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田—經商—讀書—仕宦,王家的一代又一代先人,從最低微的底層開始,走過了被中國傳統社會視為標準模式的盤旋式上升之路,從而達到了輝煌的頂點——仕途的通達。而遺留在今天山西靈石縣的王家大院,親眼見證了這個龐大的家族往昔歲月里的悲歡離合。它就像一尊農耕文明時代遺留的化石,完整而逼真地記錄了那個時代。它在今天的價值,無疑具有多重意義。
我寧愿相信,這座城堡式的大院,直到今日,它還在無聲無息地散發著某種靈氣。就像靈石縣之得名一樣,來源于上天的某次恩賜。隋開皇十年(590),隋文帝楊堅北巡太原,在這里發現一塊隕石,其石“似鐵非鐵,似石非石,其色蒼蒼,其聲錚錚”。相傳石上還有“大道永吉”四字(今已不存)。楊堅認為這是靈瑞之兆,因此以石命縣,賜此地為“靈石”,至今已有1400多年的歷史。
如果說天降靈石是冥冥之中天地造化的話,那么,王家大院這座“靈室”,則完全是人力造就的鬼斧神工。但是,王家的先人們,為什么要積幾代人之力,營造起這座“民間的宮殿”?
試想,當財富、榮譽和地位等世俗的東西都得到滿足之后,無論個人還是家族,究竟用什么東西才會使自己以及整個家族能夠得到永恒?我想,當年的王家先人們,也在苦苦思索著這一問題。
財富能否永恒?翻開晉商的歷史,在那些富甲天下的晉商家族中,根本找不到有關王家的只言片語。王家和那些晉商豪門比起來,可以說是默默無聞,人們不禁對王家的身份懷有疑問。也許只有當你來到靈石縣靜升村,看到那綿延在整個山坡上的王家大院時才會明白,王家不僅是商人,而且一定是曾經最輝煌的晉商。富而不炫耀也許是商人的美德,但王家的財富卻在不經意間流露了出來,那就是這座城堡式的王家大院。
榮譽能否永恒?光宗耀祖、封妻蔭子,好像也能夠傳承一時,但是,“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榮譽終究也經不住時間的考驗。王家第十四世王謙受和王謙和兄弟,因資助清廷平定三藩叛亂,供應軍需糧草有功,而受到康熙帝的褒揚。后來,年逾古稀的王謙受還參加了康熙皇帝在乾清宮舉行的千叟宴,得到了一柄御賜的龍頭拐杖。王家十七世王如玉,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參加平定四川大小金川土司叛亂,因寡不敵眾,和主帥一起戰死沙場。清廷賜王如玉“太仆寺卿,入昭忠祠,馳驛歸籍,圣諭祭葬,恩恤典銀300兩,蔭一子以知縣用”。王氏二十世孫王奎聚,于咸豐四年(1854)二月二十九日,在太平軍包圍陽谷縣城后,與知縣一起手握寶劍,登城指揮,屢敗強敵。城破后被俘遇害。清廷蔭其子為“云陽尉”并以知縣用,以告慰他的英魂……王氏族人用鮮血和生命鑄就了一道道榮譽的花環,如同他們用巨額的銀兩堆砌起這座龐大的城堡。
地位能否永恒?從清乾隆至光緒年間(1736~1908),王氏家族分別中舉人九名,進士四名。這在以“科舉入仕”為正途的封建社會里,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正是因為有了這樣良好的傳統,王氏家族才得以人才輩出。清乾隆、嘉慶年間(1736~1820),王氏家族逐漸步入高級官員行列,從文職到武職,從中央到地方,從南到北,從東到西,都有他們的子弟為官。涌現出了戰死疆場的王如玉、王如璣兄弟以及被乾隆御賜黃馬褂的王中極等一大批位高權重的官員。這時的王家已到了鼎盛時期,“已近二十世,而丁口達千余人,至產有數萬者,數十萬者,余亦能饒裕自給,仕宦為郎或至刺史,分憲何其盛也”。
但歷史卻和王家開了一個極大的玩笑,物極必反是自然界亙古不變的定律,由盛而衰也成了封建社會中王氏家族不可避免的必然。有創業者“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萬般艱辛,更有敗家子恣意揮霍、窮奢極欲的放肆無度。解放以后,靜升村的王氏成員大多以貧農的面貌迎接了土改,這與其先世的榮光形成了極大的反差。尤其耐人尋味的是,很多曾經被王氏子孫變賣了的住宅,最后又分回到了王家人的手中。
既然財富、榮譽和地位甚至生命都不能夠達到永恒,那么究竟什么東西才能夠穿越時間的隧道,一直走向不可知的未來呢?很有可能,王氏族人幾乎不約而同想到的是,建造住宅,將整個家族的光榮和夢想連同生命的延續,都融鑄進這座碩大的宅院中。而且這個想法一定得到了后世一代又一代族人的響應。于是,才有了這座傳承了幾百年而規模不斷擴大的“民間故宮”。
