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引經據典,結合實地考察和新發掘考古資料,對河西走廊文化歷史進行梳理,視角獨特,觀點新穎。
[關鍵詞]河西走廊;文化鏡像;現代文明
[中圖分類號]G1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2)12-0012-05
一、想象邊關:鎖陽城的薛仁貴塑像
我曾隨佛教學者桑吉扎西、攝影師苗光粼和李軍相聚首都機場,搭上飛往銀川的班機,去參加一個臨時組建的西夏文化考察組。我們在銀川稍有停留,會同要恢復西夏佛教文化的企業家王愛卿等,先考察了位于賀蘭山大水溝的西夏離宮舊址,然后從銀川乘夜車前往蘭州,轉乘一輛包租的汽車,背著朝陽,踏上河西走廊的漫漫之途。
按照我們從教科書中學到的知識,這是蘇武、李陵、霍去病、張騫們曾經仗劍騎馬所走過的路,也是“西游記”的唐僧玄奘們取經曾經走過的路。所不同的是,現代工業早已把這段絕域荒漠變成了中華版圖上橫貫東西的大通途:從隴海鐵路到新修成的連霍高速,已經從東海之濱的連云港直通新疆邊境上的霍爾果斯口岸,儼然實現了歐亞大陸橋的亙古夢想。
放眼中華版圖,如果把西安作為古絲綢之路的起點,那么,當我們的目光從西安向西移動,跨越陜西邊境的時候,就進入到著名的河西走廊之省份——甘肅。掃視甘肅在整個亞洲版圖上的形狀,非常類似一只中部細長而兩頭大的啞鈴形,那又細又長的中間一段,被北邊的內蒙古自治區和南邊的青海省界緊緊地夾擠著,狹窄得幾乎不可思議。這是為什么呢?
如果我們把一幅中國行政區劃圖改換成一幅中國地形圖,就會明白過來:所謂河西走廊的狹長地帶,原來是由自然地形、地貌所決定的——青藏高原北端的祁連山,蒙古高原西南端的烏鞘嶺,綿延上千公里,幾乎是平行地排列在兩個啞鈴的球體之間,那所謂的“走廊”,就是由兩大山脈之間所留下的狹長的類似天然通道的部分所構成的。我曾經在1991年陪同澳洲的朋友第一次進入河西走廊,那次是為了游覽敦煌,從西安乘飛機到達酒泉再轉車,所以并未真正領略古絲綢之路的山川形勢。這一次的驅車長途跋涉,總算彌補了缺憾。
考察組一路看了天梯山石窟、武威的西夏博物館和文廟碑石、張掖大佛寺、嘉峪關長城,來到河西走廊西端的瓜州(原安西縣),當天下午領略了與莫高窟齊名的榆林窟壁畫和雕塑,次日專訪以西夏壁畫著稱的東千佛洞,下午回程時順道觀賞鎖陽城遺址。
鎖陽城被譽為“中國目前保存最為完好、規模最大、歷史延續時間最長的古城遺址”,也是當年的綠洲變成今天大沙漠的經典案例。其最早建城應是西漢的冥安縣,經歷了東漢、三國、魏晉南北朝、隋、唐、宋、元,直到明代正德年間廢棄,從公元1世紀延至16世紀,長達1500年。
鎖陽城這個名稱來自漢族人后來的命名,本地原來叫苦峪城。說起鎖陽一名的由來,還連帶著一個中原王朝征西戍邊的歷史傳奇:相傳,當年唐太宗李世民命太子李治和大將軍薛仁貴征伐西域,不料在苦峪城中了埋伏,被哈密國元帥蘇寶同的大軍包圍。在糧盡援絕的危險情況下,薛仁貴聽從軍醫的高見,讓士兵們就地采挖一種叫“鎖陽”的野生植物充饑,食后出現奇跡,全體將士居然體力充沛,一直堅守到老將程咬金率援軍前來解圍。結果不僅保全了唐軍,還里應外合,擊敗了哈密軍隊。這件奇事傳到長安朝廷,天子喜出望外,下令將苦峪城改名為“鎖陽城”。鎖陽美名就這樣隨著中原政權的勝利而傳播開來,直到明朝時國力有所衰退,將西疆防御線收縮到嘉峪關,才讓這座用黃土鑄塑出的千年古城堡徹底廢棄。又經過400年風沙和雨雪,終于讓當年繁華的大唐邊城化成了破敗荒涼、枯草凄凄的大片廢墟。
