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梧桐是中國古代文學(xué)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意象,李清照詞作中有五處使用了這種意象。梧桐見證了李清照細膩多變的情感流程,同時也銘刻了女詞人點點滴滴的情感印記。在這些詞作中,梧桐無一例外地都被賦予了豐富的情感內(nèi)涵。
[關(guān)鍵詞]李清照詞作;梧桐意象;古典詩詞
[中圖分類號]I207.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2)12-0082-03
“古人言情,喜托物言志。得意幸福之時多是楊柳春風(fēng),憂傷寂寞之時則是雨打芭蕉。”其中,梧桐這一秋日早衰植物多被用作寄托寂寞之象。如“桐花半畝,靜鎖一庭愁雨”(周邦彥《鎖窗寒》), “金風(fēng)細細,葉葉梧桐墜,綠酒初嘗易醉,一枕小窗濃睡”(晏殊《清平樂》),又如“春風(fēng)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白居易《長恨歌》),“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蘇軾《卜算子》),再如“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李煜《相見歡》),最顯工巧的則屬李清照的《聲聲慢》:“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李清照,號易安居士,是宋代著名女詞人,婉約詞派代表人物,文學(xué)創(chuàng)作非常豐富。據(jù)《宋史·藝文志》記載,李清照著有《易安居士文集》7卷、《易安詞》6卷,但這些著作都已失傳。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李清照著作,都是后人輯錄重編的。李清照對詩、詞、散文、書法、繪畫、音樂無不通曉,而以詞的成就為最高。她的詞委婉清新,感情真摯。縱觀易安詞,梧桐并非偶見意象,《漱玉詞》中有五處都使用了梧桐意象。在這些詞中,梧桐見證了女詞人細膩多變的情感流程,同時也銘刻著女詞人點點滴滴的情感印記。下面,筆者將一一作以分析。
詞作一:
蕭條庭院,又斜風(fēng)細雨,重門須閉。寵柳嬌花寒食近,種種惱人天氣,險韻請成,扶頭酒醒,別是閑滋味。征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樓上幾日春寒,簾垂四面,玉闌干慵倚。被冷香銷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煙斂,更看今日晴未?
——《念奴嬌》
此詞一本調(diào)名作《壺中天慢》,選本題作“春情”或“春日閨情”。根據(jù)詞意,屬早期詞作,應(yīng)作于南渡之前。李清照18歲時嫁于趙明誠,婚后李清照與丈夫情投意合,如膠似漆,“夫如擅朋友之勝”。由于當(dāng)時朝中新舊黨爭愈演愈烈,趙明誠不得已長期出仕在外,與李清照聚少離多。李清照獨處深閨,每當(dāng)春秋閑暇,離愁別緒便常常涌上心頭。這首詞便是這種心緒的集中體現(xiàn)。詞作使用白描手法為讀者勾勒了一幅生活場景:丈夫出仕在外的一個春天,風(fēng)雨連綿,陰晴不定。詞人獨守深閨,離情萬種。她欲飲酒賦詩,又怕招來閑愁;欲寄萬千心事,又恐傳遞無人;欲倚欄遠眺,又覺嬌慵無力;欲擁被獨臥,又感到被冷香銷。詞作中情感的流程始終與天氣的變化相適應(yīng),融情入景,渾然天成。從“清露晨流”開始,詞中的情緒開始發(fā)生變化,詞境為之一變,顯得清空疏朗、低徊蘊藉。“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一句雖引自《世說新語·賞譽》,此時卻與詞人的心境完全一致,仿佛“景由情設(shè)”,與《樂府詩集·清商曲辭·吳聲歌曲》中《道君曲》“中庭有樹,自語梧桐,推枝布葉”有異曲同工之妙。寥寥數(shù)語,描繪出庭中梧桐怡然自得之態(tài),好似一位翩翩美少年,立于中庭,同頂蓋天,青色的樹干雖稍嫌纖細卻挺拔向上。我們仿佛看見了它新抽的葉芽,聽見它在微風(fēng)中輕輕地吟笑,毫無媚態(tài)的氣骨足以與魏晉名士相媲美。它如同女詞人心中的一種思念,不停地長大,而且挺拔向上,充分體現(xiàn)了易安詞早期的輕盈妙麗。
