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新聞照片的圖像符號學分析

［摘要］電子媒介出現后，真實的世界被迅速、全方位地表征，大量的圖像和符號充斥于日常生活。我們處于鮑德里亞所提到的仿真社會中，真實逐漸消解，符號、模型和編碼替代真實成為現實生活的參照系。在此意義上，照片，包括新聞照片，是構成這個仿真社會的圖像與符號世界的一部分，它所起到的作用已不再是記錄真實，而是抹殺真實。

［關鍵詞］電子媒介；新聞照片；真實；仿真

［中圖分類號］Ｊ419.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2）12-0019-03

近期，英劇《黑鏡子》（英文名為：Black Mirror）在中國受到追捧。在其中名為《國歌》的一集中有一幅劇照：英國首相和他的幕僚坐在首相官邸的顯示器前指揮一次抓捕綁匪的行動，該綁匪綁架了英國最受歡迎的公主。無論從形式還是內容，這幅劇照都讓人想起一年前擊斃本·拉登時，白宮網站上登出的官方新聞照：奧巴馬和政府官員坐在白宮的顯示器前指揮抓捕本·拉登的行動。雖然前者是商業電影的劇照，后者是標榜真實的新聞照片，但從內容上講，這兩幅都是抓捕恐怖分子的情節，從形式上講，構圖也極為相似。

追溯白宮新聞照片的來源，我們會發現它由白宮攝影師拍攝，發布在白宮網站上。中國新聞社通過臺灣中新社轉載了這幅照片，并在圖片說明中寫道：“美總統奧巴馬、副總統喬·拜登、國務卿希拉里·克林頓及其他安全官員正在觀看刺殺拉登行動實時視頻”。①在當時，該照片作為圖片新聞出現，紀實與客觀是其主要的特征。如今，本·拉登被擊斃一周年，這幅新聞照片重新出現，卻成了奧巴馬政治資本的象征。

實際上，這幅新聞照片還具有更多的意義。如果在百度圖片輸入“擊斃拉登惡搞”，你會看到這幅新聞照片被網友惡搞后的圖片：如在每一個白宮官員臉上添加一副3D眼鏡，而他們背后的白墻上則是一幅好萊塢電影的海報；或者將白宮官員修改成電影《復仇聯盟》中的人物形象；其中最令我們感到熟悉的一張，是中國網友制作的，某位領導蒞臨白宮視察工作，指導奧巴馬及其領導班子擊斃本·拉登的行動。網友們這種拼貼、挪用的游戲方式，一直被當做次生文化群體反抗權力的斗爭方式。

白宮的新聞照片，或是它被惡搞后的圖片，以及與其十分相似的英劇《黑鏡子》的劇照，都是電子媒介所營造的圖像世界的一部分，它們之間存在著某種聯系，而這種聯系與我們所處的時代的特征密不可分。

一、仿真與真實

攝影術的發明，讓本雅明發現了“靈光”的消逝，他注意到了真實性的問題。本雅明認為，真實事物在復制技術出現后，“以光的影像復活，其實是一種我們普遍參與的大清除工作”。這種大清除工作導致了靈光的衰退，造成事物皆同的感覺，即用影像代替了真實。 ②

與本雅明相比，鮑德里亞更關注現代電子媒介技術，以及與之對應的“另一種世界秩序及其意識形態效應”。③他指出，當下社會是一個仿真社會，真實已經被超真實取代。而真實被逐步取代的過程，鮑德里亞稱之為擬像的三個階段，并指出，我們當前處于其中的第三個階段——仿真。

鮑德里亞的仿真理論指出，現代電子媒介仿真是從模型出發的復制，實在逐漸轉化為圖像，而真實則被淹沒于符號與圖像背后，逐漸消散。反觀本文開頭提到的那些圖片，都是借由電子媒介產生與傳播的一種圖像，誕生于鮑德里亞所說的仿真階段中，它們都只是一種仿真，而非真實，真實在照片的拍攝和傳播過程中被淹沒和遺忘。

