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尼羅河上的慘案》是女性偵探小說家阿加莎的代表作之一。本文從女性主義批評的角度入手,通過對該篇小說角色塑造、人物對話等的分析,可以看出,阿加莎在她的作品中,一方面企圖從女性視角打破傳統偵探小說中男性的英雄主義形象,表現出了樸素的女性主義意識;另一方面又深受父權制社會思想體系的影響,在作品中仍然不自覺地充當著男權話語的代言人。
[關鍵詞]阿加莎;女性意識;男權話語;父權制
[中圖分類號]I207.4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2)12-0079-03
作為20世紀極具代表性的女性偵探小說家之一,阿加莎寫作技巧高超,被譽為“偵探小說女王”。阿加莎一生創作了80多部長篇小說、100多部短篇以及17部戲劇。通過這些作品,阿加莎無意識地向讀者傳達著一種樸素的女性意識:她力求自己的作品不同于傳統的男性偵探小說模式。然而,由于阿加莎長期受到男權話語的影響,這導致她女性意識的不徹底性,父權制社會下女性傳統的觀念與形象其實仍然深植在她的作品中。本文將以阿加莎的一篇代表作《尼羅河上的慘案》為例,對這兩方面作具體分析。
一、初露鋒芒的女性意識
(一)另辟蹊徑的偵探形象
樂黛云教授認為,女性意識應從三個層次來理解:第一是社會層面,從社會階級機構看女性所受的壓迫及其反抗壓迫的覺醒;第二是自然層面,以女性的生理特點研究女性自我;第三是文化層面,即以男性為參照,了解女性在精神文化方面的獨特處境。在阿加莎的偵探小說中,她對偵探形象的柔和處理就明顯地體現出了文化層面的女性意識。在阿加莎開始創作之前,柯南道爾是第一位真正意義上的職業偵探小說家,他筆下的福爾摩斯冷靜理性,聰明絕頂,身手矯捷,是男權話語下英雄主義的自我角色。盡管阿加莎從小聽著福爾摩斯的故事長大,她在自傳中明確表示:“我筆下的偵探一定得與福爾摩斯不同: 我要自己塑造一個人物形象。”
《尼羅河上的慘案》中揭露整個案件真相的波洛偵探,曾出現在阿加莎的多部作品中。這位偵探與福爾摩斯的“硬漢形象”形成了鮮明的反差,極富人情味。從外表來看,波洛偵探其貌不揚,身材矮胖,在小說中初次登場時,被形容為一個“彬彬有禮的小個子”;從行為來看,他身手不敏捷,在小說中幾乎看不到他與罪犯搏斗的場面;從生活習慣來看,他注重生活品質,對食物也有極高的要求;從性格特征來看,他平易近人,溫文爾雅,尤其對女性充滿尊重,在小說中,即使在與罪犯對話時,他也絕不會使用咄咄逼人、居高臨下的語氣。
另外,在傳統的偵探小說中,偵探憑借高超的證據收集能力,以及嚴密的邏輯推理進行判案,而阿加莎筆下的偵探有強烈的感性意識,更加注重對人性的探索。在《尼羅河的慘案》中,波洛偵探正是以杰基對愛情的狂熱,西蒙對金錢的貪婪做為線索,發現兩人合謀殺死林奈特的真相。正是這種人性化的探案方式,使讀者在得到真相時覺得更加合乎情理。
從以上的描述可以看出,阿加莎打破了傳統形象中英武陽剛的男性偵探形象,塑造出了富有親和力和人性化的波洛偵探。波洛被柔化的偵探形象,體現了西蘇對“雙性通體”的觀點:“每個人在自身中找到兩性的存在,這種存在依據男女個人,其明顯與堅決的程度是多種多樣的,既不排除性別也不排除其中一性。”正是由于波洛偵探不僅具有理性、果斷、機智勇敢的男性特征,又具有感性、溫和、不善武力的女性特征,波洛拉近了讀者和偵探之間的距離,使得讀者不覺得偵探是小說中高高在上的權威,而是一位既親切又智慧的導航者,帶領讀者在小說中發現閱讀的樂趣。
(二)強悍的女性犯罪角色
阿加莎的女性意識,還體現在她對一系列強悍女性犯罪形象的刻畫上。
在傳統的偵探小說中,女性往往是以受害者或嫌疑者的形象出現,而由于謀殺者“過于具有侵略性而不符合女性特征”,所以這一角色往往是一位頭腦冷靜、邏輯清晰的男性“智慧型殺手”。至于極少數的女性罪犯形象,她們或是僅作為男性罪犯的陪襯出場,或是被妖魔化:即受到外部刺激的女性,失去理智而導致失控,成為男性文本中常見的“妖婦”或“瘋婦”形象。但是,在《尼羅河上的慘案》中,男兇手西蒙卻天真魯莽,缺乏想象力,而女兇手杰基一反傳統的耽于幻想、缺乏執行力的傳統女性形象,運用縝密、細膩的思維,詳盡地策劃了整場陰謀。從波洛偵探和雷斯上校揭露真相的對話中,我們可以看出杰基和西蒙兩人鮮明的對比:
我仍然認為不可能。沒人能夠想出這樣行動緊湊的計劃的——特別是像西蒙·道爾這樣一個頭腦簡單的人。
不錯,他不夠聰明又缺乏想象力。
賈克琳?