詞作二:
草際驚蟄,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云階月地,關(guān)鎖千重。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
星橋鵲駕,經(jīng)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牽牛織女,莫是離中。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fēng)。
——《行香子》
這首詞《歷代詩余》中題作“七夕”。這首雙調(diào)小令以托事言情的手法,形象地表達了詞人在七夕佳節(jié)夫婦不得團聚的難言苦衷。七夕是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之一,它又別稱為“星期”,王勃的《七夕賦》“佇靈匹于星期,春神姿于月夕”直接把星期與月夕相提并論,點出“星期”與“月夕”是一年四季中與親情、愛情相關(guān)聯(lián)的最美好、最凄楚動人的兩個夜晚。就是在這樣的夜晚,詞人更加思念求仕在外的丈夫,她借寫牛郎、織女遠隔云階月地、莽莽星河不得相見的痛苦,隱隱抒發(fā)自己郁積于內(nèi)的離愁別恨。詞作從七夕著筆,巧妙地運用了以動寫靜的手法,夸張地認為飄然落地的梧桐老葉因為“驚蟄”而“驚落”。此處的 “驚”字,使梧桐具有了諸多生氣,它仿佛成為詩人靈敏心境的外在表象。不同于秦少游在《鵲橋仙》中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在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表現(xiàn)出的理性之思念,李清照意欲最直觀地展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心:在這樣一個特別的夜晚,長時期的兩地分居使她對丈夫的思念是如此強烈,她無法入睡,因而“清晰”地聽到 “草際驚蟄,驚落梧桐”。梧桐飄落之輕,反襯出詞人睡意之淺。因此,本句雖寫梧桐驚落,實則是詞人為驚蟄所擾。此處的梧桐,儼然成為詞人的化身,淡淡的哀由此渲染開來。
詞作三:
臨高閣,亂山平野煙光薄。煙光薄,棲鴉歸后,幕天聞角。斷香殘酒情懷惡,西風(fēng)吹襯梧桐落。梧桐落,又還秋色,又還寂寞。
——《憶秦娥》
這首詞作于南渡之后。當(dāng)時詞人經(jīng)歷了國破家亡、顛沛流離、文物遺散等種種打擊,又目睹了敵兵入侵、山河破碎、人民離亂等慘痛事實,故在詞中表達出深深的憂患意識和滿腹的惆悵凄迷。這首《憶秦娥》可以說是李清照憑吊半壁河山,對死去的親人和昔日幸福溫馨生活所發(fā)出的祭奠之辭。人生命運的巨變,引起了李清照心境的巨大變化,她的詞作也由前期輕盈妙麗的望夫詞變?yōu)槌林匕纳缿俑瑁~境也由明快輕亮變得灰冷凝重。這首詞上闋寫景:登上高高的樓閣,憑欄遠眺,映入眼簾的是綿延起伏的群山和平坦廣闊的原野以及籠罩一切的薄薄霧靄。在這樣一種情境中,詞人聽到遠處軍營中隱隱傳來的陣陣號角,國家的危難、民族的危亡又一次使她感到沉重。下闋,詞人的情緒更加低沉,具體表現(xiàn)為“情懷惡”。一個“惡”字,道出了詞人的不盡苦衷:一切美好煙消云散,國破家亡、背井離鄉(xiāng),如今連人身安全都無法實現(xiàn),尊嚴更加遙不可及。無盡的辛酸一并涌上心頭,此人看見陣陣秋風(fēng)吹落了梧桐碩大枯黃的葉子,這陣陣秋風(fēng)吹落的何嘗不是詞人對已逝美好的深深懷念。因此,這個梧桐在詞作中就有了特定的意義:它如同詞人敏感而脆弱的心靈,可以看到常人所看不到的事物,追求世人難以企及的境界。然而,這樣的境界追求與現(xiàn)實社會產(chǎn)生了種種沖突并轉(zhuǎn)變?yōu)槟ルy一并傾瀉在女詞人的身上,它來得是那樣急,來得是那樣快,來得是那樣猛,使人難以承受,如同秋風(fēng)之于梧桐。因而,“梧桐落”進一步強調(diào)出梧桐落葉在詞人精神、感情上產(chǎn)生的共鳴。同時,落葉后的梧桐更顯清疏,也蘊藉了詞人孤標傲世的寂寞。
詞作四:
寒日蕭蕭上瑣窗,梧桐應(yīng)恨夜來霜。酒闌更喜團茶苦,夢斷偏宜瑞腦香。秋已盡,日猶長,仲宣懷遠更凄涼。不如隨分尊前醉,莫負東籬菊蕊黃。
——《鷓鴣天》