這個猜想無論從王家大院的整體還是局部,也許都可以得到佐證。
四合院是北方最普遍的居住形式,不論京城里的王府豪宅,還是山村中的小戶人家,大都采用這種格局。四合院這種建筑形式,包容了豐富的文化心理內涵。它四四方方,主次分明,天圓地方,東南西北,陰陽昏曉,構成了人與自然的和諧,隱喻了極為豐富的文化內涵。王家大院由一個個四合院組成,而整個王家大院又是一座更大的四合院。和一般的建筑不同的是,整個王家大院又按照“王”字的筆畫來布局大大小小的建筑物,使得整個建筑群有主有次,枝葉分明,高低錯落,井然有序,四通八達。
最令人驚嘆的,莫過于遍布于整個建筑群軀體各處的雕刻了。木雕、磚雕和石雕,被譽為王家大院的“三絕”。對于精美和細節的刻意追求,可以說達到了苛刻的程度。王氏族人在一刀一筆的精雕細刻中,把對生命延續的強烈渴望,都刻進了木頭、石頭和磚頭。是啊,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還有什么物質載體,能夠比它們更持久和堅硬呢?這難道不也是一種追求永恒的方式嗎?觸目可及的雕刻,除了給人以視覺上的賞心悅目之外,它還給人以某種暗示:這個家族的榮耀,就滲透在一磚一石、一花一木當中。
建造一個規模如此龐大的大院,至少耗費了王氏族人二十幾代人將近幾百年的努力,而維系這座大院的精神力量亦即凝聚力是需要我們刻意尋覓的。
王家在清順治、康熙年間發跡,當時“功名磊落者代不乏人,身列儒林名登仕籍者五十余人”,或正途科考,或異途捐保,或祖德蔭襲,王家在官場頗為如意。十五世孫王夢簡官居四品;王鳳美任陜西咸陽、連城二縣少府,政績突出,被建坊旌表;十六世孫王中輝居四品;王中極居五品并受賜黃馬褂和銀牌;還有一百余眾為貢生、監生以及生員;十七世到十八世是王家官運亨通時期,十七世孫王訥領四品;王讱領五品;王喜領七品;王如璣領四品并被晉贈二品官銜;王如玉領四品;十八世孫王肯為升湖南寶慶府知府,王肯任誥授二品,王榮綮誥授四品;到清嘉慶年間,王家考官、捐官以及授、封、贈各種大夫四十二人,形成一個頗見勢力的官僚集團。
在傳統的農耕社會,居廟堂之高的官僚集團,其投射于基層的政治影響,尤其對于鄉村社會來說,是極其有限的。維系鄉村社會日常生活秩序的,恰恰不是位高權重的官僚集團,反倒是根植于民間的鄉紳。而在王氏族人中,這樣的鄉紳比比皆是。
在王家大院紅門堡的南坡下,有奉旨為王家十五世孫王夢鵬建造的孝義石坊和孝義祠。王夢鵬自幼至孝,11歲喪父,20歲喪母,此后每當吃飯時必祭父母,哀慟之聲令路人落淚。他對繼父母的侍奉數十年如一日,從無怨言,喪事如待親生父母,并在墓旁結廬守哀。王夢鵬生性慷慨,恪守德行,成為族人楷模。
王家后人孝義之行承接祖訓,從王實伊始,樂善好施便成為王家傳世之道,所以,靜升村才有了王家為官不曾橫行鄉里、富足則多行義舉的口碑流傳。康熙初年(1662)王佐才于柏溝村辦義學,購田20畝為師薪計。王夢鵬去世后,其子王中極為村中義學增修房舍20余間,至今遺址猶存。雍正時,王生炳辦塾,捐銀千兩作為讀書基金,以勵子弟鄉人奮進。乾隆二十四年(1759),靈石大旱,王家十七世孫王如璣命長子王肯為捐銀3000兩,另有王世泰捐銀千兩,賑災救民。19年后,靈石遭受嚴重霜災,秋糧無收,王中堂、王中輝各捐千兩,外購糧食以濟鄉里。嘉慶時靈石再遇災年,王汝聰捐銀近5000兩,使眾多百姓得以存活。三次重災,王家三次慷慨解囊,共捐銀將近2萬兩。到了民國初年,盡管王家已走向衰落,世孫王修齊還興辦了第一座女子學堂。
除了災年的賑濟,平日里王家興義學、建義倉、筑義墳、辦義店,修橋鋪路,挖渠蓄塘,義不容辭。靜升村文廟傾毀,十四世王斗星捐金于康熙十四年(1675)重修。十五世王麟趾捐地起壩,開渠引水。十六世王中行在縣城興建會文館,王中極承父志將族譜纂修完畢。村前河上遺橋王公橋、通濟橋兩座,亦是王家修造,令有鎮波、鎖浪二橋今已湮廢。王家所修三條道路,方便了鄉人出入,至今有一條充作排洪暗渠仍在造福一方。
事實上,王氏族人在很大程度上充當了基層鄉村的社會救濟和保障角色。基層政權的一部分功能,也在一定程度上被這個家族所代替。
王家大院昭示給人們的,不僅僅是旅游方面的經濟、觀賞價值。作為文化遺產,它不僅具有認識價值,還具有實用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