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所說的敦煌唐詩主要指敦煌遺書中保存的唐、五代、宋初時期中原文人創作的詩歌。自敦煌遺書現世以來,這些詩歌一直受到學者的廣泛關注,相關成果很多。本文在前輩時賢的研究基礎上,從存詩和佚詩兩個方面討論敦煌文人詩的價值,對中原文人詩在敦煌的傳播與應用進行探討。
[關鍵詞]敦煌;唐代文人;詩作
[中圖分類號]K87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2)12-0025-11
敦煌遺書中唐詩寫卷的問世是唐詩研究者的重大福音。這些詩歌抄卷,或為中原人抄寫而輾轉流散到敦煌,或為河西本地人抄寫而保存于石室;或為有文化的文士抄寫,或為粗通文墨的學郎學習書寫。它是當朝人抄當朝詩,其中蘊涵的很多信息,是后世的刻本所無法保存的。由于離創作時間較近,見于傳世本的詩歌的文獻價值倍受現代學者的關注。
一、見于傳世本的唐代文人詩作概況
為了使讀者對敦煌寫卷中見于傳世本的唐代文人詩歌有一個全面清晰的認識,現以存詩數量為序,列表如下:
(本表依徐俊《敦煌詩集殘卷輯考》而制,僅收錄中原文人的見于傳世本的詩作,佚詩、王梵志詩、釋道詩、敦煌本地詩作均不收。表中A卷+B卷均表示此兩卷可拼合一個寫卷;凡重出及同詩異名情況均在詩后標出,重出詩歌不計入總數)
上表共涉及52個詩歌抄卷(重出不計,可拼合卷按一卷記),保存了64位詩人見于傳世本的唐詩318首。以下我們對有代表性的寫卷略作介紹。
P.2567與P.2552拼合卷,該卷存高適、李白、王昌齡、孟浩然等9位詩人的傳世詩歌109首,書寫精良,行款嚴整,為詩歌寫卷中的精品,無論從作品數量、作家知名度還是抄寫質量上看,都有重要價值。P.3862有高適傳世詩歌45首,存詩數量上位居第二,其書法雖非上駟,亦秀整可觀,該卷所抄高適詩歌與P.2567、P.2552拼合卷49首僅見一重題而無重篇,此二卷是高適詩最早的傳本。P.3771與S.2717兩卷所抄的《珠英學士集》是敦煌詩集中惟一見于歷代著錄的唐人選集,兩卷共有沈佺期、崔湜等人的今存詩25首,它們對唐詩集的研究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P.2492+Дx.3865存白居易詩18首、元稹詩1首、岑參詩1首(女冠李季蘭1首不計),共20首。該卷抄寫精良,歷來為白居易研究者所重。Дx.3871+P.2555是個存有210首詩的長卷,除備受關注的陷蕃詩外,該卷的20首今存文人詩歌也很重要,除了??鄙系膬r值,這些內容、風格有共同特色的詩歌在傳播、研究方面的價值也很大。P.3619存有劉希夷、高適、孟浩然、王維、宋之問等30位初盛唐詩人的詩歌共48首,其中19首見于傳世本。該卷書法純熟,與之相同筆體的詩卷還有P.3885和 P.2673兩個詩卷,應為同一愛好者抄寫。經徐俊先生研究,惟一保存至今的唐人注本唐人詩集《李嶠雜詠注》在敦煌遺書中有三個寫本系統: P.3738與S.555為同卷分置,存詩11首;Дx.10298存詩5首;Дx.2999與Дx.3058拼合卷僅存殘詩1首。此外,其他今存詩歌數量在三首以上的寫卷還有8個,即P.5005+Дx.1360+2974(岑參今存詩11首)、P.3885(今存詩7首)、S.555(今存詩7首)、P.2687(今存詩6首)、P.3195+P.2677+S.12098(今存詩5首)、 P.4994+S.2049(今存詩5首)、P.2976(高適今存詩5首)、P.3408(今存詩4首)、P.4878(今存詩4首)。
為什么有的詩人的詩作會如此流行,而有些影響很大的詩人(如杜甫)的詩作卻只字不見呢?我們認為,盡管敦煌遺書中的文獻保存有很多偶然因素,但如果細細研究,我們也能發現一些影響唐詩在敦煌傳播的必然因素。