這首《鷓鴣天》是李清照晚年流寓越中的作品。詞作一開篇就點明這是深秋時節(jié)的一天,帶著寒意的陽光透過鎖窗,灑落在窗內(nèi)。詞人此時并未出戶,但她透過窗欞看到院中一派肅殺秋天的景色,種種愁情哀緒迅速包裹全身。“上”字寫出寒日漸漸升高,暗隱了一個時間的過程,表明作者在久久地觀看日影,反映出他一早起來就百無聊賴。當(dāng)她看到庭院中往昔婆娑的梧桐在“瑟瑟”秋風(fēng)中獨自應(yīng)對“夜來霜”,她立即感到自己的情境與之如此相似。恰恰是“一切景語皆情語”,梧桐早衰,入秋即落葉,草木本是無情物,然而詞人卻言其“恨”夜晚之霜。因此,此處“梧桐”之恨實乃“人”之恨,因自己恨夜長孤寂,故言樹亦有恨。這樣的寫法在中國古代詩詞中較為常見,如杜甫《春望》中的“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這首詞作中的梧桐已不同于早期詞作中的“新桐初引”,因為此時的李清照既失去了祖國故鄉(xiāng),又失去了至親的丈夫,孤身漂泊,思歸不得,成了一個真正的“孤舟嫠婦”。因而詞作中的梧桐融入了更多的主觀情感,顯現(xiàn)出清冷環(huán)境中詞人的孤獨身影和寂寥心情。詞人非常自然地將秋思灌注于梧桐這一意象中,使外在世界成為一個與抒情主體的內(nèi)心世界協(xié)調(diào)一致的審美世界。
詞作五: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聲聲慢》
這首詞語言簡明、節(jié)奏急促、情調(diào)凄婉,是李清照晚年的名作,歷來為人們稱道。詞作一開始,連用七個疊字委婉細致地表明了作者的現(xiàn)實處境:李清照無兒無女,晚年孑然一身,寄人籬下,深深遭受著亡國之恨、喪夫之哀、孀居之苦。紹興二年(1132),李清照在世人的鄙夷聲中改嫁張汝舟,不想遇人不淑,很快離異。這場婚姻對于詞人的遭際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7組14個疊字立刻營造出一派愁慘凄厲的氛圍。“尋尋覓覓”表明詞人一起床便百無聊賴若有所失。她在尋覓什么?她在尋找心靈的歸依之所。她無法忘記鄰家女孩用“才藻非女子事也”拒絕她的教授,她報國無門,情無所托,惟一令她聊以自慰的就是自己的才學(xué)。一句童言使李清照看到了來自社會角角落落的異樣眼光,所以她此時的愁“最難將息”。她的愁不僅是國愁、家愁、情愁,還有心靈無所歸依之愁,這種“愁”是一種超越時空的孤獨感和無法解脫的悲哀,因此,這種愁也再難以使用單個物象進行寄托。李清照在這首詞作中使用梧桐與雁及細雨共同肩負起自己的感受和體會,使這三個物象共同承載起自己“最難將息”的復(fù)雜情感。使用梧桐組合意象并非始自李清照,如周紫芝的《鷓鴣天》中“梧桐葉上三更雨,聲聲葉葉是離別”使用 梧桐與雨形成組合意象。又如柳永的《玉蝴蝶》:“水風(fēng)輕,萍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遣情傷。故人何在,煙水茫茫……斷鴻聲里,立盡斜陽。”梧桐與飛鴻勾成組合意象。李清照化而用之,其情真意摯,使之渾然天成,如同己出,既顯博學(xué),又見工巧。當(dāng)然,這種意象的組合使用也啟發(fā)了后學(xué)者。如元代詞人徐再思的《雙調(diào)水仙子·夜雨》:“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三更歸夢三更后。”以梧桐落葉和雨打芭蕉寫盡愁思。
綜上所述,李清照的詞作所選意象多為自然風(fēng)物,卻能賦予其不同的情趣和格調(diào)。本文中的五首詞作共同選擇了梧桐作為意象,感傷之情往往從心中自然流露,并能輕易地浸溢于讀者左右。由于如此貼近生活,所以可以直抵讀者的內(nèi)心深處。同時,詞人總是很清醒地保持著一種做人的標準,頑強地守護著自己的節(jié)操。她詞作中使用的梧桐意象,既體現(xiàn)了她“梧桐半死清霜后,白頭鴛鴦失伴飛”(賀鑄《鷓鴣天》)的痛苦經(jīng)歷,又向世人真實地展示了她環(huán)顧四界無同類的孤獨感。正如庭中的梧桐,毫無媚態(tài),注視著四季的流轉(zhuǎn),凝望著時光的流逝。讀其詞可以滌盡我們心底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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