我們一行人在這座大漠之中的古代軍事堡壘流連忘返,隨手就能夠揀到漢、唐、宋、元各代遺留下來的瓷器碎片。由于這座古城至今還沒有經過正式的考古發掘,說不定下面還埋藏著哪些歷史之謎呢。
在通往鎖陽城故址的一個叉路口處,矗立著一尊新落成的薛仁貴青銅塑像,在荒野的空曠之中格外顯眼。大家不由得下車來圍觀和拍照。
我們中文專業的,在小說和戲曲《薛仁貴征西》中就熟悉了這位唐朝名將。不過,在文學作品中,這位“薛家將”第一主人公,不僅留下和史書記載類似的“白衣破高麗”、“三箭定天山”等傳奇故事,而且增添了不同的結局:在征西涼之時,被敵將楊凡設計包圍,又被自己的親兒子薛丁山誤射而死。好一個中國式的無意識弒父故事。后來的評劇《汾河灣》等果然圍繞著有弒父娶母嫌疑的主題大做文章,炮制出俄狄浦斯情結的中國版敘事。在京劇、秦腔、豫劇、晉劇等各種地方劇種中,都少不了薛仁貴與薛丁山的戲。
顧頡剛先生通過秦隴方言和巴蜀方言中的“瓜子”(傻子)一詞,重新解釋“瓜州”得名,認為那是出于大漢族主義優越感的一種對少數民族的蔑稱,而且瓜州的位置不在河西走廊西端,而在秦嶺的兩側。顧先生這樣別出心裁的解釋,很難和現實中以盛產蜜瓜而得名的瓜州相對應。就在兩年前,瓜州還獲得了“中國蜜瓜之鄉”和“中國鎖陽之鄉”兩塊金字招牌。在一般人心目中,瓜州自然是瓜的最好產地;在受過傳統文學熏陶的人心目中,瓜州又是文化的圣地,是中原王朝大軍反敗為勝的紀念地。之所以能夠反敗為勝,就要歸因于天賜的食物鎖陽,一種西域特有的野生植物,由于被人為賦予了文化的附加值,成為一種西部文化的符號。如今,替代蜜瓜成為瓜州旅游首選品牌的,正是可以和酒泉夜光杯齊名的一系列鎖陽產品——鎖陽春酒、鎖陽茶、鎖陽咖啡等。讀李時珍《本草綱目》可知:“鎖陽出肅州,大補陰氣,益精血,利大便,潤噪養筋,治痿弱。”再看陶九成《輟耕錄》,還會明白過來:鎖陽進入中藥知識譜系,原來是通過藏藥或者蒙藥的中介。這種來自文化借用的地方性知識,甚至能催生出光怪陸離的漢族人的鎖陽起源神話:
韃靼田地,野馬與蛟龍交媾,遺精入)地,久之發起如筍,上豐下儉,鱗甲櫛比,筋)脈連絡,其形絕類男陽,名曰鎖陽,即肉蓯)蓉之類……土人掘取,洗滌去皮,薄切曬)干,以充藥貨。功力百倍于蓯蓉也。
從“韃靼田地”和“土人掘取”八個字,不難體會漢族人想象的鎖陽神話是怎樣以非漢族的地方性草藥知識為建構基礎的。西域少數民族的草藥一旦進入漢語書寫系統之后,其歸宿難免落入中藥知識的藥用價值尺度來獲得評判即大補或者壯陽。至于其神效(功力百倍)是否源于野馬與蛟龍交媾的神話,理性的判斷就無法企及了。合理的推測應該是:在薛仁貴的隨軍中醫認識到鎖陽的食用價值之前,是當地“土人”首先擁有關于草藥鎖陽的知識,甚至是唐朝軍隊的敵手們——吐蕃或者突厥,實際充當著鎖陽知識的原初主人吧?