從整體情況(包括存詩和后面討論的佚詩)來看,敦煌所存中原文人詩作呈現出兩個明顯的特點:作品時代上以初盛唐詩作為主;題材上以和邊疆相關的邊塞、軍旅、閨怨等內容為主。這兩個特點出現的原因也比較明顯?!鞍彩分畞y”后,河西地區漸為吐蕃占領,敦煌與中原的文化交流中斷,盛唐時期商旅往來的盛況不再出現;從抄寫人的角度來看,由于大多數詩卷是由地處邊疆的敦煌人士抄寫的,特別關注邊疆題材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以下我們主要從詩人的生活區域、身份地位等個體因素來分析唐詩在敦煌的傳播。
首先,看詩人主要生活區域的影響。從這一角度來看,毫無疑問是在河西地區生活過的著名詩人的影響力最大,高適和岑參即是典例。尤其是高適,無論存詩數量還是寫卷個數上都遠遠超過了其他詩人,更重要的是我們還看到他的詩作已經在民間儀式中被應用的場景,由此可見他對敦煌地區文學發展和百姓生活的巨大影響。然而,以上64位詩人中真正到過河西的人并不多,除高適、岑參以外,也只有郭元振、張謂、陳子昂三人而已。大多數詩人活動地域與唐都長安相關,都有在長安為官的經歷。當然,作為唐代文化的中心,文人墨客云集是很自然的事情。不管出生地距長安多遠,也不論為官為民,他們的科考、交游等活動都會和長安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所以他們的詩作在長安一帶流行是很自然的事。如孟浩然雖常年隱居鹿門,但他與王維、張九齡等長安人士交往甚多,故其詩作亦享譽唐都。再如王烈,雖其生平資料甚少,但從今存《酬崔峒》一詩來看,他與長期在京為官的大歷才子崔峒有過交游。其他生平和履歷無考的詩人應該還有不少這樣的情況。由上表眾多詩人和長安密切聯系的現象,聯系到當時絲綢之路的發達及敦煌的重要位置,我們可以判定,敦煌遺書中的詩歌很大一部分是從長安通過絲綢之路傳過來的,有些寫卷本身就抄于長安而被帶到敦煌??梢?,作為唐代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那時的長安就像一個強大的輻射源,把優美的唐詩播向四面八方,使得即便地處邊陲的敦煌,也略顯盛唐詩國的恢宏氣象。
除了活動地的因素外,詩人的身份地位也對詩歌的傳播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在上表64位詩人中,進士出身有40位,在余下的14位中還有舉人出身的高適、王勃、王無競3人,其他生平無考的詩人中想必還會有一些科考的寵兒。從這一現象我們可以看到唐代詩賦取士對詩歌傳播的強烈影響。從詩人的角度來看,苦學詩賦是考取進士、求得功名的先決條件,因此,必須苦練本領寫出大量優秀作品,這是詩歌傳播的先決條件;從讀者的角度來看,苦讀詩書的大部分人都想考取功名,科考成功的詩人是他們學習詩賦最佳的榜樣,這是詩歌傳播的重要推動力。其實,不僅在敦煌遺書中,考查為數不多的今存唐人選唐詩集即可發現,進士名位對詩歌傳播的促進是一個普遍的現象。比如殷璠的《河岳英靈集》所選的24位詩人中,僅李白、孟浩然兩人沒有進士身份;姚合《極玄集》所選的21位詩人中也只有“詩僧”皎然一人例外。和我們今天的流行歌曲傳播一樣,在詩歌的傳播過程中,名人效應是一個相當重要的因素,尤其在敦煌這樣的邊陲之地,詩人們通過交游、唱和等其他方式傳播詩歌的條件都很有限,于是循名求詩的讀者期待心理就成了詩歌傳播最重要的推動力之一。在這里,我們必須明確的是,我們不能用后人寫定的文學史上給詩人的定位想象他們在當代詩歌傳播中的地位。和進士身份、官位這樣的硬通貨相比,詩人在當時的詩名頗似一種隨時變化的紙幣,受到很多即時因素的制約,所以,很多在今天聽起來如雷貫耳的名字,其詩作在當時不見得多么流行。比如,被后人譽為“唐詩之祖”的陳子昂,在今存的10種唐人選唐集中僅有《搜玉小集》存其詩作一首,“詩圣”杜甫的詩也只有韋莊的《又玄集》收錄,中原的主流詩集中都少見其詩作,流傳到敦煌的幾率就又少之又少了。由此可見,在一位詩人詩作的流傳初期,他的進士身份或官位等硬指標是推動詩歌傳播的更重要因素。上表40位進士的詩作無須再言,其實像武則天、唐玄宗、上官婉兒、虞世南這樣的帝王、高官,他們的詩歌在敦煌流傳也一定與其尊貴的地位有關。此外,進士或高官們的詩歌得以廣泛傳布還與他們掌握著傳播機構以及傳播的話語權有關,從《珠英集》的編選過程中,我們即可明顯感受到官本位的指導思想。因此,從一定程度上來看,政治上的優勢也會很自然地轉化為詩歌傳播方面的優勢,這也是進士、高官們的詩歌得以流傳的一個重要原因。
