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李世濟,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女,1933年出生于蘇州,長于上海,祖籍廣東梅縣。中國國家京劇院一級演員,工青衣,宗程派。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京劇代表性傳承人,京劇程派藝術私淑傳人中的杰出代表。世界青年聯歡節銀質獎章獲得者。第五、六、七、八、九屆全國政協委員、第十屆全國政協常委。中國文聯副主席。著名京劇前輩大師程硯秋的義女。她擅演的劇目有《文姬歸漢》、《鎖麟囊》、《英臺抗婚》、《梅妃》、《陳三兩》、《武則天軼事》等及現代劇《黨的女兒》、《南方來信》等。
我就順著這條路把戲都整理了,不出程先生的方圓。還是他的東西,還是他的動作。他的動作跟別人不一樣的,是太極拳的東西,你必須得知道太極拳的原理。就這樣一出戲一出戲地搞,居然很成功。我敢說在那個時代,我的粉絲是相當之多,到現在我這么老了,出去溜個大街,人家都拽著你喋喋不休。我教這么多學生,只有呂洋她跟我說:“老師,我嘗到你教我東西的甜頭了,我發誓我也不改了。”她就演好人物,果然上座率是最高的。我就是讓她自己去體會,我不要強加給她。因為這些也不是老師強加給我的,是我自己悟出來的。
所以我告訴你第二條我的工作,在文獻沒有的,是怎么拿聲音來表達人物,表達人物的思想感情,把人物演細膩,演得越細越好,這是我第二條的工作。
我做的第三件事情是,在文化大革命以后,老同志又來了,我也不知道老同志是誰,說叫我演《鎖麟囊》。哎呦,我搖手搖頭的,我抖得多厲害呀,幾乎到死啊,現在我敢唱嗎?我說我不唱,殺死了我也不唱。他們說是老同志囑咐你的,老同志囑咐我,我也不唱,我發過誓的,不唱。他后來說你是不是黨員?我說是,那你必須得唱。那我一點話沒說,唱吧,我說可不可以在內部唱?我不公開唱。沒有人公開唱傳統戲,你讓我唱可以,先唱一個《英臺抗婚》,反抗的戲總沒有錯吧?后來點我的《鎖麟囊》。我是在戲校唱,我的天哪,那個窗戶上都沒有腦袋可以鉆進來的縫隙了。唱完了,沒有幾天,老同志又來話了,叫我到工人俱樂部去唱,沒把我嚇死,沒有辦法。不但我得唱,我還得說服所有的配角都得唱,大家都嚇怕了。
就這樣唱了。那天來的人,你要看見了,你會一夜也睡不著覺。都是文化大革命的幸存者,有的眼睛瞎了一只,有的胳膊斷了,有的腿不能走了,有扶著的,有背著的,甚至還有一個老太太,她的兒子、兒媳婦拿平板三輪,被褥鋪好了,叫老太太躺在上頭,坐在第一排旁邊第三個座位。那個兒子、兒媳婦把被褥鋪好了,把老太太抱上去,躺在那兒看戲。
大家在后臺看得都掉眼淚,說我們沒有任何理由不把這場戲演好,本來都不愿意演。哎呀,太感人了那場戲!這些老同志都是懷舊來的,真是死里逃生過來的,我們那天演得非常好。到最后,“啪”,電燈一亮,觸目驚心,臺下白花花的一片頭發,沒有黑發人。有的嘩嘩流眼淚,感動。他終于看到了我們。這樣臺上的人都跳到臺下去,扶老攜幼,攙著、送著,把一個個送到車上。
剛才我說的那個媽媽,兒子、兒媳婦又給她背出去,放在那個平板三輪上。你說作為一個演員,你能無動于衷嗎?那真是嘩嘩流眼淚,感動得不得了。他們是以懷舊心情來看看你們。
回到家,我們幾乎都睡不著覺。我本來演戲一晚上就睡不著,那天到五點還沒有睡著。我想了半天,這些演員能不能夠下次還背來,下次他的家人還給他攙來,每
場戲都攙他來,不可能啊!