二、想象的西部:冥水與西天
和鎖陽城聯系在一起的“冥水”和“玉門”這兩個古漢語地名,代表著上古以來的中原文化對于“死和永生”的兩極想象,值得做一番較為細致的話語修辭分析,進而充實我們對中華西部想象圖景的體認。
面對眼前黃沙一片的鎖陽城,無論怎樣也難以想象它是當年的繁茂綠洲。綠洲變成沙洲的原因就是一個,由于疏勒河改道,這里水源逐漸枯竭。從石器時代以來的人類生活經驗可知,傍河流而居是先民選擇生態宜居環境的首要條件。尤其在干旱少雨的西域戈壁地區,所有的綠洲都是憑借稀缺的水流環境才得以存續下來的。鎖陽城一帶在漢唐時代受惠于水量充沛的河流澆灌,才能夠形成養育數萬人口居住的生命綠洲。那條河流就是河西走廊西端的生命之河——疏勒河。它發源于終年積雪的巍巍祁連山,出酒泉南山,向西北曲折而去,綿延千里,流出敦煌玉門關外,古代水大時一直流入新疆的羅布泊中。清代文豪趙翼的一首詩《張甥圣時宦新疆之奇臺尉五年俸滿告歸喜賦》,其中有這樣兩句:“疏勒泉清禾滿野,祁連山迥雪彌天。”詩句所描繪的就是戈壁綠洲的奇妙景致。公元前121年,漢武帝設立敦煌郡,下轄淵泉、冥安、廣至三縣。前二者的得名均來源于水。瓜州之所以自西漢時稱冥安,因為疏勒河當時叫冥水,又稱籍端水。《漢書·地理志》敦煌郡冥安縣條班故原注云:“籍端水,出南羌中,西北入其澤,溉民田。”
《太平寰宇記》:“籍端水,一名冥水。”引《地理志》“西北入其澤”作“西北入冥澤。”據此可知,由“冥”字命名的一組稱謂:河稱冥水,地稱冥安,澤稱冥澤。一般的解釋是按照《說文》、《爾雅》以窈訓冥之例,以為該名號來自冥水渾濁不清明的狀態。而別稱“籍端”當是本地民族舊名。我們知道在西漢建立統治權以前,這里曾是羌人居住地。此外也活躍過塞種人、烏孫、匈奴、月氏等不同的游牧民族。所以“籍端”可能是羌人對冥水即疏勒河的稱名。漢武帝為強化漢帝國對西域地區的統治,采取“屯田戍邊”政策,造成“天下人皆戍邊之三月”的局面。大規模的軍墾民屯帶來了大量的漢人,此前少數民族的名稱“籍端”也就被新來的漢人名稱“冥水”取代了。史書上同一河流多種名稱的現象,多由此而來。
冥水到了唐宋時期又稱獨利河,元明時代改稱布隆吉爾河,清代才叫疏勒河。“疏勒”本是古西域諸國之一,西漢時與內地保持著緊密貿易往來關系。王莽時稱世善,唐名佉沙。疏勒國位置在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喀什市一帶。其治疏勒城,即今疏勒縣。《后漢書·班超傳》:“臣見莎車、疏勒田地肥廣,草牧饒衍,不比敦煌、鄯善間也。”明梁伯龍《念奴嬌序·擬出塞》曲:“北接莎車,西通疎勒,班超原是一書生。”為什么清人將西域古國的名稱挪用來重新命名冥水呢?此種張冠李戴的命名現象,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至今還沒有考證清楚。
在我看來,疏勒雖是異國的名稱,但是聽起來比漢語中的冥水要吉利一些。過去的注釋家解說冥水得名,以為那是渾濁不清的河流。可是這樣的理解和趙翼詩中的“疏勒泉清禾滿野”完全對不上號。檢索文獻記載,冥水、冥安、冥澤一類以“冥”為詞根的合成詞到后來大都廢棄不用,原因似乎是“冥”字潛含的不吉利聯想。
從敦煌到瓜州、嘉峪關一線,是著名的雅丹地貌分布區。放眼望去,在一毛不拔、寸草不生的大戈壁上,旅行者的印象不外乎如下的感嘆:“腳下只有碎石,耳畔只有風鳴,沒有綠色,沒有生命。‘上無飛鳥,下無走獸’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西部戈壁大漠自古被中原人設想為死亡之海,那是綠色和生命的反面。“冥”字所特有的死神和陰間的聯想,在這里出現應該是順理成章的。古人把陰間地域稱為“冥間”、“冥中”,那里的統治者稱為“冥王”,通往那里的路途上有“冥河”、“冥水”,“冥王”本名“閻羅”,俗稱閻王爺。