在討論中原文人詩歌在敦煌地區的傳播時,我們還要更多地關注寫卷本身提供的其他信息。比如,我們判定一個詩人在敦煌地區的影響力不能單純地看其現存詩歌的數量,因為寫卷的存佚本身有著很大的偶然性。一個詩人的作品被傳抄的次數繁多,就說明他的作品在當時的敦煌影響大、傳播廣。如沈佺期的詩歌,敦煌遺書中有10首,卻只有S.2717一個寫卷,而劉希夷的詩作雖只有5首,卻有多達7個寫卷,顯然,劉希夷詩作在敦煌當地的傳播力度要更大一些。再者,詩卷本身的不同特點所顯示的唐詩傳播方式上的差異也要充分關注。比如,有些詩卷是當時寺學的教材,有些是學郎的雜抄,有些是民間某種儀式上講唱的底本,有些則是較高文化程度人士的讀本。
二、見于傳世本的唐代文人詩作的價值
見于傳世本的唐代文人詩作,在版本??鄙嫌休^高的價值。在眾多研究中,黃永武先生的《敦煌的唐詩》及其《續編》、徐俊先生的《敦煌詩集殘卷輯考》等是當之無愧的集大成者。尤其是黃永武先生的《敦煌的唐詩》重點討論今存詩篇的校勘工作,包括《敦煌所見李白詩43首的價值》、《敦煌所見王昌齡詩7首的價值》、《敦煌所見孟浩然詩12首的價值》、《敦煌伯2567號中李昂、荊冬倩、丘為、陶翰、常建詩的價值》、《敦煌所見白居易詩20首的價值》、《敦煌伯2555號卷子中27首今存唐詩的價值》、《敦煌所見劉希夷詩4首的價值》、《敦煌伯3619號卷子中41首唐詩的價值》8篇論文。以敦煌寫卷為底本,與后世傳本相???,不僅研究文字異同的“死?!?,更利用修辭學及句法習慣的觀點,把文字改動后,對詩意的牽連影響,作詳細的說明,其目的在于證明敦煌詩卷的出現在唐詩研究方面的價值。本書不但在非佚詩的甄辨上頗見功力,其文獻考證與辭章辨析相結合的研究方法,充分展示了敦煌詩歌的文獻價值和文學藝術價值。項楚先生的《敦煌詩歌導論》對黃著給予了高度評價,認為論析“極為精到”,其《今存詩篇的價值》一節,主要是詳引黃著而成。
以下在轉述黃著的基礎上討論敦煌今存詩歌的價值。
(一)校正今本的“字義齟齬”、“制度不合”之處
唐人詩歌流傳至今,因傳抄、刻印造成的文字訛誤在所難免。如劉商的《胡笳十八拍》第三拍中有兩句詩曰:“使余刀兮翦余發,食余肉兮飲余血。誠知殺身愿如此,以余為妻不如死!”該詩中的“使余刀兮翦余發”頗為不通,經核對敦煌寫本才知道其中的“刀”字為“力”字之抄寫訛誤。此字一改全詩就豁然貫通了:你們可以使用我的力氣,可以剪取我的頭發,甚至吃我的肉、飲我的血,但我寧肯死也不會做你的妻子!“刀”與“力”雖一字之差,卻對表現蔡文姬強烈感情有著重大的影響。利用敦煌詩卷所勘正的這類豕亥魚魯之誤為數甚多。有些抄錯的字雖然不影響字面的意思,但如果與一些唐代典制計較起來就會發現不通之處。比如李白的《送程劉二侍郎兼獨孤判官赴安西幕府》,這個題目流傳了那么多年也沒人懷疑過它,大概因為不太影響詩意。但細究來就會發現問題,唐代奏請幕府職位的人一般都是六品以下的小官員,去幕府工作是他們晉升的一條捷徑。而“侍郎”已經是四品官員,地位很高,一般是不可能愿意去安西幕府的。敦煌本“侍郎”作“侍御”,“侍御”正是六品以下的小官,且詩中的“繡衣貂裘”正與“侍御”的官服相合。可見,這的確是后人在傳抄的過程中忽略了這兩種官位的差異,想當然地選擇了更為常見的“侍郎”一職。
(二)勘定今本“音律失檢”、“修辭句法不宜”的地方