當然羅。另一半的兇手。她冷靜、機智,有著條理清晰的頭腦……
除此之外,在文章的字里行間,我們都可以讀出杰基顛覆了傳統觀念對女性的定義:第一,杰基個性獨立,林奈特在開頭就說:“她(杰基)不是靠朋友過日子的那種人。我曾經想幫助她,可是她不愿意。她像魔鬼一樣自傲。”第二,傳統意義上,射擊是一項極其男性化的技能。在小說中,杰基卻是一位神槍手,在危機時刻槍擊了發現陰謀的奧特伯恩夫人,并迅速脫離現場。第三,杰基是一位極具天賦的演員,明明是謀殺案的策劃人,卻用高超的演技騙過了船上所有的游客,并贏得了游客的同情。
從對杰基的人物塑造上,我們可以看到阿加莎在對女性罪犯的刻畫上與傳統偵探小說家的不同,即不再把女性作為男性罪犯的附屬品,也不再用“妖婦”或“瘋婦”的借口將犯罪動機合理化,而是生動地表現了女性縝密的思維和卓越的才能。
二、根深蒂固的男權話語
(一)家庭和婚姻是女性的歸宿
雖然從偵探和女性罪犯的刻畫來看,阿加莎在《尼 羅河上的慘案》中不自覺地流露出女性意識,但這并不能證明阿加莎是一名女性主義者。“父權制的社會把女性的身份限定為妻子、母親和消費者。”在她的自傳中,她明確地表達了自己對父權制社會傳統觀念的堅守,“無庸置疑,男人能給家庭帶來穩定。父親——家庭生活的基石”;對于家庭和婚姻,阿加莎更是給予了至高無上的重要性,“丈夫的生活、事業及成功作為我們引以自豪的職責擺在生活的首位。我們不需要什么興奮藥或者鎮靜劑,生活賦予我們信仰和快樂”; 另外,作為一名優秀的偵探小說家,阿加莎在世界范圍內贏得了巨大的聲譽,但她卻從不認為寫作是自己的職業:“每當我填寫表格中職業一欄時,我除寫上當時引以為榮的‘已婚婦女’之外不知道還有什么好寫的。我是個已婚婦女,這是我的身份,是我的職業。寫書是我的副業。我從沒有把寫作冠之‘專業’的金字招牌。我覺得那樣太荒唐。”
作為一名女性作家,阿加莎卻將父權制文化的標準做為自己的價值取向,這與她的生平是密不可分的。阿加莎出生于19世紀末期,那時候“女權運動已經開始萌芽,婦女要求在家庭中具有同男子相等地位的呼聲越來越高”。但是阿加莎出生于英國鄉村,仍然深受維多利亞時期對女性的規范影響。阿加莎曾有一段失敗的婚姻,而與第二任丈夫的恩愛,更讓阿加莎堅定了“家庭和婚姻是女性的歸宿”的觀點,這一觀點也自然在她多部小說作品中有所反映,《尼羅河上的慘案》也不例外。
上文所述,《尼羅河上的慘案》中的女主人公杰基智勇雙全,思維縝密,但是她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獨立性,感性地為心愛的男人付出一切。在小說開頭,杰基與林奈特的一段對話表達了杰基愛情至上的觀點:
林內特,如果我不能和他結婚,我就會死!我會死!我會死!我會死……
別說傻話了,杰基。
我跟你說,我真的會死!我愛他愛得發狂,他也愛我愛得發狂。我們誰沒有誰,就都活不下去了。
親愛的,你陷得太深了!