從地理空間上確認冥間的所在,一般習慣于和西、北、西北方位相聯系,因為那些是太陽落下地平面的方位和太陽照射不到的方位。如《敦煌變文集·王昭君變文》所說:“何期遠遠離京兆,不憶冥冥臥朔方。”如果突出荒遠凄涼,還有更富于文學性的說法,如“冥漠”、“冥漠之都”、“冥漠之鄉”等。
佛教神話認為地獄中有一條奈河,稱“冥津”,語義上和“冥水”大體接近。南朝齊王融《凈行詩》之一:“冥津殊復曉,高聽亦能卑。”由于生死有別的緣故,活人常駐陽界,只有死者或者魂靈才會越過冥津前往冥界。那里自然被想象成鬼怪猙獰、兇險萬分的旅途。如《敦煌變文集·大目犍連冥間救母變文》:“魂魄飄流冥路間,若問三途何處苦?咸言五道鬼門關。”明姚茂良《精忠記·冥途》:“只為生前沒善緣,死歸冥路受熬煎。”這些感嘆都是針對佛教關于死后世界的觀念而發的,其中滲透著因果報應和積德行善的教義思想。
了解到“冥”這個專名在我國文化地理上的豐富聯想,自然容易和“西”的方位聯想形成相似的對比。比如“西天”一詞,即可以實指印度、阿富汗一帶地方;又可以虛指西方極樂世界或者死神閻羅王主宰的世界。印度古稱天竺,因在中國之西,故稱西天。唐代的皇甫曾《錫杖歌送明楚上人歸佛川》詩云:“上人遠自西天至,頭陀行遍南朝寺。”宋代晁沖之《以承宴墨贈僧法一》詩:“王侯舊物人今得,更寫西天貝葉書。”這里的“西天”,用的是實指意義。《三寶太監西洋記通俗演義》第六回所說的“這個非幻化身雖在東土,心神已自飛度在西天之上了”則是用的虛指意義。民間俗稱死亡為“上西天”,沿襲發展了這種虛指意義。洪深《趙閻王》第一幕就有這樣粗俗的叫罵臺詞:“咱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送他媽的一條混蛋狗命上西天。”
以上語言材料,可大致說明“冥水”、冥澤”一類古漢語名稱的聯想背景,也間接表明了中原漢族人西部想象中所特有的宗教的和神話的基因之一。
另一個關于西部的重要想象基因則與此相反,喻示著神話時代以來關于不死或者永生的聯想。該聯想落實到一種在中國文化中推崇備至的形而下的物質——玉,而河西走廊上的“玉門”地名就是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中產生的。
三、想象的西部:瑤池、瑤母與玉門
如果我們關注河西走廊的歷史地理,就會看到一個有趣的現象:叫“玉門”的地名本不只一個,從新疆到甘肅沿線,會看到多個“玉門”。有作為古代的交通要道關口的玉門,也有作為行政區劃的玉門縣及玉門市。這些不同的“玉門”東西相距數百公里之遙,為什么會有這種重復命名的現象呢?原來也和中原中心想象的地理觀有關。自漢武帝開河西,“列四郡,據兩關”以來,陽關和玉門關就成為漢語西域敘事中的主題詞。前者位于今日敦煌市西南70公里處,后者關在敦煌市西北88公里處。二者同為絲綢之路南北兩道上的必經關隘,可以比喻為中外交流的瓶頸或者咽喉,其對中原王朝的重要性可想而知。昔日讀書人信奉“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的佳話,所以對“三百首”中的王維《送元二使安西》詩:“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王之渙《出塞》詩:“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都是自幼背誦得滾瓜爛熟。陽關與玉門關的邊塞想象情景,對于所有沒有到過河西的人,照樣是有如身臨其境、栩栩如生的。但是要從學理上弄明白玉門得名的深遠的神話背景,就是多數到過玉門的人也無法勝任,基本上只知其然,而說不出其所以然。
