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鄉苦茶

我來城里上學之前一直未曾遠離過家鄉——那個大別山深處的小山村，那個山環水繞，風景秀麗的小地方。家鄉的田壟地頭，懸崖峭壁間長了許多茶樹，誰也說不清這些樹是什么人種的，反正它們已經默默無聞地長了很多年，成為人們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已經深深地融入了他們的血脈。

每年初春之時，茶樹都會抽出嫩綠的新芽，像一個個剛從襁褓里睜開眼的嬰兒，脆弱但飽含生機，每年春意將盡之時，茶葉芽都會長到四五寸那么長。這時候村里的少男少女，唱著歌，挎著竹籃，三五成群，一起和著山霧踏著露水，將新芽采到籃子里。茶是山的精靈，是玷污不得的，所以這些裝茶的竹籃一般不會裝別的，不然會影響茶味道的。就這樣唱著鬧著，不多時小竹籃就滿了，整個過程就像一個年輕人的聚會，根本看不到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艱難，也許這正是采茶的妙處之所在吧。

谷雨左右的茶是最好的，尤其是春雨剛過，茶葉在樹上更加顯得翠綠了，似乎用針一扎，那里面清香的汁液就會流出來一樣。雨后的茶葉很干凈，不用清洗。要是一般時候，茶葉長在山間地頭，表面少不得會沾染一些塵埃，所以在炒之前會用泉水清洗一下。然后爆炒一翻，揉搓均勻，再風干，茶葉便可以飲用了。因為茶芽兒有點老，所以茶味道很厚重，而且揉搓風干后的茶葉形似鐵釘，所以山里人便叫它苦丁茶。

在家鄉，茶的喝法是很簡單的，沒有那些多余的把式，在一大杯白開水里放上三五根這樣的“鐵釘”就可以了。不多時濃濃的茶味便在這一大杯水中化開了，仿佛這茶葉經過一翻揉炒又在這水里回復了活力一樣。它們像又回到樹上，盡情地舒展自己。家鄉人茶喝起來也沒啥講究，幾個農人干活兒累了，聚在田間地頭抽著旱煙，一起侃天說地喝著茶，看著莊稼生長。這份喝茶的自在，怕是只有這些農人才能真正體會得出其中味道。

茶不僅可以解渴，關鍵的時候還可以救命。每年夏末秋初，是農村收稻子的時候，也是一年中最忙最關鍵的時候。忙活了大半年終于看著稻子成熟了，割倒以后鋪在田里晾曬，然后再搬到稻場脫粒儲存。這都是力氣活兒，整天曬在田里，而這時候的天氣熱得很，常被稱為“秋老虎”。但是農人是有耐力的，顧不得這些，他們流著汗，曬得黑黢黢但還在田里干活。這時候老人們就會準備一碗釅茶，然后加點鹽給人喝，不僅可以提神，而且還可以補充鹽分，不然人很容易中暑暈倒的。農忙的時候，人們也會給牛喂一些泡過的茶鹵，用高粱葉包點大豆，再把茶鹵子包在里面，牛吃了也會更強壯有力的。這山鄉苦茶不僅與人分不開，就連牲口也離不開它，這茶讓山里人與山一樣厚重，在默默地擔當著歲月的艱辛。

家鄉的茶樹，奉獻的不僅有茶葉。每年茶花盛開的時候，你會發現每一絲空氣里都透出絲絲香甜，據說茶花是含蜜最多的花，所以這個時候蜜蜂也會格外地忙，這對它們來講是秋季最后一次采蜜，是它們過冬的關鍵。茶花蜜不僅香氣淡雅悠長，而且潤肺健脾，對人的身體特別有好處。平時家鄉人是舍不得喝茶花蜜的。但如果有小孩生病，家鄉人就會在茶花蜜里面放七片桂花葉，然后用香油炸茶花蜜水給小孩喝，往往是很靈驗的。

茶花開后會結出茶葉果兒來，這種果子和油茶籽是有區別的。首先它比油菜籽長得光滑漂亮，雖然外殼比油茶籽小，但是它的果仁兒更實在，所以茶葉果兒的出油率是很高的。不僅如此，茶葉果兒油的油質也非常好，味道清新香醇，色澤金黃透明，而且經久不壞。這種油對高血脂、高血糖、高血壓，以及腹瀉等，都有很好的抑制作用。

茶葉樹不僅貢獻了這些，而且連它的身體也無私地貢獻出來了。過去家鄉醫生很少，而家鄉人生活又很艱辛，由于房子少，很多人家都是人畜混居一室，這樣的居住環境，使得山鄉里疾病流行。這時候他們經常會用鹽水煮茶樹根喝，據說對很多種常見疾病都有很好的效果。家鄉人是厚道的，茶葉樹大部分都是幾棵長在一起，他們絕對不會把一棵茶葉樹根挖完，而且他們會善待剩下的半棵樹。每年春天都會給那棵挖過樹根的樹施肥，很多人家甚至會用被救的人的名字來命名這半棵樹，或者認這棵茶樹為“干親戚”，把它當成全家的恩人。山無語茶無語，但是它們都用默默的行動，告訴人們什么是真善美，什么是奉獻。

家鄉但凡有個什么事也隨處都有茶的影子，除了招待客人外，茶樹往往也會被賦予一些特別的文化含義。茶樹四季常青，生命力頑強，所以壽宴是少不了它的。村里老人過壽，小輩們會跪著向老人獻敬茶，老人們也會樂呵呵地給小輩們一些喜錢，然后老人會帶著全家在堂屋給天地君親師位獻敬茶。在家鄉，老人都是人瑞，是很受尊敬的。當村里有人逝去，村里人大多會帶上些茶葉火紙去慰問。山里人大多講落葉歸根，死去以后大多要葬在祖墳旁，親人們為寄托哀思，也會在死者的墳墓旁種上茶樹，希望這些結實頑強的茶樹能給地下的親人遮風擋雨，也盼著地下的親人來世能像這茶一樣，永遠健健康康。此時的茶樹，已經不僅僅是一棵樹了，它更像一位天使，引導守衛著那些安息的靈魂。

結婚的時候茶是更不可少的，除了拜天地時候向雙方父母獻茶外，雙方的長輩還會用茶樹葉子蘸上茶水，灑在新人們的頭上，希望他們像茶樹一樣健健康康，而且能“多結果子”，子孫興旺。諸如此類，不勝枚舉，茶就像他們的親人，見證著他們的喜怒哀樂。山里人也同他們這位親人一樣，雖然生活對于他們來說有不少苦澀，但是他們仍然頑強地繁衍了下來，而且根深蒂固，枝繁葉茂。

人們都說茶壽千年，一代代的家鄉人，生老病死，喜怒哀樂，都與這茶樹緊緊地聯系在一起，茶是苦的，但是它有回甘，當你把那杯釅茶品成了淡淡的清湯，或許你才會真正品出那第一口的味道。家鄉人雖然憨喝茶，喝憨茶，但是老天爺似乎特別眷顧他們，雖然一天到晚面朝黃土背朝天，累得精疲力盡，但是他們的內心平靜如水。當時代需要他們出場的時候，他們不會喊激昂的口號，他們會去默默地擔當。正如那些扎根貧瘠寂寞之地的茶，雖然苦，但是他們愿意奉獻，不僅僅是那年年歲歲的花、果、葉，甚至包括他們的根。

責任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