那么我們的觀眾呢,斷檔了,是吧?那天五點鐘天亮了,我明白了,我說我想辦法使得我的觀眾從白頭發變成灰頭發,灰頭發變成黑頭發。那么怎么努力才能有這個變化?我有半個月沒有演戲,那個時候不可能半個月沒演戲,我真是沒有演戲。我到所有青年人愿意去的地方去了,唱歌的場合也去了,話劇的場合也去了,電影的場合也去了。年輕人什么地方拍手,什么地方歡笑,什么地方走了,我都看在眼里。原來我們跟青年人的距離是他們嫌我們節奏慢。為什么呢?時代不同了,我們那個捂肚子、笑不露齒、鞋不露足的時代過去了。他們希望感情奔放,愛你就愛個透,如果不愛你就恨個透。直截了當,不能什么都悶在肚子里,含蓄著,人家不要看。
總結出來,年輕人是什么?這個梁祝真是奇怪,兩個人跑掉算了。那個時代可以跑掉嗎?但是說明人的思想,時代不同了,直截了當。
我才懂周總理說的,隨著時代的發展而發展,對不對?經過一番調查研究,我才懂時代發展了,年輕人需要的直截了當,感情要強烈、充沛,把人物演活了。看現在的唱歌,臺上跟臺下手絹都丟來丟去。我們距離太遠了。這樣又開始把從前的戲捋了一大遍,一部《鎖麟囊》,最后團圓了,見到母親,見到兒子,見到丈夫,三個人是三種不同的情況下發生的,你能用一個感情嗎?你能用一個聲音嗎?都不可以。一個是母愛,一個是你對孩子的感情,一個是對丈夫的感情,還不能流露在眾人面前。角色出發點全都不同,你怎么能在表現形式上一樣呢?
總而言之,時代變化了,人家要看你人物,不是要看你的技巧。你技巧再好,沒有人物,無動于衷,人家也不喜歡的。我又重新把戲捋了一遍,把人物什么的又捋了一遍,我認為這方面也是我的成績。
我把人物演活了,觀眾非常喜歡,我現在教徒弟,點點滴滴都告訴她你現在在想什么。她們說:“李老師,我們跟你學戲完了以后,臺上不是想一抬腿、一投足,這是什么?就是想到我這個人物要這樣,這樣很充實。我覺得這是我對程先生的一種創新、一種豐富,隨著時代而發展。
時時念及我的老伴
2001年,我惟一的孩子在一場車禍中不幸離世,那年他才27歲,撇下了兩個女兒。老唐受不了老年喪子的巨大打擊,從此一病不起。整個家庭的擔子就都落在我的肩上。
老唐是我的良師益友。都80歲了,我今天的耳音那么好,音準那么好,我不帶差半個字調門的,都是他給我訓練出來的。從我12歲我們就認識了,就在一起,我吊嗓子一吊吊四個鐘頭。你說人對良師益友會是怎樣的感情?所以我們不是愛情,你知道嗎?我們是一種師生的感情。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對我的培養上,我能不感恩嗎?我能沒有同情心嗎?不可能的。
我也不可能說他在我身上付出那么多,我到最后把他甩掉,我去找對象。再說我去找誰呀,人家知道你們一天老在一起,說也說不清楚,你說對不對呀?這很簡單,要不有的人問我:你怎么不講愛情故事?我說我們沒有什么愛情故事,我們只有感情、同情、友情、師道之情。就這些,很簡單。
他留下的東西非常寶貴,幾乎我一整理從前的東西,就會想到這一點。他平時不需要帶譜子的,你問他哪個戲哪個腔調,我要是忘了,他馬上就能哼起來給你。人家說神童,那真是神了。就是后來得病后不能動了,坐在椅子上,你說他哪個腔調是怎么回事,他也能馬上給你哼出來,一點不帶錯的。
我們都是藝術人,為藝術奉獻了一輩子。我們的一生就是藝術人生。真是這樣的,你說給人說不相信的呀。畢竟他是你的老伴兒呀,我們一輩子在一起只有藝術可談。你想想看,我們兒子在27就沒有了,我在他面前一個字不提,其實他內心也是痛不欲生啊。
就這樣對付了六年的時光,不容易啊。現在京劇院在給他出書,把他的譜子全部記錄下來。在他還在世的時候,我給他辦過一個音樂會,把他大部分的曲子拿出來,搞了一次演唱。他跟我說:“世濟,你給我搞這個真好,比那個悼詞好得多,等于我一生的總結。”你說他走了我不難過嗎?非常難過,人生有幾個知己呀?不光是知己,他也是第二個師傅呀!