在上古的中原想象里,西部的大山——是神圣的仙境所在,掌握著世間永生秘方的神人西王母就常駐在昆侖山上。而神山或者仙山昆侖與西王母的非凡標志,就是古人心目中象征永生不死的最美物質——玉。根據先秦的文獻記載,西王母所住的地方就叫“玉山”或者“群玉之山”。《山海經·西山經》:“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郭璞注:“此山多玉石,因以名云。《穆天子傳》謂之群玉之山。”對神話題材情有獨鐘的李商隱寫過一首《玉山》詩:“玉山高與閬風齊,玉水清流不貯泥。”似乎玉山的水流由液體狀態的玉構成。清代戲劇作家洪昇寫到《長生殿·偷曲》時,也描繪到玉山的想象景觀:“珠輝翠映,鳳翥鸞停,玉山蓬頂,上元揮袂引雙成,萼綠回肩招許瓊。”徐朔方注:“玉山,西王母住的仙山。”
又由于昆侖山長年積雪,“玉山”作為修辭用語,也可以用來虛指雪山。蘇轍《放閘》詩:“淵停初鏡凈,勢轉忽云崩。脫隘尚容與,投深益沸騰。玉山紛破碎,陣馬急侵陵。”傳說,昆侖山中生長著一種大木禾,名叫“玉山禾”。詩人們可用此典故來影射西王母的存在。如鮑照《代空城雀》詩云:“誠不及青鳥,遠食玉山禾。”李白《天馬歌》云:“雖有玉山禾,不能療苦饑。”二位詩人所用的典故都出自玉山禾的神話。相傳,西王母的居處既有玉山,還有瑤臺。如李白《寓言》詩之二:“往還瑤臺里,鳴舞玉山岑。”王琦注:“瑤臺,玉山,皆西王母之居。”
如何理解這個“瑤臺”呢?原來“瑤”也是美玉之名稱。從《詩經·大雅·公劉》“何以舟之,維玉及瑤”的詩句看,瑤是玉的同義詞。再依據江淹《齊故司徒右長史檀超墓銘》的說法“惟金有銑,惟玉有瑤”,得知瑤是玉中的上品,相當于金子之中最富有光亮的“銑”。由此可以推知,瑤臺也就是玉臺。晉潘尼《贈陸機出為吳王郎中令》詩:“昆山何有?有瑤有珉。”《尚書·禹貢》:“厥貢惟金三品,瑤、琨……”孔安國傳:“瑤、琨皆美玉。”以上所見古漢語之中一大批從王旁的字,如瑤、珉、琨等,其實都是從玉旁,是古人對不同種類和顏色的美玉的專有名稱。經過文人墨客不斷地再造,神話和仙話中西方的昆侖山和西王母,就是如此這般和神秘的美玉環境聯想到了一起。如劉禹錫詩云:“油幕似昆丘,粲然疊瑤瓊。”
昆侖與“瑤”的聯系表現在諸多關于美玉的典故中。如要追溯“瓊瑤”、“瑤瓊”、“瑤環”的來源,就可看出這一點。《詩經·衛風·木瓜》的名句就有“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漢代秦嘉《留郡贈婦詩》之三也說:“詩人感木瓜,乃欲答瑤瓊。”那么古人珍視的瑤瓊類美玉究竟出產在什么地方呢?葛洪《抱樸子·君道》:“靈禽貢于彤庭,瑤環獻自西極。”清唐孫華《觀宴高麗使臣》詩:“早聞西國貢瑤環,又見南蠻獻銅鼓。”這些說法均將瑤的原產地確認在西極或者西國,看來是自古以來西域的方國向中原王朝進貢的貢品吧。因為內地不出產,所以更顯得稀罕和珍貴。據王嘉《拾遺記·周》記述:“(成王)四年,旃塗國獻鳳雛,載以瑤華之車,飾以五色之玉,駕以赤象,至於京師。”好一個奇妙無比的朝貢景象。難怪有以“瑤”、“玉”為原型的大批語詞,反過來又強化了內地文人對西方神山昆侖的特色想象。
古代神話認定在昆侖仙山之上有一仙池,名為“瑤池”,那里就是群仙之母西王母居住之處。《史記·大宛列傳載》:“昆侖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隱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瑤池。”今天由科學測量學測定的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瑪也就8000余米,約合八九公里高而已。可神話想象中的昆侖有2500余里,也就是1200多公里。上面的瑤池也好,醴泉也好,顯然是世間的凡人根本無法企及的。相傳,西周時代的帝王周穆王有幸親臨瑤池。到了唐太宗李世民時,在現實世界中建功立業的宏偉志向,要取代神話世界的長生幻想,于是他寫下《帝京篇》詩序中這樣兩句豪言壯語:“忠良可接,何必海上神仙乎?豐鎬可游,何必瑤池之上乎?”