在白宮被拍攝的新聞照片，體現了這種真實逐漸消散的開始。真實的消散其實于照片中并未出現，卻出現于照片中人物視覺焦點所在的顯示屏幕。當奧巴馬坐在顯示屏幕前觀看指揮擊斃本·拉登行動時，真實就已經死于顯示器的另一端——位于巴基斯坦的拉登藏身的民房中。通過電子媒介的拍攝、傳送與播放，奧巴馬坐在辦公室中觀看到的，已經是對真實行動現場的數字化還原，一種仿真，而非真實本身。顯示器一方面給奧巴馬提供了通向符號所指即真實行動現場的途徑，另一方面，也將真實淹沒于經過選擇的視覺符號之后。同樣的，這種真實與仿真的剎那跳轉，也發生在白宮攝影師按下快門的那一刻。全球各地看到這幅新聞照片的人，看到的只是一個仿真的視覺圖像而已，我們無法進入當時當地的白宮。無論是奧巴馬，還是作為讀者的我們，無論是透過顯示器還是照片，觀看到的都是仿真，而非此時此地的真實。

那么真實在哪里？真實在消散的過程中，已經被殘留下來的視覺符號所掩蓋、遺忘了。仿真技術所營造的超真實，在鮑德里亞的眼中，“被確認為越來越居支配地位的意識形態的某一時刻”。④這一意識形態化的過程，來自于仿真對真實的選擇。鮑德里亞將這種選擇的過程，稱之為“完美的犯罪，”被拍攝成照片的物體都只能是為所有其他物體的消失而殘留下來的痕跡，幾乎是完美的犯罪”。⑤在下面這段對于伊拉克戰爭分析的文字中，我們對于這種他者化的完美犯罪也許會有更清晰的認識：

在伊拉克戰爭中，當大眾夜以繼日 的觀看美軍與伊拉克官方的軍事力量交火的時候，他對這場戰爭的觀賞實際上與對美國越戰大片的觀感并無兩樣。因為他們所看到的電視影像，只是由持某一政治傾向的攝影師捕捉、剪接和變形的結果，大眾看到已遠非是真實的伊拉克，而是被具有實時轉播功能的媒體所“虛擬化”的紀實敘事作品。在鮑德里亞的眼中，超真實被確認為越來越居支配地位的意識形態的某一時刻。⑥

回到白宮的這幅新聞照片，在這個仿真圖像中，照片的觀看者不知道的那部分——本·拉登及其被擊斃過程，由于并未出場而成為灰飛煙滅的他者，照片觀看者所知的部分——恐怖分子頭目本·拉登被擊斃的結果，則被融合進我們的認知之中，我們被仿真的圖像同化進某種秩序和邏輯。真實經過有選擇的仿真，而被完美謀殺。鮑德里亞認為，在仿真階段，真實的定義已經改變，“在這個復制過程的終點，真實不僅是那個可以再現的東西，而且是那個永遠已經再現的東西：超真實”。⑦

真實已經死在照片或者視頻拍下的一瞬間，剩下的只是一個符號能指的軀殼，它漂流于仿真的世界當中，鮑德里亞稱之為“漂流的能指”。鮑德里亞認為，仿真階段意味著能指的自主化，“能指通過操縱不同的代碼和結合鏈自由浮動并建立自己的意義”。⑧能指不再指涉真實，變成了它自己的指涉物。譬如這張新聞照片，隨著它被廣泛地復制、傳播，成為一個“漂流的能指”，最終熱衷PS的網友們捕獲了它，通過修改原來的能指符號，生產出新的意義。而新聞照片最初指出的事實：本·拉登被擊斃，卻被我們逐漸遺忘。在能指漂流和被捕獲的過程中，形象產生形象，仿真模擬仿真，符號大量增殖，真實的亡靈也淹沒其中逐漸消散。

二、符號之鏈

鮑德里亞指出，在仿真世界中，真實不再是擬像的參照系，符號依照某種模型或編碼來生產另一種“真實”——超真實。在仿真的秩序中，一切都指涉著某種模型。而在白宮的新聞照片與《黑鏡子》劇照中也存在著某種一致性。