我知道。這樣不好,不是嗎?一旦愛情這東西找上了你,你就毫無招架之力了。
杰基對愛情的盲目迷信,使得她在感情中處于了從屬的地位。她義無反顧地配合著貪財的西蒙,幫他策劃謀殺的計劃,消滅對他有威脅的人,甚至在西蒙死后,以殉情來表達自己的忠誠。雖然這種悲壯的犧牲值得歌頌,但與女性主義強調的獨立的女性價值觀大相徑庭。所以,通過杰基這一形象,阿加莎一方面宣揚了女性不亞于男性的才華和睿智,另一方面又表現了父權制下“女性從屬于男性”的傳統觀念。
(二)傳統文學中典型的女性形象
在《尼羅河上的慘案》中,也很容易找到父權制傳統文學作品中兩種常見的女性形象:“天使”與“魔鬼”。“天使”是男性對女性理想的反映,她們往往純潔美麗、溫柔賢淑,順從丈夫的意愿,但正如女性主義者波伏娃指出的那樣,“她們沒有自由意志,沒有真實人的生活,只是一個美好但沒有生命的對象”。而“魔鬼”則是被妖魔化的女性,她們貪婪嫉妒、自甘墮落,集種種丑惡于一身,表達了男性的厭女癥心理。無論是“天使”還是“魔鬼”,它們均是對女性的偏見、懼怕、壓迫和不公,是對現實中女性形象的扭曲。而這種扭曲不僅出現在傳統男性作者的筆下,也被內化在阿加莎的創作思維中。《尼羅河上的慘案》里的科妮莉婭和林奈特就分別是典型的“天使”與“魔鬼”形象。
當科妮莉婭在小說中首次登場的時候,她是被這樣描述的:“科妮莉婭·羅布森笑容滿面,頭戴著大草帽,跟著人急忙上岸。科妮莉婭從不怠慢別人,她性格溫柔,很喜歡交朋友。”而接下來在有關科妮莉婭的情節中,阿加莎側重刻畫出了她善于忍耐、善于傾聽的一面。當她處理完她的表姐史凱勒“許多事務和奇怪的要求后”,她一點也不感到疲倦,相反,“她覺得精神很好,而且有點興奮”;而當歇斯底里的杰基向她訴說一下“不重要的細節”時,她依然“像一只母狗一樣”,順從地聽了下去。除此之外,她還具備其他典型的傳統女性品質:她擅長女工,在空閑的時候,經常坐在角落里一聲不響地織著毛線;她知足常樂,盡管史凱勒待她專橫苛刻,她卻說:“史凱勒表姐愿意帶我一塊兒來旅行實在是太好心了。我感覺自己真是個幸運兒。”她以德報怨,盡管她的家族與林奈特的家族有過冤仇,但是在林奈特死后,她仍然為此深表惋惜,說:“林奈特的美不再存在,對世界是一種損失。”總而言之,科妮莉婭是一位幾乎沒有任何缺點的純潔天使形象,阿加莎也在作品中安排了兩位男士向他求婚,最終她選擇了做醫生的愛人,因為醫生會教給她護士的工作。這個完美的結局,進一步深化了科妮莉婭的天使形象,也暗示了阿加莎對父權制下順從無私的傳統女性定位的肯定。
相比之下,《尼羅河上的慘案》里其他女性角色,卻或多或少地被刻畫成“魔鬼”的形象,例如奪人所愛的富家小姐林奈特、貪婪狡猾的女傭路易斯等。也許這樣的安排是為了揭示人性的罪惡,卻使我們也看到了阿加莎對自己同性的苛求態度,而這種苛求自然是以男權文化為標準的。以林奈特為例,她沒有如傳統的女性那樣被動地等待和接受愛情,而是倚仗自己的財富和地位,拒絕了溫特顯姆伯爵的求愛,主動去爭奪自己朋友的愛人。和西蒙在一起后,她又憑借自己強大的經濟實力,一直處于強勢的支配地位。女性膽敢爭奪權力,逾越自己的“第二性”地位,是父權制社會最為恐懼的事情。在小說中,西蒙曾明確表示:“男人不想被占有,不管是肉體或靈魂都不行。這種占有別人的態度最要不得!女人自以為這個男人是我的,他是屬于我的——這種觀念我無法忍受,沒有一個男人能忍受!男人想擺脫一切,想要自由,他想占有自己的女人,但他不要女人占有他。”所以,阿加莎安排西蒙親手殺死了林奈特,以此強調了女性安分守己、甘受支配的重要性。
其實,無論是“天使”還是“魔鬼”,她們都不是女性作為正常人的本來面目。在傳統男性文學的世界中,她們任由男性自由擺布,“進行削足適履的變形”。 弗吉尼亞·沃爾夫曾在《一間自己的屋子》里指出:“婦女要想成為真正的作者,就必須‘殺死屋子里的天使’,同時也必須‘殺死魔鬼’。”而深受父權制影響的阿加莎仍然不自覺地充當著男權話語的代言人,沒有純粹地表達出女性主義意識。
阿加莎力求自己的作品不同于以往男性創作的傳統模式,但又無意識地表達著父權制社會下傳統保守的女性觀念,這一矛盾是與她創作的社會背景分不開的。20世紀初期,隨著工業革命的開展,女工的數量增多,女性的地位也有所提高,所以阿加莎能夠投入創作,并自然地表達出樸素的女性意識;但是由于當時女權運動仍然處于起步階段,男權話語仍然是社會的主導,因此,阿加莎的作品自然會受到傳統父權制觀念的影響,而無法有質的突破。只有綜合考慮這些因素,承認這對矛盾,才能客觀地評價阿加莎作品中的女性主義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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