盡管現實之中的英雄可以懷疑仙界瑤池的有無,但是文學想象卻總是依照神話原型而展開的。戲劇大家關漢卿寫《裴度還帶》第四折,就有“瑤池謫降玉天仙,今夜高門招狀元”的巧妙用典。當代作家郭小川作《昆侖行》詩,也不忘記追憶那一段美妙神奇的神話場景:“據說,西王母興建瑤池,一古腦用盡山中的流泉。”
如果把瑤池理解為玉池,那么瑤木也就相當于玉樹。此類超現實的另類景物,出現在文學作品中,往往喻示著超現實的神仙境界。按照此一隱喻規則,瑤池、瑤水、瑤木等,不妨理解為仙池、神水、仙樹。
“瑤臺”指美玉砌的樓臺,也來自先秦神話。
美玉成為古人西方想象特色的原因何在呢?初步的解答方案是,還原一段由神話所傳達的失落的文化記憶。原來,今人所熟知的絲綢之路在成為絲綢之路以前的神話時代,就曾經充當玉石之路的角色。當時的新疆和田美玉,也就是神話中的“昆山玉”、“瑤”、“琨”一類,還有玉產品“瑤環”等,不僅要通過河西走廊向東不斷輸送到中原地區;而且還有一部分通過中亞地區,一直輸送到西亞和歐洲。在河南安陽殷墟出土的商代玉器就大量使用了和田玉作材料;而古代美索布達米亞遺址也出土了來自新疆的和田玉。
四、美玉神話:絲綢之路以前的玉石之路
正是在這條早于絲綢之路而存在的玉石之路的深遠背景中,與神話的昆侖山和西王母相關的層出不窮的美玉聯想和美玉神話才容易理解;而河西走廊上層出不窮的“玉門”名稱也同樣容易獲得根源性的理解。
例如,神話將昆侖仙境里的建筑想象為“玉館”或者“瑤館”,那里曾經是以玉膏為美食的黃帝會飲諸神的所在。顧頡剛讀書筆記中有“酒泉玉山”條,引錄甘肅籍的光緒年間舉人慕壽祺《山水調查記》的說法:“在酒泉縣西七十里,山之西麓即嘉峪關,一名嘉峪山。土人相傳新疆和田玉未發現以前,中國所稱為‘漢玉’者皆酒泉所產,蓋美石之次于玉者也。雍州貢球、琳、瑯玕即此。”又云:“峪山今已無玉,而雪山(即古祁連,在玉門縣南百二十里南山之陽)之麓有石似玉,酒泉人采以制器,行銷內地,殆即球、琳、瑯玕之類歟?”
今天的酒泉以出產夜光杯為特產。唐代邊塞詩名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隨著作為旅游紀念品的夜光杯不脛而走。我第一次來河西走廊時還買過一對夜光杯。2005年到甘肅天水、武山一帶考察,發現制作酒泉夜光杯的原材料并不出自酒泉,而是武山。在武山以西的國道旁分布著一些生產夜光杯的工廠。這種碧綠暗色的玉石料在材質和硬度上無法和新疆的和田玉相比,只能大略地稱之為美石。只因邊塞詩的順風廣告作用,聲譽甚廣,讓許多來河西和敦煌的游客爭相收藏。而懂得鑒別玉質和產地的真正收藏家,卻對此不屑一顧。顧頡剛引用甘肅學者慕壽祺的推測,將酒泉產夜光杯的原材料看成雍州向中原進貢的“球、琳、瑯玕之類”,我看是有張冠李戴之嫌的誤判。古人辨別玉質的能力遠非今天的一般人士可比,他們心目中無價的美玉怎么可能是這種大批量出產的假玉呢?