從照片的內容來看，兩者都反映了對恐怖分子的抓捕活動，而且這種抓捕是通過實時直播技術進行的，行動的指揮者通過顯示屏幕來指揮行動。攝像頭拍攝行動現場，顯示器顯示現場情形，指揮者通過顯示器進行指揮，這種類似的抓捕情形，在許多影視劇中都可以看到。這種情形受制于技術的邏輯，實時直播所需要的技術支持，決定了人們對技術的使用形態，即如何通過攝像頭、顯示器、衛星傳輸進行指揮。這是事實層面的邏輯，而一旦這種事實被拍成照片或電影，即被表征，也就進入了符號和敘事的領域。

不知從何時起，這種對抓捕情形的表征形成了一種模式，即一臺實時直播的顯示屏幕，在顯示屏幕前指揮行動的人，以及顯示器另一端攜帶攝像設備的行動隊員。在形式上，這兩幅照片的表征方式十分相似，照片的場景都是在辦公室，照片的主體都是行動的指揮者，他們的目光同樣對著畫面的某處，即并未出現在照片上的顯示屏幕。無論是白宮照片對真實的仿真，還是英劇《黑鏡子》對虛擬文本的仿真，都像是在同一個“如何抓捕恐怖分子”的手冊指揮下進行的，它們使用相似的符號系統和敘事邏輯。這種相似性受到了事實層面邏輯的制約，表征了相似的抓捕恐怖分子事件，同時也受制于表征層面邏輯的制約。

我們不妨回憶一下初次看到那幅白宮新聞照片時，我們是如何借助一句圖片說明——“美總統奧巴馬、副總統喬·拜登、國務卿希拉里·克林頓及其他安全官員正在觀看刺殺拉登行動實時視頻”，就瞬間理解照片的含義？照片上并未出現顯示器，也沒有行動現場的影像，更未直觀地反應指揮者是如何借助實時直播技術進行指揮的。我們是如何理解，或者說攝影師為何敢于采取這種呈現方式去傳達事實？因為我們腦海中已經有了圖片的解碼表，即一種表征的模型。這種模型不僅影響著我們對影像的解讀，也影響著影像的生產。

這兩張照片由于表征層面的一致性，同屬于一個符號鏈，這個符號鏈并不在這里開始，也不在這里結束，它們只是其中偶爾浮現的兩個環節。這些環節因某種一致性而指向同一種模型，它們的存在以彼此為參照系，相互印證。虛擬的影視劇和標榜真實的新聞互相印證，指向同一種仿真模型、同一套仿真符號。眾多的這樣的符號之鏈充斥于世界，正如鮑德里亞所說：“我們生活在一個巨大的擬像當中，不是某個非現實，而是一個擬像，一個在一種參照系或圓周線的永無休止的循環中，絕不再與什么現實相交換，而只是與其自身交換的擬像。”⑨

真實可能在仿真的初期起到參照系的作用，而仿真一旦形成并大量傳播，它就有可能取代真實，成為現實的參照系，這個世界也就成了一個超真實的世界。而在另一種情況下，仿真一開始就是對虛擬的仿真，如《黑鏡子》是對虛構的劇本的仿真，迪斯尼樂園是對動畫片的仿真。在這種情況下，仿真形成的超真實同樣會反過來影響真實的生成。“真實不再構成參照系，真實本身反倒是從符碼編碼中復制出來的存在”。⑩

三、結語

從上文對兩幅照片的分析中，可以看到鮑德里亞所指出的當下社會真實、仿真、超真實之間的關系。真實在被表征的一刻起，就已死去。仿真的符號替代真實活著，它的能指和所指部分卻分離了，能指被不斷地捕獲和賦予新的所指，而意義在這個過程中也不斷地重構。同時，“編碼、模型和符號成為由仿真控制的新社會秩序的組織原則”，11仿真成為生活的參照系，真實本身也受制于符碼的編碼邏輯。

鮑德里亞的寫作，“正在揭示我們時代的‘真實’情況，在明示根本的變化和新穎事物”。12我們的確處于鮑德里亞所說的超真實的世界中，在碎片化的圖像、漂流的能指，以及真實的遺骸中生活著。技術、大眾媒介以及符號邏輯，控制著我們的生活，我們受困于充斥著仿真的無出口的世界中。大量的圖像，甚至以客觀真實為標榜的新聞照片，也是這個仿真社會的一部分，記錄真實，謀殺真實，也生產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