備受環(huán)境的影響、媒體的制約、話語的擺布,當馬加爵、藥家鑫之流層出不窮,小說家們真的必須仔細思考我們的驚悚、我們的道德、我們的畏懼、我們的擔當、我們的愛情究竟發(fā)生了哪些蛻變;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放之四海皆準,但面對如此復(fù)雜的當下,僅僅有現(xiàn)實主義這一把刷子就足以所向披靡?我對此持審慎懷疑,否則,托爾斯泰之后又怎會涌現(xiàn)魯迅、加繆、福克納、羅伯·格利耶、巴塞爾姆、魯爾福等等一大批離經(jīng)叛道者?他們總想從現(xiàn)實主義的巨大羽翼下逃離,總希望如堂吉訶德般單槍匹馬鏖戰(zhàn)小說的無限可能,唯此,小說寫作才變得如此豐饒而迷人,也才無比真實而慘烈地擊中了人類社會巨變之下的種種隱痛與不堪。
故事常常是單向度的,而我們的生活早就不能指向唯一的終點(死亡除外)。比起“故事就是這樣的”,我更關(guān)心的是“它為什么是這樣的”,會不會指向我們難以言說的幽暗腹地乃至生活背面?故事會不會奇妙地中途變調(diào)、轉(zhuǎn)彎甚至夭折?正如我們言說不盡、無法歸納的人性與生活?
沒錯,小說的快感往往來源于豐富的呈現(xiàn)和伸展,而非簡單的演繹和判斷,如果我們都不再滿足于講述一個簡單的故事,或許我們才能真正接近生活和寫作的核心,也才能讓讀者從參與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小說和新聞迥異的快樂。我希望自己的小說按照這樣的方式往前走,盡管賴以為生的職業(yè)要求我不斷為這個世界增添著太多易碎的新聞。
責任編輯: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