在屈原寫作的年代,內地文人就已經很熟悉以“瑤”為質地的仙界花朵,并且讓美玉所構成的“瑤華”與長生不老藥的神秘想象緊密聯系在一起。
自然而然,生長著不死仙藥的地方,也就是諸神、群仙出沒的地方,也被定名為“瑤華”、“瑤華圃”、“瑤界”。
有了關于昆侖山西王母與玉神話的背景知識,再審視河西走廊上的地名“玉門”之起源,就可有順理成章的效果。“玉門”本來也和玉山、瑤臺、瑤館之類一樣,是神話文學想象中的仙界景觀。如《楚辭·劉向〈九嘆·怨思〉》:“背玉門以犇騖兮,蹇離尤而干詬。”王逸注:“玉門,君門。”《楚辭·劉向〈九嘆·遠游〉》:“回朕車俾西引兮,褰虹旗於玉門。”王逸注:“玉門,山名也。”曹操《陌上桑》詩:“駕虹霓,乘赤云,登彼九疑歷玉門 。”這天上仙界的玉門,是怎樣挪到地上人間來的呢?這首先要歸功于追求長生又貪戀昆侖美玉的西漢帝王——漢武帝,是他在位期間大肆經營西域的交通,在河西走廊西端設置了玉門關。
年少時習唐詩,記得最牢的莫過于李白的“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還有王之煥的“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當時只知道玉門關是西部邊塞的重要關口,那一帶生活著牧羊的古羌人。如柳中庸《征人怨》詩所歌詠的:“歲歲金河復玉關,朝朝馬策與刀環。”凄惻的情調中透露著征戰殺伐的氣息。但怎么也弄不明白古人何以對此關口如此癡情,寫出那么多千古名句來。
按照《辭海》的解說:“玉門關,漢武帝置。因西域輸入玉石時取道于此而得名。漢時為通往西域各地的門戶。故址在今甘肅敦煌西北小方盤城。關城方形如盤,北、西兩面有門,北門外不及百公尺即疏勒河。和西南的陽關同為當時通往西域各地的交通門戶。出玉門關的為北道,出陽關的為南道。六朝時自今安西通哈密一道日益重要,關址東移至今安西雙塔堡附近。”我們知道,漢武帝時開河西四郡,“通西北國”,派張騫出使西域,打通的是所謂絲綢之路。那么,該路線上設立的關口為什么不叫“絲門”、“帛門”,卻叫“玉門”呢?《漢書·西域傳序》:“(西域)則接漢,阸以玉門、陽關,西則限以蔥嶺。”顯而易見,上古時代經過河西走廊運輸的最重要的東西不是絲,而是玉。絲綢是當時的出口貨物,而玉石則是進口貨物。明吳騏《塞下曲》:“四牡騑騑出玉門,詔持繒帛賜烏孫。”說的是從中原向西域的烏孫國出口絲綢的情景。駱賓王《在軍中贈先還知己》詩:“魂迷金闕路,望斷玉門關。”鮑照《建除》詩:“成軍入玉門,士女獻壺漿。”說的是玉門關為兵戎軍旅重地,王朝為了確保和田玉石和內地絲綢的進出口貿易,在多民族混雜的西北邊塞集結重兵,護衛往來的商旅和官方使團。在帝王將相和豪門貴族極度欣賞和大肆享用和田美玉制品的現象背后,不知遮蓋了多少次邊關征戰,犧牲了多少孤魂冤鬼,誘發了多少征夫和閨婦之怨。這或許就是玉門關在古代詩文中獲得極高頻率的詠嘆之原因吧。
如今,我國玉器收藏界盛傳關于和田玉礦接近枯竭的消息。人的貪欲能夠讓自然的貯備面臨枯竭。石油的危機是世界性的,而和田玉礦的危機則會使最具中國特色的數千年玉文化傳統面臨釜底抽薪的困局。現代工業城市玉門可以隨著自然資源的枯竭而不復存在;而沒有了和田的玉料供給,我們只能改唱唐詩為“羌笛何須怨楊柳,美玉不過玉門關”了。
玉門,玉門,這個傳播了2000年的玉石之路上的美名,由于沒有了玉的輸送,恐怕要變得徒有空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