“老同志”扶植了樣板團
關于老同志對戲劇院團的支持,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內容。我們這個團叫中國京劇院一團,文革以后,有人提出來承包。那個時候卓琳阿姨經常過來,一個禮拜要來兩三次。她帶著一個破的兒童毯子,把它蓋在身上,跟我和老唐聊天。當時我不知道她是帶著任務來的呀,我們跟她很親,什么話都說,她也跟我們聊天,她知道我對“承包”有自己的看法。最后她跟我約法三章,因為有幾個人要來抓你的團,鄧伯伯要來抓我們的工作。但是有一樣,你不能對外說,否則外頭會有人誤會,覺得江青走了,又來了卓琳或者鄧小平,你要絕對保密。我說:“行,我保密。”我始終沒有露一個字。
不久后,劇院內舉行承包簽字儀式,承包團有七十五人,我擔任團長。一個星期以后,全團去了山東,開始了四個月的巡回演出。
建團之初,我就跟全體團員說:“在這兒誰也發不了大財,頂多維持到小康水平。真想發財,跑買賣去!在這兒要搞藝術!這是我們的責任呀,‘責’,當然要放到‘權’和‘利’的前面。這一條是我們的建團宗旨。不同意的,當然可以退出……”
當時,我在團里分配上考慮是分兩步走:劇團每日向演員發飯費和崗位津貼,全團按一個標準執行;等到演出后期或演出結束,再從“分紅”上拉開檔次,根據貢獻大小獲得不同的報酬。大家一看都知道飯費和崗位津貼是小意思,最后的分紅才是真格的。到最后分配時,會不會大吵大鬧,出什么事情?我心里也沒底。
頭一站是山東寧津。首場我唱了程派名劇《鎖麟囊》,一炮打響。隨團出來的老導演駱洪年為幾位主演排了戲。我排了《陳三兩》與《英臺抗婚》,馮志孝排了《打嚴篙》與《法門寺》,李光排了《連環套》。由于扎扎實實地抓了演出質量,使劇團獲得了威望,當地劇場一再要求延長演出期限,不斷有別處的劇場經理遠道來請我們前去演出。
劇團越是走紅,我心里越急。分紅該怎么做?我以前也沒搞過。大家經過商量,決定“走穩求實邁小步”的分配原則。具體說,就是分等不宜太多。最低一等的人一定要多,最高一等所拿金額至多是最低一等的三倍。我覺得,“大鍋飯”一定要砸爛,但具體做時,要讓群眾自覺自愿,分階段、有步驟地進行。從大家反饋來的信息看,群眾對“砸爛大鍋飯”的認識已有明顯提高。他們不但贊成主演與配演間要拉大距離,而且建議主演之間也拉開距離。經過研究,全團劃為五等分紅,二等定為一千元,五等定做四百元,根據一等至多是末等的三倍的決定,我可以拿一千二百元。但最后我只拿了一千零五十元。經研究還決定三等、四等、五等之間各差一百。這種粗線條的劃分方法有助于從大面兒上穩定局勢,但也必然使不少同志略受委屈。在略受委屈的行列中,就包括我的愛人老唐。老唐接受了,其他“略受委屈”的同志也就不說話了。
分紅的時候,大家拆開紅包后,有幾位略受委屈的同志意外地發現他們拿到的錢,比自己那個檔次應得之數略多幾十元。信封里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分別寫有幾句感謝的話,話不盡相同,但都把每個人的特點和實際貢獻寫得清清楚楚。每張紙條都有我的簽名。這時,他們才知道,多出來的這幾十元,是從我自己的獎金中抽出來的。幾十元并不多,但紙條上的內容,卻深深地感動了這些同志。
就這樣,我們這個團在鄧小平的親自扶植下一步步發展起來。不光是我們所有的改戲、改詞要征求他的同意,就連我們每天的演出都會打電話跟他匯報。誰分多少錢,誰怎么樣,他都知道。所以今天的改革,所有的模式跟當年我們做的事情很有關系。我不是討功勞,但是我必須說小平同志不是只抓經濟的,他文化抓得很緊,我親身體會到。一直到卓琳去世,我才把這事說出來,因為她故去了,我又要悼念這些老同志,悼念他們對文化建設上的默默無聞的工作,懷念他們對我們的支持。所以我們這個團是小平同志自己抓的一個團,也是個樣板團,我現在也希望這個團繼續還能夠成為全國最好的樣板