除了傳抄過程中一些形近致誤、自然錯簡遺損之外,后人往往根據自己的理解更改某些字句,有時也難免畫蛇添足,一些意義、音韻、詞匯、修辭方面的錯誤便由此而生。如我們熟知的李白詩《將進酒》中的名句“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敦煌本作“天生吾徒有俊才,千金散盡還復來”。黃先生明確指出,今傳本為宋人妄改,此句原非他們理解的“樂觀進取”之意,而是李白自詡有“千金散盡還復來”的本領?,F存李白的古詩,換韻時的首句大多押韻,這可以看作李白的創作習慣,顯然“天生吾徒有俊才”更符合這種習慣。同篇“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用醒”,敦煌本“饌玉”作“玉帛”。黃先生分析說:“饌玉”是指筵席上珍美的食品,正在烹羊宰牛、勸酒作樂之時,怎么能說這些佳肴珍品不足貴呢?況且“鐘鼓”是樂器,“饌玉”是食品,又如何聯成四字都不足貴呢?后人讀了千余年,沒有覺得有問題,直到敦煌本出現,才發現原來讀的有問題?!扮姽摹饼R備是諸侯的樂器陳設,“玉帛”是諸侯相見時互贈的禮物,“鐘鼓玉帛不足貴”是比喻王侯將相顯赫的地位不足貴,不是說眼前的樂隊、食品不足貴。今本“玉帛”改為“饌玉”之后 ,字義已經不通。
敦煌本還可校正今本在修辭句法方面的誤差。一如大家所熟悉的李白《蜀道難》中的詩句:“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第一句,敦煌本作“上有橫河斷海之浮云”,蓋后人以為“橫河斷?!边€不夠險奇而改,其實從對仗的角度來看,敦煌本更為工穩。
(三)決疑辨偽
唐詩流傳至今,大都有很多不同的版本。各種版本在文字上往往不盡相同,眾說紛紜,讓人莫衷一是。敦煌古本的出現讓我們有了一把尺子,很容易測度出孰是孰非。如黃先生論證白居易《折臂翁》中“折臂來來六十年”詩句時說:“‘折臂來來六十年’,宋本、那波本、諷諫本、樂府本均同。平崗武夫據神田本時賢本刪一‘來’字,作‘折臂來,六十年’,并云:‘每三字為句,是也?!渌姹净蚋淖鳌畞沓伞?‘成來’,全唐詩則作‘此臂折來六十年’,均不知‘來來’意旨,陳寅恪舉段成式戲高侍御七首之一:‘自小來來號阿真’,知‘來來’連文乃唐人常語,敦煌本得存原貌,不必改?!?①
除了決疑,敦煌本還有辨偽之功。黃先生在論孟浩然《寒食臥疾喜李少府見尋》一詩的價值時就曾據敦煌寫卷指出,《全唐詩》所載孟浩然《重酬李少府見贈》一詩實乃李少府的詩作羼入孟集的,蓋因宋人將“李少府見贈”的詩旁批注錯當做詩題而致誤的。
談及利用敦煌本“辨偽”,李白詩最為典型。龔自珍《最錄李白集》云:“委巷童子,不窺見白之真,以白詩為易效。是故效杜甫、韓愈者少,效白者多?!彼裕J為,李白集中十之五六偽也,“定李白真詩百二十二篇”。②用敦煌本對照今傳,可以斷定,諸多被前人定為偽作者,其實并不偽。如《月下獨酌》有四首,其第二首云: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
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
已聞清比圣,復道濁如賢。
賢圣既已飲,何必求神仙。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但得酒中趣,勿為醒者傳。
王琦《李太白文集》:“胡震亨曰:‘此首乃馬子才詩也。’胡元瑞云:‘近舉李墨跡為證。詩可偽,筆不可偽耶!’琦按:馬子才乃宋元祐中人,而《文苑英華》已載太白此詩,胡說恐誤?!雹鄱鼗统局薪癖疽欢撞环珠_,為一首,只是沒有“已聞清比圣,復道濁如賢。賢圣既已飲,何必求神仙”四句。這進一步證實該篇為李白之作無疑。
當然,我們在利用敦煌本??惫旁姷臅r候,也不要一味迷信古本,“最早的”未必是“最好的”。我們要清楚,敦煌詩卷大多為民間抄本,抄寫錯訛的情況很多。且唐時詩歌本無定本,很多的詩作本就有幾個版本,有些是抄手改的,有些是作者后來改的。如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贈張丞相》一詩,原本就只有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四句,題作《洞庭湖作》,后來才增為今本面目的。所以,我們在??边^程中一定要從實際出發,實事求是地把敦煌本作為重要的參照之一,只有這樣才能最大程度發掘敦煌文獻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